逞能

2013-12-29 00:00:00董克勤
延河 2013年4期

董克勤

城市:菏泽

职业:教师

标签:山东作协会员 特邀编辑

小王楼村唐支书晋升正乡长,喜不自胜,恰逢儿子订婚,借此大摆宴席,邀亲请友。

几乎不沾亲的大王楼的李如蜜有求于他,想借此送厚一点的礼,也来了。秋末金灿灿阳光下,一溜溜水刚洗过的黑漆方桌,当街摆满。送了礼的村民们,带着特意饿了一、两顿饭来豪取宴席的可怕空肚子,陆续而来——正是将上酒菜时分。

李如蜜坐桌旁,看到仰脸、眯眼、咧嘴的唐四甜,斜起膀子席间横横地踱来踱去,很感意外,不觉微抬屁股离了离条凳:咋着碰见这个臭狗屎了?他是这个庄上的!别沾脚上了。

但是唐四甜眼角瞥的方向、嘴咧的方向、膀子斜的方向突然朝向他自己,很有些不快了。

那一回唐四甜在大王楼收破烂,收着收着,嫌压下来的价低,秤杆子一摔:“爷爷我不收了!”周围卖破烂的众人诧异道:“你这个熊人,能啥!不收就不收,为啥骂俺!”

“他妈的个X!我喊你的名了?”一向说话不让人的唐四甜,岂能软在这个他瞧不起的大王楼?

“老杂毛……还骂!”四、五个二马蛋子(即鲁莽青年)瞪起了眼、捋胳膊,其中的两个就要退去褂子,“在俺一亩三分地里,逞能,不想活了,老东西!”

唐四甜眼角瞥的方向、嘴歪的方向、膀子斜的方向,渐渐由二马蛋子们脸上,转向他们的脚。身上一阵发虚,手心里都出了冷汗——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嘴里还是咬着牙,铁石一般地硬:“老爷我就是不收!”两个二马蛋子,已退去了褂子,露出了一脊梁的疙瘩肉。其中一个紧握的拳头里还发出了“啪、啪、啪”的响声。

紧急筹备防御的唐四甜,忽然看到对面一个有些熟的面孔,立刻聚满脸皮笑容,高声叫道:“这不是李如蜜大哥吗?”看到对方有些迟疑——显然对方在搜寻记忆,就启发他道:“你忘了?那回,上城里……你还吸我一棵大金鹿嘞?”

李如蜜的脸上,初始一片疑云迷雾,终于云开日出般地露出些暖意:“嗷……有这一回。”但又乌云满脸似地说:“那是我的一棵大金鹿!我给你的。”

“我的!”唐四甜大声反驳。看到二马蛋子们刚松弛下来的武打架子,刚穿上的褂子,有重新恢复原状的迹象,急忙补充说,“俺兄弟,你忘了?还是我用打火机给你点的烟……”既然是认识,一个敬烟一个点烟,蛋子们也就释然了,熄了怒火,解了架势。唐四甜却拉住一个蛋子,将嘴凑近他耳朵,并用手罩住,极小声地说“不是个好东西,死能种……揍!”另一蛋子却暖声问李如蜜道:“反正都不是外人,你就把俺这破烂收了呗?钱——人家也都是这个价。”

“爷爷我不收就是不收!”唐四甜已看出门道,突然一边飞跨上自行车,一边嚎,同时惊惶地回头看,奋力地蹬车。黄锈斑斑的破烂车子,在疙瘩的小路上,得了疟疾似地颤抖着,挨一棍子的癞皮狗般尖叫着,车后座两边跨的柳条筐,抖落出一溜烟雾,跑远了。

“又挨他骂了,老杂毛……”蛋子们握拳兴叹。

“蜜叔是咋着跟他认识的?”一个蛋子问李如蜜。

“啥吊认识?他说他是县长的干爹……就吸了我两棵金鹿,还给点上……还喊他哥,实际,你们也看得出来,他比我小……”

“咦——”二马蛋子们甩拳兴叹。

“王八羔子!也不问问我唐四甜是谁!这五城四乡八百里,谁敢在您唐爷爷面前逞能!我操你姥姥!”远处传来了唐四甜的叫骂。

“咦——”蛋子和李如蜜扼腕兴叹,另一蛋子说:“他哪像县长的干爹?逞吊能!”

“来了!”唐四甜的歪肩膀斜嘴角里滑落下的一句,截断了李如蜜低头时的回忆,抬眼中看到他穿了件新灰蓝夹衣,酱色的脸上竟有了油彩似的光亮,稳稳地坐在了自己的对面,李如蜜不觉几分惶惶。瞥到尘土浸渍的灰白头发里,有一小缕破塑料纸旗似地抖着——“不就是个熊收破烂的,怕啥?”定下心来。而且断定新衣也是大队救济他的,能啥?

“嗨!——”把眼看定了他一下,转而故意移向别处,以示藐视他今天的辉煌——在人家一亩三分地里,李如蜜只能用此间接的方式表示敌意。

“我兄弟当上了大乡长,正八品朝廷命官;我侄子今天订婚,新人貌比天仙。双喜临门呐!虽是堂弟堂侄,但也比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吊亲戚强,是啥狗尾巴姨嘞表姐家嘞堂哥的姨……”唐四甜说到前两句的时候,得意极了,眉色飞舞,身子也不歪斜了;但到后两句时,肩膀、嘴角、眼角则忽然向李如蜜倾倒去。同桌众人的眼珠来回转动着,接着便互相低下头,窃窃私语。

“……”李如蜜也是说话不让人的,但此时突感到喉头像被什么东西塞实了,恰这时上来了四个荤菜,热、香气腾腾,李如蜜莫名其妙地想出了句“忘恩负义”的回击,但见唐四甜和同桌人都往嘴里扔着猪肉、鸡肉,只好闷吸桌上的“卫河”孬烟了。

四盘子的荤被扫荡净尽后,唐四甜加强了对满腮帮里肉的咀嚼速度和力度,嘴角里盈盈的油脂水,腮上一道摇摇欲坠的肥肉挂,他没觉得……看到李如蜜吸烟,即从腰间甩出一盒“大前门”,桌上一摔:“俺乡长兄弟给的!”抽出一支,重放盒于腰间,打火机燃着烟,闭眼,深深吸一口,歪膀子、斜眼、耷拉下去的嘴角,对准李如蜜,数道烟雾直线似地从鼻孔嘴角喷薄而出。

“能嘞!”李如蜜想不到自己满腔复杂的羞辱、委屈、愤怒等,竟简单地用这两个字作为代表,冲口而出了,极感后悔,想不到一向自诩的口才优势,今天这么差劲。

“这下算小兄弟说对了。”李如蜜想不到唐四甜会这么说,不禁愣了愣,“你才是小兄弟。”这是他刚冒出嘴边的话,但被唐四甜接踵而来的宏大声音压下去了:“俺兄弟能,他大哥能草包?俺侄能,他大爷(即伯父)能草包?嗨!”这时开始上菜了,唐四甜大呼:

“二喝啷皮!小,先给你大爷来盘!”

唐四甜炫耀地将特地送来的肉炒油菜,用筷子高高挑起,挑到仰脸大张开的嘴上,“吽——吼——”吸入进去,来不及多嚼,张嘴露出满嘴的青菜,含糊不清地说:“俺兄弟是土皇帝,俺就是八贤王了。只剩下吃香的(由于嘴里有菜,实际将“的”说成“嘞”了),喝辣的了。”

我作为唐乡长的司机也在这个桌上,看到秋末的阳光里,唐四甜脸的灰黑酱色,灰白头发上多得无法再多的灰土、些许草叶塑料纸,衬着他边说边吃而裸露出的满嘴菜的绿青,挺狰狞可怕的。我不由地想到学校里老师歌颂人民的话,怀疑道:这就是他说的创造历史的人民?

“你哥是朝廷,你是八贤王,你比过去的皇帝还能?”李如蜜夹了一筷子新上来的猪肘子肉说。

“那还用说!”唐四甜夹了一筷子新上来的猪肘子肉,放在嘴里嚼着说,“俺哥……乡里,说了……算;我在庄上一跺脚,四面乱战战。吃的香,喝的辣,大把大把的票子尽我花(即,愿花多少、花多少),出门有车,进门两台电视,就是皇上老儿也不过如此吧?”唐四甜说这话的时候,高兴得摇头摆尾,几根草叶和塑料纸片也跟着乐得一颠一颠的,嘴角的歪斜增速了肘子肥肉汁嘴巴上的流淌。

“你他妈的还要逞能吗?”李如蜜把嘴里的肉,不及嚼,直接咽下去,真动气了,暴跳起来,大声嚷。

“我天天收的大哥大一堆一堆嘞,光八九成新的摆了我一桌子!你要不?半价处理!”

“哈——”嘴里噙着菜的众人一起大笑起来,李如蜜也无可奈何地笑了,他知道唐四甜的口才好,但没想到竟出口成章。这时有人提议为几个月前的香港回归干杯,大家乐呵呵地一饮而尽,李如蜜也喝了少半杯。因为他想出了一句打击唐四甜的话:

“你再能也是个拾破烂的,能啥能?”

“朱元璋还要过饭嘞,刘备当街卖破鞋。今天我来收破鞋,我是他的祖师爷。”唐四甜一边说一边掂起酒壶朝自己嘴里倒下去。众人一齐喊起好来。唐四甜越发高兴得疯狂,灌下去的酒即刻烧上脸,脸的灰黑色里渗出血一般地渗出红来,头昂得更高,身子更斜、横起来,仿佛自己已慢慢飘起来,飘过小王楼,飘到天上当神仙去。忽然下垂的眼角又瞥到李如蜜,居高临下地指着他鼻子,哈哈笑着说:

“像这样的悬吊蛋(即无能的人),活着干啥哎,钻尿泥坑里死喽算了!”

“哈哈哈——”李如蜜愤怒至极时反而笑了,夹了一口新上的大鲶鱼皮肉,操起酒瓶,灌了一大口,很平静地说,“我再不能,也比你唐四甜能!”

“谁说嘞……”唐四甜简直不信李如蜜能说出这话,大惑不解,“那是为啥?”

“就是因为,你拾破烂、卖破烂,我大量收购破烂,比你能吧?我是咱乡收破烂的中心站长!你归我管!”李如蜜又喝了一杯酒,用筷子在鲶鱼身上仔细地剔着肉,眼睛并不看唐四甜。

“吊!”唐四甜刚掂起的筷子又“啪!”地摔在桌上,连同桌上溅起的油水,弹飞起来,“你那熊中心还没立起来!就说大话!要立,还得俺兄弟批准!”说着猛然转身夹、吃了一大块送往别桌的“米混肉”,烫得嘴里发出“嘶溜溜——嘶溜溜——”乱响,忙用桌边的一碗凉茶,倒在嘴上,一小部分入了嘴,中和了肉的热,趁机顺喉咙激流勇下;大部分从嘴的制高点上向下倾流去了。唐四甜对湿了的脖子、胸脯及衣服毫不在意,继续看定了李如蜜说,“我一句话,叫俺兄弟不批准你,去你的蛤蟆皮(即职务),你信不信?唵?信不信!”这时唐四甜的眼屎出了眼角了,脓汁似的。是他酒将醉的征象。此时的他,是无敌于全席的。

“……”李如蜜又“发呆的人又挨一棍”似地愣住了,拉圾中心才是大问题,今天咱来是干啥的?哎!眼睛求援似地望着众人。

“算了,算了,都不是外边的,唐叔是说着玩的”同桌的众人都劝说,还有个好心的年轻人,特地夹了块红烧肉放在唐四甜的盘子里。唐四甜怒气已消了一半,但仍是义愤填膺地叫道:

“咋样?我叫你狠劲能!狠劲能!这会,你这个熊儿不逞能了吧?”

“我还是比你能!”李如蜜不顾一切地叫起来、站起来——也是个倔种,唐四甜的话,说的也太重了,谁能受得了?

“吆——好样嘞。你还不服。你再说说,你咋着比我能。”

“我有五个儿,你一辈子连个媳妇都没混上!能啥能?”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姓唐嘞我爱的是个素净!再说你那个媳妇叫陈三妮是不是?长得算个熊!一个人不敢看;俩人掂个手榴弹;三人吓死一对子半。”众人都笑起来。唐四甜越说越有劲,“那一年媒人非得叫我娶她,一分钱彩礼不要我的,我说,倒找给我钱,我也不要!想不到后来你要了,还宝贝似的!屙了那么多些皮孩子!国家不罚你计划生育,就算便宜你了!还在这里逞吊能!我给俺兄弟说一声,叫你还能!”说着就要往外迈步的样子,众人又一笑而上,再笑着把他按下来。

“好,这一条我不说了,算我能不过你。”李如蜜将刚才畏惧、生气低下去并扭在一边的头,恢复到正常的原状,加了些笑容迎向唐四甜,“我再说一句,咱都别生气啊。你说你比我能,也中,那咋着我骑大摩托,你骑破烂晃啷洋车子呢?”

“咋着?”唐四甜的眼突然竖起来,“你想叫我快死,是不是?咱县五年前第一批买摩托的六个人,现在活着的还有几个?咹?都他娘的碰死的碰死,摔死的摔死,见阎王去了!”四座掂筷子、拿碗、夹菜端酒杯的手,都慢慢停下了,停在去嘴的半途。继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有几个公开赞同唐四甜的说:

“不假,不假,那种龟孙摩托,不骑也好。”说这话的人,都是没钱买摩托车的。

赞同声中的唐四甜,极其兴奋地用嘴和筷子扫荡着刚刚上来的瘦肉类的盘子,同时鸭子似地喝下盘子里的脂汤,连珠炮似地将一盅盅酒倾倒嘴里,手上、筷子上、酒杯上都沾满了菜屑、肉渣及粘糊糊的油脂……但他在咀嚼中却突然跳起来,模仿驾摩托时的架势,弯着腰桌边来回窜,嘴里还发出声音:“哎嘟——,哎嘟——,哎嘟、嘟、嘟、嘟、嘟——像他娘的绊倒正好趴X上似的,慌成个穿着蓑衣砍椽子,一转眼就钻尿泥坑里王八蹬腿去了。”唐四甜说着就将肩膀、嘴角、眼角歪向李如蜜去。众人一阵笑,李如蜜一跺脚,生气上厕所了。

我感到唐四甜说话时的口水喷我脸上了,就向旁边的一个妇女走去。她正给自己的孩子用卫生纸擦鼻涕。我向她讨点卫生纸,回来坐在桌边擦嘴。唐四甜看看我,笑了:

“吆,这个城里的小白脸,挺好玩啊!”我一阵紧张,我知道唐四甜该轮到消遣我了,果然他突变了脸色,“好!好个吊!城里人吊毛不算!”

“我……”想不到我也像李如蜜似地失语了。几个同桌的人,眨了眨眼,好像不认识我似地看看我。邻桌的也有几个向这边望过来。

“四叔,城里人咋着吊毛不算了?”有人问过来。

“城里人吃了那么多年咱的国粮不说,”唐四甜不看他的问话者脸就知道是谁,一边使用着筷子一边不抬头地答道,“小二喝啷皮,你小子是不知道,我举个例子说吧,就说这擦腚——”我很惊愕,见到许多人也都从菜盘子、酒杯上抬起头来朝这边看,妇女们都捂着嘴笑。唐四甜完全不睬这些,思维陷入对往事的回忆里,“起初——俺用土坷垃擦腚,你们城里人——用报纸擦腚;后来俺用报纸擦腚,你们用卫生纸擦腚;这会俺用卫生纸擦腚,你用卫生纸擦嘴!……”

“哈——”众人都望着我,开心地大笑起来。我一气起身走了,到邻近的一个桌上去了。那里的人并不多么欢迎我,都说:“让他说去呗!”我还是鼓着气坐下,听得唐四甜对劝他喝酒的人说:“小,你知道咱这盘子里的牛肉,牛哪个地方的最好吃?”

“谁知道?”

“看、看、看!小瞧人了不是?你爷爷我上通天文下晓地理,中间知道万事万物,这个小小的屌牛,我咋能不知道呢?”听得唐四甜朗声大嚷。

“你说……”

“辔套牛锁子后面的那块肉……”

“啊!——”众人大笑。接着听到了劝酒者自饮苦酒的“吱——吱——”声,以及无奈撤离阵地的脚步声。这时李如蜜厕所回来了,回归原位。

“看,你能嘞,把人家一个小孩撵跑了!”李如蜜看着唐四甜说。

“他跑到哪一桌都是俺唐家的席!有种你也跑哎,跑得远远嘞,剩下的菜,俺才够吃的呢。”

“撵我走?妄想!我一走,你才能得上天嘞!”

“咋着,还不服?”

“我啥会(即时候)服过你!我李如蜜也是堂堂一条汉子,服你,你是谁?光仗着一个乡长兄弟!算啥?俺表弟——哼!在美——国留洋,阳历年后就进美国国会了,哪像你——”

“当他娘克林顿你都白吊当!”唐四甜突然吼叫,“一个在咱脚底下的熊国,能管到他老爷爷我这个地盘上!朝廷一品当朝大员管不着咱的宛明小县!县官不如现管!小李如蜜!我叫你狠劲能!能一头疙瘩我看你还能不!我都掐着你脖子了,还能嘞!几十年了,不是我夸口,这八百里梁山泊,还没见过比我唐四甜能的人嘞!”

“……就算你能,可你咋叫个悬吊蛋名字呢?唐、四、甜,糖还有不甜嘞?听听咱嘞名字,李——如——蜜!糖甜不如蜜,我天生该压你一头!”李如蜜说罢就得意地抓个鸡腿啃起来,还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酒。

“你压我一头,我压你两头!”唐四甜将酒杯“砰!”地蹲放在桌上,杯里的酒惊恐地剧烈激荡着,有一部分趁势跳出来。“你他娘的李如蜜,是李子花树上的假蜜,如蜜就是跟蜜一样,不是蜜!你怎么着你?”唐四甜粗大的食指,钢锥子一般指向李如蜜,如钢刀或手枪指向一个胆敢稍微反抗的降卒、犯人。

“吆?吆?小王楼的敢朝大王楼的发火了!”

“大王?是他娘的个山大王,是土匪!是响马!小王,小王咋着了?小王是太子!早晚要登极坐皇上!你他妈的土匪窝里个人竟跑到俺这太子楼,逞能来了!待会我叫几个人修理修理你,尝尝俺太子爷爷楼的厉害!”

“好!”邻近的几个桌的人都同时大叫起来,有几个醉了酒的二马蛋子跑过来给唐四甜敬酒,“叔,叔,”地喊着,同时恶狠狠地瞪着李如蜜,低声骂道“妈的个X——!逞吊能——!”

李如蜜一低头又闷吸桌上的“卫河”了。但他眼角里忽瞥见唐四甜的背后不远处,有一辆小黑轿车停下了。新上任的唐乡长——唐四甜的堂弟慌着上前迎接。李如蜜灵机一动,问唐四甜:

“你那时候进城,路上,对我说,你是县长的干爹,我想你不是胡说、瞎说吧?”

“瞎说?唐爷爷我啥时瞎说过?他县长就得喊我干爹!一点都不假!这是他说的,我瞎说啥?干爹,没错!喊我干爹!”唐四甜头昂起来,肩膀也晃动起来。

“小四——”忽然唐乡长的母亲,飘动着如雪的披散发,扭动小脚,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来了,“你兄弟刚升了个小官,下年,你可得给你干儿说说,叫他当个副县长,啊——”唐四甜忙迎上去,抓住她的手:

“那还用说,我那亲婶子,俺兄弟我不拉,我拉谁啊!”小二喝啷皮和几个端盘子的二马蛋子也跑过来,不好意思地扭捏着说:

“到时候,给弄个公安局长干干,中不?”

“我还以为多大事嘞,那还用说!县长——我干儿,你大哥,能不听他干爹——我的话?好说!”

“啪!——”唐乡长忽然从唐四甜侧面扇过来一巴掌,铁片子一般扇在唐四甜脸颊上,唐四甜正要说话,“啪!”又一巴掌扇在另一脸颊上,唐四甜的膀子、嘴脸更加斜向唐乡长。

“你是什么鸟?敢侮辱县长!来人!给我捆起来!”几个县长的随从立刻上来扭住唐四甜。唐乡长转身对一旁沉着脸的县长说,“这是俺庄上的乞丐,虽姓唐,但和我不是一个唐,没有一点家族关系的。”全体的吃席人都不吃了,都围过来。李如蜜喜得跳起来。

“撒开!撒开!侮辱我个人不要紧,但不能侮辱革命!不能侮辱全县的人民!现在让他坦白,谁指示他干的?”县长将原来背于背后的手,放到前面来,并摇着它说。

“谁是你后台?”唐乡长大吼,再次举起了巴掌。

“我叫你能,能,不能了吧?”李如蜜凑过来,笑着说。

“日你姥娘!”被放开的唐四甜骂一声,一脚踢倒李如蜜,“你爷爷我唐四甜,就是有本事,我就是能!比你们都能!”

“后台!”唐乡长再次大吼,刚才举起现在没放下的手,举得更高了,而且开始向唐四甜脸上回落。

“是县长!——”唐四甜几乎是趴在唐乡长脸上、啃着她的脸,狠声吼叫,喷了他一脸油脂含量很高的唾沫,有几点没来得及跑到胃里去的绿菜叶、碎肉屑,附带着贴他脸上。唐四甜对堂弟的不认自己为家族尊长,骂自己是乞丐,早一肚子火了。但唐乡长对这一切并没感觉到,他是被唐四甜的答话弄糊涂了:

“怎么后台是县长自己?这话是怎么说的?”唐乡长背起手踱步思考着,群众脸上也是一片问号。

“我能指示你,叫你骂我自己吗?这不是天方夜谭吗?”县长也背起手来踱步。唐四甜从容地说:

“去年,我在南湖边捡塑料纸,那是你刚刚选上县长,你从县委出来,向小汽车走去,一大群人拿着照相机撵你、照你,一个人问,你选上县长了,有啥感想?你说你永远是全县一百五十万人的忠诚儿子!你这话很多人都听到了,我很奇怪,你一个人咋着是全县人的儿?我就想,我应该是你的干爹了。”

“这……”县长满面羞红,“这句话我说过是不错的。但是……但是……”他忽地一跺脚,转身走了。几个随从来回犹豫地走了两步,最后坚定地追县长去了。唐乡长也跑过去了。群众唧唧咋咋地乱了一阵,又都回去喝酒吃肉去了。但李如蜜偷偷地回他的大王楼了。

唐四甜“怔愣的人挨一棍”似地站着,大惑不解:这是怎么啦?明明是他自认的嘛……回到座位时也很疑惑:为啥众人都安安静静的呢?怎么没有人对他的事发表看法呢?即便是孬看法……

但是黑得不见五指的晚上,就有人关注他了——一辆小黑轿车突然进了他破草房、一地烂塑料垃圾的小院。刚合上眼来不及惊奇的唐四甜,就被人堵上嘴、捆住手,塞进车里带乡里去了。车上是唐乡长及县长随从几个人。

在乡政府里,唐四甜被结结实实地吊起来狠揍了半夜————其打法很先进——光伤皮肉不伤筋动骨——用钢丝抽打屁股至皮开肉绽,再撒上盐继续抽——唐乡长特意请县长随从们干的,以此表示对县长的忠诚,表示自己与刁民唐四甜事件的毫无干系。唐四甜鬼叫了半夜,但第二天一早就起来了。果然街上遇见了来探望他的人。

“四叔昨天夜里干啥去了?”许多人问。

“县长、乡长请我喝酒去了。”

“都说些啥?”

“说不让我把我是他干爹的事,到处乱宣扬,光咱小王楼的知道就行了。你们也别往外说。”

“你堂弟打你的事说了吗?”

“说了。俺兄弟还给我敬了酒,道了歉,说可以让我打他,打过来。我就打了他两下,不很重。”

“你裤子,腚上,咋有恁么多血?”

“我喝晕了,不知道蹲到碎玻璃上。”

说完他就赶紧慢慢走了,免被再问。同时,他还要寻他昨天席上自己掏钱买的那盒“大前门”。昨天唐乡长一扇耳光、县长一驾临,他一慌,不知将“大前门”错放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