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

2013-12-29 00:00:00范玮
当代小说 2013年12期

我想主动一点儿,把上个月失踪几天的事情写出来,会很长,简直有点儿像小说。

小白没有搭腔,不用抬头,我就看见她对着电脑屏幕撇了一下嘴。小白其实坐在她的办公室里,和我隔着七个格子间和一条通道,她是我们公司的HRM,也就是人力资源部经理,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

失踪的四天里,我去了一个叫太平镇的地方。我们家和太平有几十年的牵连,直到上个月,我才第一次去了太平。我对着电脑敲字。

成年之后,我很多次想去太平看看,而每一次都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出现,不能成行。有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梦里都是在太平大街上闲逛情景,第二天醒来之后,我还看一眼立在床边收拾停当的行李箱,我在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出来就把去太平的事儿给忘没影了,好像洗脸的时候把去太平的事情也给洗掉了。还有一次,我拉着行李箱去了火车站,站在排队买票队伍的尾巴上,我离着窗口越来越近,顺着前面人的肩膀,我看见售票员抹了口红的嘴巴很鲜艳,只要她张开嘴,就像一朵花儿在开放。就在我前面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经理的声音在听筒里依旧很霸道,他命令我在火车站原地等待,他要带我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以前这种级别的会议,都是经理带着秘书小娜参加,放下电话,我有些伤感,不是为了太平,我想经理和小娜的感情可能出现了问题。

本来,我不想把失踪四天的事情说出来,这四天我打算抹成一段空白。

小白还是没有回应。

我站起来,虚张声势地伸了一个懒腰,各个格子间尽收眼底,红男绿女的同事们都很悠闲,有的在看书,有的在上网,有的在摆弄手机,新来的女大学生在绣十字绣,但他们都静悄悄的,保持着一个大公司应有的秩序。每到月底两天,我们整个公司都不忙,老总和他的董事们都开车去了西郊,去打两天高尔夫球,同事们都管这两天叫“月末”,这是我们额外的福利。我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小白的办公室,从磨砂玻璃墙看进去,能看见小白坐在办公桌前,影影绰绰的,挺神秘。

我重新坐回椅子里的时候,电脑屏幕上闪着小白的一句话,把交代写成小说,同意!

上大学的时候,我还真的学写过小说。可第一篇小说刚刚开了一个头儿,第一场爱情也脚跟脚来了,我得先忙活爱情啊,那篇小说就成了只有一个开头的小说。

最后的下场是,小说只剩开头儿,爱情没有结局。

那场爱情太短暂了,跟发了一场高烧一样,我一边打字,一边回忆当年的女主角,她高我一级,数学系的,喜欢穿绿裙子,可现在无论我使多大的劲儿,怎么也想不起女主角的脸来了。

高烧后遗症,不过,良好的记忆和低弱的判断力是相辅相成的。

谢谢安慰!

那你谢蒙田吧,他老是干鼓励 人的活儿!

我无言以对,发上去一个尴尬的表情。

这回,交代材料不会是连头儿都开不了吧?

我想好了,从去太平的火车上开头。

如果是数学系女生,她一定喜欢从结局开始推演,分子式的魅力。

库尔特·冯内古特说,小说的开头要尽可能接近结尾。

没有听说过冯内古特这个人。

他是德裔美国人,在1960年代,他的小说在美国校园内人手一册,大学生宿舍里到处都是他卷了边的小说。

那你快写吧,第一,我好奇你去太平的故事,第二,我想看看你有没有成为中国冯内古特的可能。

这是一列从欢城开往太平的慢车。

火车是有特殊意味的东西,它有着封闭的空间,但它又是流动和开放的。据说很多作家习惯在咖啡厅写作,为什么没有人建议他们来火车上写作呢,这样他们的作品起码不会缺乏起伏感和方向性,他们大概不知道,有多少读者讨厌那种平铺直叙和漫无目的的作品。

当时,在火车上,我没有构思什么小说,我有些焦急。我的焦急并非是急于早点到达终点站太平,到太平只是一个过程,相反,我的心一直留在欢城,在买去太平的车票的同时,我也买了返程的车票,我在盼望返回欢城的日子。在欢城有一位姑娘,我踏上火车的时候,才发觉真的不愿意离开她太久,在我的心里只有一个终点站,不是太平,而是始发站——欢城。

邻座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我印象里一直是个长发飘飘的美女坐在我身边,长发美女的皮肤好,像瓷一样发亮,她身上的香水味不冲,却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劲儿,一定是价值不菲的天然植物萃取而成,换在以前,我一定会主动搭讪,但自从我心有所属之后,好像有了免疫力,对美女能做到熟视无睹。和我说话的人是个秃子,他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点儿磁性,莫名其妙地有那种权威的口气,我吃惊地看着他,邻座的芳香犹存,似乎是一个恶作剧的魔术,由长发美女瞬间变成了这个笑眯眯的秃头。

你是去太平?磁性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本来我是打算含糊地应付一声,由于情绪里的不快,那声回答被过分响亮地说了出来,竟然错误地带有了热情的分量。秃头似乎是受到了鼓舞,他笑容可掬地自我介绍起来。秃子说自己上个星期刚刚退休,他工作的那个城市房价一直高得离谱,他赌气一直没有买房,不买房的代价是老两口一直分居,现在好了,退休之后他就回太平颐养天年了。秃头总结说,以前是户口和工作关系卡人,弄得夫妻两地分居,现在多简单,一个房价当关,万夫莫开啊。秃头虽然是到了退休的年龄,精气神完全不像个老年人,他的头亮、眼亮、声音亮,整个人就像一个电力十足的发光体。秃头喋喋不休地说着,我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秃头介绍完了自己,见我没有和他交换个人信息的意思,就打听起我去太平的目的。秃头丝毫不知道他在我眼里的形象,这个贸然闯入者,这个芳邻的替代者,这个打扰者和破坏者,我当然没有诚实以对的必要,特别是这次太平之行牵扯到十五年前的一桩丑闻,尽管中间有十五年的时光隔着,我还是感觉和不光彩的事儿沾上了边儿。

和所有的撒谎者相同,本来我去太平是一件和A有关的事情,我打算说B,话出口的时候却成了C,我听见我的声音在火车车厢里说,我去太平镇粮所。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辆摇摇摆摆的老式客车,我的父亲周成舟坐在车里,周成舟当时的年龄和我现在相仿,正处于他一生中朝气蓬勃的一段,周成舟的目光穿过大路上的烟尘,坚定地看着前方,他的手一直放在胸前的黄色帆布包上,他的手汗津津的,把“为人民服务”五个红色的字弄得湿漉漉发亮,帆布包里有一封信,是周成舟去太平粮所的工作介绍信。去太平粮所干什么?秃头一愣,他跟我一样对我去太平粮所的回答有些吃惊。谎言只要起了头儿,就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我顺着周成舟那条路说,我去太平镇粮所工作,响在车厢里的声音似乎不是我的,它或许真的和周成舟当年的声音有些相像。你,确定,是要去太平粮所工作?秃头脸上是一种认真的疑问,以至于他的话断断续续,被疑问给敲碎了一样。没错,太平镇粮所,太平镇红旗路十七号。这个地址我无数次见过,在周成舟写回家的信封上,它们在寄信人地址栏里,周成舟字很漂亮,在我小的时候,一度想当然地认为太平粮所是个漂亮的地方。

秃头莫名其妙地笑了笑,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安静下来的,他好像对我一下子失去了兴趣。他闭着眼睛说,到红石崖了,再有一个小时就到太平了,我看了一眼车窗外,外面黑乎乎的。果然,那是他的一个过渡,一直到太平站,他都保持着安静。

临下车的时候,有人在后面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秃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车窗外的光线把他的光头照得亮闪闪的,秃头说,小伙子,我要跟你说两句话。车厢里有些乱,各种声音掺杂在一起,他磁性的声音却很清楚地劈开了那些嘈杂的声音。

太平粮所早没有了,倒闭快十年了。

你来太平或许有别的事情,如果需要我帮忙,可以找我。

他把一张名片塞进我的手里,就下了车。

名片上写着,某某市公安局刑警大队,李大成,副大队长。单位、职务、地址、办公电话都被黑色的线给划了一道,只有姓名和手机号码没有被划上黑线。

名片闪着诚实的光,当时,我既羞愧又温暖。

小白的头像闪了起来。

小白:火车上的事情让我想起了你那次面试。

半年之前,我被那个遵循“丛林法则”的公司淘汰,成了无业者,那种被遗弃的羞耻感打蒙了我,当我想找一家更大的公司来遮羞时,小白供职的这家公司在报纸上刊登出招聘广告,我牢牢攥住那张报纸,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面试在公司的第六会议室举行,很快我就发现一起面试的十几个人中,都头顶海归、博士、研究生的光环,我夹在他们中间,成为最灰暗的一块。

面试结果是当场宣布的,第六会议室里安静极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在对面的评委席中站了起来,她对所有人微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念出了我的名字,我有些慌张地站起来,周围那些光迅速暗成一片,他们不知道,其实我比他们所有人都要意外。后来我才知道,宣布结果的那个人是小白,我是她当经理之后面试录取的第一个员工,也是那次面试惟一被录取的员工。上班的第一天,小白就一本正经地指示我,我是她亲自录用的,算是“门生”身份,以后要执弟子礼。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个玩笑,但这个玩笑也是一个确定,一种亲密的确定。我在公司的表现带有双重属性,我的能力不但是自己能力的证明,还是小白的能力的证明,小白和我的关系就变得有些微妙,有一种捆绑在一起的亲密。在以后的梦境里,那天面试的情景像录像一样被反复播放,到小白站起来说出我的名字的时候,都变成慢镜头的方式,小白的每一个动作都被拉长,再拉长。

面试的时候,我没有撒谎啊!

说你撒谎了吗,真是贼不打自招。

哦,哦,我有权保持沉默。

你们面试那天,我没有按照打分表格来判断,那些稀奇古怪的面试题,你们答的怎么样,我也不是太在意。谁都不知道,我根据你们的印象,在纸上涂涂抹抹,是偷偷画上相对应的动物图像。

动物图像?

是,有老虎,有狮子,有猴子,有蜗牛,有骆驼,有孔雀,有考拉……

我是什么?长颈鹿?我的脖子有点儿长。

羊。

羊?

羊。

为什么是羊?

你的眼神,就是一只羊的眼神,猛一看你披着自尊的狼皮,骨子里其实隐藏着怯懦。

我被“怯懦”这个词给击中了。

呵呵,好在没有误伤。

怯懦算是一种优点啊?

相反,怯懦是一种道德缺陷。

怯懦够不幸了,不同情罢了,怎么还扯上道德了,言重了言重了!

人类的最不道德处,是不诚实和怯懦。

这话肯定是外国人说的,中国人没这么不厚道。

恭喜你,答对了,高尔基。

有道德缺陷的人你还敢往公司招?

这就叫度人,有福报的,就像你小说里那个秃头警察。

谢谢小白,也谢谢秃头警察,祝你们好人一生平安。

后来,在太平,你去找秃头警察了?

没有,我觉得没有去打扰他生活的理由。

文学课上不这么讲,开始的时候如果有一把枪出现,那么在后来的某一个时刻,肯定会有人扣动它的扳机。

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在写小说,我是在写我经历的生活。

那件十五年前的丑闻,也是真的?

是,而且登在报纸上。

那张报纸放在茶几上,上面搁着一柄放大镜,我在我父亲的家里看到了它。

我是带着一丝恐惧赶到我父亲的家里的。正上着班,我突然接到了父亲的短信,马上回家!那是我给他的老年机设置的一条短信,我当时教给他,遇到身体危险的情况,就按下快捷键发送这条短信。看到短信,我马上给父亲打过去,手机接通之后,听筒里一片寂静,之后是一种奇怪的声音,窸窸窣窣,我听了一会儿,听出那好像是低低的啜泣声。打开家里的门,我第一眼就看见父亲,周成舟,坐在沙发上,他衣着整齐,马甲里面的衬衫雪白。其实,周成舟的真实年龄并不像看起来那么衰老,他才五十五岁,比濮存昕还年轻五岁,周成舟的年轻时代,和母亲旷日持久地闹离婚,那些日子的煎熬,使他患上严重的失眠症,整夜整夜地失眠,别人休息的时候,他也在消耗生命,从那个时候,周成舟就不可避免地加速衰老了。他后来回城进了面粉厂,将精力完全投入到那些面粉生产机组里,他的身体仿佛跟面粉厂那些老迈的机器一样,老而弥坚,运转正常,好了没有几年,周成舟在竞争厂长的关键一战中败走麦城,他的身体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也跟着塌了下来,失眠症也不请自来。周成舟的同学,欢城医院的心内科专家丁家峻,说周成舟,老周啊,你是五十五岁的身体,七十岁的心脏,跟个玻璃人样,易碎。

那天,在父亲周成舟的客厅,我们相互沉默了一阵,我用沉默来替代关心和询问,周成舟的沉默则完全是一副你看见啥就是啥的架势。我们父子之间一向话少,而且多年形成了默契,几乎一切都能用不言自明的沉默替代,我们可以一整天不说话,像两个哑剧演员。

我从小就知道周成舟不喜欢我,在填写的任何表格中父亲一栏时,我总是迟迟疑疑地把周成舟的名字写上去,我看着纸上的这个父亲,他跟生活里一样陌生。跟周成舟陌生,第一个原因是见面少,他常年不在家;第二是感情上的陌生,在我的印象里,周成舟顶多算一个打六十分的父亲,他能合格是因为他只能基本尽到一个父亲的义务,除此之外,他基本不付出自己的感情。小时候,周成舟很少对我做出父子之间应有的身体上的亲昵,偶尔的那种谈话,比如老师家访时,正巧遇到他在家,当然这样的机会非常少。周成舟会在老师走后,把我叫到他的卧室里谈话,我很少到他的卧室里去,他的屋子里有一种肥皂味儿,周成舟坐在椅子上,我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我总是站在离门比他更近的地方。周成舟先是用沉默开场,然后把屁股底下的椅子弄得吱吱嘎嘎响一阵儿,就开始简单的一问一答式的谈话,但那样的谈话是机械的,每一句问话都有一个必然的答案,像一根链条,上一节连接着下一节,中间不可能插上任何多余的东西,结果是很快就到了无话可说的局面,父亲再用沉默来草草收场。能感觉出周成舟的失望,我不知道那种失望是对他自己还是对我。只有一次例外,那一次周成舟回来得很晚,我给他开门的时候,他一趔趄扶住了我的肩膀,周成舟在酒的气味中对我笑着,在之后的很长时间,我都会回忆起他的笑容,也就是从那个夜晚之后,每一次闻到白酒,我都会闻出一种特别的芳香。周成舟酒醉的那个晚上,他坐在沙发上,面对面和我谈话,其实那不叫谈话,他负责说,我负责听,周成舟说起了他的少年时期,他逃课,他偷家里的钱买汽水,往邻居家的水壶里放青蛙,和政府家属院的孩子打群架……但在第二天,没有应有的延续,周成舟不认账了,他恢复了以往的冷漠,大概出于后悔,他的神情里竟然多出了几分不曾有的严厉。

对于周成舟的冷漠,我少年时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原因。我不是他亲生的,是一个抱养的孩子。但我很快推翻了这种设想,如果他不喜欢孩子,就绝对不会去抱养;我不是父亲亲生的,是母亲亲生的,也就是说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是我真正的父亲。刚刚设想这个答案时,我伤心了很长时间,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惨的孩子,后来我又发现我其实是一个幸运的孩子,周成舟既然不是我的父亲,那就肯定有一个亲生父亲存在,我的亲生父亲怀着苦衷,也就是我尚且不明的原因,在某个地方偷偷地爱着我,迟早有一天,我们会父子重逢。但这种激动很快就结束了,这跟我无意中看到了一本影集有关,那是一本被母亲放在抽屉底层的影集,里面有父亲少年时期的照片,我看到父亲少年的那些照片有些发呆,我和少年时的父亲太像了,如同是同一张底片冲洗出来的。在我发现这个事实的同时,我觉得有一种东西离我而去,那是我一直心藏的幸运。

真正的答案是母亲说出来的,那是一个午后,母亲坐在阳台上,从莲蓬上往外剥莲子,她的手指染成了绿色,白胖的莲子放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我望着莲子出神,脑海里正对父子关系开始新的设想,母亲心有灵犀地开了腔。你的出生是一个意外,母亲停下手,她的手心里是一粒刚刚剥出的莲子。当年,周成舟主动申请去了偏僻的太平粮所工作,成为组织上宣传的典型,这个典型刚刚宣传了半年多,周成舟就动了离婚的念头,组织上当然不同意,组织上树起来的典型犯错误,也等于组织上犯错误。粮食局的政工科长被组织委派挽救周成舟,政工科长先搞了调查,他听到群众用很多美好的词汇来赞扬母亲,他把这些听来的信息转告给周成舟,周成舟承认母亲是个好人,是个优秀的人,但是,周成舟一直坚持自己的观点,夫妻感情不和,他像掌握真理一样,和德高望重的政工科长辩论,没有感情的夫妻生活在一起,这跟禽兽没有什么区别。正在这时,政工科长桌子上电话响起,我在医院出生的消息传来,政工科长指着父亲的鼻子质问,周成舟,你倒是给我说清楚,没有感情,你这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周成舟被问得张口结舌,政工科长当着他的面,把他的离婚申请书扔到废纸篓里,周成舟红着脸落荒而逃,粮局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母亲把那粒莲子放进瓶子,你父亲当年离婚的事情,成为一个笑话,流传了很多年。

从那之后,我像知道了周成舟的短处,对他有了新的不满。在我们家里,母亲跟我说起父亲,她很少用你的父亲这样的说法,都是直呼周成舟其名,母亲借以完成对周成舟的声讨。后来就成了习惯,我们家里,丈夫和父亲是空白的,周成舟就是周成舟,别无他物。

我与周成舟关系的改善,始于近几年他由于提前衰老而到来的遗忘症,我的父亲,老年的周成舟,住在以我一半工资月供的房子里,使用着我的一张信用卡,早上遛鸟,晚上散步,白天里看报纸写毛笔字,心安理得地安度晚年。我一直怀疑他的遗忘症是一个借口,他以此为由,将前账勾销。自从我住进公司的公寓之后,周成舟变得像个孩子一样,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如钟表没有电了、冰箱的噪音、遥控器不灵之类,把我喊回家。在我对这些事情做了相应的处理,甚至准备了预案之后,周成舟开始找一些新的理由,比如肚子不舒服、牙疼、崴了脚等等,要求我回家对他进行看望。

周成舟的嘴巴向茶几上努了努,在他的示意下我看到了那张报纸,看到那张报纸的时候,我有些气恼,这么死急活忙把我叫回家,就是为了这一张破报纸?

那是一张陈旧的报纸,皱皱巴巴的,好像卷过东西,中间还有一块不规则的油渍,黑乎乎的像膏药。拿起那张报纸,一股子咸鱼的味道扑在脸上,这表明,这是父亲从菜市场买咸鱼带回来的一张报纸。报纸竟然是十五年前的日期,下面半版是一个地方品牌啤酒的广告,上面的版块分为左右,左边是市区道路整治、严禁无牌照车辆上路的新闻,右边是一条法制快讯,题目是黑体字,二百元嫖资引发的血案。我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案件是一个中年嫖客去嫖娼,因为拒付二百元嫖资,被妓女刺死,该妓女追悔莫及,也自杀身亡。

我把报纸放回茶几上,父子又回到新一轮的沉默中去。

周成舟看了我一眼,看样子他有些不满,他指着那张报纸说,于勒,上面说的那个嫖客,就是你于勒叔叔。

我拿起放大镜,在那些被油渍了的地方找到了太平镇的字样。

想不到,我和于勒叔叔的相逢,竟然是在一张十五年前的报纸上。十五年前,我正在上初三,十五年前,父亲已经在欢城面粉厂当了四个年头的厂长。

周成舟刚从太平回来的几年,于勒叔叔经常到我们家来。于勒叔叔来的时候,都会在我们家住几天,于勒叔叔待在我们家的几天里,我们家就会一反常态,洋溢着一种节日般的气氛,比过年的时候都要快乐。周成舟像变了个人,他变得热情,话多,好像他的话都是为了这几天而积攒的。尤其是母亲,竟然也尽量配合着周成舟,她难得地笑容满面,每天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做菜,我吃惊母亲有这样的态度,不知道这是她的待客之道,还是周成舟事先做通了她的工作。来自太平镇的于勒叔叔,每一次来会带着一些太平的特产,基本上是草菇、茶叶、核桃、粉皮之类的东西。每一次来于勒叔叔都带着一些精彩的故事,都是他在太平打猎、捕鱼、打架的故事,那个时候,周成舟、母亲和我都成为于勒叔叔的听众,我们家的笑声也难得地合成在一起,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太平就是一片快活林的模样。但每一次都是周成舟成为快乐的破坏者,他站起来说不早了不早了,都睡觉去,这样,快乐被暂停,在母亲和我的眼皮底下,周成舟把于勒叔叔请到他的卧室,在里面单独说话,继续播放快乐。我会在客厅待着,周成舟卧室的门关得紧紧的,上面的小窗子透出黄色的光,他们的声音很低,似乎在进行着一场密谋。

母亲很直接地问过于勒叔叔一个问题,周成舟在太平有没有女人?那时,于勒叔叔和父亲刚刚喝完酒,周成舟跑出去买活塞环厂家属院的炒瓜子,于勒叔叔正在讲打猎,打猎只能打野鸽子不能打家鸽,怎么分辨出野鸽子和家养的鸽子,里面有学问。或许是野鸽子的话题触动了母亲,她把我喊到了身边,攥紧我的一只手,她郑重其事地向于勒叔叔问出了这个问题。于勒叔叔像被噎住了,他看着母亲和我咳嗽了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摆手,于勒叔叔说,嫂子,守着孩子我不该说这个,老周是喜欢野鸽子的人吗?母亲没有继续问下去,不知道是她满意这个回答,还是对刚才唐突的问话有些后悔。

我不知道于勒叔叔和周成舟到底因为什么翻脸,但我目睹了于勒叔叔离开我们家的场景。那一次是在寒假,差几天就要过年,外面响着零星的鞭炮声,客厅地上放着一堆东西,那是父亲给于勒叔叔精心准备的年货。他们两个正在卧室里进行秘密的长谈,门依然紧闭着,我把客厅的灯关掉,偷偷看电视,第二天一早,于勒叔叔将返回太平。突然,卧室的门打开了,黄色的灯光泄了出来,于勒叔叔从光里走了出来,他走得急,带起了一阵风,我在沙发上感觉到了,于勒叔叔走到大门边停了下来,他在门上摸出了一些声响,他不会开我们家的防盗门,周成舟一直没有露头,卧室里静悄悄的,我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的冷风嗖地钻了进来,于勒叔叔摸了摸我的头顶,他说,周小舟,长大了到太平去找我,然后他走进门外的黑暗里。

那年的整个春节,周成舟表现得热情万丈,比于勒叔叔来的时候都热情,每一天都像喝醉了酒那样,他进进出出地忙碌着一切,声音和动作都迸现出火光。过了年初六,是上班的日子,周成舟发起了低烧,那是一场奇怪的低烧,一是烧得病因不明,二烧得旷日持久,欢城医院的专家一筹莫展,无论用什么药物都不能奏效。在周成舟低烧的半年中,面粉厂江山易主,周成舟的对手轻而易举地坐上了厂长的宝座之后,周成舟的发烧不治而愈,奇怪的低烧莫名其妙地来了,又莫名其妙地走了。

于勒叔叔再也没有来到我们家,周成舟也从此闭口不提于勒半个字,这成为我们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周成舟和于勒十几年的友谊宣告结束。

你去,到太平,问问清楚,顺便给他上个坟。周成舟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的眼里含着泪光。

小白: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每一个的家族都有自己的秘史。

小白:我在想象,你到了太平会发现什么?

我:整个太平之行,就像一个梦。

站在太平火车站广场上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从火车上下来的人目的明确地走进灯火深处,广场上很快冷清下来,灯照得地面发亮,像一个大溜冰场。有一个人在身后撞了我一下,在空旷的广场怎么会撞在一起,我想起电视上说的小偷那些伎俩,我摸了摸裤兜里的钱包,放下心来。撞我的人转到我的面前,我的第一感觉是这个人实在是不像小偷,戴着宽边眼镜,脖子上围着毛巾,让人疑心季节出了毛病,我的第二感觉是他特别眼熟,仔细一想,他简直就是从五四青年的图片里走出来的。“五四青年”对我伸出手,欢迎你来到太平!我觉得是他认错了人,但他的手一直在那里伸着,我去握了握,他的手又湿又热。

你认识张小琴吗?“五四青年”换了一种语音说话,也有可能他说的是张小青。他的口音很古怪,可他的脸很认真。

我松了一口气,不认识,我不认识她。真的,无论是张小琴还是张小青,我认识的人里都没有叫的,尽管这两个名字都听起来那么熟悉,很大众的样子。

如果你遇到了,麻烦你告诉她,我在这里等她。“五四青年”说,我找到了一种膏药,可以治她的腰伤。

好的,好的,我匆匆走开,一边好奇的想象,张小琴或张小青有腰伤的样子。

你需要住宾馆吧?“五四青年”的声音跟了上来,原来,他的目的在这里。

我带你去,我知道谁家还有空床。“五四青年”换回了正常的腔调。

我没有搭理他,快步走,“五四青年”像影子一样跟在后面。

紧走慢走,拐弯抹角,终于甩掉了这个影子。

我稳下心来,慢慢走在太平的街道上,我虽然是第一次来太平,但太平给了我一种说不出来的熟识感,太平的空气里散发着绵绵的酒香,街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都走得慢吞吞的,沿街的商铺差不多都关了门,窗子上射出暖洋洋的光,一些流浪猫趴在屋顶上,它们一动不动地盯着太平的街道,太平,果然是一副天下太平的模样。

红星旅社在红星路上,看到红星两个字,我心里一激灵,我想起了周成舟信封上的红星路,我像投奔亲人一样迈进门去。吧台里坐着一个值班的胖老头儿,他的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看见我进来,胖老头儿一下子精神起来,速度快得叫人不敢相信,好像刚才的瞌睡是他故意假装的。只剩一个大床房了,他粗门大嗓地说。我往外掏身份证的时候,胖老头儿扶着台子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他揉了揉腰,冲我身后招了一下手,顺着他的手向后看,大厅里空空荡荡的,正当我觉得胖老头儿很怪异时,门外人影一晃,“五四青年”推门走了进来。这个狡猾的骗子,其实一直跟在我的身后。胖老头儿拿出一张钱,“五四青年”接过了,他举起钱,认真地端详,我发现那是一张五元的纸币,“五四青年”把钱装进上衣口袋,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说,你的嘴唇发干,要多喝水。走出门去,他回过头,把脸贴在玻璃上向里看,他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对我还是胖老头儿,他的脸被挤得发扁。

我感到被人捉弄的愤怒,胖老头儿说,他脑子有病,别在意他的话,他心不坏。我把身份证和钱递给胖老头儿说,你的雇工挺能干,就是打扮有些问题。胖老头儿笑了,他说,你多心了,他往宾馆领客人,在太平,他领到谁家,谁家都会给他五块钱,这五块钱跟客人没有关系,我们的房价不变。我不理睬胖老头儿,我决定用沉默来让他明白一个事实,别以为外地人好骗,我不可能一个晚上被捉弄两次。胖老头儿显然是个老江湖,他一边登记一边说,十几年前,太平建化工厂,他和恋人从南方来这里打工,那几年很多外地人来太平打工。出了火车站,恋人失踪了,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脑子有了毛病,他整天在车站找人,一找就找了十几年。你说太平不是多大的地方,藏个人不至于这么难找吧,可大家都帮着他找,就是找不到呢。有人说那个女人当晚坐上了返回南方的火车,她到太平不过是算计好了来分手的,太平的大多数人相信这个说法。在太平,没有人当他的面说他是傻子,他受不了这个,你平白无故给他钱,他不要,你多给他钱,他也不要。

你要是再不信,我就替老板做回主,退你五块钱,胖老头看着我的眼睛说,省得你以为太平欺负外地人。

我用笑给胖老头儿道歉,他当即也笑了。

胖老头儿说,我总结过,全世界的傻子都有两个普遍的特点,年轻人你知不知道?

我没有研究过傻子,倒是别人都以为我有些傻。

胖老头儿说,第一是两只眼睛隔得远,第二是他们都是财迷。

胖老头儿摇着头说,这两条,他都不符合,我也搞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傻子。

想不到,“五四青年”这么有故事。

胖老头儿有些迷惑,五四青年,谁是五四青年?

第二天我在车站广场上找到“五四青年”时,他正盯着出站口的人流观望,出来了一帮老年人,清一色穿着整齐的红色运动衣,老人们大概是来太平旅游的。“五四青年”一张脸一张脸地打量他们,他面露微笑,好像那些老人们里藏着张小琴的父母,“五四青年”躬着身子,大声冲着这群老人问,你们见过张小琴吗?老人们经多见广,他们充耳不闻地走过,有一个挂着助听器的老人,满脸疑惑地看了一眼“五四青年”,马上过来一个老太太搀扶他,老太太向“五四青年”不满地瞪了一眼。

等人流散尽,我跟“五四青年”招手,他端起胳膊,像军人跑步一样跑了过来。“五四青年”看了看我说,我觉得你面熟,你是张小琴村里的人吗?

我不认识张小琴,如果我遇到她,肯定会来告诉你,我用一种认真的口气对“五四青年”说,不过,我现在请你帮个忙。

犯法的事儿我可不干,倒票、卖碟、联系发票,我不沾手这个,他嘟嘟哝哝地说。

我说,想让你领个路,去派出所。

他眼光一亮,你是外地人吧?

你怎么知道的?

太平这里不叫派出所,叫公安分局。

太平是个大地方了。

你去报案?

我去找人。

公安分局就隔着几条路,走着就二十分钟,我指给你就行。

你领着吧,路上你跟我说说张小琴。

去公安分局的路上,“五四青年”拒绝透露他跟张小琴太多的事情,他说张小琴交代过,他们两个的事情是一个秘密,都必须保守一生。他看我有些失望,就补偿似的说了张小琴的长相,通过他的描述,我能够想象出张小琴不过是一个长相普通的人,他说张小琴从小就喜欢捉迷藏,只要她藏起来,他就能很快找到她,无论她藏得多严实。他们来到太平的时候,在火车站广场,张小琴说,我们捉迷藏吧,我还没有闭上眼睛,她就在人群里消失了。当时我想,她一定得到了高人的指点,用来太平打工当借口,捉一个大迷藏让我领教她的厉害。

是啊,张小琴在跟你闹着玩儿呢,说不定她会在太平的某个地方突然出现,女人一般都沉不住气。

“五四青年”停下来,他看着太平的某个地方发了一下呆。

“五四青年”说,你错了。

“五四青年”说,这不是一个迷藏。

“五四青年”说,你们都不懂,这是张小琴对我的一场考验。

太平公安分局在一处深深的院子里,站在马路上向里望去,里面满是大树,浓荫蔽日的样子,倒是像个公园。我递给“五四青年”一张五元的纸币,他没有接,他说,你也是来找人的。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坚持,当我把钱装回口袋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我是一个和“五四青年”差不多的人。

别指望他们,“五四青年”看着那个院子说,他们什么也不会干,十五年了,他们连张小琴的影子也没有找到。

我找到警察老韩时,他正要出门办事,当着我的面,他脱掉警服,露出一身精细的排骨,他弯下身,在一个铁皮柜子里拽出一件衣服换上,那是一件白色的T恤,明显是大了一号,穿在他的身上有些咣当。我之所以找老韩,是在院子里看到了他们分局的公示栏,老韩是分局资格最老的警察,他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年。当老韩听说我是来问十五年前于勒的案件时,他怔了一下,你是于勒的亲属?我赶忙说不是,于勒是我父亲的朋友,而且最后他们还翻了脸。说出这些话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不是我想说的,但我已经把这些话说出了口。老韩抬起手腕看表,他说,那你得去市局开个信才行,我们不能向无关人员透露案情。

我是突然想起上衣袋里那张名片的,我把李大成的名片递给了老韩,是他让我来找你的。我虽然没有去找退休的秃头警察帮忙,可他留给我的名片还是派上了用场。

老韩把名片还给我的时候,他剜了我一眼,他一边骂着李大成,一边拿了纸杯冲了一杯水递给我。我想起了父亲家那张油渍的报纸,能不能说详细点儿,我向老韩请求。

老韩说得挺详细,不知道是李大成的面子还是我的请求起了作用,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老韩本来就是这样的说话风格。

在太平分局,没有人比我再清楚这个案子了,当年办案的那帮人,退的退,调的调,就剩下我一个人苦守太平了。知情人来报案的时候,我没有在分局,除了内勤,我们所有的干警都去了化工厂维持秩序,化工厂周围的老百姓因为污染问题闹事,老百姓手里举着各式各样的农具,堵住了化工厂的四个大门,北门口浓烟滚滚的,很吓人。其实不过是他们烧了一个麦秸垛,这个麦秸垛是闹事的一个农民的,他们烧麦秸垛就是为了造个声势。就像麦秸垛着得快灭得快一样,化工厂的老总出来说,以后化工厂所有的装卸都由附近的村承包,老百姓就心满意足地回家了。回到分局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就在我们在化工厂维持秩序的时候,太平镇出了一件大案。在一个出租屋里,死了一男一女,他们衣不蔽体,没有打斗痕迹,致使两人死亡的凶具竟然是一把剪刀。

现场拉着警戒带,市局刑警队的两辆车停在一边,现场还没有勘察完,市里来的一个警察阻止我们进去,他很年轻,不会通融,他很不客气地将我们往外赶,远处围观的人群里寂静无声,但我们还是感觉出了他们的讥讽,我们很没有面子,低着头走进人群。站在人群里的时候,我发现分局局长还在和那个警察交涉着,一个硬要进去,一个硬是阻拦,两个人看起来有些滑稽,他们好像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只能僵持在这个点上。如果不是市局的副局长出来,真不知道这种局面如何结束,市局的副局长是分管刑侦的,他大踏步从院子里走出来,他的脸色很难看,他把分局局长叫到一边,吩咐着什么,我看见分局局长一个劲儿点头。当时有小道消息,我们分局局长马上要调市局,节骨眼上出了这么大案子,让他这个老公安都失了分寸。

最后,刑警队的人一个接一个出来了,他们都是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脸上既不沉重也不轻松,惹得围观的人群发出议论。后来,我们被允许进去看看,那是两间房子的小院,院子里种着兰草,满院子香气。房子是里外套间,收拾得很干净,沙发背上铺着手工钩的丝巾,白色的柜子,白色的橱子,白色的桌子,很少有人这样搭配家具。里间的门敞开着,里面的味道有些奇怪,是湿漉漉的草地上的气息。在这之前,我已经知道了死者的身份,男性是太平镇的无业游民于勒,女性是太平镇邮政局的职工张映红,他们两个人我都认识。大席梦思床上是他们的尸体,男的趴在那里,他的手伸着,像一只青蛙,女的侧卧着,像是睡着了。说实话,床上的两个人,看起来很陌生,与活着的时候差别很大,差别在哪里,我也说不清楚。那把剪刀被刑警队取走,他们要去检验指纹之类的东西。

出来的时候,有一个人在警戒线外大哭,他是报案人,也是房东。报案人之所以哭得那么伤心,不是因为死者而悲伤,而是因为事情出在他家的出租房,出租房里死了人,不吉利,以后房子很难再出租出去。他说房子是新盖的,本来打算出租给化工厂的打工仔,可一个本地人要租下整座院子,我看她漂漂亮亮的一个人,·给的房租又高,哪里想到她会是个鸡。

张映红三十八岁,太平镇邮政支局的职工,年轻时曾经是太平镇的一枝花。当年,很多小伙子都抹着头油,以买邮票发电报打电话为借口,其实就是为了看上柜台里f262febcb54554b159bf865a8bd50562的张映红一眼。太平镇邮局门前有一片空地,经常有小伙子们为了张映红打架,他们一边打一边向邮局里张望,张映红坐在深深的柜台里,纹丝不动。但张映红一直没有找对象,拖来拖去拖成了老姑娘,后来有一个传言,张映红是个石女,这个传言在太平镇流传最广,这个传言有一些说服力,凡是石女都不是一般的好看,就像那种不会授粉坐果的花儿,都特别漂亮一样。还有人说张映红不喜欢男人,她喜欢女人,这个说法也有理由,张映红喜欢往六姑那里跑,在太平,谁都知道六姑是个不喜欢男人的老女人。最后,还是张映红自己粉碎了这两个传言,她突然做起了鸡。但张映红做鸡跟别的鸡不同,她有条件,她不招惹年轻人,不招惹大款,不招惹民工,她喜欢光棍和鳏夫里面的坏男人。张映红做鸡的方式,也给我们抓嫖带来了困难,人家可是未婚,你不能挡着她谈恋爱吧。

但一个妓女,有什么理由去杀害她的嫖客呢?况且,于勒是一个壮汉,张映红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案件的侦破没有悬念,一个证人目睹了凶杀案的过程。证人是太平镇著名的赌徒,他输光了所有的家产,他曾经砍下自己的一根指头,也没有戒赌成功。后来,赌徒对打探别人的秘密上了瘾,他迷上了溜墙根儿和包打听,他热衷于收集隐私取代了原来的毒瘾。赌徒本来不打算暴露这个秘密,这可是他目前为止最大的秘密,后来当他听说公安在院子周围录取了所有的脚印,连遗留在地上的几根毛发都没有放过,赌徒说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时,下意识地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当发现手心里有好几根头发时,他吓了一跳,他仿佛看见来自市里的警察在那个院子后面查看,警察突然蹲下去,用镊子小心地夹起了什么,警察对着阳光看镊子夹起来的东西,赌徒认出了那是自己的头发。

赌徒的讲述揭开了凶杀案的谜底。赌徒那天没有吃早饭,他准备去太平机械厂附近去喝胡辣汤。离机械厂还有一条街,赌徒的面前就飘起了胡辣汤的香味儿,赌徒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活像肚子里藏着一只大鸟,赌徒于是加快了脚步,就这样他在路上遇到了张映红和于勒,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和赌徒擦肩而过,赌徒面前胡辣汤的香味消失了,他闻到了秘密的气息。那种气息迫使赌徒转回头,悄悄地跟在张映红和于勒的后面。于勒和张映红故意保持着一段距离,这在赌徒看来十分可笑,他像一个有经验的猎手一样,装作漫不经心地跟在后面,赌徒的肚子不叫了,一颗心在里面跳得厉害,提醒他将会有一件秘密马上发生。

于勒最后恢复了一贯的作风,他大摇大摆地进了那个院子,张映红关门,赌徒装作低头走路,他听见了咔嗒咔嗒的关门声,门的关闭,就是秘密的开始,赌徒站在路上想。赌徒翻过了一条街,来到院子的后面,正当他准备翻墙的时候,有一个卖地图的人缠住了他,赌徒拿出准备喝胡辣汤的钱,买了一张中国地图,卖地图的看他挺痛快,就继续鼓动他买世界地图,赌徒费了半天劲儿才把卖地图的打发走。当赌徒趴到张映红的后窗底下时,里面已经完事儿了,赌徒用一根很细的树枝拨开了窗帘的一条小缝儿,他看见了里面的景象,于勒肚子上围着一条毛巾,正坐在床沿上吸烟,张映红趴在他的身后,她的脸紧紧贴着于勒的后背。当时的情景让赌徒有些吃惊,那完全不是他想象出来的样子,赌徒在分局里一边回忆一边说,那不是嫖娼的样子,更像是一对多年的夫妻。于勒吸完烟,看样子他准备离开,张映红伸着两根指头比划着,她嘴里说了一句什么,听不清楚,应该是跟于勒要钱,于勒甩了甩手,没有给的意思,于勒准备穿衣服走人,张映红在那条缝里消失了,张映红再出现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剪刀,她拿着剪刀在床上比划着,于勒有些吃惊,他脸上出现了奇怪的笑容,他突然向床上的张映红扑去,然后他不动了。张映红摇了摇于勒,于勒一动不动。

看到这里,赌徒的肚子又叫了一声,声音大得有些出奇,赌徒觉得脸前的窗子都震得颤动了一下,他只能慌慌张张离开了。赌徒并不知道,他的肚子发出叫声的时候,趴在床上的于勒已经死了,他更没有想到,在他从那个院子的墙上溜下来之后,张映红也自杀了。

最后案子的定性是,嫖客于勒和妓女张映红在出租屋内发生关系,因为于勒执意拒付嫖资,张映红失手将于勒杀害,然后畏罪自杀。事实上在于勒的衣服里,没有发现一分钱,于勒的死,对于张映红是意外,对于勒来说,多少也有故意的嫌疑。于勒的衣袋里有一张诊断证明,他得了胃癌,生命的存活期不会超过一年,技术证明,于勒嫖娼当天吸食了大量的麻古,是为了减轻病痛,还是为了放纵,我们无法判断,还不能明确的是,于勒在扑向剪刀的时候,是否出现了幻觉?于勒死去得很安详,脸上不但看不出痛苦,反而有一丝微笑。

我当警察这些年,其实就经历过一件人命案,十五年过去了,总觉得这个案子既简单又复杂,有说不清的东西在里面。老韩的脸看着窗外说,他的窗外是一棵石榴树,一只鸟儿站在树枝上,探头探脑地向屋里看。我在小说里陷入对太平之行的回忆时,公司餐厅的午餐已经开始了,我的肚子也叫了一声,跟赌徒得到提醒一样,我想起到了午餐时间。我走进餐厅的时候,已经有吃完的同事向外走。小白离老远冲我挥手,周小舟,到这里来!小白坐在靠窗的位置,她的面前放着双份饭菜。

吃饭不提太平的事情,小白劈头说了一句。

特别是凶杀案什么的,小白说。

小白的严肃浇灭了我的兴奋,我拿起筷子,低头吃饭,那个瞬间,我无比沮丧。

小白好一阵儿没有动静,我抬起头,发现她正出神地看着我。

要不,说说张映红吧,小白说。

一个妓女,为了二百块钱的嫖资就杀人,你觉得假了吧?

因为一个眼神就可以杀人,小白用不锈钢刀把牛排割成小块,我猜,张映红的愤怒绝对不是为了那二百元嫖资。

小白说,世界上只有两种女人,母亲型和妓女型。你不要笑,这是心理学家的观点,母亲型女人的心中只有孩子,妓女型女人的眼里只有男人。注意,妓女型和妓女不是一个概念,有的人身份是妓女,不一定是妓女型,这个张映红就不好说。

我对女人研究不多,我准备和小白开个玩笑,主要是供我研究的对象太少。

男人一生下来,对女人的研究就开始了,小白的神情很认真,母亲是男人最好的研究对象。

我告诉小白,我的母亲几乎可以算作绝对母亲型的女人,这一点真的是从我降生就确定的。在母亲和父亲的婚姻里,我的出生是一个转折点,政工科长利用我的出生,一举将周成舟击溃。母亲是一个很自尊的人,本来她打算生下孩子就离婚,当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她的眼睛就湿润了,她所有的爱都顷刻得到了转移,婚姻在她心里自动一再减轻,变得无足轻重。之后的日子,一直到我长大,母亲的全部身心专注于我,她无暇旁顾,父亲周成舟被安放在可有可无的一角,他成了这个家庭有些多余的人。周成舟远在太平,他跟这个家庭的联系,就是每个星期都会寄一封家书。周成舟所谓的家书,简单到不像话,几行字,有时候是一些必要的提醒,比如冬天要贮藏白菜,有时候,完全是不知所云的废话,有一封信,竟然说打扫屋顶的灰尘时,先把蜘蛛网挑掉。后来,母亲连信封都懒得拆开,直接扔到一边,信封上是周成舟漂亮的字体,特别是母亲的名字,被写得很俊秀,不知情的人看了,肯定以为周成舟是个一往情深的人。

最后,两位老人的关系怎么样?

上了岁数,他们平静地分了手。随着我的长大,特别是参加工作之后,母亲闲了下来,像经历时光倒退一样,她突然记起了离婚这件事情。周成舟刚听到母亲要跟他离婚时,态度很复杂,既有自尝苦果的痛苦,毕竟他折腾了那么多年;又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毕竟这是他坚持了一生的结果。周成舟很大度,他选择了自己净身出户。他们两个离婚的情景充满着奇怪的气氛,两个人都和和气气,周成舟因为内疚,最后表现出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倒是母亲决绝起来,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下午继续写吧,小白的眼睛特别亮,你的太平之行,让我有了期待。

回到红星旅社,胖老头儿正躺在后院的躺椅上晒太阳,大约是听见了玻璃门的转动,他扭头看见了我,他笑着跟我打了一个招呼。我走过去,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大爷,您知道于勒这个人吧?我问他。

于勒,他坐了起来,这个家伙死了很多年了,你怎么知道他?

说说于勒这个人吧,我对他说,我在报纸上看过那个案件。

于勒原来是西山煤矿的工人,太平镇镇长给女儿找对象,不知道谁给牵上线,把于勒介绍给镇长女儿了。于勒放假的时候,就到太平来,他自行车骑得跟耍马戏一样,日日地快,吓得后座上镇长女儿乱叫,他们到坡地里去,放羊的黑小看见他们在草丛里搂抱在一起。于勒和镇长女儿快结婚的时候,出了岔子,都说他们散了,大家都不信,草地里都那样了,怎么会散?直到镇长女儿跟一个当兵的结了婚,随军去了,太平的人这才相信。换现在,这不是个事儿,当年可不行,毕竟你们都那样了嘛。

后来,于勒接连做了两件吓人的事情。他先是辞了西山煤矿的工作,到太平来过生活。那个年代,当公家人吃商品粮是多了不起的事情啊,要不然镇长会答应女儿跟他处对象?但于勒说辞了就辞了,就像扔掉一件破衣服一样轻松。这事儿于勒做得真像个英雄!这还不算,于勒扎根到太平,竟然和一个寡妇有牵扯,他追求起了那个名声不好的寡妇。其实这事儿我跟别人的看法不一样,这也是英雄行为嘛,你听听古书,大人物一般都喜欢这种女人,这也是定数。最后镇长看不下去了,把供销社一个临时工介绍给于勒,镇长的意思是,这样可以挽救一下于勒,姑娘虽然是个临时工,比起那个寡妇,不知道要强到哪里去。当天晚上,月亮很大,太平人有在街上扯闲的习惯,他们看见临时工姑娘从街上走过,她穿着高跟鞋,在路上很响亮地走,空气里飘着她雪花膏的香味,不一会儿,临时工姑娘顺着原路跑了回来,她一歪一歪地跑,一只高跟鞋跑丢了,她一路跑,一路留下哭声。

于勒这个人,给人最大的感觉图快活,图轻省,图自在。煤矿上工人按时上班下班,在他眼里那简直就像坐监,他厌恶在地下的感觉,虽然矿下有电灯,可他总觉得下矿就是到了黑夜,他喜欢大太阳挂在天上的感觉,他说,这样喘得上气来,好像当煤矿工人整天都按着到水底下憋着一样。于勒这个人,很勇敢,很仗义,很爷们儿。他好作,他的日子就是两个字,打和搞,打就是打兔子打鱼打鸟打野狗,还有打人,搞呢,就是搞女人。于勒打猎的水平不怎么样,他是最浪费火药砂子的猎手,一些同行笑话他经常不瞄准就开枪,大家都说于勒不在乎猎物,他在乎的是开枪时的那个劲头儿。可谁都承认,于勒打人厉害,有一回于勒一个人打下了五个。于勒让人看不起的是他的浪荡,他喜欢搞破鞋,专门搞那些名声不好的女人,于勒从来没有沾过良家,所以于勒的人缘还不算差,反正搞得是坏女人,他爱怎么祸祸就怎么祸祸吧。于勒跟喜欢臭豆腐一样,专挑那种放荡泼辣的坏女人,有人说,于勒这些年,将太平的坏女人搞了一个遍。于勒跟别人不一样,他不是偷偷摸摸地搞,他是光明正大地搞,被于勒搞过的坏女人也不隐瞒,她们反倒有些光荣一样,到处宣传被于勒搞过的事情。

我说过于勒,于勒不会死在自家的炕头上,他不是死在打猎的野地里,就是死在哪个野女人的床上。这个事情,还真说准了,于勒没有死在自家的炕头上。我很后悔说过这样的话,这是造口业,将来要还的。

胖老头儿的嘴抽搐了一下,他有些难过。

您不用自责,说到底还是张映红这个女人把于勒害死了。我安慰他。

胖老头儿立起身子,他摇了摇头,又躺了回去。

唉,没有人知道,张映红是个多好的女人。胖老头儿的声音在躺椅的上方说。

张映红误伤了于勒,最后也自杀了,可毕竟是她招惹了于勒,我说,如果不是这样,于勒就是死,也会死在自家的炕头上。

胖老头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的眼睛放着光,小子,别乱说话,明天你去找六姑问问,张映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去六姑家的路上,“五四青年”给我说了六姑的事情。六姑年轻的时候在城里上过师范,她是那个年代太平少有的读书人,六姑毕业后分配在城里教书。六姑爱上了她的老师,一个桃李满天下的师范校长,这种爱注定没有结果,六姑后来干脆不要工作了,她回到了老家太平。回到太平之后,六姑像有了洁癖,她从来不跟男人打交道,太平镇的人说,六姑不能想男人,只要一想,就跟孙悟空被念了紧箍咒,天崩地裂地头疼,她也听不得男人说话,只要听了,就翻江倒海地呕吐。那六姑能见我?我又不是女人?

六姑年纪大了,没有那些毛病了,现在她眼里,男人跟女人没有啥区别了。

我突然想,“五四青年”可能真不是傻子。

六姑盘腿坐在天井搓麻线,院子的墙上挂满了苘麻,满院子都是淡淡的苘的味道,看我进来,她示意我坐在对面的蒲团上。六姑看起来有七十多岁的样子,慈眉善目,笑起来牙齿雪白。听说我要打听张映红,她叹了一声,六姑的那声叹息在小院里回旋许久,轻轻落在了苘麻上。

六姑的话很轻很慢,就像往事是卧在心里的一个婴儿,她要轻轻地唤醒。六姑一边说一边看着我,她的眼神既慈祥又深邃,她的话,跟那一声叹息一样,我听到了中间的一个“点”也会感觉到那些辐射出去的那些“意”,院子里苘的气味越来越浓,我好像被催眠了,进入到六姑的讲述中去。现在复述六姑的讲述,我的记忆好像出了问题,我已经分不清楚,哪些是六姑的话,哪些是当时我对情景的想象。

张映红是一个执迷不悟的孩子。

张映红高中没有毕业,就到邮局来上班了,她是接班,她父亲是个老邮递员。邮局是几间低矮的老房子,张映红上班之后,坐在柜台里卖邮票信封,她漂亮,原来低矮的房子好像一下子敞亮了。张映红没有文凭,但她聪明,学东西快,记东西准,市里举行电话接线员比赛,六千个电话号码,张映红一个也没有背错,气得城里的接线员都拿眼瞪她,那些人可都是有背景的人,一个个跟大小姐似的。比赛结束,市局要把她留下,这样的苗子待在太平太可惜了,她不干,张映红说自己不喜欢跟城里人打交道,她想到了城里那几位接线员不友好的目光。这也是命啊,要是她那次留在市里,也就没有后面的事情发生了。

太平邮局是个小局,张映红还管着接发电报,那个时候电话不普及,有急事,就靠打电报。电报是四码电报,所有的字都由四个数字代替,太平没有设备,市局通过电话把来自天南海北的电文传过来,张映红负责记录四码电文,然后再把那些数字翻译出来。电报按照字数收钱,为了省钱,电报都很简短,一般不会超过十个字。

有一天,张映红收了一封电文,一个字一个字翻译出来之后,她看电报纸愣了一下,上面是:马莲花,我爱你,我的心里全是你!张映红又翻译了一遍,没有错,电文没有错误。张映红的脸有些发烧,她觉得这太不可思议,这个人怎么打这样的电报,他真是疯了!张映红注意到了,电报是从西山煤矿发来的,发报人的名字挺怪,叫于勒。

过了几天,这个叫于勒的人又发来电报,内容和前几天一模一样。张映红把电报纸叠起来,装进电报封,张映红捏着那封电报,交给邮递员的时候,她面红耳赤,手哆嗦着,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收报人马莲花是干啥的。邮递员没有直接回答她,他扬起脖子,嘿嘿笑了一阵,邮递员的喉结像一个滑动的大核桃,邮递员骑上车子,告诉她,太平西街的,一个裁缝。

大约一个月后,于勒的电报又来了,看着一纸密密麻麻的数字,她知道这次的电文是诗,张映红的业务好,她差不多能够边收边译,那本四码电报字典基本用不着去翻。

那天晚上,张映红来到六姑家,她要六姑教给她织毛衣的一种针法。一开始六姑就觉察到了她的异常,张映红心不在焉,学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最后张映红有些扭捏地从裤兜里拿出一张纸,六姑的眼神不好,她拿了去灯下看,上面是几句诗: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的距离

而是我站在你的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六姑说,这是大诗人泰戈尔的诗。

六姑说,谁收到了这样的诗,谁就接收到了爱情。不明就里的六姑当时以为,张映红接受了哪个小伙子的追求。

张映红捧着那张纸,她的脸亮亮的,张映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六姑的眼里出现了幻觉,那张纸上的文字,燃烧起来,烧成了一堆小火苗。

张映红一脚踏进裁缝铺,就看到太平的五六个大男人坐在里面,他们每个人都捧着一个大搪瓷茶杯,坐在裁缝铺里吹牛,消散着男人过剩的精力,两间屋大小的空间被他们搞得热气腾腾,不像个裁缝铺,倒是有点儿像包子铺。太平镇的裁缝,那个叫马莲花的人从里间走了出来,她烫着头,穿着粉红色的旗袍,脚上趿拉着拖鞋,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奇怪的气息,既颓废又张扬,既慵懒又风泼。张映红装作来看布料,马莲花就跟她一一介绍,涤卡、腈纶、锦纶、平绒、的确良、白府绸、乔其纱……布料放在靠墙的一个大橱子里,马莲花来来回回地拿着布料,坐在两条凳子上的男人,就乘其不备地去摸她,马莲花笑得咯咯响,她扭动着柔软的腰肢,灵巧地躲闪着,马莲花在她的裁缝铺穿梭,她走得真像一朵莲花,弄得周围的空气像水一样荡漾。

世界上就有这样的事情,在没有见到于勒之前,张映红就开始对这个男人动了心。张映红真见到于勒,是在半年之后。那也是一个晚上,张映红像一只猫一样,溜进了六姑的房间,看见六姑,她一声不响地钻进了六姑的怀里。六姑一直像一个母亲一样,看待这个从小没有娘的孩子,六姑能感觉出张映红的身体微微发烫,她没有点破,她拍打着张映红,就像哄一个婴儿一样。张映红说起了一个男人,他是个细高个,腿长,但很有力量的样子;他戴着墨镜,嘴角叼着烟卷,就像电影里的地下党一样有些神秘;他有一辆自行车,什么时候都亮闪闪的,他骑着自行车在人群里穿梭,像一条金色的大鱼;他肩上扛着两把枪,一把是双筒猎枪,一把是气枪,他弓着身子瞄准,树上的野鸽子应声而落……六姑知道,张映红这个可怜的孩子恋爱了,她笑着说,这个男人难道没有名字?

张映红迟疑了一下,仿佛说出那个名字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六姑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头。他叫于勒!张映红在六姑怀里说,六姑感觉到张映红在她的怀里一阵颤抖。

张映红跟六姑的命运一样,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于勒是一个特别的男人,他易动情,从来不懂得专注。他只喜欢追逐那种放浪的女人,那些女人跟他理解的生命方式完全契合。于勒沉迷在他的荒野里,静静开放的张映红一点儿也不起眼,在他的眼里,躲在邮局柜台内的小姑娘,无疑是一枚青涩的果子,不值得他去理会。

不知道张映红下了多大的决心,她把那首诗完整地写下来交给于勒。那个时候张映红已经能够全部背诵那首诗,她拿着电报去请教六姑的那个晚上,六姑打开箱子,把泰戈尔的一本诗集送给了张映红。

六姑不知道张映红是如何遭到拒绝的,她只知道张映红从此沉默了。六姑说她那个时候有个担心,她恐怕自己当年的命运在张映红身上重现,她没有想到的是,张映红后来竟然用背叛自我的方式,去屈就这段爱情。

当六姑听说了于勒和张映红在出租屋双双死去之后,她整整一夜未眠。那个晚上,六姑看见门无声地开了,张映红又像猫一样溜进了她的房间,张映红看起来和以往没有两样,就是脸有些发白。六姑说,张映红还想钻进她的怀抱,六姑想起张映红不值得死,就有些生气,六姑的两肋涨得满满的,她就打了张映红一巴掌,那是又爱又恨的一巴掌,六姑发现自己的巴掌很无力,那只手轻轻地落下去之后,六姑自己呜呜地哭了。

过了一会儿,六姑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张映红的怀里,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张映红的脸上升起了一种圣洁的光,她拥着六姑,轻轻地拍打着她,像拍打婴儿一样拍打着她。六姑的身子软了下来,她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就像躺在母亲的羊水里,那个夜晚,六姑身上包裹了一辈子的那层冰渐渐融化。那个晚上,张映红一直和她说话,六姑打了一个瞌睡,她睁开眼,张映红消失了,黎明的光透过窗户,一只蝴蝶在窗边飞啊飞的。

六姑把手里的麻线系了结,她从腿上取下那捆麻线放到笸箩里,六姑说,经过那一夜,她才明白,跟张映红相比,自己活得才真正委屈和可怜。

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飞了过来,落在六姑的肩膀上,它在六姑的肩膀上翻动翅膀。

我喜欢蝴蝶,六姑说,你不知道张映红有多漂亮,她跟蝴蝶一样美。

你从哪里来?六姑问我。

端城,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端城是很远的一个城市,它是小白的故乡,每到假期,小白就要去端城。

哦,六姑说,你长得像一个人,你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他来了呢。

六姑说,我真是糊涂了,他现在应该五十多岁了。

他是谁啊?

周成舟,很多年前太平粮所的会计。

说说他吧,我对和我长得相像的人好奇。

六姑说,周成舟是张映红的一个追求者。张映红的追求者很多,他们大多是聚集在邮局门口的那帮人,随着季节,他们一批一批地更换,就跟一茬又一茬的庄稼一样,粮所会计周成舟从某个时候起,也成了邮局门口的一棵庄稼,但他来自城市,也自然成为这些庄稼中的异类。周成舟追求张映红的方式并不出新,他就是每个星期跑到邮局来和张映红见个面,见面的理由一点儿也不比其他人高明,甚至比本地人还要笨拙,他每个星期都到邮局来寄信。周成舟买了邮票信封,用邮局的笔写上地址,再要求张映红递给他糨糊,他糊上信封,投到铁皮邮筒里。张映红说,每个星期的星期三或者是星期四,她都会听到一个人清脆的脚步声,那是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的声音,不用抬头,她就知道是周成舟来了。张映红不讨厌周成舟,周成舟和太平其他人不一样,他是真正的城里人,穿着整洁,说话文明,他的字也很漂亮。周成舟懂分寸,他从来没有纠缠过张映红,他每一次来都是固定的几句话,买邮票,买信封,拿糨糊。

周成舟给张映红写过一封信。信是从另外一个乡镇寄来的,没有署名,张映红一眼就认出了周成舟漂亮的字体,那是一张火辣辣的文字,他说自己正在和老婆离婚,等离完婚,他就正式向她求婚。张映红不知道怎么对付这件事情,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于勒,装得满满当当,不允许任何人再闯入一点儿。那个时候,张映红对自己有个苛刻的要求,她用不搭理任何追求者的方式,来表明自己对于勒的喜爱和忠诚。周成舟的信让她为难,她觉得不能像对待太平那些毛头小子一样,想来想去,她决定给周成舟写一封回信。张映红不想过于伤周成舟的心,她在信上写,请你不要离婚,你是城里人,我们没有可能。但她觉得不合适,没有把自己的态度说清楚。最后还是六姑给了张映红指点,给周成舟一个明确的拒绝,把话说透,才是对周成舟最好的交代。张映红用一支红色的圆珠笔,在周成舟的信上写,你离不离婚,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这行红色的大字写在信的上面,很像老师批改了一件不合格的作业。

周成舟再来邮局时,神情不大自然,他结结巴巴地跟柜台里的张映红要邮票信封,张映红其实心也跳得厉害,她看着周成舟在信封上写地址,由于紧张,周成舟把地址都写错了,糊信封时,他把糨糊也刷多了,沾了一手。张映红把那封写了红字的信放在了柜台上,周成舟像被电住了,他站在那里愣了半天,张映红把信向他推了推,周成舟才慌慌张张地拿起那封信跑掉了。由于走得慌张,周成舟把那封要寄走的信忘在了柜台上,张映红拿起来投进了邮筒,信落入邮筒的时候,她心里也轻松起来。

下一个星期,周成舟没有露面,六姑对张映红说,下一个不知道谁要登场了。

六姑和张映红都没有想到,周成舟继续出现了。那天,张映红往信件上盖邮戳,她乒乒乓乓盖得起劲儿,柜台的上方响起了一个似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她一抬头,看见了周成舟的脸。周成舟像得了一场大病,他的脸消瘦,声音嘶哑,张映红忘不了的是周成舟的眼神,比以前更加坚定,张映红给他在抽屉里拿邮票和信封,她身上麻麻的,像无数的针扎在上面。从那之后,周成舟还是每个星期到邮局来寄一封信,他一直坚持了十几年,但这十几年里他也没有再和张映红表示过什么。而这十几年中,只要一遇到周成舟,张映红就会感觉到那种针扎的感觉,直到周成舟离开太平后,只要张映红一想起周成舟这个名字,那种针扎的感觉就会立即出现。

张映红对六姑说,她知道,周成舟人在欢城,心里依然有她张映红。

小白的头像在闪。

小白:我懂了!

我发过去一个“?”

小白:一开始,我以为张映红杀人是为了“一个妓女”的尊严,后来我校正了自己,张映红杀人是为了“爱的尊严”。

小白:不要简单地去理解一个女人,也不要简单地去理解一个男人,包括于勒,更包括你的父亲周成舟。

于勒的坟地在一片荒野里,到处是草和芦苇,远处有孤零零的树。

“五四青年”说,于勒是外地人,还是那样死的,只能埋在这里。

我看看“五四青年”,于勒其实是喜欢荒野的,我没有对“五四青年”说出来,我不能确定他能否理解我的意思。

“五四青年”说,不过,这正好合了于勒的心意。

于勒的心意?我吃了一惊。

于勒亲口告诉我,他死了,就埋在这片荒地里。

你和于勒很熟吗?

“五四青年”很不满地看了我一眼,他郑重地说,我和于勒是好朋友!

“五四青年”指着荒野说,我们经常在这里说话,我们知道对方的秘密。

包括张小琴的秘密?

我当时没有告诉他,后来,我在这里全告诉他了。

“五四青年”指了指于勒的坟。

我在于勒的坟前深深鞠躬,先鞠了三个,后鞠了三个。我对着坟墓说,于勒叔叔,我来看你来了,前三个躬是代替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你的朋友周成舟,后三个躬是我的,我是长大了来看你的周小舟。

于勒的坟前长满了青青黄黄的草,草很长,没了脚面,风吹过来,刷刷响。

“五四青年”说,你刚才说周成舟了?

你知道周成舟?

于勒跟我说过,周成舟在欢城,他们曾经是朋友。

“五四青年”躺在了于勒坟前的草地上,他建议我也躺下来,他说你试试看,我经常和于勒这样聊天。我躺下去,感到软软的,像是人的怀抱,鼻子里都是草浆的气味,一些小个头的蚂蚱往身上蹦。

跟“五四青年”对话并不容易,时间一长,任何一个话头,他都会扯得天马行空,把他拽回来得费很大的劲儿,何况,他一会儿看云彩,一会儿听风声。

在于勒的眼里,周成舟是个有文化的人,于勒最尊敬的人有两种,一种是会乐器的,一种有文化的。在西山煤矿,于勒就尊敬一个会写诗的人,于勒和班长关系一般,但见了诗人就客客气气,诗人之前经常受人欺负,于勒去了之后,谁欺负诗人他就揍谁。周成舟是粮所的会计,算盘打得啪啪响,所以于勒对周成舟一直相当尊敬。于勒好交朋友,各行各业的人都有,但于勒和他尊敬的人交不成朋友,大概是因为有尊敬的因素存在,只要一尊敬,就多少有一种上下关系,而友谊是一种平等对待的关系,比婚姻还讲究门当户对。让于勒感到无奈的是,周成舟对于勒太好了,好到于勒总是觉得无以报答,他于勒会打猎,但周成舟只喜欢素食,他于勒能打架,但人家周成舟是文明人,跟任何人都客客气气,没有和人红过脸,更不需要帮忙打架。而周成舟对他的照顾,是他不能拒绝的,不受指标控制的粮食、花生油、芝麻酱……周成舟通过和供销社会计的交换,还能搞到指标内的白酒、香烟、糖,这些对于勒很重要,他的狐朋狗友实在是太多了,来来往往免不了吃吃喝喝。后来,于勒发现他跟周成舟看起来是朋友关系了,其实不是,周成舟不像朋友,他更像一个父亲。于勒去欢城看望周成舟,周成舟无一例外都会跟他彻夜谈心,话题只有一个,就是劝于勒收心,找个好女人过日子,而他推荐的好女人,永远是太平邮局的张映红。其实于勒听不得这个话题,但周成舟是他尊敬的人,是他的朋友,于勒正好用自己的耐心来回报周成舟。

于勒得知真相是他最后一次去欢城,那个时候周成舟已经是面粉厂的厂长,周成舟一点儿也没有觉察,他欢城面粉厂厂长的身份,让本来勉强平衡的友谊产生了倾斜。那个夜晚,周成舟喝醉了,说出了藏在心底的秘密,原来周成舟一直深爱着张映红,而张映红深爱着于勒,他求于勒答应他,跟张映红结合。周成舟低三下四地恳求于勒,他满嘴的张映红,根本没有听进于勒的话。于勒看穿了周成舟友谊的真相,他有了一种被算计了的恼怒,作为男人他可以容忍别人处心积虑,让于勒爆发的是,周成舟这个可笑的恳求,让他感受到了被人摆布的耻辱。走出周成舟家大门的时候,他知道和周成舟所谓的友谊到此结束了。

于勒得了癌症之后,他告诉“五四青年”他要去欢城一趟,现在他想明白了,周成舟不够朋友,但他,算个男人。

小白发过来一串难过的表情。

小白:我也想去一次太平。

小白:还有,有机会,你领我去拜访一下你的父亲,这个叫周成舟的男人。

我,小说就要结束了,差一个结尾。

小白:库尔特·冯内古特教你如何结尾了吗?

我:我提他,只是为了增加写的勇气。

晚上,小白请我到“鹊桥”酒吧喝酒。“鹊桥”在欢城的中心,对面就是巨大的欢城广场,大概是为了突出“鹊桥”的含义,酒吧设计得中西混搭,有些不伦不类,所有的男侍者都一副黑喜鹊打扮,穿着大尾巴的燕尾服走来走去,女侍者都是白裙子外面罩着蓝色的纱衣,努力地靠近花喜鹊的模样。小白看来经常来,她熟门熟路地把我领到一个叫“天河“的房间,房间内有一条长长的茶几,小白和我分坐两边,天花板上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灯,它们放射在头顶,伪装成一片天空的星星。小白喝得有些多,她说,牛郎织女不错了,虽然隔着天河,一年能见上一面。

我点上一支烟,想着如何对小白说那件重要的事情。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白坐到了我的身边,我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脸去,小白拥抱了我,她在我脸上吻着,我感觉小白的眼泪弄了我一脸,凉凉的。

我天旋地转地坐在那里,好久,我轻声唤她的名字,小白,小白。

小白推开了我,她回到对面,陷落进沙发里,过了一会儿,她挺直了身体,小白说,对不起,你刚才抽烟的样子,太像一个人了。

我的小说是这样结尾的,这是我从“鹊桥”酒吧回去后做的一个梦。

离开太平的时候,是黎明时分,天空有些模糊,说亮不亮的,潮湿的空气里飘着早餐的味道,还有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卖声。太平,依旧是一副天下太平的模样。

在太平火车站广场,我手里攥着一张回欢城的车票,“五四青年”在跟我告别。火车鸣了一声长笛,我突然觉得有些难分难舍,“五四青年”上来和我拥抱,“五四青年”附在耳边说,我们捉个迷藏吧。我知道他是在想张小琴了,我没有理由拒绝他。我刚刚点了一下头,刚想闭上眼睛,“五四青年”就不见了,我钻进人群里找他。一直到了晚上,车站广场的灯亮了起来,我还在寻找,面对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弓着身子大声呼喊。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广场上飘荡:小白,你们见到小白了吗?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