沈浩波的诗

2013-12-29 00:00:00沈浩波
十月 2013年5期

喊出她们的名字

我从河边走過

喊出河流的名字

我喊——洱海

河流立刻奔涌成海洋

翻滚着大蓝鲸的肚皮

我喊——嘉陵江

它立刻从嗓子里

吐出纤夫的鲜血

一口血,一捧沙

我从河边走過

喊出河边柳树的名字

喊出翠鸟和白鹭的名字

当白鹭飞向天空变幻的白云

我为不能喊出每一朵云彩的名字而懊悔

总有一些事物

不允许我喊出它们的名字

我喊出杜鹃的名字

满山鲜花为我开放

满树林的杜鹃鸟为我啼血呜叫

在人群中

我想喊出每个人的名字

但他们像云一样从我眼前飘走

不为我停留

我喊——花琴

二十八年前坐在我身边的小女孩抬起刘海覆盖

的眼睛

茫然地看着我

转瞬

消逝在时间里

我喊——刘英

我喊——杨慧

你们躲起来

听不见我的喊叫

我对着每个走過的女人喊出你们的名字

没有人为我停留

所有不能被我喊出名字的白云

所有不能被我喊出名字的乌云

所有不能被我喊出名字的高山

所有不能被我喊出名字的村庄

都不肯为我停留

我喊我的故乡

我喊——沈家巷

我用尽了力气,甚至提前用尽了

子子孙孙的力气

所有从家乡走出的人们全都抬起头

看着白云和乌云

我们一起喊

沈家巷消失在时间里

这个名字已经不存在

我们喊不回它的魂灵

如同喊不回花琴、刘英和杨慧

云南之舌

云南之舌

会吃一切

森林的菌

河里的鱼

奔跑的羊

地上的草

云南人的舌头

爱吃会蹦跳和会飞的昆虫

竹虫、蚱蜢、蜜蜂和蜻蜓

他们用舌尖

亲吻大地上的精灵

赋予它们以味道

云南之舌

爱吃鲜花

玫瑰做成的饼

杜鹃花煮的汤

茉莉花、石榴花

木兰花、棠梨花

云南之舌

亲吻世上的一切

如同他们

把一切都视为神灵

诗有时是小麦有时不是

如果你见過小麦

闻到過小麦刚刚被碾成面粉时的芳香

我就可以告诉你

诗是小麦

有着小麦的颗粒感

有着被咀嚼的芳香

这芳香源自阳光

如同诗歌源自灵魂

诗有时是小麦有时不是

如果你见過教堂的尖顶

凝视過它指向天空如同指向永恒

我就可以告诉你

诗是教堂的尖顶

有着沉默的尖锐

和坚定的迷茫

你不能只看到它的坚定

看不到它的迷茫

诗有时是教堂的尖顶有时不是

如果你能感受到你与最爱的人之间

那种永远接近却又无法弥补的距离

在你和情人之间

在你和父母之间

在你和子女之间

你能描述那距离吗?

如果你感受到但却不能描述

如果你对此略感悲伤

我就可以告诉你

诗是我与世界的距离

那些疲惫的脸

那些疲惫的脸

那些疲惫的

水蛭吸够了鲜血

慢慢浮肿的脸

那些浮肿的脸

那些浮肿的

黄昏沉浸在恍惚中

慢慢晦暗的脸

那些晦暗的脸

那些晦暗的

灵魂填入磨盘

慢慢模糊的脸

那些模糊的脸

那些模糊的

眼神像吐出的气泡

慢慢幻灭的脸

那些幻灭的脸

那些幻灭的

乌云被光线驱逐

慢慢苍白的脸

那些苍白的脸

那些苍白的

人生被巨锤击中

慢慢粉碎的脸

那些粉碎的脸

那些粉碎的

绝望被时间舔平

慢慢麻木的脸

那些麻木的脸

那些麻木的

记忆偶尔泛起涟漪

慢慢忧伤的脸

那些忧伤的脸

那些忧伤的

水汽蒸发到空中

慢慢湿润的脸

那些湿润的脸

那些湿润的

土地长出青草

慢慢温柔的脸

那些温柔的脸

那些温柔的

手臂因缠绕

慢慢纠结的脸

那些纠结的脸

那些纠结的

嘴唇被沉默锁住

慢慢失落的脸

那些失落的脸

那些失落的

果实坠入泥泞

慢慢肮脏的脸

那些肮脏的脸

那些肮脏的

生命仍在爬行

慢慢庄严起来的脸

旅程

我和父亲

走在寂静的路上

走在深夜

黝黑的额头

我们上了一辆

末班公交车

车厢里有一种

属于我和父亲的空旷

父亲喝了二两酒

脸上有一层云霞

灯光下仿佛害羞

他紧紧握住扶手

我知道他在

努力克制醉意

用严肃的表情证明

二两酒没什么

他用坚定的步伐

迈出下车的那一步

克服了脚下的软

重新走入夜色

他走得飞快

用速度

克服已经

开始晃动的身体

穿過红绿灯时

有车从远方开来

我感受到他的紧张

像渡過惊涛骇浪

他走得太快

将我拉开一段距离

我从后面看他

夜色中瘦小而踉跄

这是七十岁的老人

深夜醉酒的旅程

他在不断前进

仿佛倾尽一生

当他肩头滑向左侧

右脚就站得更稳

当他身体前倾

脚后跟立刻停顿

发狠似的走上楼梯

踩实每个台阶

掏出钥匙开门

身体如火焰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