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老

2013-12-29 00:00:00陈陟云
十月 2013年5期

躲进一个词

今夜,躲进一个词里

在那里孤独,失眠,无端地想一些心事

在那里观照事物,获取过程

把鞋子穿在月亮上,让路途澄澈、透明

对应体内深切的黑暗

把發音变成鸟语,牙齿便长出翅膀

咬一溪流水,噬两畔花香

如若意犹未尽,把眼睛守望成露珠

映照草尖上的另一颗

这苦痛的附加之物,瞬间被纯净照亮

光晕拖曳生命的本质

抵达无人可及的混沌深处

或者,干脆把皮囊脱成一袭黑衣

脱去一生的长吁短叹

骨骼也是一个词,从语言遮蔽的背面

进入另一个词

在那里打坐,面壁,坚守

体内的玻璃

为了承受更多的重负,在身体的支撑部位

植入石头;为了爱,让泪水倒流

两种形态的物质,坚硬和透明

熔融于血液的火焰,同构于淬炼和再生

泪水坚硬而石头透明——它是玻璃

深嵌在身体内部的异质石头,或异态泪水

坚硬而易碎,透明而不再流动

这悲剧性的非晶态固体,轻易剖解生命的成分

我听见玻璃的声音,它的硬度

锲在筋骨上,雪白的骨头被刻出非规则的缝痕

它的锋利切入皮肉,在伤口之中切进更深的

伤口

它脆弱而不堪重负,随时绽裂,破碎

成为放射性伤口,它的碎片挤压,四散,穿行

对神经中枢發出一次次冲刺

把尖锐逼向脏腑、脉络、关节、脑颅

直至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饱蘸着血液的逆向

阴影

青山不老

青山不老。每年的清明,是青山突起的喉结

以欲言又止的哀伤,见证

一个人,一群人,一代代人的老去

走在山中,如走在祖先坟前的一片叶子上

他细数着经年雨水的痕迹。山岚已飘十里

他收于袖口,把一生的重量担在肩上

叶脉的光晕,在雨滴中悬浮

照亮骨肉深处的沧桑

流水经过的地方,一群少年的身影

抖如蝉翼,他们的回眸,仓促而足够悠长

青山不老。每年的清明,生死只一土之隔

叙述不在倾听之内,遗忘却在记忆之中

在死亡之上,生命代代相传

春色

又是春天。一碰雨点,他便融进雨水

跃上枝头,看见三十八年前心跳的一幕:

古井,雨中沐浴的身子,雪白

抬头,羞赧,转身,捋發,腰际鲜红的一颗痣

眩晕之后,垂枝摇曳,一朵红蕊独立枝头

只留下久久未散的体香

老人们说:“五百年的女鬼又出来勾魂了,

这孩子怕是活不长了!”

古井确证他的青春岁月。无数次失眠

只因渴望拥一颗红痣入睡

刚才,学生送来习作《春色》:古井,熟稔的场景

似曾相识的体态和表情。他的目光落在腰间的

红痣上

“哦,老师,那是不小心滴下的油彩。”

幽幽的声音藏在雨滴里。

梦殇

没有道路可以通向梦想

岁月隆起,日益陡峭

触手嶙峋。受伤了

就躲到无人知晓的角落

自个儿包扎,让伤口反向,鲜血倒流

把疼痛点成体内的灯

没有人可以站在倾听的角度

目睹点点灯火的明灭

叙述是被滚滚波涛湮没的暗礁

等待远海的归帆

一生的倒影,像锚,悬挂于船舷

等待落下,直抵海水深处

引领血液的流向

没有道路可以通向梦想

更没有梦想可以成为目标

雪域

把纯净的蔚蓝作为唯一的背景

雪域,总高于我们的仰望

一生的足迹,要历经多少道路

才能抵达一片雪域?

一生的道路,要穿越多少歧途

才能在雪域中停止?

一个酷暑的下午,当我写下“雪域”

墨迹和笔画寒光直逼

我陡然青丝白尽

眺望窗外,天空宁静,目光高远

时光的波涛沉寂。阳光下的

雪线,奢华而纯粹

我余生的影子,像一朵孤单的云

在雪地上逆光而行

闪亮的疼痛,消弭于马粪的余温

一所精致的木质房子,是最后结痂的疤痕

安居时刻,我眺望窗外

宁静的天空更加宁静

高远的目光更加高远

岁末

岁末已尽,总得清点些什么

事物却纠缠着消逝

时光太快,一个人走在风里,停下

茫然无措,焦头烂额

没有人会用痛苦去打扫一次心灵

没有人甘于安然而没有焦虑

街道通向墙壁

语言触碰沉默

仿佛一扇门已被关上,另一扇还未打开

覆盖我的光影

暗于黑暗

寂静来得多么及时,豁然何其美丽!

举手,敲门

我将放弃伴随多年的行囊,和背影

让灵魂孑然一身

年年岁末,你永远清点不了什么

该结束的终究结束

当开始的必然开始

静夜思

深夜里,独坐幽镜尽头

看镜外一双手,从我乱蓬蓬的头中

拔起根根白發,收于袖筒,悉心蓄积

恰似我在镜中,从无边无际的黑暗

抽出丝丝光线,吸入胸腔,让黑暗更黑

该衰老就衰老,当沉睡即沉睡吧!

明天,这仰卧之躯必将横亘于东

隆为山峦,一轮红日破胸而出!

用你双手,再次触摸这沉睡的头颅

袖口缕缕白云飘出,飘成长發

飘向天空的明净和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