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谷雨跟立春好上不到半年就把婚订了。好是偷偷摸摸好的,订婚则是大张旗鼓订的。原打算年底冬闲的时候就结,没想到,那年快到年底的时候,大约是十月末,国家突然恢复了高考制度,谷雨和立春两个人都已经在生产队干了小半年农活了,也都参加了高考,结果,立春考上了,谷雨没考上。
立春要上城市上大学了,心里又兴奋,又有点舍不得谷雨。像抱窝的母鸡恋蛋,天天晚上都把谷雨招呼出去。屯后的柳树毛子里,树正落叶,厚厚地铺了一地,像棉毯,往上一躺,暄乎乎的,比躺在炕上还舒服呢,再就是场院里的羊草垛,扒出个草窝往里一偎,热乎着呢。草也喷香。立春招呼谷雨,用不着进谷雨家的屋,只在谷雨家的房后,用鞋尖嗵嗵踢几下后墙,谷雨就火急火燎地出去了。哪怕正吃着饭呢,也马上撂下饭碗,边走边扑拉着嘴角的饭粒。坐在炕边吃饭的母亲,嘟哝着出去,把谷雨没关严的门再关一下。
谷雨抽空上供销社买回来几团白毛线,要给立春织条白围脖。谷雨的想法,一呢是留个纪念,二呢是想把自己的对象打扮得比谁都精神。立春本来就很白净的脸,再给雪白的围脖一衬,会显得更带劲儿。一般人织围脖,都选比较深些的颜色,或蓝,或灰,要不就是酱色,抗脏,不用总洗。白色的,啥人能伺候过来?立春干净,又勤快,现在又考上大学了,只有立春配得上戴白围脖。完工那晚,谷雨要亲手把围脖给立春围在脖子上。谷雨将围脖抖开,两手像要给立春敬献哈达的姿式,立春则引颈承受,头几乎抵在谷雨的腹下。谷雨脸就发烧,把立春的头往后轻轻一推,嘴里嗔怪着,好好的不行?谷雨把围脖在立春的脖子上只轻轻缠了一道,然后一头搭在背上,一头荡在胸前。搭在背上的要短,荡在胸前的要长。甚至,围脖的穗子要垂过膝盖,这样走起路来,围脖在胸前一飘一荡,动感很强,风度就出来了,人会显得青春潇洒朝气蓬勃。年轻人围围脖大多采用这种围法。年纪大的,则是另一种围法,注重围脖的实际功效,不讲好看不好看,把围脖在脖子上围了一圈又一圈,围得严严实实,就怕透风。谷雨给立春仔细打扮完,前后左右端详一番,发现后面的跟前面的长短比例还不太满意,便将立春的头扳低下来,立春就听话地把腰弯成比九十度还低,像地主挨斗的样子,谷雨就笑了,把后面的围脖往前面又捯了捯。心里说,立春本来长得就像个城里人,这回可更像啦!不由得啧一下嘴,像是夸自己的小弟弟那样啧着嘴巴。论年龄,谷雨还真比立春大那么一点。谷雨是农历三月的生日,立春则是腊月。趁着谷雨为立春摆弄围脖的当儿,立春双臂环住了谷雨,将谷雨的身体紧抱怀中,让谷雨的胸脯紧贴在自己的心口上。谷雨的身体柔软温润,散发出迷人的气息,立春不由得陶醉,痴迷。谷雨喘不上气来,说你要勒死我呀!一面仓皇地挣扎。谷雨的脑袋刚及立春的下巴,立春的嘴巴被谷雨的头发撩拨得麻酥酥的。立春低头用嘴巴寻找谷雨的嘴巴,谷雨把嘴巴藏起来,紧贴在立春的胸上,让立春无处下嘴。谷雨说:好好的,再这样,我回家啦。立春小声央求,让我亲一下。就一下。行不行,就一下。谷雨迟疑的工夫,立春的嘴已经将谷雨的嘴捉住了。星星在云缝中若隐若现,羊草在黑暗里散发芬芳。立春似乎要把所有的青春能量都宣泄在谷雨的嘴巴上。谷雨头一阵一阵的发晕。立春攥着谷雨发烫的手,送进自己的衣服里面,让谷雨的手在自己滚烫的身体上摩挲。谷雨的手并不柔软,硬硬的茧子刮拉着立春的皮肤。一会儿,立春扯过谷雨的耳朵,小声说我也想摸……手企图也伸进谷雨的衣服下面。谷雨推开立春的手,正色道,你咋不知害臊?推开立春坐起来。立春望着谷雨,怯怯的,只好把强烈的冲动压回身体里。谷雨见立春那里没了动静,感觉自己刚才的话有点重了,转而哄立春,说好饭不怕晚。饺子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时候,我给你包你最喜欢吃的羊肉馅饺子。立春复又抱住谷雨,说我现在就想吃饺子!立春摇晃着谷雨,我想吃饺子,我想吃饺子……谷雨打了立春一巴掌,还没过年呢!立春说:啥时候才能过年哪?谷雨说:等你毕业。等我们结婚。立春说:那还得等多长时间哪!立春的身体蒸腾着热气。谷雨说等不了你就找别人。上了大学,啥样女人没有?立春说:你看你,说啥呢!我这辈子也不会再找别人。海枯石烂心不变!立春把谷雨的手摁在自己的胸脯上。听立春这样发誓,谷雨突然伏在立春的怀里哭了。
立春上学走的第二年,谷雨就收到了立春与她分手的信。立春说,谷雨,对不起。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很大差别。我们要面对这个现实。我毕业要留在城市,不可能娶一个农村媳妇。你别再等我了。下辈子,我一定娶你……谷雨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跑到屯外的柳树毛子里狠哭了一场。第二天照样上生产队干活儿,头不梳,脸不洗,不怕脏,不怕累。人家歇气儿她也不歇。立春和一个家在省城的女同学处上了对象,尽管那女同学长得远不如谷雨,但那女同学保证,毕业后能把立春留在省城。
知道谷雨跟立春的婚事黄了,原本暗中早对谷雨垂涎已久的小青年们,便争先恐后托人上门提亲,很怕晚一步就捞不到手似的。没承想,一个一个,都遭到了谷雨的拒绝。小学校长的儿子,大队支书的儿子,大队会计的儿子,全碰了一鼻子灰。谷雨说她这辈子也不嫁人啦!就都呸呸地骂谷雨,说谷雨是清鼻涕,叫人给甩啦!
可不是!说不定,早被立春给玩啦,装啥劲儿!两年之后,谷雨嫁到城里去了。那户人家是个当官的,答应给谷雨落城镇户口,给谷雨落供应粮,给谷雨安排工作。结婚前果然一一做到了,谷雨方才答应结婚。谷雨在县里的第一百货商店当售货员。这以前,能在公社的供销社当个售货员谷雨都不敢想。屯里有人上县里的“一百”买自行车时找过谷雨,回去说,谷雨比以前白了,身上有股好闻的雪花膏香味。见了屯里人,拉着手不放,眼圈先红了。
进了城里,有了工作,一穿戴上,谷雨一下子变了个人,要模样有模样,要腰条有腰条,要气质有气质。往柜台那儿一站,当月的销售额大幅度攀升。只是话少。不爱笑。可能是,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熟,环境不熟,人也不熟,业务也不熟。常常是,一个人呆呆的,眉锁愁云。别的售货员,胳膊肘拐在柜台上,脑袋顶着脑袋,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忽然就笑。眼睛远远地看过来。再叽叽喳喳,再咯咯地笑。谷雨就把脸转向一边。谷雨猜到她们在说什么。她们一定是在笑话她,长得不缺鼻子不缺眼睛的,你说,怎么就嫁给了那么个人呢?
谷雨的男人,叫赵清明,江湖人称赵瘸子。清明有工作,而且很好,怎么说呢,想干啥干啥。这种工作干腻了就再换一种,高中没毕业就上了班,换了无数个单位。最初,清明的理想是当个警察,警察抓坏蛋,神气得很。他爸看着他,摇摇头,就你这腿脚?把清明安排在了粮食局。那时候粮食口是个令人眼红的好地方。清明就三天两头到下面粮食局所属的粮库混吃混喝要这要那,玉米啦,小麦啦,黄豆啦,葵花啦,弄出去卖掉,捞点外快。清明的父亲听到反映,给他换了个地方,又把他安排在物资局。县里的物资局,管着全县的煤炭,木材,电料五金什么的,很实惠。那时候物资紧张,找清明弄煤票弄木材票的人很多,事后就请清明喝酒。清明的酒量,就是这时练出来的。清明这个人,有一样,讲究哥们义气,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尽管自己腿脚不好,但打起仗来生死不怕,敢下死手,所以街头的小混混都惧他。单位的领导也不敢招惹他,他想啥时上班就啥时上班,想啥时下班就啥时下班,自由得很,领导连个屁也不敢放。后来干脆给他放假,工资照发。这对清明来说,既是好事,也是坏事。这样一来,清明整天无所事事,就出入饭店,电影院,哪儿有事都落不下他。街里的人都认识他。谷雨商店的售货员们,背后都叫他赵瘸子,当面呢则亲切地叫他清明哥。都熟。娶谷雨之前清明已经离过两次婚,两任媳妇没一个经得住打。清明好酒,整日醉醺醺的。不喝酒时见人还客气,能拿正眼看你。喝了酒,看谁都是藐视,充满敌意,一言不和,轻则出言不逊,重则拳脚相加。路上远远地过来,就差鸣锣开道行人闪开了。街里人都知道他是县里赵副主任的儿子,不敢惹他,连警察也绕着他走。谷雨嫁给清明前,对清明大致有些了解,家人都反对,惟独谷雨点了头。不知道的,说谷雨是为了进城,图人家的财势。知道的,说谷雨这是作践自己呢。叹息着,说谷雨,何必呢。这辈子,不就完了吗?转而就骂立春。归根到底,是立春毁了谷雨。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结婚之后,清明居然对谷雨格外的好。许是已经打跑了两个媳妇的缘故,也许是清明真的浪子回头,真的喜欢谷雨。反正是,结婚好长一段时间,两口子都是恩恩爱爱的。清明整天不离谷雨的屁股后,在谷雨的柜台里起腻,撵也不走。谷雨怕人说闲话,怕领导批评,连推带哄的,叫清明上外边溜达溜达。清明说,我这不是心疼你吗,一天一天站着,腿都站肿啦。把谷雨按在凳子上坐着,他替谷雨卖货。清明当然不知道商品的价格,有买货的,就一样一样地问谷雨,袜子多少钱一双,肥皂多少钱一块,毛巾多少钱一条……问得谷雨都嫌麻烦了。结果呢,一个月下来,一点货,数谷雨柜台的卖钱额最少。挨了领导批评,说有的人班不好好上,耽误了工作。谷雨哭了一鼻子。不让清明再去,说你若是再去的话,我就不干啦!清明只好不再上谷雨的柜台去帮忙。月底点货,谷雨的卖钱额果然上来了。原来,很多顾客,尤其是男的,认识清明的,一见清明在,就远远地躲了,根本不敢上谷雨的柜台前来买东西。其实,清明说是帮谷雨卖货,实际上是有点不放心谷雨。谷雨长得漂亮,有些男的一到谷雨的柜台前就挪不动步,磨磨蹭蹭不愿走,把拿在手里的货挑来挑去,就是想多看谷雨两眼。在东西拿来拿去的过程中,还有机会碰一碰谷雨的手。一天,清明突然问谷雨:那些流里流气的小子,不买东西也成天上你那柜台前去转悠。干鸡巴毛?清明虽然不再上谷雨的柜台去了,但清明暗地里监视谷雨,偷偷趴在门缝往里看。谷雨涨红了脸,看着清明,你去问他们,我咋知道?清明说:你愿意搭理他们!谷雨说:他们来买货,我不搭理人家,行吗?谷雨知道清明是不放心自己,瞅你那点心眼!你若是怕别人看我,明天我戴上口罩卖货。谷雨说完笑,清明不笑。清明说:我看行。清明知道,在这个地面上,敢打他老婆主意的人还没生出来。但自己的老婆整天嬉笑着一张脸跟别的男人说话,他心里不舒服。清明干脆叫谷雨别跟男人说话。谷雨说:不说话怎么卖货?除非你把我嘴缝上。清明就打了谷雨一个嘴巴,骂谷雨是贱货。
清明却又喜欢显摆自己的老婆,下馆子,看电影,都带着谷雨。不去都不行。跟清明好的几个哥们儿,一个个好胳膊好腿的,老婆却都不如谷雨长得好。清明就美。给哥儿几个介绍,这是你们嫂子。几个哥们儿就点头叫嫂子。却又笑。清明一瞪眼,说严肃点!谷雨比清明的几个哥们儿年龄都小。清明说小也是你们嫂子。你
们得尊重你嫂子!几个哥们儿就连连称是,说当然,当然。哥艳福不浅哪!谷雨红着脸。清明说,往后,你嫂子在外面有谁敢欺负她,你们知道了,明白该咋办吗?几个人又连说明白,明白。谁敢欺负嫂子?废了他!清明也笑了,说那是,那是。谅也没人敢。不过知道有句古话叫啥吗?几个哥们儿挠着脑袋,互相看。清明说,叫色胆包天。几个人全啊一声,说听说过,听说过。啥意思?几个人又挠脑袋,其中一个恍然大悟,说就是见了美人不要命!其他都说对,对!见了美人不要命。清明说,所以嘛,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几个人齐夸清明对嫂子真好。走在大街上,清明一定要挎着谷雨的胳膊,昂首挺胸的。只是,清明的步伐不是那么太利索。谷雨得随着他,走得快了,清明跟不上,很难保持一致。谷雨要慢慢的,随着清明。碰见熟人,清明就会拍着谷雨的屁股,向人炫耀,“这是我的小宝贝!”看见那些贪婪淫邪的目光,清明就会勃然大怒,冲人家骂,看鸡巴啥?看眼睛里拔不出来!
清明自己可以带着谷雨逛商店,看电影,下馆子,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溜达,可谷雨自己出去,清明却不高兴。谷雨真的好像是清明淘到的一件宝贝,清明把这个宝贝揣在兜里,自己想看时呢就掏出来欣赏欣赏,看够了,再揣回兜里。别人怎么可以随便看他的宝贝呢?清明给谷雨讲过一个“铁裤衩”的故事。那是夜里,清明累过之后,搂着谷雨,在谷雨的耳边给谷雨讲,这样谷雨可以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说,有个男人,娶回个如花似玉的媳妇,男人爱得要命,每天跟媳妇亲热不够。屯中的男人们见了人家的漂亮媳妇,直咽口水。那男人每天出去干活,对家里的媳妇不放心,后来就想出个好办法,上铁匠铺给媳妇做了件铁裤衩穿上,再上了锁,钥匙挂在男人的腰上。谷雨听了,不乐,推一把清明,明天你也做一个回来!清明说:我可不是那小心眼的男人。谷雨撇下嘴。清明真恨不得给谷雨也做个铁裤衩穿上。不但穿上铁裤衩,脸上还要戴上个面罩。戴上面罩还不够,戴上面罩,别人还能看到谷雨窈窕的身材,看到谷雨丰满的屁股,清明恨不得给谷雨从上到下罩上个麻袋。所以,清明不让谷雨穿太合体的衣裳裤子,衣裳裤子一合体,谷雨那好看的地方就都显露出来了,山山水水,明明白白,别人就更得垂涎三尺了。那时时兴一种瘦腿肥裤脚的“喇叭裤”,青年男女都喜欢。男的穿上,裤裆鼓个包,雄赳赳的,很男人。女的一穿,屁股箍得绷紧,圆滚滚,屁沟看得清清楚楚,很女人。清明喜欢看别的女人穿这种把屁股兜得紧绷绷的裤子,却不许谷雨穿,跟谷雨说,啥玩意儿,不好看!好像是,穿这样裤子的女人,都不怎么正经似的。谷雨说,你叫我穿,我也不敢穿。谷雨不喜欢那种裤子。谷雨是真的不喜欢,不像清明。谷雨站柜台的时候,衣裳的外面从来都是再罩上一件深蓝色的工作服,胸前印着白色的“一百”两个字。工作服很肥大,一穿上,山水模糊,谷雨就不像是谷雨了。
后来有一天,清明拎了把菜刀,把“一百”的主任给砍成了残废。清明不知听谁说的,说“一百”的主任,曾经把谷雨叫到他的办公室里去过两次。清明进了监狱,被判了五年。
本来,在这个家里,经过谷雨的辛勤努力,婆媳关系,姑嫂关系,亲戚关系,方方面面吧,都搞得挺和睦的。公爹当官,基本上是早晨出去就是一天,不怎么着家。晚上不管啥时候回来,谷雨都把洗脚水烧好了。一年过那么一个生日,谷雨老早就想着,叫清明张罗。婆母有腰腿疼的老毛病,阴天下雨就好犯,谷雨有空就过去给捏捏膀子捶捶后背,弄得婆母嗨哟嗨哟的好受得不得了。小姑子耍脾气不吃饭不上学躺在床上不起来,谷雨就给包饺子,连小姑子来事时穿的裤衩子谷雨都给洗。谷雨走进这个家,真把公婆小姑子当成自己的亲爹亲妈亲妹妹一样对待。作为这个家庭的一员,谷雨是做在前,吃在后,也就是人们夸奖雷锋的那句话“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却从没背后跟清明抱怨过一句。谷雨性情平和,又勤勉,虽说来自农村,却是知书达理,所以一家人对谷雨也都认可。自从清明蹲了监狱之后,赵家人对谷雨就不像从前,谷雨的处境一下子变得十分艰难。赵家人不从自己儿子的身上找原因,把一切都归罪到谷雨身上,认为谷雨是祸水,丧门星,才惹出这等是非。一说起监狱里的清明,婆婆就哭,数落谷雨。
在外面,谷雨学会了低着头走路。街面上,认识的,也不跟她说话。过去了,却在背后指点着,说,喏,她就是赵瘸子媳妇。屯子来的!叫人玩够给甩了,才嫁给赵瘸子。百货商店那些站柜台的售货员,一个个站在自己的柜台前,看着谷雨走进门,女的都撇嘴。然后,一个看着另一个。跟谷雨好的,只有那么一个半个。有两回星期天商店关门点货,谷雨的柜台都差了账。就是卖的钱数跟剩下的货对不上账。货少了,钱也没有。这种情况,不是谷雨卖丢了东西,就是钱被谷雨揣兜里了。百货新换的领导自然要找谷雨,谷雨自己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只是哭鼻子。只能自己掏钱补上拉倒。后来,跟谷雨关系不错的陶姐偷着告诉谷雨,再上厕所啥的,跟我说一声,我给你照顾一眼。谷雨红着眼睛感激地看着陶姐。
谷雨越来越不愿意回那个家了。那段回家的路,被她走得很漫长。谷雨不是怕回家干活,谷雨是不愿看赵家人的脸色,不愿听赵家人那些难听的小话。可是谷雨每天除了上班之外,却又不能离开家半步。就是下班晚回来一会儿,婆婆都要拉着脸子,没好声地盘问一番,咋这晚才回来?不是又跟领导谈工作了吧?这个家是越来越不着呆呀!家里的母鸡把蛋下在外面,婆婆拎根棍子撵着母鸡打,一面骂,你个养汉老婆,把蛋下在谁家了?鸭子贪恋外面的水洼,进院迟了,婆婆也骂,上哪儿跑臊去了?公公虽然不说什么,但面色凝重,也没了往日的和蔼与慈祥。越来越难伺候,洗脚水不是凉了就是烫了,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一天谷雨的小姑子逛商店回家,跟妈汇报,说看见嫂子跟个男人站柜台那儿有说有笑的,也不卖货,连她从眼前过都没看见。你说,啥话说得那么热乎?小姑子没影儿的话这么一说,婆婆的气就更大,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小养汉老婆!我儿子才进去这么几天,她就守不住啦!谷雨回来,婆婆直接质问谷雨,今天会哪个野汉子了,又是秧子又是戏的?谷雨回答不上来。谷雨没会什么野汉子。谷雨分辩说:我成天站在柜台那儿,一天一天不动个地方,上哪儿找野汉子去?婆婆说那就不兴野汉子去找你?谷雨说:我没野汉子!谁有谁知道!婆婆紫着脸:你不用嘴硬。等抓住你,看我不把你的 撕烂!叫我儿子蹲监狱,你在家找野汉子。臭不要脸!指示谷雨的小姑子,看着她点,别再给咱家整出啥丢人现眼的事啦!那样的话,叫你爹那张老脸往哪儿搁呀!
谷雨实在是无法忍受赵家这种侮辱与虐待,最终与还在监狱服刑的清明离了婚,也算跟赵家作了个了断。离婚的时候,赵家先是不允,后来提出了条件,说谷雨,你离也行,当初为你落户,吃供应粮,安排工作,花了不少钱。你得把这个钱掏出来!谷雨就倾其所有,还不够,还借了债,给了婆婆两千块钱才算了事。
谷雨几乎就是光身从赵家出来的。谷雨想要女儿,赵家不允。赵家人不许谷雨回去看孩子。谷雨想女儿的时候,就远远地朝婆家的门口望上一会儿。
二
立春大学毕业之后,果然在省城站下了,先是在一个中学当了一阵子老师,不久调到机关。这些当然都是立春岳父的功劳。立春的岳父据说是个比县太爷还大的干部。虽说在衙门林立官员如云的省城不算个啥,但立春的岳父拥有实权不说,主要是活动能力强,社会能量大,关系网多。在许多人眼里,立春有这样的岳父做靠山,前途无量。都向立春投来钦羡的目光。连许多资格较老的同事,都对立春礼让三分,见了立春面含微笑,点头招呼。立春给人的印象是朝气蓬勃,阳光向上,白衬衫扎在裤带里面,春风得意马蹄疾。有的老同志看着立春,啧啧连声,说这个小伙子,将来错不了!立春也会来事,眼睛里有活儿。对谁都表现出一副谦恭的样子,到单位,打水,扫地,抹桌子,样样活都抢着干,不让老同志动手。上岳父家更是勤快。其实岳父家也没什么活儿可干的,不像农村。也就是蹭蹭地板,倒倒脏水,吃完饭抹桌子刷碗。丈母娘笑着说,这都是女人干的活儿。立春也不在意,说在家干惯了。立春说他妈身体不好,农村活又特别多,所以在家的时候,他就啥活儿都帮妈干。立春这么一说,丈母娘就不光是笑,觉得立春这孩子,真孝顺。背后跟老头子夸立春,说咱闺女有眼光,找了个好对象!叮嘱丈夫,你可得抓紧提拔他。背后也嘱咐自己的女儿对立春好点,别总像个小孩子似的不定性。立春的对象虽然长得不怎么样,有点黑,一脸雀斑,像苍蝇拉的一层屎,性格也没谷雨柔和,趾高气扬的,为人颇有几分乖张,所以母亲不放心。但立春对媳妇百依百顺,绝对服从领导,媳妇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媳妇叫他打狗他不敢打鸡。因此博得了对象家人的好评,都夸立春人好,倒是农村出来的孩子,就是朴实厚道。丈母娘背后交代立春,我们家老丫头,从小惯坏了,任性。啥事不依着她不行。作起来没完。她想要天上的星星,她爸都想法给她摘来。没办法,大了也改不过来。啥事你让着她点。立春点头。然而结婚不到一年,俩人便开始时不时地吵架。立春的媳妇人长得不好看不说,优越感却极强。当初看上立春,也就是看上立春的长相,并没有看上立春的出身。骨子里根本就瞧不起立春,更瞧不起立春的家人。平时跟立春说话的时候,动不动张嘴就是,瞅瞅你们家那帮“山炮”!立春也不恼。立春的父母身体不好。母亲有心脏病,父亲有气管炎。母亲的心脏病不总犯,父亲的气管炎却只有夏天会好点。平时咳嗽痰多,尤其是一到冬天更甚。农村人轻易舍不得花钱看病,顶多到公社的卫生院看看,抓点药就不错了。立春却非让父亲进城来看病。领着父亲上省城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进个黑屋子里用机器看肺子。父亲不用立春掏钱。但立春按着父亲的手,坚决不让父亲掏钱。立春知道父亲兜里的钱攒得有多不容易。如今自己挣钱了,为父亲花点是应该的。可这样一来,立春的媳妇就不高兴了,也不陪立春去,回来也不问问公公的病看得咋样,重不重,就好像与她一点关系没有似的。立春的父亲就急着回家,立春的父亲走了之后,立春媳妇在他盖的被子上,发现好几个活物,把立春媳妇恶心够呛,将那被衬扯下来直接扔进了垃圾箱。对立春说:瞅瞅你爹,牙不刷,脚不洗,身上还有虱子,恶心死人!立春说:你不知道农村人的苦,干活累个臭死,回家吃口饭,倒头就睡,哪还顾得上刷牙洗脚的。一说刷牙洗脚,立春媳妇就把嘴捂上了,好像又闻到了立春父亲的臭脚丫子味。立春见状,又说:你没生在农村,你若是生在农村,说不定比谁都埋汰。脚丫子一年都不会洗一回的。不吃屎就不错了!立春是在埋怨媳妇的懒惰。立春媳妇打立春一下,你才吃屎呢!你们屯子人都吃屎!立春说:没有我们农村人给你们城里人种粮食,你连屎都吃不上!立春媳妇捂着嘴,跑卫生间干呕去了。平时顿顿饭都是立春做,父亲来了,立春哄着媳妇给父亲做饭,这样不是显得媳妇贤惠孝顺么,也证明自己在这个家中有地位。哪知道媳妇根本不给他那个面子,父亲来跟没来一个样,天天睡到太阳照屁股了才起,刷牙,洗脸,梳头,擦呀,抹呀,光打扮自己那张脸就得工夫了。等立春把饭做好,还要叫媳妇吃饭,给媳妇把饭盛上,筷子横在碗上。吃完饭,饭碗一推,抹桌子刷碗,都是立春的事。立春下班之后,又是上市场买菜,又是择菜,又是做饭,手忙脚乱,狼狈不堪。立春的父亲回家一说,立春的母亲,还有兄弟姐妹,都说活该!是他自己找的。
过年的时候,媳妇不但不与立春一道回家看望父母,干脆也不让立春回家,嫌农村条件不好,又脏又冷,火炕也睡不惯,澡也不能洗。连个浴池也没有,上哪儿洗澡去?说一想到农村人身上的虱子跳蚤,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你说怎么呆?立春没办法,只好跟父母撒谎说单位值班,离不开。父母也知道是咋回事。
其实,立春“气管炎”的毛病从打他跟媳妇一处对象就落下了。立春媳妇原来并不知道立春在农村有对象,而且都要结婚了。念书的时候立春媳妇喜欢偷着翻立春的东西,主要是想看看,除了她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女同学给立春写个情书啥的,结果就发现了谷雨的信,夹在一本旧小说里。这一发现,令立春媳妇柳眉倒竖七窍生烟。立春的媳妇,那时候还不能算是立春的媳妇,只能叫立春的对象,揪着立春乌黑漂亮的头发骂立春,你一个“山炮”,竟敢脚踩两只船?你的良心大大地坏啦!立春解释,说这信还是跟你处对象之前写的。不信,你看看日期。立春的对象很委屈,我给你的,可是纯洁的初恋哪!你给我的是什么?这不公平!立春无可奈何,说我会加倍地爱你还不行吗?立春用手梳理着被揪乱的发型。立春的对象把谷雨的信撕得粉碎,白花花的扬在立春脸上。骂完了立春,又骂谷雨,村妇,骚货,婊子,所有对女人最具污辱性的词汇都被立春的对象毫不吝啬地赠送给了谷雨。立春的对象在班里放话,以后谁胆敢染指立春,我跟她势不两立!从此每天跟在立春的屁股后,或者她把立春领在屁股后,寸步不离。因此有人把她叫成立春的跟屁虫,也有人说立春是他对象的“小跟班”。反正,咋说都行。都是一回事。发现哪个女生跟立春笑着说句话,立春的对象就拿眼睛剜人家。结婚之后,立春媳妇三天两头就上立春的单位去查岗,看看立春跟单位里的女同事有事没有。立春的单位里当然不乏花朵一般的女人。开始的时候,她们不知道立春有这么个刁蛮泼辣的媳妇,见着立春立刻绽放了一张张笑脸,波光潋滟,风光旖旎,在立春面前争奇斗艳。立春的媳妇像条鼻子敏感的猎犬,很快嗅出了丈夫身边的危险气味。有几回,在立春单位的走廊里就高声叫骂,谁敢黏糊我们家立春,在我们家立春跟前放臊,看我不把她的 撕烂!立春单位的女人,年老的,年少的,脸色个个都很尴尬,把腿夹紧,把办公室的门嘭地关严,小声骂立春的媳妇是精神病,臭婊子!叫媳妇这么一闹,在单位谁都不敢跟立春接近,弄得立春像个孤家寡人。
也有例外。坐在立春对面的张茉莉,长得出众,心高气傲,一直寻找不到理想的“另一半”,瞥立春,你啥眼光啊!立春自嘲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呀!张茉莉一点也不拐弯,还西施呢,就是一泡稀屎!立春脸上挂不住,想想忍了。人家说得不错,自己的老婆跟眼前的茉莉比起来,可不就是一泡稀屎!后来某一天,张茉莉写了字条,在桌上悄悄推过来,“花自飘零水自流”的下一句是什么?立春念大学的时候喜欢唐诗宋词,当然知道,便写了“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也悄悄推过去。次日张茉莉又写,“东边日出西边雨”下一句是什么?立春看对面一眼,这么耳熟能详的诗句都会忘记吗?不会吧?写了再推过去。立春恍然醒悟,这女人不会是在撩拨我吧?怦然心动,禁不住又看了对面一眼,正遇上对面那双热切期待的目光。那目光分明是在说“山炮,看不出来吗,我可比你家里那泡稀屎漂亮多啦!”立春赶紧收回目光,稳住心神,埋头工作。可是一会儿,心思就又跑到对面去。对面的张茉莉,那个眉,那个眼,那个鼻子那个脸儿,唉呀,哪样都比自己的媳妇好看。再说身材,不高不矮,不肥不瘦,杨柳细腰,婀娜多姿,自己的媳妇走路把个胯骨使劲扭,也扭不出人家的韵味……这时候立春的脑袋里却冒出另一个声音警告他:你的前程还指望着你的岳丈呢,你的媳妇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是只母大虫,是个醋坛子,尖酸无比,刁蛮成性,你若胆敢在外面招蜂引蝶采花折柳,看她不把你整个撕烂了才怪!立春心里不由得打个冷战,不自觉地朝门口 一眼。张茉莉写了一个又一个的字条立春都不再搭理,最后干脆直接问立春,难道你对身边的美女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吗?立春实话实说,非也。实乃有贼心没贼胆哪!张茉莉说,你家里那个母大虫还真能吃了你?看把你吓这熊样!
立春的媳妇也不知怎么很快就知道了张茉莉跟立春传字条的事,肯定是有人通风报信,立春媳妇杀气腾腾地来找张茉莉算账。两个女人是针尖对麦芒,没骂上两句便动起手脚。女人打仗,用的是巧劲,不是挠就是撕。你看男人骂人,动不动就是“我揍死你!”女人没这么骂的,女人都骂“我撕烂你什么什么!”立春媳妇和那个张茉莉,差不多都是一个师傅教的,歪着头,闭着眼,朝对方乱抓一气。结果,要么抠下几条子肉丝,要么薅下一大绺头发。被人拉开,俩人都是披头散发的。立春媳妇没占到便宜不肯罢休,扯住那位张茉莉的衣襟不放,往领导的办公室拖拽。一面嚷,我看你们领导管不管,青天白日在你们眼皮底下搞破鞋!领导脸色不好看,批评立春生活上要检点,并语重心长地说你可不能现在就胡来,年纪轻轻的。别做出对不起你岳父的事。对你自己的前途影响也不好。立春很冤枉,却又无法申辩。事后,多数人还是站在立春媳妇的立场上,认为张茉莉未免有些风骚,毕竟破坏人家家庭嘛。立春虽然被媳妇的行为气破了肚皮,但对媳妇又无可奈何,回家被媳妇罚跪半夜,不许上床。第二天上班,脸上挂着彩。白衬衫也脏了,裤子也皱了,不敢抬头看对面。张茉莉见状,骂立春是“扶不起来的阿斗”,狗屎糊不上墙!再不理他。
立春对媳妇的百依百顺忍气吞声终于有了回报,立春当上了处级领导。须知这个级别,在别人需要熬上十年八年而立春仅仅用了两三年的时间。“朝中有人好做官”嘛,古人早就说了。这可以看做是岳父家对立春的补偿,让立春虽然在家里低三下四,但在外面却可以昂首挺胸春风满面。岳父呢也想在自己退下去之前,抓紧把立春安排好,打好晋级的基础。处级干部若是在下面的县里,那可了不得,一个县里也扒拉不出几个。家乡人听说立春当了处级干部,对立春家的人都刮目相看了,甚至觉得当初立春抛弃谷雨就是英明正确远见卓识。没人再骂立春没良心,坏肠子。那阵子,人们蹲在墙根晒太阳的时候,闲谈的话题都离不开立春当官。屯里从没出过这么大的干部,立春是开天辟地头一个,都说立春家的祖坟埋得好。有人因此穿凿附会,说某年某日,亲眼看见立春家的祖坟冒出一股青烟。
从打结婚那天就已经准备好离婚的立春,正式提出与媳妇离婚,是在立春的岳父退了二线之后。立春的岳父本来还没到退休的年龄,但没想到上级突然让他提前退到了二线。所以立春岳父的很多打算就来不及落实,这其中就包括把自己女婿的行政级别再提个一格半格的。岳父的退居二线,对于立春来说既是件坏事也是件好事。坏事呢就是,意味着立春的岳父对立春的前程再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今后要靠自己去打拼了。好事吧就是,立春从此可以无所顾忌地提出与老婆离婚。一想到跟老婆离婚,立春就像只即将飞出笼子的鸟,心情无比轻松舒畅。提出跟媳妇离婚那天,立春事先喝了半斤烧酒。否则立春一见到老婆,好比耗子见了猫,两腿习惯性颤抖。立春的媳妇在家里闹还不够,还上立春的单位又作又闹,把立春办公室的门玻璃砸了,办公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划拉到地上,再跳到立春坐的沙发上蹦跳。骂立春是白眼狼,野心家。当初根本就没看上她,看上的是她爸。因为她爸有权。没有她爸,他能留在城里?门儿都没有!现在老头子一退下来,没用了,他就想把我给甩喽!他妄想,做他的白日梦去吧!众人也不知该咋办好。观望也不是,回避也不是。立春媳妇天天上立春的单位来闹,就是不给立春出离婚的手续。立春没办法,气得也不回家,晚上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立春不回家,媳妇就天天夜里来敲门,敲到立春开门为止,跟立春挤在沙发上睡。立春媳妇揪着立春的耳朵警告立春,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钻进耗子窟窿,我也能把你逮回来!真是的,你也不掂量掂量,孙猴子还能跑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立春只好跟着媳妇回家。
三
清明出来之后,第一个就去找谷雨要求复婚。那时候谷雨所在的百货商店已经黄了,承包给了个人,原来的职工可以租赁柜台,条件比别人优惠,不愿租的,就算自动下岗了。谷雨借钱租了一节柜台卖服装。初时就上些儿童服装,还有大人的内衣内裤,袜子什么的,也用不了多少底子钱。谷雨见到清明的时候,愣了一下,接着眼圈就红了。清明比原来瘦了,好像是来之前特意刮了胡子,腮帮子青魆魆的。谷雨说:你,出来了?清明说没出来,探家。清明说完坏笑一下。谷雨不知道清明已经提前出狱了。谷雨不解,说监狱还可以探家?谷雨知道当兵可以探家,当兵一年两年了,想家了,部队给战士探亲假,让战士回家看望看望父母。没听说蹲监狱的还有探亲假。谷雨从清明的脸上看出清明说的不是真话。清明也不用谷雨让,大咧咧一屁股坐在柜台里边的凳子上。一个人过得挺自在呗?清明知道谷雨跟他离婚之后,始终一个人过。但跟没跟别人扯,清明心里没底。像谷雨这么漂亮的单身女人,能没人缠?再说,能守得住?谷雨把脸扭过去。清明知道谷雨跟他离婚并非谷雨的本意。清明对谷雨啥样,谷雨知道,从打跟谷雨结婚之后,清明脾气改了不少,对谷雨还是挺好的。谷雨虽然并不爱清明,但也不恨清明。但谷雨实在忍受不了公公婆婆以及小姑子的气。说白了,谷雨是不想受他们的怀疑和侮辱。谷雨要清清白白地做人。谷雨说自在,自在死啦!清明瞪起眼,说你啥意思!谷雨说:啥意思,一个人,想跟谁跟谁,谁也管不着呗!其实谷雨说的是气话。清明的父母一直认为儿子进监狱,就是因为谷雨。始终认为谷雨不守妇道,不然儿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砍人呢!谷雨也恨清明,清明这一砍人,一进去,弄得谷雨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满街里人都议论她,说她搞破鞋,跟着单位的领导,叫瘸子逮住,把领导给砍了。谷雨埋怨清明,你当时就不该那么冲动嘛!不分青红皂白的。你为啥砍人家?清明瞪眼看着谷雨: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狗娘养的不惦记你,我能砍他?算他走运,只砍掉他一条胳膊。清明随手把自己的狗皮帽子拍在柜台上,柜台的玻璃唏里哗啦碎了。谷雨瞪着他:是不是又喝猫尿了?有人听见玻璃粉碎的声音齐向这面张望。清明用眼横了一横。清明说:这些年,谁欺负你了,跟我说,我收拾他!谷雨说没有。就你爹你妈你妹妹欺负我,你收拾去吧!清明冲谷雨的脸上啐一口,放屁!临走,清明把狗皮帽子夹在腋下,手摸着青魆魆的光头,对谷雨说:啥也别说了。我都打听了,这些年你过得也不易。愿意跟我恢复的话,老子不嫌弃你。明天给老子个痛快话!临走,清明冷不防凑到谷雨的脸上亲了一口,谷雨推他一把,差点把清明推倒。
从此清明天天来缠谷雨,坐在谷雨的柜台里不走。往死抽烟,呛得谷雨直咳嗽。有时还整来几个哥们儿在谷雨的柜台上打扑克,赢饭店。清明输了,就朝谷雨要钱。每次都喝得醉醺醺,扶着墙走,有尿了就往商店的墙根上呲,白汪汪一堆泡沫。谷雨劝清明出去找点活儿干,说你总在我这算咋的呀?也影响我的生意呀!清明说影响你啥生意?影响你接客了?谷雨就推清明,滚犊子!不吣人话!清明也不恼,说连个老婆也没有,晚上回家,被窝冰鸡巴凉!你就可怜可怜我好几年没老婆搂的滋味吧!你要是回去,我立马出去干活。不然,我就天天在你这糗!谷雨当然没有答应跟清明复婚。谷雨看出来了,清明这几年的监狱算是白蹲了。没多大改变。
有天夜里,清明拎瓶白酒,找到谷雨的租屋来,在外面敲门,喊谷雨,我是清明。谷雨不给清明开门,说这晚了,你来干啥?清明说,我来找你有话说。谷雨说有啥话明天上商店说。清明不干,说就得今晚说。又砸门。谷雨依然不开。谷雨不敢给清明开门。谷雨怕清明,尤其是喝了酒之后的清明。清明就用酒瓶子砸碎了谷雨的窗玻璃。弄得左右邻居闻声出来,不知发生了啥事。谷雨只得开了门,放清明进来,一面说你干什么,这是?清明一手拎着酒瓶子,一手拎着猪头肉猪蹄子,叫谷雨把桌子放上,清明拉谷雨跟他一块儿喝酒,谷雨不肯。清明翻她一眼,独自喝起来,喝了半瓶,被谷雨抢下来。谷雨怕他喝多。谷雨商量清明,说行了行了,喝好就行了呗,还非得喝多不可?清明看着谷雨,一把抓住谷雨的胳膊,说今晚不走了,就在你这住了。谷雨说臭美!清明说你不让我住,我就还喝!说着抓过酒瓶子,谷雨说你喝!你喝!你喝吧,喝死拉倒!清明抱住谷雨,谷雨挣不脱,攥紧拳头砸清明的脑袋,越砸,清明的头越往谷雨的怀里钻,求谷雨,说好几年哪,我天天想你。你让我住一晚,明天我领女儿来让你看。谷雨听清明如此说,不再挣扎。
第二天清明果然将女儿领来让谷雨看,女儿已经三、四岁,见了谷雨有些发生,谷雨抱住女儿,哭起来。清明见状,说,谷雨,看在孩子的份上。清明落下了眼泪。谷雨答应了清明,和清明复婚了。
清明凭着在监狱里学会的瓦匠手艺进了一个建筑工程队,没几年就自己组织了一伙人,承包建筑工程,清明成了包工头,屁股后跟着两个光头光膀子的小兄弟,腋下夹着的狗皮帽子换成了黑皮包,成了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当上了县政协委员,经常出入书记县长的办公室。后来清明的工程越干越大,最后竟发展到了省城,沿海地区。屁股下的座驾越换越好,身边的女人也越来越多,人背后都说赵瘸子的女人,跟他的钱一样谁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们干脆不叫他赵瘸子,叫他神瘸子。谷雨就再次跟清明离了婚。
四
其实,谷雨心里一直装着立春。尽管这么多年,谷雨一直恨立春,极力想把这个薄情人的影子从自己的记忆中抹得一干二净。但说来也怪,谷雨越是想抹掉立春,立春的影子却越是顽固地扎根在她的内心深处。可以说,这么多年,立春一刻也没在谷雨的心中真正消失过。谷雨嘴上不说,但心里始终关注着有关立春的消息。如果说谷雨身上像章鱼一样长着触角的话,那么有一根触角是始终伸向立春的。谷雨回乡下,听说了立春的婚姻生活并不快乐,心里很矛盾,又解气,又心疼。做梦也经常梦见立春。梦里的立春,还是从前的样子,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仿制军装,脖子上围着谷雨给他织的那条长长的白围脖。谷雨说,都啥年头了,谁还戴这样的围脖?立春说这么些年,他一直戴着。谷雨就哭了。谷雨依然像个姐姐那样领着立春,立春听话地跟在身后,挨个百货商店走,想给立春买件时兴的西装。谷雨梦里逛的,不是现在的商场,依旧是过去的“百货商店”。逛完“一百”逛“二百”,逛完“二百”逛“三百”,县里的几个百货商店都逛遍了,试了一件又一件,就是选不出适合立春穿的。本来挂在那儿看着挺好看的,往立春身上一穿,不是肥就是瘦,要不就是土了吧唧。最后挑了件带格子的西装,很洋式的,谷雨很欢喜,总算找到了,许多年前我就想让立春穿上一件带格子的西装,就想让立春像个城市人。可立春却不穿。立春说,这像个啥?花里胡哨的,像华侨。谷雨说像华侨还不好?总比你这绿不绿黄不黄的好看。把立春身上那件旧军装扒下来扔掉,亲手帮立春把西装穿上,立春转过脸,立时变了样。谷雨喜欢得不行,帮立春前抻抻,后拽拽,忍不住一下子抱住立春的后腰。谷雨对着立春的后腰低声说,你还想不想吃饺子?立春转过脸,惊喜万分,你说啥?让我吃饺子?立春就急迫地往开解谷雨的裤带。谷雨按住立春的手。谷雨扬起脸,说不是那样的饺子,是素馅的。把嘴巴送给立春。谷雨被立春吻得喘不上气来,往开推立春,推不开。谷雨睁开眼,亲她的人却不是立春,变成了满脸胡子的清明。细看又不像清明,青面獠牙,张着血盆大嘴,谷雨吓醒了。窗外一只猫在歇斯底里地叫春。谷雨的心怦怦跳。
立春来找谷雨,是在他们分手快二十年的时候。其实这么多年,立春不可能没回过县里。每次回来,立春心里都很想看看谷雨,却又不敢。这一次,立春下定了决心,可是事到临头依然是心怀忐忑,既想见,又怕见。在县城车站,关于是走是留的问题,立春犹豫了很久,最后一咬牙,一跺脚,把回省城的车票退了。立春在商场里转悠半天,远远见到谷雨身影的那一刻,立春的心忍不住怦怦跳了两下,这让他想起了他跟谷雨的第一次约会,等在房后柳树林里的立春见到谷雨身影的时候,他的心就是这么剧烈地跳动的。立春不敢往前走,站着稳一稳心神,远远地看着谷雨忙这忙那。虽然看不清面庞,但立春还是能看得出谷雨的清瘦。立春的心就猛地一疼,忍不住扑上前去。谷雨对走近柜台的人说,师傅,买点啥?立春衣着光鲜,并不像谷雨梦里见到的样子。立春激动得涨红了脸,隔着柜台去握谷雨的手,一面磕磕巴巴地说道:谷雨……你好!谷雨愣了一下,本能地往后闪开,一脸戒备地盯着立春。谷雨认出立春的时候,浑身不由得发抖,两腿软得站不稳,一屁股坐了下去。立春以为谷雨是心脏病发作了。
立春对于谷雨来说是个薄情人,负心人,陈世美。当初为了留在城市,为了前途,不要了谷雨。为此立春思想斗争了很久。但立春并没有把谷雨真正忘掉。每次回家,立春都禁不住要向家人打听谷雨的状况。知道谷雨婚姻生活不如意,立春心里依然很痛苦。被媳妇打得人仰马翻的时候,躺在沙发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立春就会长久地缅怀那段短暂的时光。房后的柳树毛子,场院里的羊草垛,屯头的庄稼地,这些留有他与谷雨体温的地方让他永生难忘。还有那条带着谷雨身上迷人气息的白围脖,还有谷雨说过的“让他等着吃饺子”那句令人无限神往的话,以及说出这句话时谷雨那娇羞妩媚的神态,都会一一浮现在眼前。立春很珍惜这些记忆,时时温习。随着时光流逝,脑海中的记忆犹如一本发黄的相册,而每一次打开,也像打开了一个尘封多年的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有时候,立春真的想把从前的时光再重新活过一遍,真是那样的话,立春相信自己绝不会再犯年轻时的错误。可是人生毕竟不是演戏,可以先排练,再演出。人生没有彩排。立春也不相信有来生。但立春清楚自己和谷雨还有下半生。也就是说,今生还有弥补的机会。只是立春不知道谷雨肯不肯给他这个机会。他心里十分明白,作为一个被人抛弃的女人,谷雨同所有的女人一样,一定恨死他这个负心人陈世美了,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千刀万剐,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可是呢,立春不同谷雨。立春不是这种心情。随着韶华流逝,人到中年,立春内心对谷雨的那种歉疚与日俱增,简直到了令他坐卧不宁寝食难安的地步。有一天,立春突然产生个想法,当面向谷雨忏悔,求得谷雨的宽恕。这个愿望与他内心的那种歉疚一样一天比一天强烈。如果谷雨想打他骂他,扇他几个耳光,啐他一脸唾沫,让他给她下跪磕头,咋样立春都愿意。只要能疗治她内心的创痛。只要她能宽恕自己。对于这次的见面,立春作了各种各样的设想,谷雨会不会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发疯一样扑上来挠他的脸,抓他的头发?或是当着众人发泄久埋心中的怨恨,朝他的脸上吐唾沫,跺着脚骂他是陈世美?抑或是一见到他,谷雨干脆掉头就走,说我从来就不认识你!立春最后想,无论发生哪一种情况,我死活都要见一见谷雨。
此时,立春就站在谷雨的身旁,关切地望着浑身颤抖的谷雨。立春说:你……病了?谷雨呢,虽然在梦里不知多少次梦见立春,跟立春亲热,但如今见了立春,谷雨的脸立刻变得冰冷起来。谷雨的冰冷让立春手足无措,语无伦次,立春说谷雨:你骂我吧!谷雨不吱声,连看也不看立春,只是哆嗦。立春又说:谷雨,你打我吧!谷雨还是哆嗦。立春说:你别气成这样。我犯了罪,不可饶恕。我这次来,就是向你赔罪的。谷雨的身体稍稳了一些。立春说:你这些年受的苦,遭的罪,我都知道。都是我造的孽。我罪该万死,天打雷劈!谷雨说话了。谷雨说:不怨你,是我自己的命不好。嫁给清明,也是我自己愿意的。谷雨越是这么说,立春的心里越是难受。立春说:其实你不知道,这些年,我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想着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谷雨用鼻子哼一声。谷雨不相信立春说的是真心话。可是立春说着说着眼圈红了,立春说:这些年,我真的一直想着你呀,一直在谴责我自己,我是个混蛋!不信,你扒开我的心看看……谷雨心就一下子软了,脸再也绷不住。泪水无声地顺着谷雨清白的两颊淌下来。立春用手替谷雨擦眼泪。
立春拉着谷雨下馆子,说咱们今天得好好喝一顿。谷雨不肯。立春说,你就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硬拽上谷雨。给谷雨一杯一杯地倒红酒,谷雨本来不喝酒,什么酒都不喝。但谷雨那天却不由自主地喝了好几杯红酒。谷雨的脸不一会儿就红了,比红酒还红,像一朵桃花在立春面前绽放。谷雨手扶着头,头有些晕。立春见状,知道谷雨原来不胜酒力。立春把谷雨送回家。谷雨红着一张脸,躺在床上呼呼睡去。立春坐在一边望着,望着望着,忍不住在谷雨的脸上亲了一下。谷雨没反应。立春就再亲一下。谷雨依然酣睡不醒。立春就遏制不住地亲起来。谷雨发出轻微的呻吟。谷雨的呻吟,则令立春春情大发,立春便将手伸进谷雨的衣下,解谷雨的衣扣,再解谷雨的腰带。谷雨被立春剥得只剩一件内裤的时候,谷雨的呻吟停止了。谷雨睁开蒙眬的双眼,一下将立春从身上掀下去。立春复又扑上来,在谷雨的身上乱咬。口里喃喃道,谷雨,我爱你。我真的爱死你啦……谷雨已经清醒,猛地推开立春,坐起来,双手护在胸上,说:你爱我什么?谷雨眼睛一下子红了,一头扑在被上呜呜地哭起来。立春望着哭泣的谷雨,束手无策,身体慢慢凉下来。谷雨说:我这块臭肉,别脏了你的嘴!立春想拉谷雨的手,说:命运让我们做不成夫妻,那我们就做个情人吧!我真的爱你!谷雨推开,说你放屁!你这是吃着碗里的,望着盆里的。拿我当啥了?当婊子是不是?无论立春怎么恳求,谷雨始终不答应,用被子将身子紧紧裹着。
立春无奈地走了。立春生气地想,谷雨呀谷雨,都什么年代了,你的思想怎么还是这么守旧呢?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我们在一起彼此欢悦,这就够了。至于那个所谓的夫妻名分,有什么意义呢!我跟我老婆是夫妻,可是我们在一起,有快乐有欢悦吗?然而立春的想法,谷雨不接受。无论立春在电话里怎么开导,谷雨说那是你们城里文明人的思想。我是农村人,思想落后,跟不上形势。你要想跟我好,就得跟我结婚,就得陪我一生。做你的情人,偷偷摸摸的,你喜欢来就来,不喜欢来就不来,厌倦了就把我像穿旧的衣裳一样扔掉,我不干!立春叹息,说你呀!你四下瞅瞅,如今像你这样的人还能找着几个?挂了电话,心里骂谷雨古板,一条道跑到黑,真是个死脑筋!
后来,还是从屯里人的嘴里,谷雨知道,立春背着家里的老婆,在外面养了个刚参加工作的女大学生。养了没多久,那女的又被另一个比立春官更大的领导包养了。立春知道后,两人翻了脸,那女人冲立春要二十万青春损失费,否则就把他俩的事告诉立春的老婆。立春手里没多少闲钱,家里的钱都掌握在老婆手里。为了安抚住那女的,立春挪用了公款,给了那女的八万,那女的不满意,真的告诉了立春的老婆。那个母老虎闹到单位,并且将立春赶出家门。立春要离的时候,她偏不离。现在立春倒霉了,她一脚把立春给踹了。立春闹了个鸡飞蛋打,虽然保留了公职,但行政级别撤销,变成小白领一个。多年的努力,毁于一旦。屯里人对此议论纷纷,多数惋惜立春丢了官。谷雨的母亲知道了立春的事后,也感叹不已,对谷雨说,看着没,你就别再惦记着他了。想不到,连立春这样的人都这么花心啦!城里人哪,有什么好!按母亲的意思,城里人不如乡下人厚道,干脆找个农民,起码谷雨不会受气。谷雨听了母亲说立春的事,突然发了火,以后别再跟我说他,恶心!谷雨嘴上如此说,但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五
有天晚上谷雨回家,拐进一条僻静的街巷时,黑暗里有个男人在冲着墙根撒尿,谷雨低着头贴边走过去,那人可能见谷雨是个女的,顿生歹念,突然从后面拽住了谷雨,一把抱住谷雨的脑袋,把谷雨的脑袋夹在腋下,然后低头亲谷雨的嘴。酒味呛得谷雨喘不上气来。谷雨尖叫,可是嘴被那人的嘴堵着,声音发不出来。谷雨就用手挠那人的脸。那人将谷雨的脑袋往墙上撞两下,谷雨就被撞晕了。那人往下扒谷雨的裤子。谷雨头嗡嗡的,拼命连喊带打,不知是手还是脚,打在了那人的裆上,那人叫一声,骂着,弯腰捡起一块砖头,打在谷雨的头上……
谷雨在医院昏迷了一天才醒过来,住了一个礼拜的院。谷雨出事后,清明来看过她,在谷雨的床头坐了会儿,摸了摸谷雨的脑袋,给谷雨付了医药费,临走扔给谷雨两万块钱。谷雨望着夹着黑皮包的清明,在他的背后叫了声“清明”,清明转回身,看着谷雨,说还有事?谷雨却又慢慢摇一摇头,清明拍拍谷雨的脚说放心吧。我也是扔下四十奔五十的人了,再不会瞎胡闹啦!不用惦记我。缺钱吱声。立春是过后很久了才知道谷雨出事的,埋怨谷雨当时没告诉他,撂下电话就从省城赶了过来。谷雨见到立春,把脸拧一边去。立春站在那,没了往日的风采。半天,谷雨低着头,并不正眼看立春,说:最近还好吧?立春似乎老了许多,一脸惨淡,话也少,喃喃道,凑乎吧。立春不敢看谷雨,把眼睛虚虚地看向窗外,也是半天,立春说:我离婚了。谷雨说:你离不离婚,跟我有啥关系。立春张了张嘴。
谷雨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一到五月节,早晨太阳刚冒红,她就被妈喊起来,跟几个十多岁的孩子上甸子去采艾蒿。草地上的露水珠亮晶晶的,打湿了半截裤脚。艾蒿的叶子是素白的,远远望见一片白色的植物,孩子们就齐往那儿跑。艾蒿采回来,泡在盆子里洗脸,老人说祛灾邪。祛不祛灾邪谷雨不管,谷雨只喜欢艾蒿那股浓郁的香气,一路上放在鼻子上闻了又闻。在那群采艾蒿的孩子里,就有立春,尖着嗓子咋呼。那时候多好,天真无邪,一点烦恼也没有。谷雨叹口气。
谷雨从打青春年少时被立春抛弃之后,就再也没有心思打扮自己。初时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咋难看咋造。即使后来心情好一点了,也不像别人那样买化妆品,化化妆。谷雨从来不化妆,就那么素面朝天不施粉黛,顶多擦点雪花膏,省得脸干。别人说谷雨这是讲究自然美。谷雨淡淡地笑,解释说,你说我这人就是怪,一点也不喜欢现在这些各种各样的化妆品,就喜欢小时候擦的雪花膏。那股香味,叫我永远忘不了。
跟谷雨一块儿卖服装的小雪,被丈夫抛弃了,精神和身体都出了毛病,上了教堂几次之后,回来也撺掇谷雨去信主,就是信基督。说一信,真的啥烦恼都没有了。主啥都能帮你解决。谷雨后来真就跟着小雪上了教堂。平时不用去,就是礼拜天上午去一会儿。教堂的地上,跪一地的人,黑压压的,嗡嗡地唱:“野地的花,穿着美丽的衣裳;天空的鸟儿,从来不为生活忙。慈爱的天父,天天都看顾。他更爱世上人,为他们预备永生的路。一切需要,天父已经都知道。若心中烦恼,让他为你除掉。他是全能的主,信靠他的人真是有福……”谷雨也不大懂是啥意思,只是跟人家哼哼着唱。
除了爹妈对谷雨的婚姻大事着急之外,也有好几个谷雨的姐们儿,总是劝谷雨,说你眼眶就那么高,就没有一个你能看得上的?她们给谷雨介绍了一个又一个,叫谷雨处处,不处咋能知道人家好不好?谷雨一个也不处。条件不好的,谷雨不愿意,条件好的,谷雨也不同意。谷雨说条件好的,没有几个可靠的。这就难了。谷雨是想找个条件又好又可靠的,对爱情忠贞不二,能跟她白头到老。所以,谷雨轻易不点头。谷雨想好了,没有相当的,她宁可一辈子不再嫁人。姐妹们就跟谷雨开玩笑,说谷雨的标准,若是搁过去一点也不高,你看人家梁山伯与祝英台。搁现在,哼哼!
立春自从出事之后,也算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已过不惑之年的他,似乎把世事方才看得明白一些,什么地位,金钱,美女,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如今让他终生不能忘怀的,惟有他与谷雨的初恋,是那样真实美好,那样令人神往。立春回县里看谷雨的次数越来越多。不过每次吃过饭喝过酒,不用谷雨撵就走,从不要求在谷雨这过夜。谷雨也发现了立春的变化。变得沉静,淡定,不像原来那么势利那么浮躁了。后来有一天,立春终于正式提出要跟谷雨结婚。谷雨看着立春。立春说:我说的是真的。谷雨扭过脸。立春扳过谷雨的头,看着谷雨的眼睛。谷雨却把眼睛看向窗外。窗外,秋风秋雨愁煞人。立春就再把谷雨的头扭过来。立春恳求着,好谷雨,下半生,我保证让你幸福。你就答应我吧!谷雨拨开立春的手,立起身。立春一下跪了下去,跪在了谷雨的脚下,抱住谷雨的双腿,仰望着谷雨,眼珠泛红。谷雨把手轻轻放在了立春的头上,一股暖流霎时涌遍立春的全身……
就在谷雨准备跟立春结婚的时候,一天立春兴奋地告诉谷雨,他要官复原职啦!立春本以为这是双喜临门喜上加喜,谷雨听了一定会高兴的。可是呢立春想错了,立春从谷雨的脸上一点也没看出高兴。谷雨不但不高兴,谷雨还把一脸高兴的立春盯着看了半天,看了半天之后也没说什么,只是微微地叹口气。之后谷雨便放缓了结婚的脚步,提出推迟婚期。立春大惑不解,看着谷雨,说为啥呀?谷雨摇摇头,懒得跟立春解释。立春便发誓。谷雨半听不听。谷雨望着窗前萧疏的树木发呆。“他更爱世上人,为他们预备永生的路……他是全能的主,信靠他的人真是有福……”谷雨默默地祈祷。树上橘黄的叶子正一片一片地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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