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轰鸣作响的乡村客车上下来,生良的脚一踏上孟村的土地,感觉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整个世界好像为他专门消除了声音,孟村宽阔的道路两旁,长满了高大的杨树,阳光从叶子的间隙照下来,像是一地白鸟在树阴里无声地飞。生良左手的伤口这时尖锐地疼了一下,疼得很突然,出其不意就那么疼了一下,而且疼得也很奇怪,很迅速,一冒头儿就消失了,但那一瞬间的疼痛又很剧烈,是那种钻心的疼,比他受伤的时候还要疼。随着疼痛的消失,整个世界正常起来,生良听到了风声,听到了白杨树叶子的哗啦声,听到了田野里拖拉机的突突声。生良意识到,刚才那一下疼痛,像是提醒,像是警告,更像是他在用疼痛的方式对故乡的一次求饶。
生良六年没有回孟村了,他甚至不止一次想过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回到孟村了,在南方,他被城市的魔力深深吸引,从而变得过度依赖城市,这种依赖像一块遮光板,孟村岁月痕迹早已黯然失色。
受伤前的夜里,生良做了一个梦。场景是工厂的车间,生良的手抓向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烙铁在他的手里像一条红泥鳅,滑溜溜的,生良的手掌冒起了青烟,那些青烟喷到了他的脸上,变成了黏液在他脸上爬来爬去,他满脸都是泥鳅的味道。对这个梦,生良没有心情去细想,那一段日子,生良正为张美丽的离开暗自忧伤,不祥之感让他恍恍惚惚,一件不好的事物似乎悬在半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从天而降。那天他竟然提前来到车间,他巡视那些机器,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阔大的车间里静悄悄的,左右两排机床哑巴一样卧在地上。生良豁然发现,那些看起来整齐乖顺的机器,其实在用坚硬和冷漠表现着自己的骄傲,操作台上一根没有归位的铝材进入了生良的视野,生良就有了把这根铝材切割成两段的冲动,那种破坏的力量突然附体,他按下最为庞大的一台机器的开关,机器像一台野兽一样嚎叫起来,切割片在旋转,铝材飞溅出火花,铝材身首异处被割成两段,生良的身体一阵颤抖,他感到了毁灭其他的快感。随之而来的是左手逐渐传来的疼痛,生良举起手,昨夜的梦境霎时出现,他看见梦里的青烟喷射在脸上,那些液体又黏又热,直到那些液体滴落在衬衣上,白色的衬衣上霎时像开了一朵红色的花儿。
生良在医院包扎的时候,老板的命令就通过在场的人传达过来。好好养几日伤,到财务去领一年的薪水,不用再去上班了。果然,生良没有成为例外,尽管他在这个工厂是老板最欣赏的中层。
张美丽不辞而别,工厂又将他扫地出门,生良当时就认定这一切隐含着天意,疼痛和落败在那个时刻被完全确定下来,这让生良不再恍惚,看着因为被包扎而变形的左手,生良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丝笑容,仿佛他等待的就是这个结果。
生良的老板有些迷信,特别有一条,员工不能受伤。工人在进厂的时候,所有人,包括食堂里那些做饭的师傅,除了要报生辰八字,还要有例外的体检,要脱得一丝不挂,头上顶着巨大的射灯,由几个人从头到脚地仔细检查,浑身上下不能有任何伤疤。有一次,生良和张美丽躺在出租屋的大床上,他抚摸着张美丽的肚子,生良说张美丽你的肚子真光滑,简直就跟打了油一样,张美丽说,在我们厂里,剖腹产生孩子的,也都被辞退了,老板需要完人,百分百的完人。生良当时吃了一惊,他想了半天,突然掀开被子,天,我们两个可是百分百的完人。张美丽捂住了脸,哧哧地笑了起来。
孟村通往外面的这条大路,生良从小到大无数次在上面走过,来来回回,生良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它,而今,这条大路在自己的脚下,没有了以往坚硬的感觉,而是变得有些可疑的松软。生良站在大路上,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呈现在眼前。有一个少年骑着自行车从孟村飞快驰来,自行车是大二八的,链子蹭得链盒哗哗响,车把上挂着一个尼龙绳网兜,路上噌地窜出一只野兔子,少年和车子都咣当摔在路上,尼龙网兜里的馒头咕咕噜噜滚了一地。这是上初中的生良,学校在镇上,他一个星期回一次家,得拿够一个星期的干粮;有一个青年骑着自行车从远方而来,车子换作了一辆半新不旧的二六式,他骑得很慢,他弓着身子,像一只疲惫的大鸟,他没有发觉自行车的车胎扁扁的,快没有气了,压在路上发出噗噜噗噜的声响。这是高考失利的生良,他知道这一次骑回孟村的意义跟往日不同,只要回到孟村,他的一生就从此绑定在这里,混同孟村的普通一员,生良骑得异常艰难,每向前一步,他就离绝望之地近了一步;一辆红色的夏利汽车开了过来,驾驶车的是村主任的儿子黑牙,一个穿着崭新西装的年轻人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他对黑牙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提醒着路况,黑牙不老老实实地开车,他不看眼前的路,黑牙呲着黑牙,眼神老是向后座踅摸,后座中间是一位红衣女子,她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她的怀里抱着一束红色的花儿,那是镇上婚庆公司赠送的假塑料花儿。这是生良在迎亲的路上,尽管他看起来还算镇静,其实他的耳朵里满是后座捧花儿女子急促的呼吸声;一个看起来强壮的男人出现在大路上,他扛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他的身边是穿红袄的女人,女人怀抱着不到一岁的男孩,女人的目光一会儿在男人身上,一会儿在男孩身上,她的嘴里呼出一团团的热气。这是生良出门打工的情景,那个时候他们结婚不到两年,生良还黏着女人,生良的外出并不十分情愿,甚至还有一丝赌气的成分,女人半是安慰半是激励地说他,生良你不知道城市有多好,到时候别不想回家了。
在孟村向外走的大路上,生良怀着恐惧向未知走去,他不知道生命里的一个重要时刻马上就要到来,看着生良的背影消失在大路深处,生良女人更不会想到,她那句生良在城市里不想回家的话会一语成谶。
如果当年没有外出,一直待在孟村,自己今天会怎样呢?生良想,那将是这样一个生良,孟村的生良。安分守己,整天黏着媳妇儿,干不了什么大事,活得有些窝囊,暗地里总是发誓要揍黑牙一顿,见了黑牙却笑脸相迎,到镇上理发,隔壁按摩房的妹子坐在沙发上向他招手,一边挤眉弄眼招惹他,把他吓得不敢再去那家理发馆了,当然,他更不会在城市的工厂当课长,也不会有机会和张美丽进行一场爱情,也不会带着伤口回到孟村。而这一个生良才是原原本本的生良,才是理所应当的生良,而此刻站在孟村大路上的生良,因为一次节外生枝的外出打工,成为一个另外的生良。
进了村,生良怕遇到熟人,他不知道如何来面对他们,在孟村人的眼里,生良已经完全是另外一个生良了。生良知道,一个六年都不肯回家的男人,在乡村意味着什么,生良也知道,孟村的人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用各种各样的猜测来议论生良,生良虽然远在南方,可他不可避免地成为孟村人的话题中心。
生良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一路上没有遇到熟人。在村口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收购废品的外乡人,大概是经常在这一带活动,外乡人的脸上有一种不见外的活络,外乡人张了张嘴,搭讪的话只露出个头儿,生良就用客气而陌生的眼神把他挡了回去。还有一个女人,提了一只篮子在街上走,她应该是最近两年嫁到孟村,她见了生良,用试探的眼光打量生良,微笑着点头儿,生良也用模糊的笑简单地回应了一下。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男孩儿正在小桌上写作业,他的脚边趴着一只白色的小狗,小狗发现了生良,夸张地叫了起来,小狗伸着脖子,叫得细而响亮。男孩儿喊住小狗,他站在那里打量生良,生良的大脑里嗡地响了一声,他似乎看到了童年的自己,那个久远时光里的自己近在咫尺地凝视着生良,生良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才有些清醒,生良看到了男孩葡萄一样的眼睛,他听懂了男孩用眼睛发出的问话,你是谁?
生良说,你是小奥吧!生良听到自己的声音很陌生,带着患了重病的沙哑,又像有一种东西在割他的嗓子一样。小奥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生良说,你小时候喜欢奥特曼,喜欢打小怪兽,你站在床上喊,我是奥特曼!
小奥的名字是生良给儿子起的,儿子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喜欢盯着电视上的奥特曼看,生良在镇上的商店里给儿子买了不少奥特曼玩具,儿子哭的时候,只要往他手里塞一个奥特曼玩具,儿子马上就止住哭声。生良跟女人商量,给儿子起名叫小奥吧,小时候打怪兽,大了打黑牙。
小奥突然上前拉住了生良的手,他把生良拉到了屋里。儿子的手触到他的手的时候,他眼前像亮了一道闪电一样,身体的某个地方随即被打开,那一刻,生良接收到了一种明确的招引,他要做回原来的生良。
小奥把生良领到了一个镜框前,他用手指指镜框里的一个人,再用手指指生良,小奥说,你是这个人,你是爸爸。
是的,我是爸爸。生良没有想到,一直想象的父子相逢,竟然是靠了一张照片,他有些激动,又觉得自己的激动有些空洞。
那张挂在墙上的照片,是生良打工之后第一次回家时,在镇上的照相馆拍的,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那是他打工生涯中的惟一一次回家,之后的六年,孟村的一切逐渐在生良心里淡去。在那家破旧不堪的照相馆里,照相师傅一再命令他们摆弄姿势和表情时,生良突然第一次对女人有了明显的嫌弃,那种念头是在他想起张美丽时一下子涌上来的。坐在照相馆的长凳上,生良的耳边似乎听到张美丽高跟鞋走动的声音,还有张美丽低低的笑声,在生良心里,那可是一种有教养的笑声。在镁光灯闪亮的时候,生良有了一个想象,坐在身边的女人换作了张美丽,张美丽依偎在他身边,浅浅地笑着。
在照过这张照片之后,生良再没有回过孟村。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这张照片,照片上的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丝毫看不出他当时心有旁骛,而照片上的女人却有些预知未来的神情,她充满焦虑地望着镜头外面,分明是一副担心的模样。生良看着照片,他的脸微微红了,他为当年的情景感到羞耻。生良将小奥拉进怀里,小奥的身上散发出一阵青草气息,清新而温暖,他吸吮着鼻子,贪婪地感受着。小奥的身体在生良怀里挣扎了一下,他在用身体表示他的不适应和不情愿。
小奥推开了生良,小奥的眼睛长得像生良女人,女人不好惹,若是惹急了,她就像一头抵人的小牛,小奥就是用抵人小牛的眼神盯着生良,生良看得出小奥眼神里的抗拒,甚至还有一丝谴责,小奥张了张嘴,生良在等待,等待靠照片才能把他认出的儿子发出质问。
小奥说,你是来接我去南方吗?他的小胸脯一下一下地鼓着,他的眼神里有了泪光,生良一下子体会到,这个小男孩的愤怒包含着恐惧。
南方不好吗?
不好!
小奥,你说说,南方怎么不好了?
人到了南方就会变坏。
谁告诉你的?
巧婶,六奶奶,还有村里的好多人。
爸爸像坏人吗?
我看不出来,妈妈说小孩子看不出谁是坏人。
小奥看不出谁是坏人?
就像村里的黑牙,老是送我玩具,妈妈让我不要黑牙的玩具,妈妈说黑牙是坏人,妈妈说别给黑牙开门。
妈妈说得对,黑牙就是一个坏人。
你真的要接我去南方吗?
谁说我要接你去南方?
黑牙说的。
黑牙怎样说?
黑牙说,你变心了,不要妈妈了。
黑牙说,你有一天会回来,把我接到南方去。黑牙是个坏人,小奥不要相信坏人的话。
我也问过妈妈,你会不会把我接到南方去。
妈妈说什么了?
妈妈说,现在不告诉我,等我长大一些再告诉我。
那,小奥就长大吧。
我不想长大。
小奥为什么不想?
我不想到南方去。
小奥怕南方?
我不想离开妈妈。
生良看着室内,井井有条,比原来还要整洁。地面铺了瓷砖,闪着亮光,墙角立着一把小扫帚,黍苗儿被精心修剪得十分整齐,就像女人的发髻。生良知道女人,她可是一个要强的人。生良有些放心,也有些惭愧。
小奥。
嗯。
爸爸告诉你,妈妈说得不对。
爸爸不去南方了。
你不去南方了?
不去了。
你不接我走了?
我都不走了,接你到哪里去?
你要一直待在孟村?跟孟小苗的爸爸一样?
是,在孟村不走了,跟孟小苗的爸爸一样!
真的?
真的。
小奥歪着头,认真盯着生良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放心地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生良问,小奥刚才想什么了?小奥说,我在想,如果妈妈知道你不去南方了,她会怎么样?生良的眼前出现了女人的脸,但那是一张冷峻的脸,坚决而生硬,任凭生良怎么努力,他都想象不出那张脸在知道他回家之后的喜悦,生良心里有些难过。
生良发现小奥一直盯着自己,他才想起儿子在等待他的回答。
不过,生良说,你先告诉我,孟小苗是谁啊?
孟小苗是我同学,她爸爸是孟二起。
孟二起,那个秃子孟二起吗?
啊,你怎么知道孟二起是秃子?这可是孟小苗偷偷告诉我的,她说她爸爸戴的是假发。
我当然知道孟二起是秃子了,他打小就是秃子,他爸爸也是秃子,他爷爷也是秃子,他们家是遗传,每个人都是秃子。
不对,要是遗传的话,孟小苗怎么不是秃子啊?他们家很怪啊,秃子只遗传给男人,孟二起的姐姐不是秃子,他姑姑也不是秃子,他们家的女人都有一头好头发。
孟小苗的头发就好,她的辫子黑油油的。
接下来,生良像找到了某种通道,他挨个打听了小奥的同学,他逐一对小奥解说了他同学父亲的往事。在两个人的信息得到对接之后,就像地下工作者对上了暗号,然后就是传递和交换一些秘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被对方所提供的信息深深吸引。到了最后,他们已经被信任牢牢地焊接在一起。
小奥露出了笑容,在生良眼里,这是小奥第一次表现出纯粹明净的笑。
小奥想起了什么,说,我要去写作业,妈妈说上午必须把作业做完。
小奥蹦蹦跳跳地跑到院子里去,他坐在小桌子前的时候,看了一眼坐在堂屋里的生良,生良看出了小奥的不舍,生良走到院子里,坐到一边的马扎上,他冲小奥点了点头,小奥笑了笑,低头去写作业。
小奥的头发又黑又亮,摸上去一定扎手,生良克制着去摸摸小奥头发的冲动。女人也是一头好头发,刚结婚时,生良有事没事爱贴近女人的头,他喜欢女人头发散发出的那种味道,淡淡的,有一种荷叶的香味。孟村东边的池塘里,沿边种了莲藕,生良对荷叶的香味有着特别的记忆。但只要生良一闻女人的头发,女人就不耐烦,说他一个大男人,整天趴女人头上闻来闻去,没出息。
生良当年高考落榜之后,万念俱灰,对于命运,他准备屈从,又想抗拒。内心的冲突折磨得他日渐发怪,他用暴力来表现他的抗拒,生良的暴力只针对餐桌上的食物,只要看见餐桌上的饭菜,他就怀有深仇大恨一样顷刻之间一扫而光,而且吃相凶猛;生良又用乖顺表现他的服从,不吃饭的时候,他就跟受伤的小羊一样,不是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地发呆,就是窝在床上无声无息地大睡。生良的怪异弄得生良爹提心吊胆,他惟恐儿子精神上出问题,这在孟村不是没有先例。孟村的小学校,一直有两个校长,一个是真校长,这个校长是教委派来的,一个是假校长孟家山。假校长孟家山每天按时上班,上学放学都站在学校门口维持秩序,他腋下夹着一本书在街上散步,说散步其实更像巡逻,他会非常眼尖地看到混迹在人群当中的学生家长,他把他们喊住,非常认真地同他们谈话。孟家山就是在知道高考落榜的第二天,突然到小学校里去,声称自己是大学毕业生,被上面分配来当老师,当天,孟家山的父亲找了校长找老师,然后挨家挨户地去求情。从此之后,孟村小学就多了一位编外老师,校长哄他,老师哄他,学生哄他,学生家长也哄他,在孟村没有人去戳穿他。孟家山的父亲,既高兴又伤心,时间一长,也跟半个精神病差不多了。
生良爹想了一个招儿,他央求人给生良提亲,一喜冲一愁,孟村有这个说法。
媒人到了生良家,生良爹特意把生良喊过来一起说话。媒人第一次说媒,竟然有些紧张,他先是支支吾吾,后是啰啰嗦嗦,媒人的拙劣表现,让生良对他产生了不信任的感觉,他隐隐约约觉得媒人在欺骗他,生良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这次提亲。晚上,生良躺在床上,回忆起这件已经夭折的提亲,那个笨嘴拙舌的媒人说的一些关键词,出现在生良的脑海里,镇上,集市,裁剪衣服,心灵手巧,这些白天被忽略的词,夜晚里在生良的床边闪着奇异的光。下一个镇上的集市上,生良进行了一场偷偷的相亲,他在集市上找到了裁剪衣服的姑娘,她的头发很黑,阳光照下来,她的黑头发能在某一个地方折射出一道光亮,她穿着一件白衬衫,飞快地踩着缝纫机,站在马路中央的生良能听到缝纫机发出的嗒嗒声。生良不知道自己在马路上站了多久,集市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成了虚幻的背景,在他的眼里只有一个白衣姑娘在飞快地踩着缝纫机,那些嘈杂的声音也被隐去,他的耳边环绕着缝纫机清脆的嗒嗒声。直到有一个穿蓝衣的姑娘趴在白衣姑娘的耳边说了什么,白衣姑娘笑了笑,抬起头把目光射向生良,生良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跑开,生良一路奔跑回了孟村,他径直走去了那位笨嘴拙舌的媒人家里。
到了南方城市就会变心吗?真的要怪南方吗?生良在心里问自己。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生良一直庆幸自己南方的打工之旅,他隐隐觉得这是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转折。
不知道为什么,刚来到南方城市时,生良不但没有其他工友的不适应,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在心头拥有了一种热爱,这种热爱让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干。而好好干的目的,和其他工友挣钱回家的想法根本不一样,生良觉得,他需要城市的一种承认,而这期待承认的想法,他在少年时期一度拥有,是高考的落榜剥夺了这种可能。生良的努力很快得到回报,仅仅用了两年,生良就成了工厂制造课的课长。工厂里最大的车间,整齐地摆放了几十台机器,它们身躯庞大,有着先进属性,在生良眼里,这些冷冰冰的庞然大物,代表着城市,代表着现代,生良管理它们,掌控它们,就意味着他已经成为了城市的主人,能够主宰城市的某一部分。在南方城市里,生良多次想到过孟村的孟家山,孟家山靠虚幻来生活,而他生良却结结实实地生活在了往日的梦想里。
生良刚去南方的两年,他其实看不惯那些工友,他们去找“鸡”,有的去找那种二十元的“路边鸡”,还有的在出租屋里搭伙,成了露水夫妻。在第一年里,当工友们出去快活的时候,生良往往会想起在孟村的妻子,想起当年第一次在集市上看到妻子踩缝纫机的情景,每到这个时候,生良就找个没有人的地方,给妻子打电话,说一些“疯话”,女人在电话里笑他,数落他,最后让他听儿子的声音,儿子那时还不会说话,只能发出一些不知所云的音节儿,生良能听好大一会儿,听完了去睡觉。
就在生良宣布成为代理课长的那年春节,生良准备回家过节。张美丽找到生良的时候,生良正往一个大行李箱里装东西,他花三百块钱给女人买了一件格子裙,在批发市场里,生良看到这件格子裙就眼前一亮,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在宿舍里,生良想象女人在他的面前试穿那条格子裙,她刚刚穿上,只转了半圈儿,张美丽伴随着响亮的高跟鞋声走了进来,生良当时就有了被人识破的尴尬,生良不好意思起来。而张美丽竟然也是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她说出来的话让生良大吃一惊,她要请生良去喝咖啡。
生良满腹狐疑地跟着张美丽进了咖啡厅,那是生良第一次喝咖啡,也是第一次和张美丽距离如此之近,他坐在那里,自卑而紧张。对张美丽,生良是一直仰望的,一是因为身份,张美丽是老总秘书,属于白领,在级别上比生良高了不少;二是张美丽的年轻时尚漂亮,张美丽是真美丽,如果换作别人叫这个名字,说不定会是一个不自量力的笑话,而张美丽叫张美丽这个名字,就很是名副其实;张美丽是北方人,从一个沿海城市出来,那里盛产模特和明星。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张美丽在生良眼里,始终是高他一等的一类人。
张美丽端着咖啡,慢慢说出让生良吃惊的话。先是张美丽的年龄,竟然和生良是同龄,这简直让生良不敢相信;老大不小的张美丽一直被家里人催婚逼婚,每回家过春节,她都要迎接车轮战一样的相亲,被逼着相亲成为她最为痛苦的事情;为了躲避今年的相亲大战,张美丽决定主动出击,雇佣一个男朋友回家,不说一劳永逸,起码要清净一年。张美丽说完,端着咖啡笑眯眯地看生良,在咖啡缭绕的香气中,生良恍然大悟,敢情张美丽把红绣球扔到他怀里了。
生良成功地完成了这个任务,张美丽的父母对这个准姑爷十分满意,在张美丽家的日子里,生良的扮演一天比一天出色,一天比一天游刃有余,以至于张美丽会做出超出剧情的亲昵,这让生良既激动又伤心,扮演的角色和本人之间,他搞不清张美丽究竟是对哪一个满意,最后他甚至暗暗嫉妒起他所扮演的角色来。
直到一年之后,张美丽真的和生良好上,生良还是如在梦中,他总是有一种董永被七仙女爱上的感觉,这是有差距的爱,带有恩赐意味的爱,甚至到张美丽离去之前,生良的这种感觉一直没有消退。更重要的是,生良把张美丽对自己的爱视作是城市对他的一种认可,能拥高他一等的张美丽入怀,生良有了一种被城市真正接纳的庄重感,这种庄重感,让生良以赴汤蹈火的决绝来投入了这场意外的爱情。后来生良听说张美丽曾经是老板的情人,生良都没有担心老板的报复,在孟村,于寡妇有好几个相好,自从村主任和于寡妇好上之后,其他人都自动撤出了,谁也不敢再打于寡妇的主意,村主任的相好,不是谁都可以动的。跟生良的估计相反,生良的老板好像不太在乎这件事情,他见了生良甚至比原来还亲热了一些。生良告诉张美丽,他做过一个梦,和一个戴面具的人在工厂空旷的楼顶决斗。其实,我知道这个戴面具的人是谁,生良看着张美丽说。张美丽依然表现出心不在焉的态度,她一点儿也不关心谁是这个戴面具的人,她轻轻哼了一声,戴上魔音耳机听起了音乐。在梦的结局中,戴面具的人突然将剑刺向了站在圈外的张美丽,生良冲上去,对手的剑刺进了生良的心脏,生良倒下的时候,他看见张美丽捂住了嘴巴。生良在梦醒之后想,为了和张美丽的爱情,他是真的会不惜生命。
直到张美丽不辞而别,生良才回忆起另一个梦。生良坐在一个看起来像医院的地方,他的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的花,他看见一辆手术车从面前走,没有人推动,是手术车在自己走,上面是白得刺眼的床单,生良揭开床单,张美丽直挺挺地躺在上面。
后来,生良明白,死亡的不是张美丽,而是他们的爱情,再后来,生良明白,死亡的不只是爱情,还有城市对他的认可。
这一切,在受伤的时刻得到确定,在医生缝合之前,生良看到了伤口,血已经被止住,通过开裂的伤口能看见白色的骨头。那个时候,生良像看到真相一样猛然醒悟,张美丽永远的心不在焉,注定早晚会离开,而车间里那些庞大的机器,他从来也没有真正主宰过。
生良看见一双手在摇他,他睁开眼,是小奥,他竟然坐在马扎上睡着了。
小奥说,我们该吃饭了。
生良问,妈妈呢,她不回家做饭?
小奥说,妈妈去西河涯种玉米去了,她带了干粮,她要我自己做饭吃。
生良去厨房里看了,对小奥说,我给你做面条吧。
小奥说,我最喜欢吃面条了。
生良和面的时候,发现那个和面盆还是以前那个,是生良和女人在集市上买的。那个时候女人还没有怀孕,她在一个卖盆子的摊点拉住了生良,顺着她的手指,生良看到了这个有大胖娃娃图案的搪瓷盆。回来的路上,女人说,生良你注意到了没有,那个卖搪瓷盆的多和善,慈眉善目的,跟画上的送子观音样。生良把盆子放在案板上,脑海里出现了女人和面擀面条的场景,他按照回忆里女人的样子做着,一手浇水,一手和面,雪白的面粉起雪花起穗子,生良揉成了面团,女人说过,瓤面饺子硬面汤,擀面条的面要比饺子面硬,摔歪的壮汉揉倒的面,要用力气才能把面揉透,擀好面皮,生良把面切得细细的,轻轻抖开,在面粉的升腾中,面条颤呀颤的,跳舞似的。锅里倒油,煸炒葱花,烹醋,添水,滚水之后落面……
盛好面,生良一愣,他似乎看到女人站在热气腾腾的锅台边,女人的脸上笑盈盈的。
小奥吃得满头大汗。
小奥,爸爸做得面条怎么样?
好吃,比老吴伯伯做得好。
老吴伯伯是谁啊?县里派下来驻村干部,住在村部里。
老吴,老吴是个啥样的人?
戴着眼镜,会吹笛子,他见人喜欢笑。
是个性子好的人?
也有不好的时候,他熊黑牙,把黑牙的脸都吓白了。
老吴不给黑牙爹面子?
孟小苗的爸爸说,老吴官儿不大,胆子大,在县里都跟县长吵过架。
孟小苗的爸爸知道县里的事?
孟小苗的姑姑在县城医院当护士,知道不少县里的事。
黑牙做啥坏事了?
黑牙喝了酒,黑更半夜,敲我们家门。
黑牙还是不改二流子习气,该熊。
看来,这个老吴不错。
妈妈也这样说,只要包水饺,妈妈就让我给他送一碗。
老吴常到我们家来?
常来,有时是村主任陪着来,有时是自己来。
常在我们家吃饭?
吃过很多回,有一回喝醉了。
喝醉了?
醉了,哭了半天。
哭了?
哭得声音小,我在写作业,我在后面看见他的肩膀在抖。Cm8QDYJvjx60DVFKGa448xHzR9mehGoku8q6K99JHS8=
一个县里来的官儿,竟然会哭。
妈妈说,老吴伯伯心里苦,他老婆死了很多年了。
生良沉默起来,外面有卖豆腐的,梆子声传了过来,一阵紧,一阵慢,敲得他心里慌慌张张的。
生良说,小奥,我们去西河涯看看去吧。
生良跟小奥解释,西河涯那块地,不好干活,往常两个人也要干一天。小奥很高兴去西河涯,他根本没有听生良的解释。
生良领着小奥去西河涯的路上,遇到了那个卖豆腐的人,生良认出了他。生良在孟村的时候,经常买他的豆腐,这个人卖豆腐很特别,别人都得敲梆子,惟独他喊,后来有人说,这卖豆腐的原来唱过戏,嗓子好。有一回下雨,生良还留他在家里吃了饭,当时他豆腐卖得只剩下了一小块,他不好意思用这一小块豆腐答谢生良,就给生良唱了一段戏,卖豆腐的说这是他不登台之后第一次唱,从那以后,生良和卖豆腐的见了面,都亲热得不行。和卖豆腐的走近了,生良和他打招呼,我记得你原来卖豆腐都是喊,怎么现在也使起了梆子?他看了生良半天,怎么也认不出生良来了,他用沙哑的声音说,老了,老了,喊不动了,只能靠敲梆子了。
去西河涯的路上,生良闻到了田野里的味道,正是深秋,到处都在收获或者种植,泥土被翻耕的气味,庄稼割裂茬口的气味,青草被踩出汁液的气味,收获和孕育的气味,它们浓烈地混合在一起,被风卷着涌到生良的身边,钻进生良的肺叶里,生良呼吸着大地上的芬芳,这芬芳是久违的,一瞬间热热的感觉涌上了心头,生良感觉孟村还是接纳了他。
登上坡,老远就能看见西河涯的地了。
生良看见自己家地里有两个人,一个穿白衣的,是自己的女人,还有一个穿黑衣的男人在帮忙。种玉米,两个人配合最快,黑衣男人在前面刨窝儿,女人挎着一只篮子紧跟在后面,她去窝儿丢一粒玉米,然后用脚把土蹍平。
小奥指着黑衣人说,那个人就是老吴。
老吴,在西河涯的地里,在女人的身边,在本来该是自己的位置上干活。
地里的两个人停了下来,站在那里说着什么,女人弯了一下腰,她好像笑了一下。老吴指着女人的头比划着,然后,老吴靠近了女人,老吴的手在女人的头上摘了一下,又摘了一下。生良想,老吴一定闻到了女人头发里的荷叶味儿。
生良觉得脚下的大地一动,一阵钻心的疼痛,从伤口那儿传了过来。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