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华已经好多天没回来了。这是不常有的事。
他不在,家中突然变得寂寥起来。昔日欢跃的堂屋里,老两口隔着一张古旧的八仙桌相对而坐,沉默无语。他们都上了年纪,面容迟滞,许久也不眨一下眼。房间里散发着一股长年未经打扫的霉味。茫茫的暮色陷落,他们仿佛置身于巨大的鼠洞之中。
老头点了支烟,腾起浓重的烟云,这让暮色在转瞬之间更显得深沉。过了一会儿,老伴起身开了灯。灯光昏黄,照着桌上半杯凉水。杯壁和水面都蒙了厚厚的灰尘,这时节显得尤其黯淡。
她按下开关后便一直立在墙边,且久未转过身来。距她仅三五步之遥,有一扇窗户豁然洞开。窗框表面的一层青苔已经发黑,看去像深印在上面的旧年血迹。屋子外面有阵阵北风呼啸而过,不经意间刮落檐口或树枝上的积雪,噼噼啪啪落在地上。落雪似乎击碎了她心下久远的平静,令她猛然一振,犹从一场好梦中惊醒过来。
“起风啦!”她朝窗外张望,刚好迎着阵阵冷凉扑面而来,然后她转身问老头,“天气预报有没有说要降温?”
老头只顾着抽烟,没有搭话。
她遂踱步到窗边,将那扇窗子关上,但刚一松手就又被风吹开。插销不见了,下端的木质插孔也被灰土塞满。她想质问老头,毕竟修葺的事不应该由她一个老太婆去做。然而她还没开口,便瞥见青烟背后石雕一样的冷漠神情,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只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她径直去了里屋,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翻找杂物的声音,持续一阵便安静下来。只过片刻,她又制造出了更大的动静,还不时小声地嘟哝着。某些器物相互碰撞在一起,凌乱地叮当作响。
老头并未起身,他往里屋看了看,然后把一大口烟吸进肺里,一时没有吐出,呛得咳嗽不止,险些背过气去。
老伴空手从里屋出来,见他仍心安理得地坐在原处,于是干脆把另一扇窗子也打开,让更多的风灌进来。
这一招不动声色,但顿时起到了作用。老头丢掉烟蒂,仍然断断续续地咳嗽,他清了清嗓子:“你老糊涂啦!天都要黑了,开窗户干什么?”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却有一种平静的力量。
老伴返身回桌旁坐下,这回轮到她不理老头了。
“你聋了?”
仍没有回答。
“我跟你说话呢!”
“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担心?”老伴瞪了他一眼,“我真怀疑你那颗心是铁打的。”
老头不明就里:“我为什么要担心?担心什么?”
“你不知道要降温了吗?”她说,“窗子都坏掉多久了,你就不能花半支烟的工夫拾掇一下?烟是你的命还是你亲人?一天到晚就没见离过手!阿华怕冷你不是不知道。他在外头那么久了,一会儿回来了你难道还想让他受冻?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老头有些不耐烦:“你就那么确定他过会儿会回来?”他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烟叶,“这话你都说了不下一百遍了,可结果呢,他却跑得连半个影子都没有,鬼知道现在他上哪里野去了。”
“你这是什么话?”老伴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震得水杯一阵微颤,更多的灰尘落入水里。
老头垂下眼,兀自裹他的烟。
“要不是因为你,阿华他早该回来了。”
老头耸肩一笑:“他回不回来是他的事,怎么能怪我?”
“你好意思说不怪你?”老伴提高了嗓门,“你真正关心过他吗?都这么长时间了,你出去找过他一回没有?他在外头风餐露宿,你倒还有闲心盘起腿来抽烟。有你这么当父亲的吗?”
她话音刚落,老头手上便停了下来,他双眼通红,死死盯着老伴,过了好一阵子,才极力压住怒火甩给她一句:“你就是个疯子!”
“你骂谁?你把话说清楚。”她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不要再装糊涂了,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明白。”
“少在那阴阳怪气的,难道我说错了吗?”老伴变得咄咄逼人,瞬时又换了种语气,“我知道了,你的要害被我说中,你在心虚。”
老头再度垂下眼眉,直至把一支烟裹好,一边断断续续地咳嗽,一边艰难地划火柴点烟。火柴大约是严重受潮,他一连划了好几根才总算点着。
“抽吧抽吧。”老伴腾地一下站起身,“我就纳闷了,怎么就抽不死你!”
“放心,你死了我还会好好活着呢。”老头喷出一团青烟,那样子看去真有几分自得与悠然。
老伴再次去了里屋,还和先前一样,不过她有意把响动弄得更大声了,可是最后仍旧两手空空地出来。经桌旁走过时,她没有看老头一眼,怒冲冲地跑到窗户前摆弄一气,然后又快步走进紧靠堂屋那间狭窄深黑的厨房,但是并没有立时掀起锅碗瓢盆的声响。
老头好奇地扭过脑袋,却正巧碰上她从厨房出来。
不过她并没有注意到烟云笼罩之下老头的举动,也许她注意到了,只是装作没看见。
她手里拿着一根油腻的黑漆筷子,到窗边把窗子关上。就在一阵劲风飞扑过来之前,她迅速用筷子当插销将窗户牢牢闩紧。筷子一头的黑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有种撕裂之余的斑驳。风在外面怒号,她向老头投去了胜利者的目光。
“看到没有,我不是离了你就不能过。”这样一件小事,就能让她有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不过她的口气也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温和下来。
老头也早消去心中怒火,眼见气氛有了缓和,故意打起哈哈:“我还以为你做晚饭去了呢。”
“你一天到晚就顾着自己那张嘴。”
“人嘛,活着当然就为了一口吃食。”
“要吃你自己做去。”老伴刻意拉下脸,“你刚才不还咒我死吗,我才懒得伺候你这种没良心的人。”她一边说着一边在老头的对面坐下。
“你以为做个饭就难得倒我?离了你我也照样能过。”一支烟即将燃尽,快要烫到手了,他却不急于扔掉,而是狠狠地再吸了一口。
说完这话老头便沉默下来,老伴也没有接他的话。其实,这样的沉默时有发生,而且近来愈显频繁了,但是他们并没觉出事态的严重。或许这样的沉默在他们之间是必要的,也或许这本是年老之后的一种常态?他们虽然清楚生活中确实出了点问题,可谁也没去重视,到了这个年纪,何况就他们两人相依为命了,谁还会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对什么事情都斤斤计较呢。
然而,谁制造了沉默,毕竟应该由谁来打破。
老头抖落掉燃到两指之间的烟卷,无缘无故发出感叹:“这人啊,不管离开了谁,他还得照旧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他好像是说给老伴听的,又像是自言自语。
老伴也受到感染一般轻叹道:“人不是最讲感情的动物吗!”
“感情?感情既不能过日子又不能当饭吃,那是蠢人拿来愚弄自己的。”老头说,“别管是多亲多爱的人,刚刚失去的时候悲伤在所难免,但是当你知道再大的悲伤也无力挽回时,就会认命。我们还有自己的生活。时间久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遇到高兴的事,自然会开心地放声大笑;碰上喜欢的人,也会掏心掏肺地去相处。”
老伴吃惊地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似的:“你说的是什么胡话?照你的意思,全天下人都自私到家了。”
“自私是人的本性,所有人都一样。”
“我就不会。”
“除非你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老伴稍作停顿,接着说,“我知道你的话是什么用意。但是我告诉你,阿华会回来的。他只是最近太忙,抽不开身,我能理解他。”
“他要回早回来了。”
“他会回来,”老伴的语气很坚定,“一空了他就会回来。”
老头无奈苦笑:“他能忙个什么?忙着出去找母……”
“他会回来!”老伴突然朝他大喊起来。
每当碰到这样的情形,老头总会闷不做声地裹烟,随后一根火柴点燃,什么事都立刻化作了青烟,转瞬消散。但是这次他把烟叶拿在手里,过了很久,都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而是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脸上表情并无甚变化,可分明有种别样的沉重力量击中了他。他闭上眼,极力想要回避眼下一切。
他们再次陷入沉默。
门窗紧闭,风声显得很遥远,连街上汹涌的市声也恍若梦中幽微低响。他们直直坐在那里,面对着庞大的寂静。
天色渐渐暗下来,反倒让房间里的灯光变得更明亮了些。
老两口仿佛各自想着心事,相互间视而不见,其实不然。他们虽然一动未动,双唇紧闭,但却一直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对方动向。这有点像小孩子之间的游戏,但更像是对手间的较量。
老头很快就感到累了,他毕竟要比老伴年长好几岁,身体不能承受这样持久的对垒;还因为他突然对这种游戏感到厌烦,身心俱疲。更何况咳嗽不是你想憋就能轻易憋得住的,他大喘了口气,然后用手按着胸口猛劲咳了一通,顿觉畅快无比。
他把烟叶扔在桌上,终于站了起来。
老伴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老头迈开步子,往堂屋大门走去。他的腿脚不太灵便,走起路来有点儿跛。大门下半部是红漆的实木板子,镶嵌着精致的雕花,早前鲜活的色彩虽已退却,但没显出半点不堪;上半部分是仿窗棂的结构,并装了厚厚两块玻璃,正因为此,即或关了灯,屋里再暗,也不至伸手不见五指。他在门口停下来,佝偻着背,像是细心观望外面的天色,又像是在犹豫着等待什么。
老头正准备开门,这时老伴蓦地站起。由于动作过大且快,小腿把木凳撞出老远,啪一声倒在地上。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老伴问。
“到外面透透气。”
“你怎么这么会挑时间!天都要黑了,现在还刮着大风。我看你是久了没感冒,浑身又发痒了。”
“我一会儿就会回来。”
“那也不行。”
“万一真要感冒了,我不会麻烦你。”
“说得好听,可你哪次有点大病小痛受罪的不是我?”老伴撇了撇嘴,转而叹息道,“哎!要是阿华在就好了。有阿华,我哪里还用为这些事情操心。”
老头好像被当头挨了一棒,两手垂下来,门闩并未被挪动。他的身子佝偻得更厉害了,整个人突然之间变得低矮而瘦小,要是一旦打开大门,说不定他轻易就会被风吹倒在地。他颤颤巍巍走回桌旁,双手紧扶着桌沿,几乎用尽了全身气力,才总算安稳地坐了下去。
老伴将凳子立起来,也跟着坐下。
老头神情低落,绝口不提要出去的话。他一会儿拾起桌上的烟叶,一会儿又放下,这样反反复复好多次,让老伴也看不下去了。
她说:“你想抽就抽吧,我又没拦着你。”有时候她倒显得特别的通情达理。
老头裹了烟,本不打算立刻就点着,但实在是百无聊赖,也感到这冬日凄凉快要将房间和他的身体吞噬掉了,而人生的凄凉似乎还更为浓稠。心里那么空,用什么也无以填补,惟有大口大口地吸烟,让烟头燃烧得嗞嗞发响。烟吸进气管,深入肺腑,只要尚有余隙,干脆让它进入毛孔、血管、骨髓又何妨,把整个身体都换成是烟做的,给它一身轻盈。
于是,他随青烟一道袅袅升腾而起。房间转眼变得高远无尽,刹那间有了天空的轮廓,白光乍现,他如同彩蝶飞舞在明媚的山谷。那奇妙的体验犹让他回到了青壮时节,不用非得耳闻目视,也有身临其境的愉悦。
然而一支烟有它的局限,并不能带给他无限遐思与恒久的慰藉。
天空突然撕裂开一道口子,破旧的窗子、窗外晦暗的街巷、老伴、奔跑着的阿华……生活中或远或近的熟悉人事都倾泄而下。特别是某个声音一直在耳畔絮叨,没完没了。
这些让他重新禁锢于那份与生俱来的重,自半空跌落下来,摔入自己苍老的躯壳里。胸口剧烈地高低起伏着,他想咳嗽,但是咳不出来,于是他一面双手拍打着胸,一面大声吸气。好半天他才找回呼吸顺畅的感觉,自己也从虚幻迷离中清醒过来。
原来那声音是从老伴口中发出的,这些年来,她总是不放弃对远她而去的人或物执拗的怀念:“我们要不要给阿华留个门?要是他夜里回来,进不了屋可怎么办?对了,明天一早别忘记提醒我去买两斤莴笋,那是阿华最爱吃的菜。哎,他就是再忙也应该回来一趟,好让我们放心啊!”她满脸的不解,突然想起什么,又说,“你空了把他的窝挪到厨房的煤炉旁边,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让他有个暖和的地方,晚上能睡得好点……”
老头看着老伴,不明白她话中指的究竟是谁,但她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且一副沉浸在自己一厢情愿的合理安排中的认真模样,还是让他心中升起了莫大的怜惜。不过话说回来,这对老伴来说似乎并没什么不好。如此而言,他该可怜的反倒是自己。
老伴还在那里喋喋不休,他想如果是为了她好就必须打断她,让她面对现实,别再自欺欺人了,但总归有些不忍,于是说:“要不我们一起出去找找阿华吧,他这样老不回来也不是个办法。”
“我们早就该去找他了,”老伴立马兴奋起来,“你决定了?”
“决定了。”
“好,好,事不宜迟,现在就走吧。”她简直高兴得有点手足无措了。
“你不觉得现在太晚了吗?”
“不晚。”
她早已迫不及待地起了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好几圈,又朝窗外一阵张望,后来略带着歉疚的口吻说:“今天是有点晚了呵,要不明天再去吧。”
老头点了点头。
“你饿了吧?稀里糊涂的都这个时辰了。”
说毕,老伴踩着细步去了厨房。
老头长长吁了口气,说不上是轻松了,还是更沉重了。只是这会儿他不再咳嗽,也不再气喘,这样就很不错了。
当厨房里飘来阵阵白水面条的香气时,猛烈敲击大门的声响打破了短暂的安宁。外面已经完全黑了,无法确定那个身影到底是谁。老头慢条斯理走向大门同时,老伴已抢先一步从厨房里出来,手上和围裙上都是面粉,她难以抑制满心的喜悦:“是阿华回来了?”
她来不及擦手,便迫切地将门打开。随着吱呀一声响,强大的寒意袭来,他们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门口站着的,是平日并无太多往来的邻居,老伴有些失落。这个中年妇女哭丧着脸,焦急地问他们:“你们家阿华回来没有?”
老两口一阵对视,同时朝她摇了摇头。
“我们家虎子也不见好多天了。”她的声音在发抖,还带着哭腔,“现在警察每天到处杀狗,听说是上个月有疯狗咬死了人。刚才就在巷口,他们又拖走了一条,我看着怪像你们家阿华。”
“阿华?”老伴起初还有些迷惑,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发出一声尖利的喊叫,“阿华!”她用力推开邻居,跌跌撞撞地朝巷口跑去,邻居搀扶着老头,也跟着往外走。
当老头和邻居后一步来到巷口横过的大街上时,老伴正双手抓住一辆货车的门把死死不放。后面车厢里放着两个大铁笼,里面是几只受到严重惊吓的狗。它们大小不一,睁着漆黑发亮的眼睛,浑身瑟瑟发抖。它们都很安静,没有一点声音,哪怕是极小极轻的嘤嘤呻吟。
老头走上前,并没有发现他们家阿华。他去拉老伴,但她不肯松手,而且力气出奇的大。
一个年轻警察下了车,冷笑一声:“你是要故意阻碍我们执法吗?”说完便强拉开了老伴的手。他那么年轻,全身都充满力气,老人哪里是他的对手。
车子开走了。老伴无助地坐在马路上,老头去扶她她也不让。她已经伤心到了极致,望着车子消失在夜色中,哭得呼天抢地:“阿华啊,我的阿华!”
经过的路人有些不解:“不就是条狗吗,没了还可以再养嘛。”
邻居说:“你们不知道,阿华是他们的独子,都去世好多年了。他生前总是很忙,不常在家,那只叫阿华的狗是儿子买给他们的。”
“他们怎么给狗取个和儿子一样的名字?”路人们更加不解了。
邻居没有回答,只淡然一笑,但笑得比哭还难看。她望着夜色如此深邃,突然变得心事重重。
老头也在老伴的旁边坐了下来,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在他们身后,长长的巷子尽头,堂屋里还亮着灯,煮面条升腾而起的水蒸气四处弥漫,与灯光相互交织,混沌如谜。此时房间里空空如也,任暖气烧得再足,也难以摆脱掉这漫漫长夜的寒冷与清寂。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