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记(外一篇)

2013-12-29 00:00:00雷平阳
十月 2013年5期

在酒桌上,最烦有三:其一,被领导或朋友硬弄了去坐着,借以对应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诗人,像桌面上的一盘菜,任何一双筷子都会来夹,每一张嘴都会来嚼,落得个尸骨无存;其二,山寨版的杜甫来敬酒,开口便“李白斗酒诗百篇”,逼着你喝,还要你在众牛鬼蛇神面前即席赋诗一首;其三,有一种人,与你只是泛泛之交,或者你并不认可这种人的品行,一直敬而远之,但他们不管在什么酒宴上,都说是你的兄弟。别人不信,他就一个电话打过来,大着舌头,用好友才用的口吻,边骂你边与你说些神三鬼四的事情。别人还不信,他就把电话交出去,于是你的耳边就传来陌生人的声音。而且,这种人,他会隔三岔五地给你打电话,约你喝酒,甚至没下班就窜到办公室来,缠着你,说某某某今晚一定要请你喝上几杯以表多少年多少年的敬意。如果你信以为真,或被缠得烦死了,刚好晚上又没事,硬着头皮去了,果然有一大堆飞禽走兽候着,胡乱地就开喝,喝着喝着,桌子边的人,或醉得不省人事,或溜得踪影全无,你只好悻悻起身去付款,准备回家。更要命的是,这时候你的电话响了,是一个也喝得差不多的人打来的,问你是不是某某,得到确认后,便说是你30年没见的老同学,然后,一定要让你猜出他(她)是谁。你说都30年了,怎么猜?他(她)便说:“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要你再猜,猜不出来就不行……

去年7月中旬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吃完早点,我在书房翻《阅微草堂笔记》,读到第二卷中的某则,叙事之功令人震撼,正思忖着要不要用毛笔抄下来,手机响了:“你是不是雷平阳?”口气粗鲁、霸道又稍有一些慌张。我说是,对方就大笑了起来,要我猜他是谁。又是这把戏,我早就猜烦了,但还是补了一句:“告诉我你是谁,不说我就挂了。”对方赶紧说:“别挂别挂,我是薛昆生啊,薛昆生,你不记得啦?战河工地的薛昆生,别挂啊,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电话呀。”噢,是薛昆生,我怎么可能不记得呢?1991年我从老家昭通调到昆明的一家建筑集团公司工作,先是在一家子公司当宣传干事,两年后才又调到集团的企业报社当记者、编辑,薛昆生就是我采访的第一批基层建筑工人之一。那时的建筑企业不但不景气,而且大多数都是在垂死的边沿挣扎,国家投资力度小、计划经济阴影不散、行业壁垒森严、内部竞争无序和民间投资尚未形成规模等多种原因,导致建筑市场僧多粥少,处处游荡着恶性竞争、等米下锅和茫然观望的幽灵。就拿我所在的企业集团来说,作为云南最大的建筑企业,职工几万人,几十家子公司,一年下来,总经营额和生产总值也就在5亿元人民币左右,刨掉税收、管理费、经营费、材料费、机械设备购置费和人工费等等,所谓利润,比零还少,少得多了。子公司中,经营好一些、底子厚一些的个别公司或工程处,职工工资基本能够保障,大多数公司就能拖则拖或捉襟见肘地发一点生活费。在这种危局与困境中,许多公司推出了“立足昆明、拓展专州市场”的谋生之策,于是,大量的建筑工人开始了自己一生之中最彻底的漂泊生活。哪儿有工地,不管是密林中和峡谷里,还是小镇上和荒野深处,单位领导说一声,抬起一个装日常用品的木箱子,跳上大卡车,便像射出去的子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落在哪里。因此,那些年,我所在的企业集团所属的施工队伍,几乎遍布了云南高原的每一个角落。工人们一如撒向野地的豆子,有的落地生根,有的被风吹得晕头转向,四海为家又处处不是家。他们中的很多人,也许刚刚在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中修完电站,还来不及抽空去旅游景点走走,大卡车开到了工棚前面,跳上去,几天几夜的颠簸,下了车,香格里拉的雪山就横在了眼前,在雪花和刺骨的风中站着,有人用手指着一片洼地,告诉他们:“这儿要修一座水库。”也有这种情况,一支施工队,来到了“三线建设”时兴建在深山里的军工厂,在军工厂的边上建起临时生活区,因为厂里大大小小的工程如前列腺患者的尿液,抖半天有一滴,但又一直不断绝,他们就作为后娘养的乙方长期驻扎下来,像乞丐躺在高端住宅区的大门外。住久了,施工队又没有移动的迹象,一些青工憋不住了,又没脸面去找军工厂的女工和职工女儿谈恋爱、结婚,就到附近的村寨里去找。虽然是建筑工人,却是“国家的人”,村寨里的漂亮姑娘就一个个被带到了工棚里,谈上一阵,到了五一节,公司工会的干部就会千里迢迢地跑来,带着写好的布标、相机和糖果之类,在工地现场,燃起几堆篝火,搞一场集体婚礼。从此,男的上工地,女的则到食堂和预计厂打杂,一年之后,一个接一个的孩子就在工棚里诞生了。再过几年,如果军工厂在红河州,孩子们讲一口红河话;如果在曲靖,孩子们则讲曲靖话,当然,也有讲昭通话、临沧话、大理话、楚雄话和文山话的,总之,讲任何云南方言的都有,有的还讲傣语、哈尼语、纳西语等少数民族语言。不过,也许大家的根刚刚扎稳,孩子们确信自己就是红河人或某地人的时候,军工厂改制了,有的改制之后就气息急促了,甚至关门大吉了,相反昆明则吹响了造城运动的过山号、巴乌、口琴、喇叭和笛子等一切可做号角的扬声器,公司喊一声,云南的山山水水间,迅速就冒出千千万万顶黄色的安全帽,车辚辚,马萧萧,以最快的速度聚集到了昆明城下。

我认识薛昆生,是在丽江宁蒗县战河纸厂的工地上。对众多的基层管理人员和建筑工人来说,坚壁清野有如过炼狱,于我而言,那却是我一生中最实在也最自在的时光。以建筑报记者的身份,坐客车或坐公司运送材料的卡车,我到过云南各地数不清的建筑工地,当然也借机在精神的层面上,为自己找到了写作现场上的辽阔疆土。宁蒗县战河纸厂所在的战河乡,是小凉山的腹地,诗人鲁诺迪基写的“小凉山很小/只有我的眼睛那么大/我闭上眼/它就天黑了”,写的大抵就是那一带。在幻觉经济和错觉决策支配下,人们以为那儿的林木资源足以支撑起一个庞大的造纸厂,于是,今天早已破产倒闭的战河纸浆厂于20世纪90年代初轰轰烈烈地上马了,薛昆生所在的公司承接了这个项目的土建工程,薛昆生是工地上的混凝土工,他因此来到了战河。中国有一个现象,凡任何工程项目,论证、立项、审批流程可以拖三年五年甚至十年,谁都不急,但只要领导一剪彩,埋下奠基石,军乐队还没解散,鞭炮的硝烟还在呛鼻子,建设工期立马就由一个个催命鬼所掌管,两年才能竣工的,一定只给你半年时间,往往还要在合同上写清楚了,往后拖一天就罚款多少。本来就无事可做的施工企业,除了果断地答应,没有其他路可走。你只要稍稍露出犹豫状,甲方就说,等着的饿虎、饿狮、饿狼成群结队呢。可既然答应了,那就干吧,怎么干呢?只要不是病残、孕妇和只会动口不会动手的政工干部,其他员工全部拉到工地上来,一天24小时,每个班8小时,三班倒。当时的薛昆生,四十来岁吧,正是壮劳力,技术又好,想躲也躲不掉,何况他不想躲,儿子正在上学呢,躲开就没工资拿了,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就会成问题。但他还是没有作好心理准备,在战河这地方的冬天干活,还真不是他这昆明人能轻松对付的。昆明的气候怎么样大家都知道,小凉山,战河,冬天一来,冷空气、雪片、冰冻就争先恐后都来了,而且来了就往衣服、被褥、皮肉和骨头里面钻,钻进来就不走。这还是其次了,混凝土工人都知道,人是可以抵御寒冷的,刚刚浇筑的混凝土却不能,在寒流和冰雪的面前,刚浇的混凝土连豆腐都不如,冰冻一旦染过,承重和坚固之说就形同泡影。

搭乘丽江开往宁蒗的客车,我是在一个雪片飞舞的黄昏爬上小凉山来的。为了防滑,司机给客车的四个轮子都上了防滑链条,但还是行驶得十分缓慢,仿佛是在垂怜我。同车的旅伴几乎都把手塞缩在袖管中,头缩在衣领里打盹,我则不停地拭擦窗玻璃上的水蒸气,只想多看几眼穿着巨大的白色袍子的小凉山。到战河,天已黑了,饥寒交迫,我在街边小店买了一袋饼干,一瓶酒,边吃边喝,顶着雪花走向纸浆厂工地。身边不时有拉公分石、水泥和钢筋的手扶拖拉机和卡车来往,想搭一程,还是放弃了这想法。遇上过一群工地上打工下来的彝族青年,有的对着天上的雪花唱山鹰组合的流行歌,多数则拖着疲乏的身子默默走路,有人用肘子捅了捅旁边的那个:“明天还来不来?这种活计要整死人。”被捅的人不搭话,继续走路。我侧着身子站在路边,给他们让路,他们走得看不见了,才又往冻得越发哆嗦的身体里灌下一口酒,继续朝工地走去。工地上的生活区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可以推测,撤下来的两班人马正在工棚里蒙头大睡,我想找人,就得去现场,那儿的碘钨灯明晃晃的,冲天而起的光焰里,有雪片在飞,也有搭设脚手架和钢模发出的撞击声及震动棒呜呜呜的震颤。借着雪光与碘钨灯的余光,我高一脚低一脚地摸到了工地现场,途中还差点掉进了一个不知挖了干什么的深坑。工地上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薛昆生,他穿着一件人造草的大围腰,正在双手掌着震动棒,呜呜呜地浇基础,有十多个人协助他,忙忙碌碌地从搅拌机那儿,用塑胶桶担拌好的混凝土。我扯着嗓子问他:“师傅,我想找这儿的负责人,工长也行,他们在哪儿?”他头也不抬:“都死掉了!”我想我遇上了不好对付的角,但还是继续大声地问:“我是建筑报的记者,你能不能告诉我?”他把震动棒从已经浇好的混凝土中抽出来,又狠狠地插进新挑来的混凝土中,向我斜瞟了一眼:“我管你是什么鸡巴,有种你就放下酒瓶,来帮老子抱柴火,这刚浇的基础如果不用火来升温,老子干死了也是白干!”听这家伙的吩咐,我把背包和酒瓶往雪地上一放,就开始从不远处的土丘上往基坑搬柴火,他见我如此,有些吃惊,但并无什么表示,只是腾出一只手,指着一个挑混凝土的妇女说:“你,也跟着这狗日的人去抱柴火吧!”如此干了一个小时左右,柴火堆得比人还高,薛昆生也关掉了震动棒,对大伙说:“你们休息去吧。”大伙也就散了,剩下我和他。他仍然不理会我,一脸的水泥浆,看不出任何表情,自顾自地将柴火往浇出的基础旁边分成若干堆,点上了火,才以不屑而又好奇的口气问我:“你真是建筑报的记者?”

子夜,夜班的人来接班了,薛昆生和我从火堆旁站起,抖掉一身的雪花。我带来的那酒,已被我们轮流着一口一口地喝光了,他脸上的水泥浆干涸后一颗颗摘掉,露出的一张大脸微微泛红。与接班的人交代完工作,他从地上抓起我的背包:“走,跟我走,那些鸡巴领导,你明天再去找他们!”薛昆生没带我去工棚找张床睡觉,把我的背包往工棚里一扔,从门边拖出一辆破单车,载着我就往战河街上奔去。有几次,打滑和遇上深坑,我差点被抖掉到路上。到街口了,他才说话:“老子看你爱喝酒,今晚就让你喝个分不清五阴六阳,见到日头喊月亮!”车骑到街的中段,靠边停下,薛昆生抬起翻毛皮鞋就踢一家羊肉馆的门:“睡死了?快起来,快一点!”子夜的战河,雪花还在无声地落着,地上的雪越积越厚,所有人都睡沉了,薛昆生的大嗓门,像传说中的土匪下山来敲竹杠。他与羊肉馆的老板是哥儿们了,那人开门:“老薛,才下班?快点进来,快点,哈哈,老薛啊老薛,怎么皮围腰都还吊在脖子上,就跑来了,哈哈……”我与他在火炉边坐定,很快,老板就端上来了一大锅带皮的清汤羊肉,酒是用土罐子装的,出自本地。老实说,从丽江跑过来,又被这家伙弄了去当义工,除了那点饼干和酒外,一整天我没再吃过其他东西,早就饿得魂不附体了。望着一锅羊肉,累啊,瞌睡啊,全没了,只有口腔里迅速渗得满当当的口水。

那是两个陌生人之间通宵达旦的对饮。开始的时候,不像在羊肉馆里,倒像是在雪地上,彼此都是孤独的。无非两匹饿昏了的狼,在和平的气氛中同吃一只羊,一匹从羊头的方向开吃,另一匹从羊尾动口。酒是倒上了的,大口大口的羊肉嚼着,谁抬手示意一下,双方就把酒倒进嘴里,和着羊肉一起咽下。直到一锅羊肉全没了,又弄了碗汤喝下,薛昆生一边吩咐老板再切些羊杂来,一边才用泛着血丝的眼睛瞪着我:“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你来这儿干什么?”说完便硬生生地干笑了几声。我有一个朋友,在监狱里当狱卒,经常讲监狱里的事给我听,我知道他的这个问话,监狱里的墙上都写着。便反问:“你为什么这么问?像个狱警?”他脸上的表情迅速僵硬,同时端起一杯酒来,郑重地说:“还是那一句话,管你是什么鸡巴人,来了这儿,咱们就喝,往死里喝!”我端酒与他碰了一下杯,他不像碰杯,是想把杯子碰碎,酒泼出去了一半。羊杂上来了,我们没像开始时那样只顾着吃肉了,吃一口,就喝一杯酒。喝着喝着,双方都心平气和地彼此打听了一下对方单位的情况,说了些工地上的趣事,酒也就慢慢地多了。多到撑不住的时候,我站起身,拉开羊肉馆的门,想出去吐一次,一堵雪就倒进了屋子里。吐完后回来,薛昆生立着脑袋、腰杆笔挺地坐在那儿,眼睛却是空的,好久,两行泪从眼角流了出来,继而,猛地站起身来,把炉子上的羊汤锅端起来,就往我忘了关上的门洞扔了出去,站在那儿号啕大哭。我正手足无措,老板又从被窝里爬起来,把他按了坐下,又示意我坐下,这才去门外的积雪里把锅找回,洗洗,又续上一些羊肉。薛昆生的放手一哭,则没停下的意思。他哭什么,他为什么要哭到天亮时就戛然而止?那一夜,羊肉馆的老板继续陪我喝酒时,跟我说,薛昆生的父亲曾是个教授,坐过牢,疯了一阵子,后来到建筑工地上当混凝土工,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次夜间施工,整个人被莫名其妙浇铸到一栋机关办公楼的基础里去了。对此,我半信半疑。一直想严肃地问问薛昆生,可那一夜之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他。几年后,我离开了建筑集团,想起过他,但以为这一辈子不可能碰上了。

这一次,薛昆生找我,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在电话里说,他的儿子大学毕业了,学的是金融,没银行接收,闲着,又不想当建筑工人。希望我帮帮他,如果我不帮他,就没人帮他了。我什么也没想,就应承了下来。那时,我的一个铁哥儿们正巧是一家股份制银行的分行行长,挂了薛昆生电话,我就给哥儿们打电话,哥儿们讲义气,让我通知薛昆生的儿子第二天就去上班。两分钟后,我电话给薛昆生,电话里,他一个劲说谢谢,声音有点哽咽,甚至感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他用衣袖擦眼泪。之后,听我的哥儿们说,薛昆生的儿子第二天早上7点钟就到了银行,坐在石狮子背后的台阶上等他,而他早上刚好有桩急事,没有在9点钟开门时准时到银行。那孩子见银行开门,就问保安:“行长到了吗?我要找行长。”大多数保安都是势利眼,那个也不例外,问孩子:“你找行长干什么?”孩子回答:“找行长安排工作。”保安便把孩子当神经病,赶了出来。孩子不甘心,坐在石阶上继续等,直到他去了,保安又是立正又是敬礼的,孩子便一跃而起,冲到他面前:“您是行长吗?……”哥儿们说,工作一个月后,薛昆生的儿子给人的感觉,外表卑微但内心力量无比强大,引导好了,是银行业的一个奇才。听了,我也只是笑笑,告诉哥儿们,别指望我会让孩子的父亲给他送礼,请他喝酒。哥儿们笑着说:“谁稀罕一个建筑工人送的礼,谁想喝一个建筑工人请的酒?”

几个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昆明去年的冬天很干燥,一阵风过来,拆城造城带来的灰尘就起哄似的弥天漫地,像北京的沙尘暴。如果没什么非办不可的事,我一律不外出,办公室或家里,工作干完,读书、冥想、练书法。偶尔与同城或外省来的朋友约了小酌,地点也仅限于办公室和家附近,半径一公里外,毫不犹豫地推辞。但是,还是有那么一天,薛昆生的电话来了,这次他一点也不慌张:“今天晚上我请你喝酒,你一定要来,地点是××街××餐厅。我一定让你喝得无比开心!”一字一顿,木板钉钉子,我还来不及推辞,电话已经摁掉了。到了下午5点30分,基于经验,我就出门打的了,再晚半个小时,整座城的街边都会站满打车的人,打到车了,又会堵得让人突发心脏病。40分钟左右,出租车来到了薛昆生指定的××街××餐厅门口。这儿是城乡结合部,一个个城中村被拆得像战争遗址,还来不及连根拔除并建起壮丽的摩天大楼。街的两边,没拆的房子,人们照常头顶着一个红油漆刷写的巨大“拆”字,卖T恤的卖T恤,卖鞋的卖鞋,卖百货的卖百货。××餐厅的左边是一个发廊,右边是一个卖泡酒的铺子。发廊没什么生意,几个涂了脂粉的女孩子,坐在破沙发上“斗地主”。泡酒铺跟成人用品店的性质差不多,靠墙的两排铝合金货架上,清一色的5公斤装的玻璃罐子,里面泡着蛇、蜜蜂、枸杞,多数罐子泡狗鞭、蛇鞭、牛鞭等形形色色的鞭。类似的铺子,我的一个朋友曾买过一罐虎鞭酒,如获至宝,当晚小饮三杯,试了试功效,据说是神效,便约一群狐朋狗友去分享了几次,很快地就喝光了。朋友的老婆尝到甜头,主动开车跑进深山,弄回5公斤上等老白干,接着泡。泡了一段时间发现白酒仍然是白酒,不像其他泡酒,一泡就变色,朋友试了一杯,也发现酒倒是酒,不是泡酒,便以为那虎鞭的劲道已被泡光了,让老婆扔掉算了。老婆不舍,做晚饭的时候,把那鞭取出来,准备切成节,炖给我那朋友吃。一刀下去,绵绵的,切不断。用劲,再一刀下去,还是绵绵的,根本斩不断。抓起来凑到灯下一看,才发现是塑料做的鞭。

进了××餐厅,一个头发雪白、身穿工作服的人就冲了上来,热情地抓住我的双手,使劲地摇:“20年啦,20年啦,你还没有变,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这人就是薛昆生,不仅头发白尽,还一脸陈忠实那样的皱纹,他拉着我就往餐厅的里间走。餐厅铺的是瓷砖,像上了一道油,同时又黏糊糊的,脚一上去就打滑,往上一提鞋子还嚓嚓嚓地响。我们互相搀扶着进到一个包间,桌子周围已坐满了十来个面熟的人,见我进来,一一站了起来。薛昆生一定要我坐主座,大家穿的都是我熟悉的建筑集团的工作服,随口就说了一句:“各位师傅都是建筑集团的吧,我怎么感觉每个都见过似的!”大伙就笑笑,但不答话。薛昆生适时地对着包间门,一声大喊:“老板,给老子上菜、上酒了!”借服务员上菜的空闲,我问了薛昆生退休了没有,他说退了,早就退了。再问他儿子在银行工作的情况,他又把手伸过来,左手压住我的右手,右手不停地拍打我的左手,一动容,几滴泪水就出来了:“你是我的恩人啊,恩人啊!”菜上了满满一桌,汽锅鸡、清汤鱼、蒸肘子、千张肉、红烧牛尾、爆炒腰花、宜良烤鸭、宣威火腿、丽江腊排、版纳炸竹虫……一个蔬菜都没有。酒是“满堂红”,不知产自何方,服务员哐地放下一件,转身欲走,薛昆生喊:“站着,给老子把酒杯全换成钢化杯,咱们今晚与雷兄弟不醉不散!”杯子变成钢化杯,都倒满了,薛昆生才目光朝在座的人扫了一圈儿,对我说:“雷兄弟,咱们明人不做暗事,你再看看这党老哥儿们你敢说你不认识?”说实话,不是不认识,20年前,这些人我肯定都见过,但要我现在叫出他们的名字,是为难我了。我只好双手合十,对各位师傅说:“都见过,都见过,只是记不得名字了,抱歉啊!”薛昆生也就不再难为我,逐一介绍,每介绍一个我都恍然大悟,不停地拍自己的脑袋。在座的人,我岂止见过,而且都采访过,写过他们的喜怒哀乐。于是,我站了起来,向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征得薛昆生同意,第一杯酒,从我开始,敬在座的每个人。酒是明明白白的酒精勾兑,香味可疑,我却喝得一点也不像是在喝劣质酒。心里顿时生出的悲恸、疼痛、虚无,或许也只有这种酒才能压住。在座的这些人,20年时间,身体都变形了,都像雕塑师手下的塑像,神依稀还在,形却被一再地修改过了,而且是往绝路上改,往死里改。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都是我在偏远工地上采访的,有的一生修建房子,自己却没在房子里住过一夜,住的都是工棚;有的身无长物,连年跟着工地漂,一个大木箱子里,装着的全是组织上发给的各种奖状、奖品,但心满意足;有的一生都在幻想,希望生活能够安顿下来,以便找个老婆过日子,却一生光棍……

在任何场合,他们只有一个人,你觉得他们是一群人,他们是一群人,你又觉得他们只是一个人。这也许就是我们所说的集体主义的命运吧,这种命运,它是隐形的,卑贱的,但又经常会在我们漠然无视的地方,弄出令人恐慌和敌视的巨大动静,就像说有便有、说无就无的鬼妖世界,很少有人将它不往心里去。就像这酒桌子上,你来我往,喝得不辨东西,我以为垂垂老矣的那一位,喝到忘情处,工作服和毛衣脱了往旁边一丢,穿件老头衫,哈哈,一钢化杯酒端着就过来了:“雷兄弟,记不记得当年我们是怎么喝的?我喝得上不了工地,你喝得倒在地上就睡着了,哈哈,老夫今天再陪你喝一杯!”话一完,酒就没了,又问我:“要不要干三杯?”豪气干云,身上如有千军万马,我只能且战且退。可退到立锥之地都没有的地方,还有薛昆生持杯等着,笑眯眯的:“雷老弟,三杯,我俩今晚一定要喝三杯,第一杯纪念战河;第二杯我谢你拔刀相助,没你帮忙,我这个混凝土工人叫哪样天哪样地,叫什么都不应;第三杯,我代我儿子敬你!”我说:“行,但你得告诉我,你是怎么把这群老师傅聚到一块儿的?”如此一说,没想却把我生生救了下来。薛昆生一听,酒杯放到了桌子上,得意洋洋地张开双臂,扶住我和另一位师傅的肩膀,大着舌头佯问大家:“哈哈,说啊,你们说说,我是怎么把大家聚到一起的?”大家都红着脸,不说,见有人想说了,他才说:“那还不简单,小老弟,你出手帮我后,我就想,我该怎么谢你,想来想去,没有好的法子,真的没有啊,这么大的情,我该怎么还?”,边说就边哭了,接着又说:“可我又突然想到你写过很多建筑工人,就跑到公司党群部,借了以前建筑报的合订本,你写过的人,我先记住名字和所在公司,然后,骑着自行车,一家公司接一家公司去找退管科,几个月下来,果然就找来了这些穷弟兄,哈哈哈……”

酒宴散了,夜也深了,剩下我和薛昆生搀扶着从餐厅走出来。说实话,酒喝得不少,但我没醉,倒是他在餐厅门口就开始狂吐。吐出来的东西一大堆,气味肯定不好闻,还没关门的发廊妹冲出来,骂了些什么记不住了,只记得软兮兮的薛昆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手上有劲了,抓住我就往发廊里面送:“小小小,老老,弟弟弟弟弟,差差差差,点点点,忘忘忘,忘毬毬了,还还,有有有,一一一,件件,事,没没,没办!”照我的理解,他要找个发廊里的女子给我才算圆满,他或许没做过这种事,但在施工企业谋生,见过的多了。我没依他,不是装,一是我不想从今以后他把我也当成某些甲方或领导;二是不想让他再花一分钱;三是今日之聚,其实是他有恩于我。于是,费了好大的劲,将他弄上一辆出租车,把他送到了他所在公司的大门口。想把他直接送到家,他的酒猛然醒了,坚决不让。我不知道,他是否有着一个比工棚好一点的家。上坟记

清明节的早晨,空气里的清凉,不像特殊日子里夹着苍灰和悲戚的那种清凉。它有着一丝不经意的苦涩,舌头尖上的茶滋味,夏日中午出自地下河的微风,隐隐约约,去意彷徨。同时,它还有着刺芒穿越肌肤的功效,由神经的秘密线路,将最细小的感觉信息,传送给无所事事而又异常清醒的大脑。站在家门口的河堤上,我下意识地抬起左手,去摘杨树上的叶片,似乎想知道,杨树叶子是否与我有着相同的感受。我一连摘了三片,它们薄薄的身体,似乎也被什么东西袭击过了,处在常态中,但冰凉得未免过分。

母亲照例早早地就起床了,现在正坐在门前的石台阶上,认真地划着一刀刀纸钱。纸都出自深山的小作坊,工艺差,又粗糙,做得皮断肉不断、筋骨参差不齐,压在一起后,想一张张分开,若缺少耐心,乱用力气,那就休想得到一张完整的。母亲已经70岁了,眼睛还不含糊,双手也还听使唤,只见她像在坎坷不平的锅底上揭鲜嫩而又热乎乎的面皮,“神三鬼四”,敬神的三张一叠,给鬼的四张一叠,小心翼翼地将一张张纸揭起来,折叠成纸钱。

太阳每天都从同一个地方升起来,这种重复没有新意但又很神奇。它很快就把无处不在的蓝色、黑色和灰色一扫而光,给空气一一散发热能,甚至还将母亲折叠的纸钱涂抹得金光闪闪。母亲眼皮往上一翻,看见太阳,说:“这个鬼太阳,今天出来干什么嘛!”接着掉头往门洞里大声地喊我的哥嫂、弟媳以及他们的儿女:“还不出来帮我折纸钱?这个鬼太阳一升高,坟地上热得要命,到时我看你们钻到坟里面去躲阴凉!”母亲也为自己的幽默感到很开心,一边笑,一边还喊着,“你们快点,快一点!”一伙人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出了门,个个拿上一捆纸,各自去折叠,大哥手上拿着纸,嘴巴上说着,“哟,整这么多干啥子,去年才给他们烧了几十亿,足够投资修一条从昆明到昭通的高速公路了,今年再烧这么多,我今天倒是要建议他们,把钱拿出一点点,把昭通城到欧家营这条破路适当修一下,你看人家三甲村,路通了,家家还住别墅……”大哥这么一说,大伙就笑。母亲也就来劲了,“修什么路嘛,如果纸钱要顶用,最好让人清理门前这条河,实在太臭了。”

我家门前这条河,名叫荔枝河。太阳没出来前,它黑黝黝的,像在暗处睡着了,扑哧扑哧地吹着梦呓的白泡。可当它迎着阳光醒来,变色龙似的,马上变成灰白色,继而又从灰白中泛起颗粒状的黑色。按道理,灰白色非常想死死地压住黑色,但黑色是沸腾的、向上的、压不住的。至于蔚蓝色,这水的本色,或说这清水与蓝天共同合成的色,多年没见了。当然也可以这么说,当腐烂的动物尸体和一座城市所有的污秽之物汇聚到这儿,也许只有灰白色和黑色是协调的,是同一个话语谱系。我也曾一次次从骨头里冒傻气,总觉得古代文化传统中的“故乡”仍然存在,一厢情愿、不管不顾地想把自己与之相依为命的那条荔枝河,重新找回来,什么碧波荡漾,鱼虾成群,天神的客厅,活命之水之类,忙乎了半天,只剩无语哽咽,有些词,阳寿已尽,没了。母亲说,在10年以前,有的妇女,因为种种原因绝望了,就投河自尽,现在,看见河流这种样子,绝望的人,改喝农药自尽了。让人捶着胸膛、大声质问,也问不出任何道理来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10年时间,我们就彻底改变了河流?

烧一堆纸钱给爷爷奶奶和我的父亲,寄望他们的灵魂在实在无法忍受时,花钱来清理一下荔枝河。想法荒诞而且空洞,生者的无力感和对死亡者跨界的、无理的要求,也只能视为一种别样的、吊诡的、黑色幽默似的悲怆和控诉。至于控诉谁,该领谁来指认现场,该在天地间的法庭上审判谁,仿佛谁都可以,谁都又不可以。可以确认的是,犯罪嫌疑人,每个人都是,谁都逃不掉。于我而言,内心最为纠结的或许还不是这一条河流的非河流化,在很多诗篇和散文里,因为强调对盲目工业化的反对,我把本已面目全非的故乡、这一条河,当成了“纸上原野”的美好元素,并将其写成了乌有乡,这算不算犯罪?算不算遮人耳目、为虎作伥?反之,每一次回老家,都会有老人、同辈和已经不认识的后辈来找我,给我递烟,邀我去喝酒,他们都以为我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可以一言九鼎,希望我能找镇政府、区政府乃至市政府的领导反映一下,与其他乡村道路比,欧家营进昭通城的路根本就不是路,至于荔枝河,实在不像昭通人的母亲河,看能不能改善一下?也有初中同学某某,知道我卖文为生,多次鼓动我到有影响的报纸上去发文章,通过舆论监督,“逼”政府拨款修路。尤其是身边的三甲村一夜之间成了“全国文明村”,阡陌交通,洋楼一排接一排,而欧家营仍然被遗弃、仍然作为垃圾堆,乡亲们内心的落差可想而知。人们说多了,我的心动了,也想有所贡献,但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背井离乡30年,我应该去找谁?

太阳渐渐升高,荔枝河浓烈的腥臭气,果然是河堤关不住的,洪水一样漫进了欧家营。母亲不耐烦了,找了几个尿素口袋,把折了的纸钱往里面一塞,吩咐弟弟一定把香火、鞭炮、酒肉和水果带上,然后对全家人说:“走,没折完的纸钱到坟地上去再折!”家已经不是折纸钱的地方了。于是,一家10多口人,跟着母亲,一只手提东西,一只手捂着鼻子,沿着荔枝河的河堤,朝父亲的坟地走去。父亲的坟地离欧家营只有一公里左右,是父亲生前耕种过的土地中的一小块儿。按照风俗,父亲应该安葬到埋着更多祖先的“雷家坟山”上去的,但由于“雷家坟山”早已人满为患,再也插不进哪怕一根骨头,只好另找地方,而请来看过的风水先生走到这儿,一口咬定父亲最熟悉的这块地,就是好地,我们一家人也就认了。这块地和它四周扩延出去的几千亩地,平展展的,是欧家营西面的一块高地。小时候,我们曾在这儿割草、放牛,或者经过这儿,前往10公里之外的狮子山去拾柴火。很多时候,在路边上我们还会看到人们丢弃的死婴或尚会啼哭的病婴。见得多的还是人们“送鬼”时烧在这儿的纸钱,泼在这儿的水饭,丢下来的几分诱人将“鬼”领走的硬币。据说,送到这儿的“鬼”,谁第一个碰上,“鬼”就会跟着这人走。乡村是鬼魂游荡的地方,人们对“鬼”存在着无边的好奇和想象,“鬼”在人们心中,有时是亲人,更多的时候则是邪恶、恶灵和死亡的象征,而且,尸体总是与“鬼”连在一起,甚至就等于鬼。所以,当我们看见那些死婴和正在死去的病婴,以及送“鬼”的痕迹,仿佛就看见了“鬼”,身体就先是僵硬、脸色发白、呼吸急促,接下来就铆足了劲,没命地逃离现场。有一年的秋天,我7岁左右,跟着村子里的人,穿过这片名叫“沙沟”的土地去邻村看露天电影。放电影的场地选择在一片坟场上,人山人海。电影是《平原游击队》和《龙江颂》,看过不下20遍了,我先还跟着电影里的角色熟练地背台词,慢慢的,瞌睡来了,最后干脆倒在一座坟堆上就呼呼睡着了。滇东北的秋天,白天阳光灿烂,晚上则霜冷砭骨,等到我在冷霜里醒过来,曲终人散,身边全都是坟堆,鬼影憧憧。恐惧、孤单、被遗弃的失落感,另一种鬼,一齐扑了过来,我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叫了声“妈呀!”脸上便全部是泪水,然后跌跌撞撞,高一脚低一脚地朝着欧家营的方向窜。摔了跤,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又跑。掉到尚未收割的稻田里,一身泥浆,鞋帮里灌满了泥水,一边叫着“妈呀,妈呀”,一边跑。腿摔伤了,手上出血了,还在跑。穿过沙沟那无边无际的玉米地时,夜风吹得叶片哗啦啦地响,就像鬼哭狼嚎。我感到自己的身体空掉了,魂不在了,力气也快要用光了,喊“妈呀”的声音也卡在了喉咙里。再联想到看见的那些死婴,几次扑倒在地,用双手抓地时,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张皮,命都没有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事后才知,撞开家门,我便倒在堂屋里,昏死过去了。第二天,我的母亲,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站在荔枝河的河堤上,疯了似的,用乡村最歹毒、最不堪入耳的话语,一边诅咒带我去看电影的人,一边涕泪横流。她骂得整个欧家营鸦雀无声,又人人都竖着耳朵听。她骂得快虚脱了,坐到地上,有人来劝她,她就披头散发,目光凶狠,死死地抓住劝她的人:“说,是不是你带我儿子去看的电影?说!”弄得谁也不敢去劝她。她就从早上骂到了黄昏。黄昏的时候,外婆来了,带着筋疲力尽的母亲,沿着我失魂落魄的回家路,去给我喊魂。外婆喊魂的音调,我之后还听过,低沉、苍枯、急迫,有无奈,有恐慌,有哀求。

让母亲心有戚戚焉,又略感欣慰的是,外婆死后,也安葬在沙沟这儿,坟堆离我父亲的坟只有几百米。母亲的话是这么说的,欧氏坟山没空了,雷氏坟山也满了,两个没地方去的人,现在住在一块地里,也算有个走动,有个帮扶。所以,当我们在父亲的坟前,把纸钱折完,开始给父亲上祭,母亲拿一些祭品就往外婆的坟上去了。也不知什么原因、有何想法,每次去给父亲上坟,我们都想去外婆的坟上祭奠,母亲都坚决不允许。外公外婆一脉,同样子孙浩荡,不用我们跪谢?雷氏一族只有母亲是欧阳血脉,她足以代表我们?母亲希望我们在父亲的墓前多待一些时间?我每次都想破解母亲的谜底,一直没破解,问母亲,母亲总把话题一次次岔开。母亲到外婆坟上去所用的时间都不长,往往是她回来了,我们还在烧纸钱。等到我们磕头、放鞭炮、清理坟上荒草时,她就坐在一边看着,或自言自语地对父亲说:“又给你烧这么多钱了,看你怎么用!”

父亲的碑文、墓联都是我写的,对联有三副,没追求格律,一点也不工整。其一:“生如五谷土生土长,归若八仙云卷云舒”;其二:“农耕一生尘中尘,极乐千载仙上仙”;其三:“望田畴犹在梦中,辞浮世已在天上”。三联的上联都是交代父亲的命运,下联写我对他的祈愿。不用说,尽管写对联的时候我心如刀绞,但它们还是写给人看的,是写在石头上以求不朽的。说父亲像五谷杂粮土生土长、一生躬耕是泥土中的泥土,这倒没什么夸张的成分,甚至根本没有说出父亲比五谷和泥土更卑贱的一面,问题出在语词中透出的豁达与超脱,仿佛父亲就是泥土和五谷之间的一个隐士。“望田畴犹在梦中”一句,更是留下了不小的误读空间,乍一看,别人还以为我父亲是多么留恋令他屈辱万分的田地与劳作。记得跪伏在石头上写这些对联和碑文时,手握毛笔,一心想着馆阁体,想着笔笔都是中锋,我是何等的严肃,就怕哪儿一旦出错,有辱了理想化的父亲。可越这么想,越往别处用力,手就抖得越荒唐,越不像我的手。旁边的錾碑人不看场合又不知玄机,一个劲下药:“张凤举和赵家璧先生给人写碑,总会提一壶酒来,写一个字,坐下,慢慢地喝上几口酒。一座墓碑,一般都要写三天。”听他一说,我没法写了,我能提壶酒来边喝边写父亲的碑文?我能在此为了求法度、得庄严慢慢耗上三天?我之所以没去拜请谢崇岘、陈孝宁、黄吉昌等昭通书法大家来写,无非是我想把对父亲的情义写到石头上去,如果请他们中的哪一位来,我会领受这份不安与无助?绝境中,大哥递来救命草,他在电话中说,请来操持葬礼的道士已经定下父亲的出殡日期,时间太紧了,要我抓紧点。我也就不再犹豫,提起笔就往石头上写去,太想写好,结果写出了自己至今败笔最多的一堆字。不过,这倒也适合父亲,我的字处处败笔,他则是太想活得扬眉吐气,结果活得什么都不合心愿,活到最后,还觉得整个世界都亏待了他。但真要让他说出究竟是谁亏待了他,他又支支吾吾,不明不白。想想,父亲的一辈子,也的确活得不明不白。昭通解放时,他说枪声“像炒豆子”,豆子炒完,他8岁,没上学,当了合作社的放牛娃。长大成人了,被安排了当专职的赶牛车的人,遇到春耕大忙时,就牵着牛犁田耙地。农闲了,就赶着车拉煤或拉粪。如此,一直干到土地下放。土地到手,他却只会服侍牛,其他农活什么也不会做,或说总是做得难以达到母亲的要求标准。跟着母亲去栽秧,他把株距弄得比行距还宽,速度也比手脚边的蜗牛还慢,母亲让他拔掉重栽,顺便奚落了他几句,他用脚把栽错的秧苗一阵乱踩,把手中秧苗往水上一扔,走了。一个人坐在荔枝河埂上吸闷烟,有愤怒,也有内疚。1985年我高中毕业考上师专,从教育局领到录取通知书,一阵小跑,回家见了他,跟他说:“爸爸,我考上了!”他一脸不屑:“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说:“那打个赌?”他问:“赌什么?”我说:“一套军装。”他却想都不想就说好。我就把录取通知书拿了出来让他看,他不识字,但看到红彤彤的公章,就认输了,噔噔噔踩着木梯上楼,把母亲吊在屋梁上的,用来做种子的两袋小麦和蚕豆解下来,背篓一装,背进城变卖掉了。结果,父亲递来的军装让我心花怒放,母亲却气得跺脚,赌气不吃晚饭。我能考上,母亲其实比父亲还高兴,她痛心的是种子卖掉,来年用什么下种?猪可以卖,鸡鸭可以卖,怎么能卖种子!夜深人静,我们都睡下了,他们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还动了手。之后的一个多月,两人形同陌路,母亲要下地,也不喊父亲,父亲则隔三岔五跑到乡供销社,与几个老哥儿们打了劣质散酒,坐在墙脚喝,醉了才回家。喝醉了酒,父亲总是头低垂着,双手的十指插在头发里,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去睡觉,一个姿势可以到天亮。快到我要去师专上学了,必须请左右邻居、世戚穷僚吃顿饭以示喜庆,父亲和母亲才勉强彼此搭理,父亲进城卖猪,母亲在家张罗,弄了一席家庭史上无比奢侈的“八大碗”大席。我去学校报到那天,父亲执意要送我,还很固执地要替我扛背包,我不干,他圆睁着双眼,头发直立,伸出一双大铁掌,从我手中就把背包抢了过去。背包其实也不重,进城的路也不远,对当时年富力强的父亲来说,这点活计算不了什么,可我总觉得这种活已经应该由一个16岁的小伙子来做了,父亲只需跟着走路就足够了,而且他完全可以不用送我。路上,父亲扛着背包走得很快,我一身崭新的军装,双臂好像变成了两只翅膀,身体想飞起来,却又行动迟缓,怎么也走不快。脚下的泥泞路,路两边的田野,田野里的禾苗、昆虫、阳光与阴影,在那时似乎都在讨好我,以卖命的方式向我呈现它们最单纯、最鲜活也最诱人的美。父亲走远了,见身后没人跟上,就大声地咳上一声以示提醒,而我才风一样地跟上。途中,父亲碰上过几拨熟人,别人问他进城干什么,他少见地眉飞色舞,拿出烟,敬了人家,还要给人家点上,点上了还要缠着人家多说话。意思太简单了,无非就是想让这些人天一句地一句地猛夸我,别人一夸,他就咧着嘴巴笑,露出两排黑牙齿。到学校大门口了,父亲却怎么也不进门,扶着大门处的水泥柱子往里面看,看够了,把背包塞给我,转身,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没有比母亲更了解父亲的人了,多年以后当父亲患上了老年痴呆,只会天天形影不离地跟着母亲,母亲曾跟我说:“你爹这个人,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就患上了这种病,一直没好过,像只蜘蛛,结了个网,他不出来的话,谁都弄不出来。弄出来了,他还会再结一张网。”母亲说的这张网,父亲肯定是没有意识到的,而且我觉得父亲一直都想从这张网里钻出来,但又害怕被禽鸟叼走。与他同一个模子里塑出来的人何其多也,他能缩头、躬身、自认倒霉地偷生于尘土表面,已经是他的福分了。如此天命,他能做什么呢?那些所谓的庄稼能手、鸡鸣狗盗之徒、渴望美好生活而不惜离乡背井的人,又有几个得到了好下场?还不是一样地瞎折腾?没见谁也没见生活赏他们的一个笑脸。不过,母亲也羡慕父亲,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是:“你爹倒是安逸了,到死还能喝酒,一喝醉,共产主义就来了。”也许很多没有乡村经验的人不知道,“共产主义”这个词条,因为它太普及又太诱人,集合了乡下人所有的理想和空想,甚至囊括了乡下人太多的“想都不敢想”,所以乡下人就总是把它具象化、世俗化,力求伸手就能抓住。比如,一顿大酒可叫“共产主义”,逮住一条鳝鱼也可叫“共产主义”,偷了别人一只鸡没被发现,当然也可叫“共产主义”,甚至于见到了某个大人物、结婚了、高寿而逝、路上捡到一角钱、某人递过来一支烟等等,都可以叫“共产主义”,“共产主义”不在远方,就在手边上,如果在远方,人们就懒得去想了,一想就累。就像现在,当我们在父亲墓前礼毕,坐在墓地旁的草丛中吃水果,吃了一个,母亲又会递来第二个:“吃,多吃点。”如果哪个人不吃,母亲就会接着说:“哼,你不吃?这苹果又不是纸扎的,吃,如果是纸扎的,你想吃也吃不着!”妹妹把剩下的几个水果放在了父亲的墓前,母亲不反对,但还是说了这么一句:“老辈人说,你爹那边有那边的水果,你放在这儿,他还能从坟里爬出来吃?”

从父亲的墓地上走开,已是中午了,太阳毒辣,荔枝河上的腥臭味开始变成恶臭。我们挤上弟弟的面包车,去几公里外的“雷家坟山”。车又得在荔枝河的河堤上颠簸好一阵子,车窗必须紧紧关上,但车是破车,怎么关都有裂隙,恶臭味都会进来。于是车子内又挤,又热,又臭,人人都大汗淋漓,不敢喘气吸气,懒得说一句话。“雷家坟山”位于昭通古城即“土城”遗址附近的一座丘陵上,在母亲的记忆中,大炼钢铁运动以前,这儿还是看不见天空的黑森林,现在一棵树都没有了,除了坟山,全都是耕种了多年的熟土,类似树木的,是一架又一架的高压线铁塔。高压线的下面,上坟的人络绎不绝,种植玉米和土豆的人则在春风掀起的灰尘中挖塘、下种、浇水,像地上冒出的泥巴人。其中几个是母亲认识的,他们与母亲打招呼,一笑,脸上皱纹里的尘土就往下掉,母亲不买账,虎着脸就咒骂:“你们这些绝人,种自己的地就行了,年年都要挖坟山地,多挖一锄,种得出几棵玉米,就不怕满地下的鬼跑到你们家里去闹腾?”那些人都是母亲的晚辈,不敢还嘴,赔着笑:“以后不敢了,不敢了!”母亲不依不饶:“啥子不敢了,挖吧,尽管挖,不就是一堆堆白骨,锤碎了,还可以做肥料,保证让你们的土豆长得比人的心还大!”

“雷家坟山”埋的大多数是雷家的亡魂,也有少数他姓人家的人,因为坟山满了没地方埋,又是雷氏的亲戚,便埋到了这儿。按照坟山上所埋之人的辈分和去世年庚推算,这片坟山形成的时间也就四十年左右,即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众所周知,那是一个非常时期,很多人肉体和灵魂都没有葬身之地。在我写的《祭父帖》这首长诗中,关于那个时候的父亲,也有这么一段:

围着他的棺木,我团团乱转,一圈又一圈

给长明灯加油时,请来的道士,喊我

一定要多给他烧些纸钱,寒露太重,路太远

我就想起,他用“文革体”,字斟句酌

讲述苦难。文盲,大舌头,万人大会上听来的文件

憋红了脸,讲出三句半,想停下,屋外一声

咳嗽

吓得脸色大变。阶级说成级别,斗争说成

打架

一副落水狗的样子,知道自己不够格,配不上

却找了一根结实的绳索,叫我们把他绑起来

爬上饭桌,接受历史的审判。他的妻儿觉得

好笑

叫他下来,野菜熟了,土豆就要冰冷

他赖在上面,命令我们用污水泼他

朝他脸上吐痰。夜深了,欧家营一派寂静

他先是在家中游街,从火塘到灶台,从卧室

到猪厩。确信东方欲晓,人烟深眠

他喊我们跟着,一路呵欠,在村子里游了一圈

感谢时代,让他抓出了自己,让他知道

他的一生,就是自己和自己开战。他的家人

是他的审判员。多少年以后,母亲忆及此事

泪水涟涟:“一只田鼠,听见地面走动的风暴

从地下,主动跑了出来,谁都不把它当人,它

却因此

受到伤害。”母亲言重,他其实没有向外跑

是厚土被深翻,他和他的洞穴,暴露于天眼

劈头又撞上了雷霆和闪电,他那细碎的肝脏

和骨架

意外地受到了强力的震颤。保命高于一切

他便把干净的骨头,放入脏水,洗了一遍

我的父亲尚且如此,风头上、场面上的人物,命运就可想而知了。令我意外的是,同样是那个“铲除一切”的时期,原先的“雷家坟山”没空地了,国家竟然会在这距离昭通城只有三公里左右的地方,让出这么一块地来,供雷氏的亡人长眠!而且,可以肯定的是,那个时期,从合作社、大队、公社的手上让出来的土地绝不会只有这片“雷家坟山”,一定还有赵、钱、孙、李、周等等百家氏族的坟山。这一让,让出的是另一个世界,搭进去的则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沃野千里。就此,我曾经想过要去档案馆查询一下,看有没有相应的文件、政策和规定的资料,如果有,那“文革体”的字词语境中,说不定会找到令人热泪滚滚的,另一些有魂的字眼。“雷家坟山”的面积有多少亩,我没测算过,用它来种植,能养活多少人,我也没概念,但它确实安顿下了密密麻麻的难以数清的坟堆子。在坟堆子里面,我奶奶的辈分是最高的,也差不多是最先入葬这儿的人(我爷爷比奶奶去世早,去世的时候原先的雷家坟山满员,这片坟山还不存在,借葬于一公里外的欧阳坟山)。在奶奶的坟墓四周,躺着的多数是我母亲那一辈的人,也有一些是我的同辈。也就是说,这儿的人们,全部都是母亲知根知底的人。与给父亲上坟一样,到了奶奶坟上,我们祭奠奶奶,母亲则点燃一大把香拿在手上,逐一去给旁边的坟上香和烧一点纸钱。母亲患有严重的风湿,双腿变形了,走起路来总会左右摇晃,只见她到了任何一座坟头,上香和烧纸的过程中,都会跟坟里的人说说话。与她关系很好的,她会忆及美好的往事,说到动情处,就抬起手臂,用衣袖去擦眼泪;有些人生前与她关系一般甚至因鸡毛蒜皮的事儿交恶,她就会说:“×××,活着的时候,你倒是太可恶了……不过,今天我还是要给你烧点钱!”和我同辈而又长眠于此的人,死因不外乎两种:重病和喝农药。母亲到了这些人的坟前,边烧纸边说:“唉,老天怎么要这样对你啊,你留下的那两个儿子太可怜了。”或者说:“×××,我说你倒真的是个死脑筋,那么大一点屁事就想不通了,喝农药,不难受吗?”在奶奶的坟墓旁,有一座坟,死者只活了20多岁,母亲从来不去上香烧纸,并且每年都是同一句话了之:“老子才不耐烦去理这个短命鬼,做什么事不可以,他要去吸毒!”……

去给爷爷上坟,步行,沿途都是坟墓群。地势忽高忽低,高处可以看见大兴土木的昭通城,在低处走,则感到明晃晃的人间不在了,自己只剩下了灵魂,走到了世界的终结处。爷爷死的时候,我只有4岁,他留给我的记忆只有一个:整天都坐在火塘边,敞着皱巴巴的胸膛取暖。即使是夏天,他也是冷的。听父亲说过,爷爷年轻时候所做的营生,就是以卖昭通酱养家,他挑着黄豆、辣子面等原料和荔枝河的水,从昭通步行13天到昆明,在正义路的一家客马店里,现做现卖。那时候的荔枝河水,是做昭通酱的良好保证,爷爷挑着这水,走在莽莽苍苍的乌蒙山里,口干舌燥,却从来舍不得喝上一口。我有一首长诗,把荔枝河改名叫昭鲁大河,最后一段写的是1985年我师专毕业分配到外地工作,与家人和荔枝河告别时的感受,如下:

离开欧家营那年

他18岁。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

一脸痤疮。身边的河水,清冽见底

几个捕鱼的人,看见他

撒下的渔网,忘记了拉

笑吟吟地跟他说话

他没有想到,那是昭鲁大河

最后一次清冽。人民的河流

神的宴会厅,10年之后,成了黑夜的家

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荔枝河已经不在了,我们记忆中的那条河,则像这一座座需要祭奠的坟墓,存在着,但已经远离了生活现场,是另一个世界,只有清明节的时候,我们才会去上香、烧纸、磕头。至于黑掉、臭掉的这一条真实之河,谁也说不好,它属于怎样的人们,从哪儿流来,又将流到哪儿去,它到底要流淌多长。

2012年9月12日-13日,昆明翠湖小吉坡

责任编辑 谷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