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年关,东八里铺村接连飘了四天雪,从玉田县城进村的马路牙子上已经结起了一层薄冰。司机老王是玉田当地人,说到东八里铺,他便笑着说,你找宋志永吧?隶属于河北省唐山市玉田县的东八里铺本是一个普通村落,2008年初,该村宋志永、曹秀军、杨国明、杨东、宋志先、王宝忠、尹福等13人因在南方抗击冰雪灾害和四川抗震救灾中两度驰援灾区而被媒体赞誉为“唐山十三义士”,这个偏安在冀东的小村随之一夜成名。
2010年,冯小刚在拍电影《唐山大地震》时找到宋志永,将13人的故事作为电影的一部分搬上了银幕。如今,时隔多年,十三义士中的王宝国几个月前因为车祸不幸离世,其余12人中,宋志永在村中开起了合作社,杨国平随儿子迁至遵化久住,王金龙、王宝忠、杨东在开车跑运输,杨国明在倒卖蔬菜,宋志先以盖楼房为生计……
直至今日,曾亲历当时地震的一些人还习惯于在7月27日晚上“守年岁”。对东八里铺村而言,这场灾难同时像一股巨大的外力,加速其步入一条与众不同的城市化轨道。2008年“唐山十三义士”赈灾出名后,当地市、县不仅把东八里铺村列为“科学发展示范村”,还为村里修路、装灯、安太阳能热水器。被村民选举为村主任的宋志永,开始创办一个集养殖、农业观光、采摘园林、餐饮、住宿、公益敬老院、志愿者服务基地于一体的合作社。
一群人,一个合作社和一个村。东八里铺的上空,漂浮着蜕变前的躁动和期许。
玉田历史悠久,春秋时称“无终国”,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公元696年),依志怪小说《搜神记》中“阳伯雍麻山种石得玉”的美丽传说而更名为“玉田县”,沿用至今已1000多年。八里铺村因距离玉田的中心点——钟鼓楼(今天的百货大厦)正好八里路而得名。
东八里铺有500多人,耕地总面积886亩,村民主要种植玉白菜、萝卜、西瓜、甜瓜等,收成好时,一亩地能有两三千元收入。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农村,规划整齐的村道两旁多为并排整齐而建的平房,门口通常有一片不大的自留地。一大早,49岁的村民曹秀军穿着黑皮衣,骑着电瓶车开往县城方向,路过玉田中学时,他放慢了速度,停下车踮着脚,对着路边围着头巾正在卖煎饼的老伴说:“买点肉,中午包饺子吃。”说完便骑车离开了。
下午二姑爷要从廊坊来,曹秀军琢磨着喊个小工修一修南边小屋堵塞了的暖炕,自打有一回大闺女睡在南屋被一氧化碳熏昏迷后,这个屋子再也没烧过煤饼。曹秀军的平房建于上世纪80年代,和多数村民家一样,红砖黑瓦的平房分前后院,左右两个厢房里摆着两台电视机和一台电脑——东厢房内,曹秀军的二闺女曹志佳剁好了白菜、肉泥,正拌饺子馅;西厢房内,曹秀军的母亲倚着拐杖坐在炕边看电视。中间屋子安着一个齐膝高的灶头;后院有一个安着玻璃门的砖石墙小屋,内饰跟都市公寓的卫生间无异;院中用铁链拴着一条狼狗,当地村民说,好狗看三家。
从曹秀军家往东走三五米,就到了宋志先家。宋的农房建于2000年,外观较新,且是二层楼,外墙贴着白色瓷砖,屋顶还安着太阳能热水器。平时,宋志先以种玉米、麦子、红薯等为主,冬季农闲他就找些盖楼房的活。宋志先的儿子以开挖掘机为生,儿媳在医院当护士,一双女儿均在县城商店当营业员。宋志先说:“像我家这样的条件在村里算中等水平。”
1976年7月27日晚,16岁的宋志先在睡梦中听到父亲大吼一声“地震啦,快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宋志先就听见一阵“哗啦啦”、“轰隆隆”的响声,“就跟火车开过来的声音差不多”,接着屋顶掉了一大块泥。宋志先穿着裤衩,光着上身赤着脚,拧开房门就冲到了院子里。天微微亮时,东八里铺来了不少人,“很多人都是光着膀子,一步一步从唐山市区走来的。”
此后几天,宋志先见到有直升机在村庄上空盘旋,丢下一袋袋衣服、饼干等救援物资。慢慢地,村庄的空地上建起了蓝色简易棚,还有住不下的,就到村民家里借助几天。随后的五六天里,心惊胆颤的宋志先在床头倒立了一个空的玻璃酒瓶,“地一晃,玻璃瓶就会倒下来”,惟恐余震。直到1979年去锦州当兵,宋志先还坚持每周写信回家,“最怕有地震,当了3年兵,写了3年信”。
住房,是大地震后唐山人首先要解决的问题。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东八里铺村的房子多为泥坯平房,谁家的房子要是有青砖外墙算是相当不错的了。然而,这样的泥坯平房抗震性却很强。大地震后,东八里铺多数农房虽然不是屋顶塌了,就是墙角裂了,其中以房屋后檐坍塌居多,但完全坍圮的不多。1995年宋志永结婚,还住在父亲1975年花960块钱造的泥地面的平房里,“买了两桶油漆,在墙面齐膝高的位置刷一层绿色油漆,很后来才把地面重新整整,换成水磨石。”宋志永说:“那就是在石灰里拌一点麻绳头造的房子,但土坯墙本身并不容易裂。”
那一阵,更多的唐山人在废墟中捡起整砖、木材等,加上外地支援的油毡等建筑材料,盖起了一座座简易房,整个城市进入了“简易城市”阶段。当时唐山有个顺口溜——“登上凤凰山,放眼望唐山,遍地简易房,砖头压油毡”。直到1985年左右,东八里铺农房才慢慢出现红砖墙。有些住房保留至今,只作简单的翻新,却较少推倒重建。只是,村中始终鲜有二层楼房,据曹秀军形容:“撑多了也就十来个。”
曹秀军排行老五,但因在三兄弟中最小,人称老三。“以前的日子,太苦。”说了这么一句,曹秀军的母亲突然哽咽。今年81岁的曹母,生育了三子三女,如今轮流在儿子家养老,一年一换。事实上,她共生育了7个孩子,有一个孩子活到一岁多饿死了。村中常有另一个老太找曹母聊天说起当年的日子有多难捱,曹母常回答一句:“易不易,都得生活啊。”
1963年,曹秀军出生时,口粮虽然紧缺,勉强能糊口。曹秀军的童年是在河套或田地里抓着泥鳅、虾子、蛤蟆、蚂蚱度过的,他乐滋滋地说:“有一种蛤蟆颜色偏黄,皮特别亮,那是有毒的,得抓泥土色的蛤蟆才能吃。”
谈起儿时印象最深的开心事,曹秀军的眼中亮出一道光,回味说:“我11岁那年,村中的河套里还有水,不像现在这么干,有一回逢着发大水,我哥把裤腿扎起来,就这么空手逮着一条十五六斤重的鲶鱼。”
到了十六七岁,曹秀军在八里铺生产队跟车、装车,收麦子,看水泵等,到了暑假就给生产队割草。有一回,队长赵富和(音)安排大家拆旧屋,起瓦片,由于着急将活干完,赵队长“诱惑”大伙说:“要是太阳下山前能拆完,晚上就吃烙油饼。”在那个餐餐皆是玉米饼的年代,烙油饼简直就是一顿大餐。拼着一股劲,大伙儿愣是提前忙活完了。一撇脑袋,曹秀军“啧”了一声,说:“那烙油饼,忒(太)好吃!”曹秀军记忆中的这个烙油饼,跟宋志永心中的一份菜谱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农村几个要好的哥儿凑一起,打点儿高度的散酒,炒几个鸡蛋,拌点白菜心,弄点花生米,酱豆腐、韭菜花、白菜炒猪血、尖椒辣肺丝……”如今天天下馆子,宋志永摇摇头,说:“找不回那个味道了。”
2008年,跟着宋志永前往湖南赈灾的12人多数没有出过远门。曹秀军说:“我就想去溜达溜达,这一不小心溜达大了。”王宝忠说:“过年一直都是在家,出门活动活动筋骨也好。”——这正是唐山人的幽默。当然,东八里铺的年轻人还是以在外工作、生活的居多。曹秀军的女儿曹志佳就曾在北京通州住过一年半载,她是一名汽车保险的电话销售员。
早些年,东八里铺的村民也很少离开村庄。“有人要出去,那简直就是新鲜事。”想离开村子的人不仅得经过生产队批准、签字,而且得按一个工分4毛钱计补交钱。曹秀军隐约记得,1982年时只有3个人离开村庄外出当建筑师了,“留在村里的人每个月才挣10块、20块,出去的都挣大钱了。”
曹秀军曾经也算得上一枚“潮男”。上学时,他就养兔子挣零花钱,最多时养了100多只。放学后,他带着一筐兔子到县医院前门口的街上赶集,“最小的兔子两只卖一块三毛钱,大兔子有5斤、7斤的,4毛钱一斤。”忙活了一年半,曹秀军攒了百来块钱,他果断花了120块钱买了一块上海全钢手表。曹秀军20岁时,村中慢慢有人开始穿西装了。“对服装特别稀罕”的曹秀军跟着潮流,买了一套六七十块钱的西服,又搭配买了一双九十多块钱的三节头皮鞋。只是,穿了一阵后,曹秀军就不那么爱穿西装了,“领口有点冷”。
1982年,八里铺生产队散队后,曹秀军开了一个面粉厂,两台机器开工,挣点加工费。“用一个黑兜子装钱,一分、两分、五分、五毛,几天就能装满兜。”尽管挣得多,曹秀军只干了一年多就不干了,因为一个人忙不过来,累得慌。“到后来,我见到盐都想咳嗽。”
当时,生产队有一个21吋的黑白电视机,搁在面粉厂由曹秀军管理,这是全村第一台电视机。曹秀军就盼着天黑,“天黑了就有人来看电视,可以陪我说话,帮忙看看机器,搬搬重袋。”那一阵,大家最爱看电视剧《霍元甲》,曹秀军也不例外,他尤其喜欢剧中人物陈真穿着一套中山装的帅气模样,还跑到县城花了七八十块钱买了一套类似的中山装。
如今回到家,曹秀军依然喜欢照照镜子,看看发型。他还随身带把小梳子,得空梳几下。就连曹志佳也笑着说:“我爸可讲究了。”指着老照片上一个穿着深蓝色背带裤的小姑娘,曹秀军哈哈一笑说:“这是我大女儿曹志松两岁时的照片,这条裤子就是我亲手做的。”
东八里铺村的西侧有一条长街道,曾名“无终街”。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就是一条热闹的街道,“道挺宽,车挺多”。正如其名,此道往西可以通北京,往东北可以通辽宁。1989年后,无终街重新修整,从东八里铺村穿过,后改名为102国道东八里铺段。今天,东八里铺村的道路规划工整,地面是水泥路,路边浇注了水泥台垃圾箱。然而,在过去漫长的时日中,村庄道路一直是泥土路,晴天,路上尘土飞扬;雨天,路上泥泞不堪。
宋志先对村中道路的变化最有体会。1982年,当兵3年的宋志先回村后,看到村中造房的人家多,便凑了900块钱,找人合伙花2000元买了一台拖拉机,靠拉砂石料、砖头挣钱。这是一辆老式的、带大转轮的拖拉机,发动起来非常响,噪音特别大。每当拖拉机噼里啪啦的声音传来时,村里的孩子们都会跑出去观看,拖拉机开到哪里,他们就追到哪里。
当时,村中其他人每个月不过挣三四十块钱,宋志先开拖拉机跑一趟挣六七块钱,刨去一毛钱一斤的柴油钱,一个月下来也有1000多块钱盈余。赚钱后,宋志先花一两千块钱造了一个新屋,准备结婚。结婚那年,宋志先给女方家的礼金是300元,买了一台录音机100多元,一块手表100多元,还有一台缝纫机约四五百元……
1985年,宋志先把旧的拖拉机折价卖了1000多元,转手花5000多元买了一台“北京12马力”的四轮拖拉机。说到四轮拖拉机,东八里铺村还流传着这样一首打油诗:“远看像吉普,近看盖缸土,开车的一身油,坐车的一身土。”村中路况之差,可见一斑。
宋志先买四轮拖拉机的这一年,东八里铺村刚开始修整道路。说起修路一事,曹秀军笑着说:“我其实记不得哪一年修路了,就是刚有游本昌演的《济公》(1985版)的那一年!”这一年,村庄的男人们扛着铁锹,齐心协力开始在泥土路上铺上一层碎石子,“先是粗石子,再是细石子,最细的在最上面。”曹秀军隐约记得有一次全村人聚在一起,镇长在台上告诉大家说:“村庄的自来水由水利局管,村里的公路由交通局管,电路更改由电力局管,绿化由林业局管……”
东八里铺村虽小,但村民却非常讲究规矩。用宋志永的话说就是,什么都能变化,唯独对“好与坏的是非判断不能变。”曹秀军六七岁时,村中有一户赵姓人家,家丁兴旺。许是因为家中人多,赵家老太太特别讲究行事规矩。有一回,赵家小儿子对长辈说话无礼,赵老太手持荆棘条将其堵在屋中准备教训,不料小儿子推开门窗跳了出去。老太气鼓鼓地喊:“要不挨我这顿训,你就甭回来了。”没想到,小儿不仅没再回来,还入伍当兵去了东北。几年后,小儿行将结婚,老太一人独行至东北,一上炕,见到儿子顾自抽烟不给自己递烟,老太一声不吭转头回了玉田。
和曹秀军“抹着泥巴”、玩着当地一种名为“娃娃堵”的游戏长大的王宝忠出生于1965年,去年他刚买了一辆小车,在家门口跑运输,每个月有两三千元收入。王宝忠的印象里,10岁以前,没少挨父亲的批评,说:“我一淘气,我爸就提溜着一个烧火棍追着打我。”
在东八里铺村,再腼腆的男人,对着淘气的孩子都会“凶神恶煞”起来。宋志永的父亲是铁路职工,常年在天津工作,通常一个半月回家一次。宋志永十六七岁时,常跟着朋友出村打牌。有一回朋友开车来接宋志永,不巧被宋的父亲碰见。宋父抡起一块石头,怒道:“你不下车,我就把车砸了。”看到宋志永不以为意,宋父二话不说,砸了车玻璃。父亲这一砸让宋志永掏了不少修车费,更成为一个警钟,烙在他的心中。正如2008年赈灾的举动,在宋志永看来,那本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是非判断。
最近几天,曹秀军一直在东八里铺村的养老院值班。正值年前,多数老人已经被接回家中过年。即便如此,这个高峰时期多达100多人的院中仍留有10多位老人。其实,这个占地约200亩的养老院正是“宋志永农民专业合作社”的项目之一。
2008年赈灾无意间出名后,“唐山十三义士”为村庄带来了大变化:当地市、县不仅把东八里铺村列为“科学发展示范村”,还先后投资300多万元,完成村庄道路硬化3500米,绿化工程1500株,在主要街道安装太阳能路灯10盏,家家户户全部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并直接带动了114户旱厕改造,有几十户安装了秸秆气化炉,十几户修建了沼气池。在新的一轮选举中,村民也选举宋志永担任村主任。
2009年11月,“宋志永农民专业合作社”在唐山市玉田县东八里铺村正式开业,其理事会成员就是抗震抗雪灾的13位农民兄弟。根据宋志永的初步计划,该社定位是:一个集养殖、农业观光、采摘园林、餐饮、住宿、公益敬老院、志愿者服务基地于一体的大型综合性农业产业机构。据了解,该合作社的注册资金是960万元,现有土地约200亩,建筑面积15000多平方米。其中,资金绝大多数是宋志永个人筹集,其他成员主要是采取“土地入股”。理事会成员之一杨国明说,他家就有几亩地被合作社占用了,每亩地每年约有1000元租金。
目前,该合作社的万头养猪场、苗木区等已初具规模。村头的养猪场旁边用铁栅栏围了一个“母猪活动锻炼区”。宋志永解释说,和传统养猪注重防疫不同,这是提高免疫力法。“我们还计划给猪舍装上小喇叭,进食时放点轻音乐,白天放点欢快的,让猪运动起来,晚上放钢琴曲,让猪听着音乐睡大觉。”
如今,村头的废水坑也被投资开发为垂钓场,搭了十几口供游人烹饪用的大铁锅。宋志永说:“我想建立散养鸡、垂钓等,通过农家乐让收入水平偏低的老百姓也能玩得起,还可以解决全村甚至是周边村剩余劳动力的就业问题。” 除了养猪场,合作社产业园的其他养殖还没有全面启动,有活大伙就来做“钟点工”,没活就自己外出找活打工。即便如此,产业园也已为东八里铺村提供了约60个固定就业岗位。
宋志永算了一笔账,每天喂猪的成本就是4000多元,这还不包括水、电和消毒,以及员工的工资,一年就是100多万元。采访中,宋志永没有详细说出合作社究竟挣多少钱,但从他笑眯眯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对合作社的未来还是相当看好的。关于村中的养老院,除却对村中孤寡老人免费,其余老人每月支付600元、800元等不同等级的费用,宋志永补充了一句:“目前,养老院基本实现收支平衡。”
事实上,还有更多的合作社成员对于年末分成抱着太多疑惑——这几乎就是一个问号,谁都不确定合作社是否能挣到大钱,更不确定挣钱以后自己又能分得几杯羹。采访中,其中一位社员委婉地说:“多少给了一点钱吧,谁知道赚了大钱后怎么分呢?”也有死心塌地跟着宋志永干活的社员说:“不能怪老宋,你说,那些人都不在忙活的,怎么分钱?”
最近这段时间,宋志永承包了一个1000多亩地的山头,计划打造一个高端山区别墅。此外,他还在找一些价格虽贵、口感却不一样的水稻种子,琢磨着做点儿什么。“我不想过多解释,我会尽最大能力把合作社发展成具有带头作用的农业品牌,用行动应对质疑。”宋志永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