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1月17日,山东聊城临清市八岔路乡赵塔头村的赵汝兰一家卖棉花收入过万元,当年赵家添置了五辆自行车、三台缝纫机、两块手表、一个座钟、两台收音机,赵汝兰因为成为山东首个“万元户”被媒体广为宣传,名播四方。
33年后的今天,赵汝兰盖的瓦房还在,他的子孙们却走上了与之迥异的创业道路——除了三儿子赵光思继续务农,赵汝兰的长子赵光泽和次子赵光运曾任或正担任赵塔村书记职务,兄弟俩做生意挣了不少钱;老四赵光文在村里开了个小门市铺,还购置了一台大型拖拉机提供农机服务。赵汝兰的孙子们大都离开农村,到聊城、北京乃至东莞谋生……
临清市有一趟到甘屯的城乡公交,依次在早上8点、中午12点和下午两点半周转三回。车辆驶离市区半小时后,就进入一条两旁长满白杨的乡间土路,兜兜转转经过几个不知名的村庄直到终点站甘屯,接着往回开的路上才会经过赵塔头村。
赵塔头村位于八岔路镇东南部,据该村《赵氏家谱》记载,明永乐年间,赵姓多户由山西洪洞县迁来,因村址附近有古塔而得此名。村口有家小饭馆,在门口道路上方两棵白杨树间扯出一条“四季兴饭店”红条幅,在灰蒙蒙的天地间煞是显眼——作为村庄最好的饭馆,这里成为村民电话中提示初访者的地标。
11月的天已经有点冷,村庄特别安静;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白杨树,马路对面田埂上的一排白杨被风吹得有点斜,不时有喜鹊飞过林间。路边,有戴着白色头巾的村民正用一块大方布包起落叶装到三轮车上——这是深秋上佳的羊饲料。在赵塔头村靠近马塔头村的一侧有大片农田,地里的棉花早在一个月前就采摘完毕。作为产棉区,赵塔头村村民以种棉花为生。33年前,赵汝兰就因为种棉花而当上了“万元户”。
就像一条不可或缺的线索,棉花串起了一代代村民的生活。
1979年春,赵塔头村刚实行分田到户。这一年,赵汝兰的长子赵光泽29岁,时任赵塔村小队第一生产队队长。从赵光泽保留至今的小本上密密麻麻的记录可以看出,全村1702亩地中,第一小队有201亩。
听说有机会单干,当家人赵汝兰开始在饭桌上嘟囔:“终于逮到自由了;争口气,好好种地就不会挨饿了。”
饥饿,是乡村一段绕不过的悲恸历史。赵光泽曾为了省下家中口粮,在冬季农闲时跑到聊城以南、200里开外的漳卫河劳动。“每年冬天都去挖河,吃住都在河边,一趟20天左右,就为了吃个窝窝头。”为了吃口饱饭,赵汝兰一家加上两个刚过门的媳妇,果断承包了21亩棉田。
分田到户第二年,一家人又开垦了9亩荒地,总共种了30亩“鲁棉1号”。那一年,赵汝兰领着家人扑在了棉田,带着水壶和干粮在田里一干就是一天。赵光泽说:“地是自己的了,干活特有劲,我父亲是干农活的老把式,莳弄棉花很细致。”
承包的地多,加上棉花地里“投工多”,1980年末,赵汝兰一家收了6000多斤棉花,恰逢皮棉价格最高涨至2.7元一斤,好收成赶上好价钱,共卖了17000多元。
据最初到访的记者李锦回忆:“走进赵家大门,满院的棉花铺了五张大箔子,在阳光的照射下耀得人眼发花。”经李锦核算,刨除棉种、农药、化肥投入,净落10239元,这还不包括棉田里套种、间种和补种的花生、芝麻、绿豆和地瓜等。
不多日,赵汝兰以“山东首个万元户”荣耀地登上各SQ20XpdfCDXOiOU3zmI5zw9WuqmG5Mqdvo2sronMvQM=大媒体的头条。赵光泽说:“全家人一年挣了一万多,当时我们都有点不敢相信。”当时,米每斤1角4分,肉每斤9角5分,一个工人月工资约28元。那一年,赵汝兰边卖棉花,边忙着置办家具:为四儿子结婚买了缝纫机、自行车,给未过门的儿媳买了块上海牌手表,家里还添置了缝纫机、收音机、自行车……
“那时最大面额的钞票是10元,我和父亲拎了一布包钱去市里买大件儿。”赵光泽说:“买自行车得凭票还得托人,一下买5辆,我们家是村里第一个。”两年后,赵汝兰盖了几间瓦房,房檩上用毛笔写就的“一九八二年建”记录了当年的辉煌,这房如今已是老四赵光文的家。“这房子现在不跟形势了,当年可是全村第一座砖瓦房,花了4000多块钱。”
今天,地里的棉花依然疯长,赵汝兰已于2004年(享年88岁)离世,棉田主人自然更替为下一代——赵汝兰有四儿两女,女儿均嫁到外村,四个儿子一直在赵塔头村,弟兄几个的宅院几乎占据了村庄的东北角。赵光泽有前后两个农宅,前面宅院一侧是母亲王立芬的厢房。房内桌上摆着一台北极星牌座钟,见证了赵家的33年变迁。
忆当年,86岁的王立芬张开双臂比划着说:“七八个布包,有那么大,全是棉花,装到卡车上,跟滑雪似的。”据赵光运评价,母亲很温柔,父亲“脾气很爆,说一不二,但很认老理儿”。
对于四兄弟谁最像父亲,赵光运想了想,说:“兄弟几个都比较随和,相比较,我和我大哥算是脾气比较大的了。”按收入来看,四兄弟中属老大和老二发展得较好。唯有老三赵光思一直以务农为主,57岁的赵光思有12亩地,一年收三季,主要种植小麦、西瓜和白菜;他还曾养过几头牛,年收入四五万。51岁的老四赵光文常赶农村集市做买卖,后来在村里开了个小门市铺,还买了大型拖拉机做农机服务,年收入四余万元。
很长一段时间,当村干部或入伍当兵是乡村青年的普遍出路。1972年,在父亲坚持下,赵光运初中毕业又考上高中;三年后,21岁的赵光运到山东枣庄入伍当兵。21岁去当兵是个尴尬的年龄,这是当时入伍的年龄上限;这个问题在赵光运当兵第五年时显得尤为凸出——1980年,26岁的赵光运因年龄偏大,未能提干,只好转业回村了。尽管种棉成了万元户,赵光运跟着父母、哥哥在地里忙活了两三个月,但他并不甘心就此绑在土地上。
做轴承生意,正是赵光运的第一次经商打算。今天,车辆通往赵塔头村的路上还会经过一个巨大的户外广告牌,上面写着“烟店轴承——中国最大的轴承市场”;早在40多年前,临清烟店的轴承市场就已初具规模,活跃其中的多为临清人及河北临西人。
1983年夏季的一天,赵光运听同村孙某讲起他们在天津的亲戚刘某能批发到便宜的轴承,便带了几十块钱,喊上村里一个叫赵光大的人同赴天津。因担心老父亲阻拦,赵光运只和妻子打了个招呼,便“戴上父亲新买的手表”出发了。
从村里到八岔路乡,接着到临清市,一路“饿着肚子不敢在火车上吃东西”的赵光运到了天津才得知,刘某根本没啥门路。无奈之下,赵光运想到了在承德的叔叔赵如澡。赵如澡时任承德百货二商场的经理一职,在承德轴承厂有熟人。很快,在叔叔赵如澡的周转下,赵光运以几毛钱一斤(正价两三块一斤)的价格买到了几百斤非正品轴承,自此做起轴承买卖。
赵光运至今仍记得拿到手的第一批轴承,说;“一个集装箱运费几十块钱,从天津用火车托运到临清,拉回家,再带几个样品到烟店市场转悠。”即便将轴承运到家,“终年指望种地”的老父亲依然反对,“怕做生意挣不了钱,反耽误了种地。”
1988年,赵光运用自己挣的两万多元钱盖了三间瓦房,并在村里第一个买了彩电。“当时市场不怎么开放,做生意有挣得好的,也有挣不好的,总体来说,那时候的买卖比现在好做。”赵光运说,“最初生意不好做,但一年能挣一万多块钱,比种地要好。”
1996年以后,赵光运的轴承生意越做越大,一年收入达五六万。“到闹非典那一年,我的生意还没有停。”随后,赵光运和另外两人包了一家轴承加工厂,一次出厂七八吨轴承,一趟挣万元。赵光运有两个儿子,2005年,赵光运花了十多万元给长子在村里盖了一处新房;2006年,在聊城郊区买了半个院子花了13万;2010年末,替小儿子在聊城买的婚房付了十六七万元的首付;此外,他还给儿子添置了一辆十万元左右的小轿车……
和赵光运相比,赵光泽的生意做得也不错;兄弟俩还在不同的时间都担任过赵塔头村书记——直到今天,赵光泽还是“八岔路年龄最大的村书记”。对于理财,赵光泽选择了“以钱生钱”的路子。
1980年,想着村民冬季取暖要用煤炭,赵光泽就倒腾煤炭生意。“从邯郸运,再到村里卖。”当时,整个八岔路乡才两辆车。冬季运煤的日子里,每到凌晨三点,赵光泽就步行到乡里约车。运煤车载重量为10吨,空车进库时,赵光泽只需支付10吨煤炭的钱,但实际装十二三吨煤炭;为安抚司机,赵光泽会“给司机扔两盒烟”。负荷过重,车辆返回路上往往爬不上坡,赵光泽下车,“搬个石头跟在车屁股后面,石头垫一点,车就上去一点。”如此折腾到村,每几百斤煤炭挣5毛钱差价;慢慢地,业务稳定至每年十车。
赵光泽是个有心的人,很多事他都能想到前头。“以前冬天挖河,别人加班加点,我带的队不加班。”赵光泽说,“因为我把白天利用好咯,别的拉土车两分钟一趟,我先把来回的路给摆布好了,一分钟一趟。白天磨工,黑夜可不就加班?”
1985年,赵光泽被选为赵塔头村民兵队长兼村主任,这是他村官生涯的第一个小高峰。但他的运输生意不曾中断。“那时我到太原运化肥,740元一车的进价回来卖1100元,挣不少。”他的化肥不仅卖给本村,还推销给周围村镇的农户,“隔壁村有一些贫困户付不了款,那就先赊账;化肥上了地,等有收成时,再去收钱。”这样的赊账不小,在100斤化肥9块4时,有一个村的多家农户累至7600元。
虽然彼此熟识,赵光泽给人赊账却有讲究,那就是要有兼具人品与偿付能力的担保人。“跟我来往的任何买卖都有担保人。”至今,赵光泽与他人的经济来往依然有此习惯。凭着这个“土方法”,赵P1icTsSTS8/F8CeBj8U510VOitmG5bQjVgePBPO4494=光泽在生财路上“从未被人骗过钱”。上世纪九十年代,赵光泽通过运输生意,至少存储了30万元——这大约占他今天总家产的五分之一。
赵光泽在村里是公认的有头脑的人。1993年,他被聘为八岔路塔头管区的负责人。当时,八岔路有25个大队,共四个管区;赵光泽负责的塔头管区包括柴庄、西二庄、赵塔头村、马塔头村、娄塔头村、刘塔头村和国塔头村。
比起岗位本身,赵光泽更觉自豪的是,这像极了父亲曾经的岗位——1954年到1962年期间,赵汝兰曾任八岔路乡人民公社第一小社社长,比赵光泽多管辖三个村:影庄村、官庄村和路庄村,主要担任收粮工作。“我父亲是第一任塔头管区书记,我是第十四任。”
1993年,赵光泽的理财之路步入新轨道。这一年,当地一个叫戴明刚的人找到了赵光泽,想在附近的冠县办一个花生厂,因资金不足,希望赵光泽以资金入股。因为年纪大了,赵光泽已不再直接做生意,他也在考虑如何“钱生钱”。很快,赵光泽同意投资9.4万元,但不是入股,而是借贷;同样,赵光泽请合适的人做了担保。
对于这个名为入股、实为借贷的选择,赵光泽解释:“我不懂公司运营,宁愿少挣钱,图个安稳。”5年里,这笔资金为他带来了每年9000多元的回报,“比定存多一半”。几年后,冠县的花生厂转型为棉纺织厂,赵光泽在棉纺织厂追加“投资”至20万元。
赵光泽从保险箱中拿出的单子上,除了借款人的手印,担保人有三五个之多。他笑笑说:“资金大了,一个担保人不够用。”赵光泽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眉开眼笑:“今年算上棉纱厂、拉板子厂、养殖户的投资‘分红’,七七八八加起来,我挣了25万元。”
几天前,赵光泽与同村其他两人去泰安、曲阜转悠了三天。他乐滋滋地展示了三张11月6日拍摄的、约5吋大小的三人合照,说:“在景区,我拍这张小照片才两块钱;他们都要拍20块钱一张大的,哈哈,你看,这不照样挺清楚么?”
11月8日,赵光泽踩着布鞋跑到临清市区参加一个合作社活动。在赵塔头村,家家户户以三轮车代步;几年前,赵光泽花一万八千多元买了一辆老年代步车。外出时,赵光泽随身带着一个印有“1999年2月八岔路乡计划生办奖”白色字样的黑包,包里有一个小小的电话本。这个电话本已用了十多年,封面粘了好几层透明胶布。翻开其中一页,赵光泽歪歪扭扭的笔迹记录着一个“CANADA”的地址,那是赵光泽的叔叔赵西岳的三子赵坦坛的地址。
赵光泽不仅记录了其国外电话、英文住址,还能清楚地说出,“54岁的赵坦坛任加拿大某国际贸易投资公司经理,年收入上亿。”就像赵光运买轴承找到叔叔赵如澡一样,赵光泽创业生涯中离不开这些重要的人脉——说来,赵光泽二爷和三爷两支的后代在京津两地。做煤炭生意时,他找了在邯郸汽运一公司的表哥;转运化肥时,他找了在邯郸电业局的亲戚。
除了买卖上的帮助,这样的亲戚关系在关键时刻能“救人一命”。母亲王立芬62岁那年得了结核性脑膜炎,赵光泽通过叔叔赵如荷安排,使她得以较好地就医。赵光泽家中墙上挂着不少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有一年村民生病请赵光泽一同到北京托人看病后,在天安门前的留影。
赵塔头村没有村委会办公室,赵光泽一直在家中办公,其家中正对门的大桌两旁搁着一对八仙椅。桌上散乱放着诸多剪报,最上面一张是一篇《粮食补贴,好政策期待好效果》的文章;旁边是一本三农类刊物。赵光泽说,如承包宅基地的继承权等一问一答对村务工作很有借鉴,这还可以作为说服村民的凭证。
几年来,赵光泽一直在考虑如何带领村民致富。1990年,赵光泽在山东文登了解到刺绣工艺发展不错,请了两个刺绣老师回村教村民。“嗨,压根儿不行,一天能挣二三十元,但农民嫌钱挣得少不干!哪能一开始就挣大钱呢?”
刺绣没搞好,赵光泽想带动村民建大棚。建一个大棚一万元,赵光泽从东北请了老师进村搭了十几个大棚,种植茄子、黄瓜等。“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看聊城、冠县的大棚都搭得好好的,怎么到了临清,建一个大棚失败一个;整个临清市,建大棚统统不行!”据赵光泽说,到目前为止,临清鲜有大棚。
屡战屡败,赵光泽得出了自己的“经验”,说:“还是出去打工最稳妥。”赵光泽有三个女儿,长女赵爱丽带着10岁的儿子赵新明和一岁多的闺女赵新娟常住娘家。每天早上8点到下午5点,赵爱丽与赵广运的儿媳妇结伴到八岔路镇上的棉纱厂打工,月薪2000多元。
赵光泽的三个女婿都在本地人开设于东莞的一个吊车工程公司上班,人均年薪约5万。赵光泽说:“女婿想做生意,我告诉他,得把思路说通透啰,说得清楚,才能做得明白。” 赵光泽的二女婿曾开过拉板子厂,收售旧房房檩。“夫妻俩加上别人一共6个劳动力,一年挣8万,能叫行么?”
“据我观察,现在做买卖的没法挣大钱,起步晚啦;养殖也是,价格忽高忽低,不行不行;只有打工挣死工资才最安稳。”赵光泽以烟店轴承市场为例说:“烟店大多数厂子都倒闭了,这几年没有再新开起来的了。3年以前,我们村发展到14户村民搞轴承生意,现在只有3户还在坚持,但也没有大利润,坏账、呆账多,我看发展不行。”
当然,赵光泽也认同,赵家第三代中当属赵光运的次子最优秀。赵光运的大儿子在河南濮阳某油田当大厨,月薪3000元左右。赵光运的小儿子毕业于聊城某财校,曾在地方商报记者站工作过一阵,几年前以按揭贷款的方式购置了20吨(60万元)、50吨(80万元)的吊车各一辆,目前主要通过出租吊车挣钱。
赵塔头村共820多人,耕地面积达1600多亩。对多数村民来说,农业是放不了的根。怎么种地,挣更多钱,则是一个大命题。最近一年,赵光泽加入了一个合作社,如今,他的思路有所变化,说:“以前是地不分,搞不好;现在是地不合,搞不好。亩产100斤到1000斤,好翻;亩产1000斤到2000斤,就不容易。我看,还得走合作社的路子。”
从“以前用板车拉肥”到今天“用机械化作业”,赵光泽同时还在考虑“人脱离土地,创造第三经济”的问题。赵光泽曾经想过:将村里的1600多亩地规划成三个功能区,找三个有规划能力的村民来规划种植粮食或蔬菜,更多村民外出打工。
今年春天,当地推广农村建设时,曾有人进村找赵光泽商议,以赵塔头村作为试点,将村里的315亩宅基地腾出一半,建四层楼的楼房,还提到了每亩地给予四五万的补偿价。赵光泽当时就问:“晒麦子和棒子的地方在哪里?农具放哪里?”赵光泽说:“你得先把农田给规划好咯,小城镇化不是不可以,但前提是把种田的问题给解决好,东西收拾不了,地也腾不了啊!”
“做事求稳。”采访最后,赵光泽再一次强调,在他看来父亲那辈“万元户”的“成功经”是不可复制的,人的选择随时代的不同而变化,这一切,或许更接近乡村发展的本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