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都是单程之旅,没有返程票可买,因为根本就没有返程车。人无贵贱,我们手里捏着的都是单程票,乘的都是同一方向的车,进行的都是人生的单程之旅。也有乘客连单程的旅途劳顿都受不了,选择了中途下车,中途也就成了终点,没有补票上车的可能。
活在此岸,免不了的,都会想象离开此岸后的去处,也就是彼岸。因为此岸总不尽如人意(此乃天意),所以人在此岸想象、创造的彼岸总是美好的。但因为彼岸往往不能落实,身在此岸的人一边想象着彼岸,一边又总是留恋着此岸。
人在旅途,碰巧经历的一些场景总难忘怀。我与场景中的人素不相识,也许是因为我对这些场景的敏感,它们才在我的记忆中逗留?
一
法国南部小城阿维尼翁,多古罗马遗迹,而且因为它曾是教皇城,街巷到处是宗教题材的建筑、雕塑;站在庞大森严的教堂宫旁,更是不禁起此岸、彼岸之思。
我到达阿维尼翁已近黄昏,中世纪建起来的城池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中。入住城中一家古老的小旅馆,推开二楼房间的窗户,隔了一条巷子,正对着对面小教堂的花窗,花窗上也是圣母圣子图。我放下行李,匆匆往教皇宫走。
阿维尼翁靠近地中海,往南走约85公里,就是法国南方的海港城市马赛,正处在连接法国南方和北方的要道上;陆路往来意大利(亚平宁半岛)和西班牙(伊比利亚半岛)也要经过阿维尼翁,所以也是法国南部东西方向交通线上的一个重镇,自古以来就是繁华之地。13世纪末,随着“人”的觉醒,罗马政教各派别之间、宗教权力与世俗权力之间发生激烈斗争,1309年,在法王腓力四世的支持和安排下,教皇克雷芒五世决定从罗马迁居到阿维尼翁,实际上受法王节制。宗教看起来管的是从此岸渡往彼岸之事,因此不可能脱得了与此岸的干系,或明或暗的与此岸矛盾着。不管如何,阿维尼翁由于教皇和教廷的入住,成为教徒们朝拜的圣地。直至1377年,教皇格雷戈里一世将教廷重新迁回罗马,但阿维尼翁仍属教皇的领地。直到1792年,法国在完成了大革命以后才重新将其收回。
教皇宫建在城北的高岩石山上,城堡样式,古朴而凝重、高耸森凛。广场上既有圣母像也有耶稣受难像。我到达广场时,教皇城大门已关,夕阳尚有一抹余晖,教皇宫里面的一切给我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资料显示,1309年至1377年这60多年近70年的时间里共有7位教皇在这里居住。教皇宫总面积1.5万平方米,由旧宫和新宫连接而成,两者风格迥然不同。教皇宫带8座塔楼,内部似一座迷宫,大殿小厅相连,廊道迂回曲折。当年的主教官邸,现在叫小宫博物馆,以历代教皇私人收藏的祭坛画为主,收藏的画作均以《圣经》为题材,其中又以圣母圣婴图的收藏最具特色。教皇当年曾邀请了众多的意大利画家来阿维尼翁教皇城创作宗教题材作品,由于受到了意大利画派和佛兰芒艺术的影响,形成了有名的阿维尼翁画派。其中最负盛名的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波提切利所画的圣母与圣婴图,我曾经在一本画册上见过。画家笔下的圣母将圣子搂在胸前,其气韵已有别于正统的中世纪宗教画。按照中世纪画家们的画法,圣母通常都是一派圣洁,小耶稣当然也不同于平常小孩,母子之间并无世俗情感的交流。虽然碍于天主教宗教画的规范,这个时期宗教画的主角们仍都必须同时正视前方,表达伟大的意志和超越世俗的爱;但在这幅画中,波提切利在构图上大胆地突破其他画家谨守的规范,以现实生活中母亲与孩子的动作来安排画面,企图表达婴儿依偎母亲的感觉,同时细腻地描绘母亲怀抱爱儿的手部动作。世俗情感当然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我站在教堂宫前面椭圆形的广场上,遥想着宫内的一切,和当年教皇驻跸阿维尼翁时的情景,揣摩着西方古典主义向人文主义过渡的意蕴……
广场左手的山坡上有一修道院,尚在使用中,大铁栅栏门高高关闭着。夕阳的一抹余晖中,透过栅栏门,我看见一年轻的修女,白衣白帽,正从山坡飘然走下来。栅栏门外,一法国男青年推着自行车,手拿两根法国长棍面包正在门外候着。修女开了锁,两扇门只错开了一些,男青年将面包递进去,门随即关闭,上锁。隔着门,门内的修女和门外的男青年简单地说了几句什么,因为隔了一段距离,我听不清他们说的内容,但我能感受到那气氛,没有缠绵悱恻,没有怨,也没有依依惜别。修女转身往山坡上走,回修道院。不知为什么,我希望她也许能回回头,哪怕只是回头看那男青年一眼。但是没有,直至黄昏里那个白点在修道院的一道小门里消失,她始终没有。男青年一直等那白点最终消失,才骑上自行车,离开。
那男青年是修女的哥哥,或者她以前的男友?也许是她突然想念她曾经和他一起吃过的某家面包店的面包,因此让他去买了送来?或者她的父母只是托作为邻居的他顺路将她要的面包带来,并无隐情?修女进入修道院后经过三次发愿,即将自己完全献给上帝,绝财、绝色、决意,究竟是何机缘使她发愿进入修道院?对这些问题我只能疑问,没法深究。
回到旅馆,对面小教堂的花窗已经被教堂内的灯光照亮,温暖而神秘。我躺在旅馆的床上,安稳,静谧,还有一丝丝淡淡的感伤。
阿维尼翁之有名还因为一首老歌《在阿维尼翁桥上》,它唱道:“在阿维尼翁桥上,人们跳舞,在阿维尼翁桥上,人们围成圆圈跳舞……”阿维尼翁城建在著名的罗纳河边,河水汤汤,阻断了此岸、彼岸。传说,800多年前,15岁的牧羊少年贝内泽受到神灵启示,决定在罗纳河上建一座桥,沟通两岸。他独自一人将一块巨石搬到河边,确定了建桥的位置。当地民众在他的率领下,历时8年,终于将大桥建成,被人唤作“贝内泽桥”。在很长的时间里,这座桥都是罗纳河下游唯一的桥,无数的朝圣者及商务人士都是通过它往来于西班牙与意大利之间。大桥原长900多米,有22个拱孔,是欧洲中世纪建筑的杰作。不过,大桥建成后曾多次被洪水冲垮,又多次重修,直到17世纪,人才决定放弃这种努力。如今的贝内泽桥是一座仅余4个拱孔的断桥,古老而残缺,作为一处受保护的古迹,供人们凭吊和遐想。我们已经不可能通过它从此岸渡往彼岸。不过,人们永远不会放弃这种努力,比如重新选址造一座新桥;比如梦想、宗教,也许能充当这样一座桥。
二
南京自古佛寺众多,有的历经劫难,依然能香火重续,比如今日的鸡鸣寺、栖霞寺等,仍是香火旺盛,声名远播。江北的兜率寺历史上也是金陵名寺之一,而且特色鲜明,但是今天知道它、拜访过它的人少了。我也是偶然听朋友说起,才动了去看看的念头。车过了长江大桥,到了浦口,进山弯弯曲曲转了好一阵,下了车步行一会儿才来到兜率寺跟前。要不是来过的朋友做向导,实在是很难找到这里。而如今香火鼎盛的寺庙,无不门前熙熙攘攘,求菩萨烧香的,小商小贩,算命打卦的,甚至达官贵人,各求各的。
兜率寺坐落在风景秀丽的老山西华峰下,初为“狮子岭道场”,后改名为兜率寺。“兜率”二字出自《佛经》“兜率天”,“兜率”乃佛家梵语,也作“兜术”“兜率陀”“都吏多”等,意谓“知足”“喜足”“妙足”“上足”等,即“受乐知足而生喜是心也”。兜率寺始建之初就不筑围墙、不设山门、不建大殿,以藏经楼为主体的一些建筑设施,也基本不加雕饰。它以藏经、讲经为主旨,以超度众生为己任,不化缘,自给自足,始终保持经院式寺庙的特色。
“文革”后,为振兴兜率寺,功德最大的是圆霖法师。兜率寺所到之处,多佛教题材的绘像、壁画和佛经、佛语的书法,大都是住持圆霖法师亲历而为,书法多得弘一大师书法意态,几可乱真。法师担任兜率寺住持以来,佛事之余,每日坚持写字作画,都是佛教题材。栖霞寺、鸡鸣寺、泰山庙等寺院均藏有他的墨宝。上海画报出版社还出版有《山僧圆霖书画集》。有慕名而来的信众、居士,包括中国香港、中国台湾及美国等地的佛教界人士,每有求其书画者,法师都不辞辛劳,尽量满足所请所求。我的好几位朋友,手上都藏有圆霖法师的书画,可见其作品数量之巨。
我去兜率寺时,圆霖法师圆寂不久,南京佛教界及多方僧徒、信众刚刚为其举行了遗体入龛仪式。
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都走到佛殿的房檐下,预备避雨。站了一会儿,我注意到,佛殿里面的蒲团上有一女性正在打坐,观其穿着打扮,应是俗世之人。
雨淅淅沥沥下下来……这时候,那打坐的妇人突然开声说话,我一下子没听清,她大概是唤谁的乳名:“××,下雨了,去把窗户关上!”那语气就是平常人家的大人吩咐自家的小孩做事。一个小男孩的声音答应一声从另一边的里间走出来,先是关了几扇原先敞开的窗户,然后走到佛像前的供案边,走到明亮处——原来是一小和尚,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天庭饱满,面容白皙祥和。穿一身灰色僧服,头上戒疤尚新。他对着菩萨熟练、自然地双手合十,然后擦拭案几,点烛焚香,对于站在房檐下躲雨的众人并不在意,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
后来雨下得时间长了,实在闲得无事,终于有人向寺里的义工打听小和尚和那打坐妇人的事情。原来真是母子,正是母亲亲自将自己的儿子送来做了和尚;但因为儿子年纪尚小,寺里要求做妈的先留在寺里照应儿子一段时间,其他的隐情与细节不得而知。那母亲似乎并不缺钱,并非养不起儿子才将他送来寺中。对于特别看重传宗接代的中国人来说,在物质生活无虞、自己的孩子还不懂事的情况下,就把他送来为僧,而且是早早就让他剃度了,这与信仰有关,或者另有隐情?肤发是父母所赠,剃发就是绝意于父母,自古就是大事。那小和尚的父亲呢?父母离了,或者父亲已经不在人世?或者那妇人受了大的伤害和刺激,因此机缘,对俗世和异性彻底绝意?或者就模糊地说一句:因为慧根,母子二人的慧根?等到儿子可以脱手,做母亲的也要削发为尼吗?或者她仍回世俗生活,偶尔来看看那小和尚一天天长大……
雨终于停了,已到午饭时间,寺里的和在此逗留的都可以在此免费吃饭。那打坐的妇人终于从里面走出来:年纪尚轻,气质不俗,且并无悲切之色;相反地倒有些喜气,就像是儿子刚刚考上了大学。
圆霖法师的法位上有老法师的相片,照片尚新,满面慈悲,音容笑貌宛在。听说,是他亲自为小和尚剃度……
三
葛仙山是武夷山的支脉,位于江西省铅山县中部;因晋代著名道士葛玄曾在此炼丹传教,遂被后人称为葛仙山,是名闻赣、闽、浙的道教圣地,历代建有庙观,且累毁累建。如今的道观葛仙祠为1929年民国时重建的,坐落在葛仙山最高峰香炉峰上,那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鲁迅说:“中国根蒂全在道教。”道教为完全中国本土宗教,起源于鬼神崇拜,已有1900多年历史。“道”是最高信仰,“神仙”是其核心内容,丹道法术是其修炼途径,终极目标是得道成仙,走向极乐世界。
我们一行人是从山脚下一路登上葛仙山山顶的。葛仙山海拔1000多米,从山脚走到顶峰大概要走15华里,因为山势陡峭,走起来并不轻松。好在移步换景,山中云雾缭绕,四面山峦叠翠,时隐时现,一步一步登上山顶,时有登临仙境之感。
天下名山僧占多,大概也是因为名山风景异美,远离俗世烟火之故。终于到达山门,见上面大书“三清在即”四字。特别之处在于,葛仙祠现与另一佛教寺庙慈济寺同处一地,两家的建筑已交错在一起,形成一山两教、道释共处的独特景象,各拜各的神,各升各的天。我们一路走过寺和观的殿与楼,大家由着各自的兴趣,走走停停。
我离开众人,独自往最高处走去,逐渐地看不到一个人影。我走出云雾,走到一处叫“飞升台”的地方。飞升台在葛仙殿东北舍身崖上,传说此处为当年葛玄最终羽化升仙之地。此刻,我在升仙台上,正可以纵览周围九条山脉“九龙贯顶”的奇观。山风习习,四周一览无余。
远远的,看到一年轻道士,道袍道服,衣袂飘飘,正拿着手机打电话。升仙台上只有我和他二人,出奇的静。稍稍走近,不但可以听到道士的声音,也可以听到电话里传出的年轻女孩的声音。年轻道士用企盼的声音说:“快放暑假了,你来看看我!”话筒里的女声颤颤地说:“这次放暑假我要去外地实习,不能来看你了。”道士仍在坚持:“你抽时间来看看我!”话筒里的女声静了一会儿,虽无奈但颇坚决地说:“我以后再不能来看你了。”接下来就没了任何声音……我猛地看到,年轻道士已是满面泪水,如玻璃碴子般,在太阳底下闪着晶莹而刺目的光……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终于将这三个我亲身经历的情景写下来。我没有探究秘密的好奇,但多年以来,法国阿维尼翁修道院门里门外的男女,南京江北兜率寺的母子,江西葛仙山山顶的年轻道士和他电话里的那个女孩,真的无数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有时甚至到了让我神思恍惚的地步。此岸、彼岸,我牵挂他们,也是牵挂我自己。
责任编辑 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