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县农民漫画反腐

打虎英雄武松的哨棒上挂着一个蝇拍，下附一行字：老虎要打，苍蝇也要打。一走进河北邱县县城，街上的廉政漫画便映入眼帘。在邱县，漫画成了当地政府宣传廉政、计划生育等政策法规的新工具。这几天，随着廉政漫画展“挂”进中纪委监察部网站，邱县正以一种未曾有过的气势火了起来。

据邱县纪委介绍，这些反腐漫画大多出自当地农民之手。其中最有名的团队是陈玉理、李青艾夫妇（又称“陈与李”）于1983年创办的“青蛙漫画组”，培养了1000多位农民漫画家，包括数十名骨干人员。这群农民漫画家白天荷锄于田间，夜晚握笔于灯下，立足乡土，用农民视角观察社会，用漫画描绘生活，一幅幅爱憎分明的漫画展示了“农民独有的幽默”。

从邯郸到邱县有一趟19元的公交，全程近两个小时。或因道路两旁地砖尚未铺平，邱县中心一带看起来有点灰蒙蒙，但这里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墙壁漫画，据称邱县64个村都有“道德漫画一条街”，而且每逢红白喜事、店铺开业，大家都爱画张漫画留作纪念。邱县的漫画氛围很大程度上源于最初免费教学的青蛙漫画组。

在陈玉理的徒弟、邱县文化馆馆长侯延坤的带领下，记者来到青蛙漫画博物馆。这座800多平米的两层楼房原为邱县文化馆旧址，如今是中国首家漫画博物馆。其大厅正面有一幅一人多高的漫画，画中11只青蛙围着一张“吃尽天下害虫”的条幅，上方是漫画家华君武的题词：“天下画漫画的人不少，农民作漫画的却不多，农民成立漫画小组的前所未闻。”

除了陈列厅，青蛙漫画博物馆的一楼也是“陈与李”的生活所在地。早上8点多，陈玉理在厨房洗刷锅子，李青艾在书房烧水、收拾果盘。按照前一日约定，采访时间仅有一个小时，稍后原河北省人民检察院检察长侯磊将来访。自从廉政漫画火了之后，“陈与李”的生活中多了不少到访者，“最多时一天来了7拨记者”。

通常，待人接物的事宜由李青艾打点。坐在沙发上，75岁的李青艾笑着说：“按10分计，我老伴的画画能力有八九分，但他的生活、交际能力是负分；他缺的部分，由我来补上。”一旁，80岁的陈玉理低头剪着指甲，言语寡淡。

陈玉理，自称“陈跛子”，1934年生于河北邱县大郭村一个农民家庭，幼时胯骨脱臼，本只需一点盐巴钱即可治愈的病，因家贫得不到医治落下残疾。其貌不扬的陈玉理在中国漫画界颇有声誉，2010年，他被中国美术家协会漫画艺术委员会授予漫画界最高奖项金猴奖。

“漫画不用老师教，想到啥画啥，也不要求纸、笔、颜料，草纸、烟盒都能画，花不了多少钱。”苦于无力求师，自小爱画画的陈玉理搜罗报刊上的漫画自学。家里订不起报纸，他就天天跑到村公所去看报纸，一见报上有漫画，就乞求人家允许他剪下来，反复琢磨。

为了漫画，陈玉理曾多次放弃铁饭碗。“离开了农村，不再当农民，哪还画得出好漫画？”1953年，陈玉理从县城初级师范毕业，到一乡村小学教书，月薪36块钱。微薄的薪水几乎都被他购买美术书了。“他拎着母亲做好的一篮子干粮，拄着拐杖到学校，村民看不起，孩子也闹腾不好好上学。”李青艾转述道，“他很自责，跑到县里要求减工资。”根据县里要求，陈玉理干满3年后才被抽调到县城街道上画墙报。

乡亲们说，陈跛子腿有问题，脑子也有问题，但李青艾看到了他的才华与坚持。李青艾自幼喜欢“用树枝木棍在自家被烟火熏黑的墙上画来画去”，中学毕业后她在县文化馆搞美术创作，在县城街道上画墙报认识了陈玉理。

1960年，陈玉理考取天津美术学院雕塑系，成为“泥人张”第四代传人，李青艾也被送到该校干训班学习，两人再次相遇。“学院画展上我一眼认出了他的画。”李青艾说，是漫画牵起两人之间的红线。两人有一本恋爱日记，画的都是相恋、相爱的点滴。“他的情书就是一幅幅漫画，以画寄情。”如今，陈玉理的右手已经不听使唤，他将漫画构思讲述给李青艾，由李青艾执笔完成。“从陈玉理到‘陈与李’，大概就是缘分吧。”

邱县广泛流传的反腐漫画中，有一幅《走正路上去的干部》，作者正是陈玉理。其构图很简单，一位干部夹着书有“为民服务”的公文包，走在一条“正”字铺就的上行阶梯上。从青蛙漫画组出版的《陈与李漫画集》与《青蛙漫画集》看，上世纪80年代初到90年代中期，陈玉理创作、发表的多幅漫画中有很多带有批评色彩的讽刺漫画。如讽刺“走后门”现象的《关系户》、抨击贪污受贿的《危险的接触》及中饱私囊的《谁说我当和尚撞钟》等。如今，这些漫画已被邱县纪委选入廉政漫画辑录。

其实，反腐漫画只是陈玉理作品的一部分，对他而言，乡土题材才是主旋律。1957年，陈玉理在全国级刊物《漫画》上发表了第一幅漫画作品。画中，一人在锄地，但干活不认真，另一人在一旁打趣：“点豆呢？”此后，他不断在全国知名报刊上发表漫画作品，一幅名为《大丰收》的漫画，得到很多赞许。

1958年，陈玉理、李青艾和其他四个爱好漫画的青年成立了“邱县农民漫画组”，六个年轻人提出了“把街头变画廊”的口号。当时，他们的创作以“歌功颂德，画农民丰收”为主，偶尔也有讽刺漫画，但这并不为多数人所接受。李青艾说：“那时在墙上画讽刺漫画比较难，对面这户人家就会不乐意，他们总认为在讽刺自己。”

上世纪60年代，《漫画》停刊，个别知名漫画家遭受打压，画漫画几乎沦为一种“自娱自乐”的行为，李青艾说：“我们只能在私人通信时画一画，都是‘内部漫画’。”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陈跛子创作了大量反映农村变革、充满乡土气息的漫画，这个曾一度解散的农民漫画小组也发展成为50人规模的邱县贾寨公社美术组。

1982年，讽刺漫画赶上发展的好时代，“陈与李”结识了华君武、方成等漫画名家。华君武鼓励他们扎根农村，从农民群众的生活中找素材；方成建议“要带出一帮徒弟专画农业漫画”。1983年1月17日，邱县“青蛙漫画组”成立。李青艾说：“青蛙是田间卫士，能吃害虫，又能唱丰收，是农民的好朋友，我们的漫画也有这样的意义。”

1984年3月，“青蛙”漫画学校成立，分“青蛙”、“蝌蚪”（少儿叫蝌蚪）和“女子漫画”三个班。成员多为青年农民，大家白天下地劳动，晚上作画。每星期日和农闲时节，他们便带着创作草图聚集在县城，了解时政，学习漫画理论，分析名家作品，切磋技艺，几十年如一日。

“我会启发学生们从土坷垃缝里找幽默。”漫画组成立之初，在县领导支持下，文化馆腾了两间房，找了两张条桌、四只长凳当课堂。很多家住几十里开外村子的青年学生带来了干粮、米面，“就这样开始了漫画之路。”

曾有一次，陈玉理买了个电加热器“热得快”，没想到用一次就坏了，他就此事画了张漫画《热得快，坏得快》，商店老板听说后赶紧上门道歉退钱。街道旁，邮筒里的信件长期不取，李青艾画了一幅画，把邮筒的肚子画得大大的，题目是《邮筒怀孕了！》，邮局知道后立即进行整改。“我们在生活中画漫画，在漫画中生活。”

在陈玉理看来，农村生活是农民漫画爱好者最优质的创作素材。“白天下地干活，兜里头揣个小本子，带着笔，一边干活，一边搜索题材，想起来就记在小本子里头，回到家以后晚上画出来，构成草图。”青蛙漫画组骨干成员王爱卿这样形容他的一天，“土地能够给我们生活，给我们灵感，只有白天挥锄于田间，体验生活，积累更多题材，晚上才会创作出更多、更好的反映农民生活的漫画。”

《讽刺与幽默》主编英韬评价说：“欣赏‘青蛙’们的漫画，犹如置身田间、村头、渠旁、畴上。只有长期生活在农村的作者才能想得到画得出，才能画得那么贴切，那么动人。”

在青蛙漫画组众多荣誉证书中，有一个由邱县检察院授予陈玉理的“邱县检察院预防职务犯罪宣传指导中心委员会顾问”的头衔，陈玉理格外珍惜这个荣誉。或许，最令青蛙漫画组成员兴奋的事情就是创作出一幅能够代表农民心声、言其不敢言的作品。

前不久，邱县廉政漫画进入村庄，香城固镇马落堡村的墙面上多了一幅漫画：一个人正往自己怀里大把塞钱，取钱的地方是一块集体土地。看漫画的两位村民悄悄凑到纪委工作人员身边说：“这个你们也管？”俩人当场举报该村党支部书记赵某贪污高速公路占地补偿款。很快，赵某被查出贪污村集体土地征用补偿款及社会抚养费，共计46000余元。

近两年来，反腐倡廉日渐成为邱县农民漫画的主题。在通往邱县文化馆的育才路上，两旁白砖墙上的《莫伸手，伸手必被抓》《贪污罪》等漫画引人注目。几笔简洁勾勒，几分幽默夸张，描摹世态入木三分，讽刺弊端一针见血。漫画作品《飞蛾扑火》中，一个戴着乌纱帽的官吏挥着标有“贪”字的翅膀，飞向一支燃着的、印着明晃晃的“¥”标志的蜡烛……

期间，邱县不少农民漫画家也成为司法机关、税务等行政执法部门开展法制宣传的帮手。在预防职务犯罪宣传工作中，邱县检察院曾邀请邱县农民漫画家创作了52幅职务犯罪方面的漫画，制成“职务犯罪52种扑克牌”。“反腐漫画扑克”一经推出，颇受好评。

在香城固镇西临河村，村民郝增茂也是青蛙漫画组骨干成员之一。他家里没有几件像样家具，却专门辟出一个书柜放满了各种漫画艺术书籍和漫画大奖。现在，他有好几幅作品挂在中纪委网站。“咱农民的画也能让干部冒汗。”郝增茂说：“我们不单单是在画画，更是为农民朋友们说话！”

不久前，郝增茂的漫画作品获奖了，共有两幅：第一幅是一名官员包养了一位漂亮女子，另一幅是一位官员用自己的工资资助贫困大学生，题目就叫《同是“包养”》。郝增茂解释说：“里面有我们老百姓的评价，也反映老百姓对父母官的期待。”

郝增茂常画一些反映个别地方层层盘剥，克扣贫困补贴、征地补偿款等现象的漫画。因为能用漫画替农民“说话”，村民们很佩服郝增茂。“增茂，那件事你给我反映反映。”在田间种地时，总有人围着郝增茂。

“有些人还说‘你就这样画’，连画面都给说好了。”郝增茂笑着说，“漫画看似简单，其实还是需要通过艺术形式去表现。既让读者爱看，又能真实地去表达这种感受。”

漫画多讽喻，常会引起个别人的不满。郝增茂回答说：“对事不对人。有人看了不高兴，那是做贼心虚。” 有一天，邱县某机关值班室的一个工作人员怒气冲冲地来到青蛙漫画组，指责漫画组不应该把他的事情当成题材画成漫画登报，随即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拍，愤怒而去……事实上，漫画组根本就不知道他也有如此不光彩的行为。

任广强也画了不少廉政漫画，他也是青蛙漫画组的骨干成员。在他看来，歌颂还是讽刺，只是表达角度不同而已。任广强1986年创作的一幅名为“意见箱”的作品就曾经遭受争议。这幅作品中，一个意见箱被挂在高高的电线杆上，还连着高压线，让想提意见的人望而却步。“有人说我是讽刺领导。我说我不是画我们领导，我是画的这种现象。如果我们领导他也这样，那我就是画他。”任广强说。

十八大以后，邱县漫画家创作出了《打铁还需自身硬》、《老虎苍蝇一起打》等主题漫画。李青艾说：“除了自主创作外，许多廉政漫画采取的是命题作画、订单创作。这些年来，青蛙漫画组围绕文明生态村、农村新风尚、计划生育、法制教育、税务征收、国防教育、反腐倡廉、科学技术等内容，在邱县城乡展开法制宣传。县城有宣传橱窗，大部分村里有流动展牌，聂楼、柳辛庄、香城固等村形成了漫画一条街。

在邱县纪委书记赵从江看来，“农民廉政漫画代表了民间的声音，让廉政工作更‘接地气’。”为此，邱县成立了廉政漫画工作领导小组，定期组织相关人员学习理论，从新闻中寻找漫画素材，整理成命题库；个别骨干漫画作者可列席县纪委工作会议，搜集素材。

截止目前，邱县的数千名漫画人才累计创作了50000多幅漫画，廉政漫画工作领导小组还为这些漫画人才建立档案，分级管理。“美协会员为一级人才，专业人员为二级人才，业余爱好者为三级人才，分别负责县、部门单位和农村基层的漫画创作。”

为了展示数量庞大的廉政漫画，2012年，邱县纪委在县城一所废弃的教学楼里建起“廉政教育基地”。如今，这些廉政漫画正铺向全县各个角落——被手工涂绘在县委大院陈旧的白色砖墙以及机关、农村、社区和学校的墙壁上。在邱县东北的傅东村，有一条长2.5公里的漫画街，加上村委大院以及村民墙面上的漫画，该村有200多幅漫画。傅东村的杨万安说，对于条文法规村民们可能提不起兴趣，但这些漫画，村民一看就懂。

邱县同时开始注重对后备人才的培养，目前，全县所有中小学校都把漫画列入了教学，鼓励学生学习漫画。在县里的东方小学，学校不仅组织编写了漫画教育教材，还聘请了3位专业美术教师，每周安排一节漫画课。

当然，通过漫画给官员念紧箍咒到底能给其精神上施加多大的影响，还有待时间检验。赵从江坦承，“反腐不是依靠几张漫画就能解决，漫画仅相当于教育， 反腐靠教育也要靠制度。”邱县的农民漫画似乎对基层问题拿捏得更准，也更容易出效果。针对个别基层工作人员吃拿卡要、不作为、慢作为等问题，当地农民漫画作者自创了《见“鸡”行事》，有关部门看到后，千方百计找到作者，说这问题马上改，求着赶快把漫画撤了。

如今，河北邱县的反腐漫画成为典型，网络上很多学者称“无疑是一面镜子，更是一种有力促动。”在国家发改委宏观经济研究院研究员、北京大学政治发展与政府管理研究所教授丁元竹看来，“邱县漫画非常有地方特色，中纪委两次肯定邱县廉政漫画的做法，是中央在鼓励地方结合当地特色和实际情况进行反腐的制度创新。”

在青蛙漫画博物馆，侯磊笑着说：“反腐倡廉，任重道远；如果只有廉政，但啥事儿都干不成，也不行。既当廉政，更要勤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