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智奇随笔两篇

2013-12-29 00:00:00常智奇
延河 2013年4期

普集街 我魂牵梦绕的故乡

在中国内陆,秦岭南边,渭河北岸,有一条横贯连云港与乌鲁木齐的铁路——陇海线。在这条横穿关中平原上有一个列车停靠点叫普集火车站。这个车站坐落在中国古代史上后稷教民稼穑的腹地,西北农学院的东边,铁道北侧,武功县城街道靠南的地方。普集火车站以为东来西往的旅客供应美味可口的烧鸡而弛名全国。普集,是我家乡的名字,普集火车站因我的家乡而得名,普集镇因普集火车站人口的聚集而形成。现在车站已更名为武功火车站,但是年龄稍长的仍叫普集火车站,像我一样改不过口。

顺着普集火车站往东南方向走大约三、四公里,在渭河北岸,香尧半坡台下,就是我的家乡一一普集街乡普集街村。这里的半坡台香尧村的砖瓦厂曾出土过仰韶文化的陶罐和汉代墓葬群,修建西宝高速公路时,这里曾出土过大量的绿釉仓、汉玉蝉、陶人、陶猪、铜镜等文物。这里在商代称为青龙关,相传黄飞虎过五关时经过这里,远古这里应是一个兵家必争之地。青龙关在洪荒时代应是一个人择水而居的地方。唐代皇帝曾来过这里,拜谒过一座庙里的神仙,后来这座庙的门就开在了不同寻常的方向。这里历史文化积淀深厚,土地肥沃,物产丰富,雨水丰沛,阳光充足,气候适宜,是玉米、小麦、大豆、高粱、红薯、谷子、大麻、白菜、大蒜、萝卜、大葱等农作物生长的好地方。这里地处秦岭南面,渭河之北,依山傍水,人们过桃花源式的富庶生活。这里的人们勤劳、质朴、俭约、善良、热情、好客,外边来人,总要千方百斗地拿出自最好的食品和礼物招待客人。从他们醇厚的乡情民风中,我们依稀还看得见古老传统生活习惯和生存方式存在的遗迹:每到春节,有的人家还祭灶,有的人家还送蚰蜒;有的人家还给娃开锁打架,有些老妪还顶黑布盖头,穿掏襟扣的袄……

早在明清时候,这里就是一个政治、经济、文化、教育较发达的地方,街容整体规划讲究,道路宽阔、屋舍俨然,村庄屋脊房檐沒有高出或突出者,街道东西两端有两院气势恢宏,庭院建筑考究的庙宇群,文庙建在普东靠近普中的地方,街道北边有一个普济寺,外来文化的天主教堂也耸立在普西与普中的民宅群之间,佛、道、天主教建筑群集,说明这里是一个文化发达,思想观念活跃的地方。这里古代街面上有票号、染坊、当铺、油坊、药铺、货栈、酒家、裁缝、戏楼建在东岳庙内等。许多大户人家的门一律是一扎厚的松木或柏木做成,门面上一律是小碗口粗的鎏金黄铜泡钉做装饰,黑漆门,红边子,金黄色的大泡儿钉,好不气派。门前是青石板铺的地面,门前要么是蹲着两只滚绣球的狮子,要么是骑马石,还有拴马桩,院子里有照壁。屋子里是前厅房、后厨房,院子里有奇石流水装饰。我的生身母亲就出生在普东村的一个张姓的大户人家。我的外祖父叫张起鹏老先生,我的大舅叫张宗良,我的二舅叫张宗霖。我出生不久,因生母张明玉病逝,我的外祖父和我大舅负责把我以每月三斗麦的支付寄养给常家。常家与我外家同居普东村。我大舅张宗良解放前在国民党军队里干事,解放后作为“历史反革命”一直被政治管制着,受尽了人间的磨难,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舅家门前的骑马石一直放在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这个古老而悠久的村庄,曾是城墙高筑,护城河环绕,东西城门巍峨,街市繁华,人口稠密的集市重镇。我个人认为:这里先前应以普济寺命名,叫普济街,取普度众生,接济贫弱之意,只是后来,这里集纳十三省的游人来客,善男信女,香火鼎盛,成为盛大的物资贸易的集市,才把普济改为普集,从宗教信仰的精神走向物质交换的世俗。记得儿时,我常在街后的城墙上玩耍,在城墙上撒欢地奔跑,寻找着一种叫“木瓜”的果食吃。直到农业合作化时代,挖城墙当糞土运往田间,我还记忆犹新。那时,我们几个年龄相仿的小伙伴在城墙根下捡拾古钱币、锈蚀斑斑的箭镞、各种各样土沁严重的古玉饰品等。夏季,我一伙小伙伴成群结队的在城外的城濠(古代的护城河)里游泳、捉鱼、联蜻蜓。

普集街,这个历史上盛大的集会和交易的地方。历经沧海桑田,残垣断壁,护城河变成了一条不规则的自然小河,灿烂之极归于平淡。这个方圆几十里被称为“二里半街道长”的大堡子今非昔比,面目全非,从一个大家闺秀沦落为民间女子。就是这个村子,在旧社会曾出现过常俊娃他父亲等皇甫军校的学生,国民党军队的高级官员,国民政府的议员等人中龙凤。这个大堡子在人民公社时期被划分为三个行政生产大队,分别叫普西、普中、普东,普集街人民公社就设立在普东大队。这个村的大队干部曾出席过省、市的先进分子代表大会,人民公社的党委委员,省、市的党代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这三个大队又分别叫三个村。

普集街村民的住宅建房一律的青瓦、顺椽、土墙,人字梁,东家靠西家,西家靠东家,两家共依一座山华墙,你靠我依,相扶相拥,连成一片,构成了一个像鱼型的村落。这是渔猎时代生存方式的原始记忆,还是洪荒时代的“集体无意识”,还是渭河鲤鱼跳上岸后化为村庄,就不得而知了。普集街村的建筑群呈"鱼"型,鱼头朝东,鱼尾朝西,普东村是鱼头,普东村口的城门两边有两只巨大的泉井似鱼眼,一年四季泉水喷涌不竭。普西村的李家堡和五姓庄是鱼尾。普中村是鱼身,在普中正街的南北两边还居住着一些人家,南边有一条较短的小街,叫“后街”,北边也有一条较短的街,建有普济寺,同时也居住着一群信奉天主教的人群,人们为了区别于南边的“后街”,习惯于把住在北边的叫“天主教”。天主教区里有高大静穆、气势轩昂的教堂。天主教区与后街像鱼鳍,镶嵌在古老街道民居群落上,形成了普中这样的“鱼肚”。普中大队大而长,人民供销合作社、邮电所、卫生院、兽医站、药铺等都设在这里。我记得,我的同班同学张武昌、张补生家就住在北边“鱼眼”旁的风水宝地。那是一个充满田园牧歌、柴门情调的美丽的农家小院,我在张武昌家做过“手劳课”的剪纸手贴工艺美术作业。他的母亲端出他们院子里刚刚摘下的杏子让我吃。后来,我和张补群的情谊多少有一些与他哥张补生同窗的原因在其中。

那时候,自然环境很好,冬天很冷,夏天很热,一年四季雨水多。每逢雨季,地下水位上升,家妇做饭可以弯腰用瓢直接从井里取水。水从西向东流,进普西鱼嘴前是一股水,从普西大队村口前南北分两股,绕村而流,在普东大队的鱼尾处又汇成一股。形成一种村在水中,“鱼”在水中,人在“鱼”中的美妙景象。那时的河水清澈見底,没有任何污染,昼夜不息,缓缓地流入渭河。小河两岸长满了柳树、榆树、椿树、古槐树,树下长满了丰茂的野草、野花,白鹭、野鸭等水鸟翔集水草丛中。记得有一个夏天的傍晚,大概是水中缺氧,鱼儿们都口朝上呼哧!呼哧地浮在水面上游戈。我们一群孩子嘴里咬起护肚,狂欢的在城濠涝池里捉鱼。这里印记着我金色的童年。

在普中大队的南边,有一个很大的荷塘,每逢荷花盛开的季节,秋风吹清波,碧叶连天涌,如遇雨后斜阳,雨水珠在如缎的荷叶上滚动,晶莹透亮,闪闪发光,给人以无限美妙的神奇遐想。最美不过的还是那荷花盛开的时候,那时,这里种植的莲还不是观赏的荷花,更多的为收获食用的耦。整个池塘每季就开那么有限的几朵,一旦荷花香开放,便引来无数的人来观赏。妇女孩子、青年老人,或站或坐、有说有笑,花香清新,柳枝拂头,蛙声一片,怎不叫人心旷神怡,陶醉其中。有几次逃学,我都是在荷塘玩耍耽误了上课的时间。记得有一年夏天,我在荷塘里抓到了一只小乌龟,放到了随身携带喝水用的搪瓷缸子里,藏在一个硬纸盒里带进学校,上课间不时地偷偷玩乌龟。好不容易熬到下午放学,全校学生列队集合在学校操场上,听校领导讲话。我们有一个叫引墩的同学好奇地挤过来,强行地掀起我手里的硬纸盒盖,想看里边放的是啥东西。我的乌龟被发现了。老师批评了我,从那以后,我收敛了许多。

在普东大队,有一个“东娃家的芦苇濠”,春夏季节,郁郁葱葱,繁荣茂盛,蓬勃密集的丛林里栖居着各种水鸟。到了秋冬季节,白色的芦苇花茫茫一片,随风而起,如波似浪,真有一种江南水乡的风情。那片芦苇荡是一个充满神秘的地方,我常到那里去掏鸟蛋,拔“毛蜡”(一种可以止血的植物),剪芦叶,折芦杆、链麻螂(蜻蜓)。齐腰深的水底下,淤泥深厚,淤泥里尽是些石头、瓷瓦、玻璃渣、采伐过的芦根尖,常常把我的脚划破扎伤,我的母亲每次给我包扎伤口,都要教训我不要再下芦苇濠,可是小孩子没记性,小伙伴一叫,立马就去下水玩。

普集街小学建在普西村,听我父亲说是常家祖人常仕荣老先生和另外两个人合伙创建的。我就在这所把“庙”改成“校”的学校里读完了小学。周斌、张国、程成、李江兄与我同出于这一校门。那时,周斌兄的字写得很好,校门前的大型标语是他写的。学校中间是一座古老的大殿,大殿变成老师的宿会兼办公室和学校的会议室,全校近二十位老师住在其中,中间还有一个宽大的会议室,可见大殿之大。大殿是明清建筑风格,雕梁画栋,飞檐斗角,殿台高出地面将近一米,青石铺地,在大殿门前有一年千年古槐,地面直径有六、七米,三分之一的身躯已龟裂空腐,但依然枝繁叶茂,生机勃勃,把一个大殿的北边罩得浓荫一片。那时候,我时常从村子的南边去上学。因为,南边有荷塘和芦苇荡,风景很好。记得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高粱正在扬花,我匆匆一人行走在去学校的河边,突然,一只大鲤鱼从河里跳出,在地上活蹦乱跳,我“嗬”的一声,惊喜地一把把它抱起来,兴奋地跑回家,放在母亲洗衣的大水盆里,注上水,又去上学。中午放学回来,母亲端来一碗香喷喷的鱼肉,那天我吃的特别香。

我在小学有两位老师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一位是穆建录老师,一位是杜景玉老师。因为我出生于普集街乡郑村大队的李家庄,寄养于普东大队,杜老师就是郑村杜家堡人,和我的出生地郑村住在一起,因我儿时户口在郑村李家庄,每年常随我大舅回郑村要“口粮”,每走过杜老师的房前屋后,心中就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难言之隐痛,这种不如人的自卑情结影响到少于与杜老师来往,准确的说怕见杜老师。而穆老师那儿,我至今还保持着联系。我高中毕业,曾被穆建录老师请回普集街小学,担任过一段小学语文教师。当时与程双斌、夏逸、张杰、宏昌等人在一起工作。我很感谢穆建录老师在人生路上对我的培养和提携。

我是1966年秋考进武功县中学的,那年,普东大队考了三个学生,永茂、够够和我。1975年,为我上大学,穆建录老师跑前跑后,求人说情,费尽心血。我1978年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在武功县曾任教一段时间,那时因有老父亲还健在,我还经常回家。一踏上普集这片土地,我就有一种亲切感。这里有我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亲戚朋友、老师同学、少年时的伙伴安行、来来、麦顿等人。

我的养父去世三周年祭后,我就很少回家。但是,普集街的街容地貌,旷野田渠,坟柏井树、阡陌小道永远令我魂牵梦绕。它是我生命之根,智慧之源,灵性之本。我是一个读书不多,学识浅薄的书生,之所以能在文坛混一口饭吃,全在于一种对艺术美的感悟。正是普集街这里的父老乡亲教我如何做人处事,正是这片美丽如画的自然风景、图式、形态、情致、音韵、节律,塑造了我审美感受的心灵世界,我才有一个判断美与不美,好与不好的潜在意识,我才有感受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命直觉,我才有审视一切“人造自然”、“人为文明”的感悟能力。我非常感谢上天给了我童年生活的这片人间乐土,感谢父辈对我儿时无知的宽容与谅解,感谢一切歌颂和赞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父老乡亲的仁德贤能。

陈程兄曾担任过多年普西村的领导干部,他从村干部的岗位上退下来后,花了几年的时间,写了这部村史,这种自觉担当,秉笔写史的精神和行动是令我敬佩的。他是在沒有任何资助的条件下,完全凭个人的单薄力量来做这件事的。初稿完成后,他与周斌、张国兄来见我,邀我为这部书写一点文字,我感谢他们对我的信任和惦记,感谢他们把这块土地上的父老乡亲的生存状况和生活方式记录了下来,让后来的人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这也必然促使他们思考自己要到“哪里去”。这种以史为鉴的工作,对促进我们村的文明发展是有意义的。

我永远是普集街人民的儿子。我永远怀念养育我的那片圣土。我怀念我的父老乡亲,我思念安行、来来、麦顿等儿时的伙伴。

梅州,民族传统

文化建设的高地

壬辰年12月2日,我从秦风唐韵的古城西安出发,途中转机,穿云破雾,抵达“世界客家之都”梅州,参加全国第十一届文学院院长联席会议。梅州,这个享有盛誉的历史文化古城,以其美丽的自然景色和成群的历史文化精英的出现而著名。梅洲,这块风水宝地,气候温和,土地肥沃,山连着岭,岭托着原,原延伸成川,山川一片锦绣;水绕着山,山拥着林,林连着湖,山水分外妖娆;稻田里小溪纵横,溪水中鸭鹅悠然,耕田的牛在炸鞭中一声长鸣,惊起了树上的鸟儿飞走了,谁家的黄狗静静地卧在地头,一动不动,村头有三、五个顽童天真烂漫地追逐、嬉戏在阡陌、垅上,好一派田园风光。这里,山绿、水碧、天蓝、气清,千山拥黛,万壑溢翠,到处是高大的榕树、挺拔的椰子树、成片的竹林、宽阔的芭蕉,盛开的杜鹃花,村舍、围楼隐映在青山绿水之中,都市、街道包裹在长满了高大的乔木和人工种植的花草之中。在梅州漫游,你会感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城市建设的美轮美奂;你会感到这里的山水在阳光的折射下映出一种独有的美感神韵。然而,最能牵动我心,使我流连忘返,陶醉其中的还是那一株株、一行行、一丛丛、一岭岭、一路两旁的梅树。时序尽管进入寒冬,梅还未开花,但那屈曲虬枝、青枝绿叶,蓬勃向上的英姿,依然显示出它卓尔不群、遗世独立的风采。梅州是以梅花作为市花的,我想,这其中-定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未来发展的审美价值走向。

在梅县城东湖塘边有一株历经五、六百年风雨洗礼的古梅,高10米左右,冠幅14米左右,老而弥坚,生命长青,著花繁密,朵大,花为红色,重瓣,馨香。这株老梅开花时间比一般梅早,每年十二月下旬就开花吐艳,花期大约一月有余。古梅老干深褐,满身斑驳,如甲似鳞,虽历经几百年风霜雪雨,电击雷劈,仍然刚毅坚挺,生机勃勃,老干遒劲,新枝茂盛,叶泽鲜亮。每逢花开时,满树红花,半天云霞,碧波映日,灿烂一片,幽香漫村,沁人心脾。《中国梅花谱》收录了这株古梅,《人民日报》等重要媒体隆重地介绍过这株古梅。应该说:它是神州大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沃野上的一株梅龄最老、形体最大的古梅。

梅州人爱梅、喜梅、赏梅、种梅,源远流长,由来已久,这与他们的生存境遇、人生阅历、生命体验、文化传统、审美观念有密切联系。为逃灾难、战乱、政治株连等,他们的老祖宗携妻带子、背井离乡、餐风路宿、跋山涉水,从黄河中游迁徙到这里。他们在故地殷商时,大都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土,言必孔孟,行必礼仪,过着奢华富贵的士大夫生活。他们来到了这里后,窝居于穷乡僻壤、深山老林、荒无人烟之地,过着拓荒种田,自食其力的贫民生活。这人生的大起大落,荣辱两极的非常体验,使他们深味人生苦难、世态炎凉之辛酸。他们有一种虎落平川、龙搁浅滩的伤感与无奈。他们离群陋居、缩衣节食、愤世嫉俗、怀才不遇、超凡脱俗、孤芳自赏、傲视权贵、与劳苦大众同呼吸,共命运。他们披星戴月,迎风冒雪,耕垦种收,终年劳作在酷暑严寒之中,梅花的自然形态与他们内心寒冷、凄凉、孤独、寂寞,迎雪怒放,艰苦奋进的情感发生了共鸣,审美对象与精神情感在形式、结构、意态、风姿、气韵、节奏、志趣、调式上发生了一种同步共振的对应关系。因而,他们慕梅、爱梅、喜梅、赏梅、种梅,借以感物抒怀,托物寄志、种花言情、咏梅讽喻,以慰情思。正由于这种历史原因,这里多以梅命山水村寨之名:梅江、梅县、梅塘、梅林、梅潭河、月梅、梅园新村、梅花湾、夫妻梅园……

这是一个梅人共居,人种梅,梅养人,梅中有人,人心有梅的和皆静穆之地;这是一个梅花无处不有,花开暗香浮动,诗兴盎然的地方。宋代著名的田园诗人杨万里曾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蓝田溪,看到沿溪拥满一路梅花,午火如荼,云蒸霞蔚,锦绣烂漫,幽香扑鼻,美不胜收,他不禁下马,边走边欣赏各式各样,千姿百态,情致迥异的梅花,嘴里不断地感叹,妙哉!妙哉!陶醉其中。他提袍甩袖,款款而行,漫步十里有余,终于走到梅林尽头,但他兴致不减,依然沉浸在被梅香熏染,梅花摇曳之中,回眸凝神那如霞似锦的一路梅花,恋恋不舍,停之良久后,他转身问路边田头一位耕作小息的农人:“此地是什么地方?”农人回答:“杨田角”。杨万里回去即写下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诗篇:《自彭铺至杨田道旁梅花十余里》。诗云:“一路谁栽十里梅,下临溪水恰齐开。此行便是无官事,只为梅花也合来。”道出了他当时赏梅的审美心境。也记录了当时当地梅花的繁荣景象。

咏梅、赞梅,是中国文人墨客艺术创作的重要题材。在中国古典诗歌创作史上,陆游、林逋二位把咏梅诗的创作推向了一个登峰造极的高峰,迄今为止,成为人们不可企及的美学规范。梅,在岁寒三友中,居于翘楚之位,它是隐者的高标,强者的典范,清高的形象,独立的君子。它比竹华、比松美、比菊逸。在万花凋谢、万草枯萎、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寒冬腊月,它傲雪斗霜,含苞怒放,把幽香洒向人间,极像客家人的精神、气质、襟抱、情怀、风骨。

以梅命名的“梅县”、“梅州”,是客家人一种自然人情化,人格化,人性化的形式符号,是他们人生观、价值观、生活观、审美观在地方命名方面的自然流露。他们从豪门堕入柴门,从官吏流落成草民,心灵是何等的失落和痛苦。当他们被追杀逃亡,慌不择路,忘命天涯时,是梅州这块富有仁爱之情的大地接纳了他们时,他们绝处逢生,感激涕零,人性中善的思想情感一下子达到了最高的汞柱。他们对这块土地怀有一种浴火重生的感恩之情。他们在这青山绿水中安家落业,重整生活,开创新的人生。他们自觉不自觉、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把儒家的“入世”和道家的“出世”结合了起来,在道家的生存现实与儒家的奋斗理想中,寻找精神、情感的平衡点和支撑点。正因为这样,客家文化就有了一种天然的、本能的“儒”、“道“互补的哲学品质。客家文化既有儒家的沉静仁爱、温柔敦厚、中庸内敛、内王外圣的修养;又有道家的顺其自然、静观整体、澄心明志、以柔克刚的襟怀。客家人身居山野,情系庙堂,人在粤东,心掂中原。客家文化是建立在人类生存意义上的一种迁徙文化、行走文化、重负文化、疼痛文化、重生文化、开拓文化、奋进文化。它把中国哲学史上一直对立、分流的儒道两家的世界观、人生观、道德观、价值观,在人生苦难的深刻体验中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全新的客家文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它把宋明理学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崭新阶段。它是宋明理学中最能体现人性、人民性、情感性、现实性、进步性的思想精华。客家文化是立足行走、苦难、集纳、包容的一种开放性的文化。客家人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精神的不懈继承者,又是这种精神在苦难的人生历练中,不断创新的拓展者。在那弥天的风霜雨雪中,他们奋然前行,如梅花般爆绽出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他们以梅作为自己的审美对象,是把自己的一种品格、一种情怀、一种意绪、一种观念外射在梅的客观对象上,张扬一种遗世独立、傲冰斗雪的人生态度;倡导一种不畏艰险、勇于开创的奋进精神;强调一种独立挺拔、矢志不移的清高品德。客家人从广袤的平原落户在狭窄的深山,之所以没有被自然条件所封锁、限制、遮蔽,是由于他们胸藏万卷书,有知识、有学问、会思考;他们思乡、思亲、思考人生。这种乡思之重,人生之痛使他们在繁重、劳累、琐碎、平庸的生活负荷下,并未消沉、退废、堕落,而是:痛定思痛,心存高远,志在千里,劈荆斩棘,开拓前进。他们在耕读传家中自强不息,在崇文重教中自强自立。他们用繁重的体力劳动的汗水冲洗自己心中的思乡之情的块垒,从而获得一种暂时的愉悦,长此以往,锻炼出他们坚强的意志。他们勤俭持家,尚武重教,多有重振家业、光宗耀祖之思。他们谦恭内敛,以德感人,是因为足下的这块大地给了他们浴火重生的机会和条件。他们真心实意的以更大的真诚和感恩回报这片土地。客家人重情、重义、苦干、实干。他们饮食简单,衣着朴素,居室简陋,轻生活享受,重精神创造,重意志、思想、修为的历练,重人生悲剧中崛起的经验总结,重心灵阵痛、情感撕裂后的痛定思痛、昂然前行的人格塑造。这是从梅州这块丰饶而又美丽的大地上走出了一代又一代、一批又一批人中龙凤、历史巨子、民族精英的根本原因,也是客家文化对我们这个民族精神文明建设的独有贡献。

我曾在多次出外讲学中,以我的家乡――陕西省武功县在明代曾出现过一个名叫康海的状元而自豪,而卖弄,而显摆。当我来到梅洲的攀桂坊这个弹丸之地时,我感到非常惭愧。我的浅薄无知、孤陋寡闻、自以为是,使我无地自容。这里走出了三名翰林、九名进士、四十几名举人,以及一大批将军、教授、学者、艺术家。中国近代史上“走向世界第一人”的黄遵宪;敢在皇帝面前“袒腹晒书”的翰林李甫平;中国现代长篇言情小说的先行者张资平,国民党兵团司令黄伯韬;还有叶碧华、林风眠等等,都是中华民族的精英。

群英荟萃,星汉灿烂。这是一个人才群落喷薄而出的风水宝地,这是智慧之神特别眷顾的一方息壤。我怀着朝拜智者的心情,步履沉沉地来到了东山书院的门前。我侧着身子,右手扶着高大而古老的木棉树,望着书院门两边壁廊上两幅红底黑字的楹联:“书院状元红,东山桃李绿”时,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敬畏感。这就是梅州的“牛津”,梅州的“哈佛”。就是这座青砖、蓝瓦、木椽、土坯、泥墙的小小四合院,培养和造就了一代又一代,一批又一批客家人有理想、有才华、有抱负、有作为、有贡献的青年才俊。我小心翼翼、轻脚慢步地走遍了东山书院的前厅后院、楼上楼下、各个角落,甚至在一株梅、一丛兰、一簇竹前驻足多时,想寻找一些与陕西的关中书院,湖南的岳麓书院,福建的武夷山书院有所不同,或者准确地说:建筑设施别致的地方,然而,没有!一切都是那么的寻常、平素、简约、古朴,甚至没有其他书院建设的阔绰和书卷气。我一路轻轻地抚摸着书院内的土坯墙,随着游人跨进椿荫堂,当我抬头看见庭堂正上方悬挂的那幅黑底金字“椿荫堂”牌匾时,我家屋后的那几棵枝繁叶茂的椿树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脑海。椿树,在北方大地,是一种极多、极普通的一种乔木植物,它没有槐的清香,没有桑的甘甜,没有杨的笔挺,没有桂的贵气,但它蓬勃巨大的冠荫实实在在是耕者小憩的好地方。书院实质上是在这里倡导一种“有教无类”的教育理念,勉励用一种平凡的、世俗的、大众的、普遍的生存方式、生活态度建功立业、荫泽后代,推动社会的前进。当然,这里也流露出怀念北方故土的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情绪。在这幅匾牌下,我想到了一位从这里走出,在北京教书育人的著名美学教育家黄药眠教授,他是一位德高望重、学贯中西、桃李满天下的学者。早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他在与年轻的李泽厚先生争论学术问题时,那么的平和、淡定、坦率、清逸、一派南国静竹般的学者风范。我想,这大概是椿、梅两种精神品格历练而成的吧!

走出东山书院,我站在大门前,面对周溪河上的状元桥,看到桥下清澈见底的潺潺流水,我想:从这个小桥上,不知走出了多少个安民济世、精忠报国的客家子弟;当年的状元丞相文天祥来梅州路过此桥时,一定与我此时此刻的感受一样:此地龙脉重,人文冠九州。

在梅州参观期间,我看到了许多以“雁”命名的地方,像“雁鸣湖”,“雁南飞”,“雁栖村”等,这也许有“鸿雁传书”的情感在其中。在雁南飞文化旅游产业园,当地政府用颇具地方特色的晚宴招待了我们。我们刚坐在餐桌上,服务员马上就端来一盘带壳的煮花生,一盘红薯,一盘带壳的切成段的玉米棒,请我们享用,完全是农家风味。后边端上来的“艾粄”,“咸骨菜粥”,“黄焖鸡”等,都带有逃离者、落荒者,行走者,创业者,奋进者,开拓者,餐风宿野、缩衣节食、简装轻行的生存态度、生活方式和饮食习惯。我们喝的茶是这里产的“西岩茶”(又称单丛茶),这种茶色浓、味冲、口感鲜,喝在嘴里,先涩后香、微辛而醇绵,有提神舒筋,清心强力之功效。喝惯了陕西紫阳茶的我,乍一喝“西岩茶”,感觉还不错,似黄河岸边沐浴过一缕春风,精神极爽。我喝着西岩茶,吃着颇具梅州特色的饭菜感到了梅州人与西岩茶有一种精神、气质、功效、特征上相通。客家人如饥渴的旅人,一路前行、含辛茹苦、艰难创业、劳累过度、身心疲惫,需要一种带有刺激性的饮料,冲淡和消解这一身的疲劳,这时候,“西岩茶”就应运而生了。这种茶,是客家人的茶,是劳心者与劳力者的茶,是在路上的茶,是消解疲劳的茶,是带有启迪灵感的茶。

饭后,我们看了一场梅县歌剧团排演的现代创作剧《合家福》,通过该剧,我们看到:客家文化的思想情感,精神气质,道德观念渗透在他们文艺创作之中。剧中的主人公旺婶是一个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打碎牙往肚里咽,心灵滴血,却精神刚强,含着泪微笑的舞台艺术形象。当她带着儿子王清明去向伤害过自己和女儿的夏家求婚时,她是以德抱怨,忍受着巨大的内心痛苦,努力成全着一个人应有的道德形象。她是在伟大的母爱维护着传统的道德观念。最后,当她得知儿子做生意赔了,事业遇到了困难后,她又奇迹般得“死而复生”,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她要帮儿子度过这个人生的“坎儿”。这是一种“浴火重生”的艺术再现;这是一种悲剧中崛起的英雄主义的赞歌;这是一种大爱无疆的生命表达。

离开剧场,离开雁南飞旅游文化产业园,回到宾馆,我的心情一直很不平静,是那出戏感染了我,还是客家人的命运和奋斗精神影响了我?我几次躺下,几次又起来,穿着睡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纠缠我最多的还是:这么美丽的梅州,这么优秀的客家族民,这么文明而灿烂的客家文化,在这个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的历史转折期,如何保持它的清纯、美丽、仁爱、晶莹、自然、田园牧歌式的审美情趣和品质特性,又能够吸纳后工业文明建设给人类生活带来的先进成果和经验,在人与自然的和谐处,创造出一个人间梅州模式来。

我们住在客天下国籍大酒店,这里距离城里还有一段距离。这是一家旅游度假酒店,它坐落在梅州客天下旅游文化产业园内。酒店建筑面积5万平方米,集客房、餐饮、康体娱乐、水疗SPA、婚礼广场、国际多功能会议厅等设施为一体,是梅州市首家挂牌的国家五星级饭店。我住8号楼,7层、26好房间,房间阳台宽敞。清晨起来,拉开落地式两道窗帘,打开通往阳台的门,坐在阳台供休闲用的藤椅茶几上,品着西岩茶,欣赏着对面山上、山下、河流、湖泊、广场、草坪、花园的景色,真有一种如坐云端,心旷神怡之感。这是一个风景游览区里的酒店,院子里有许多高大、粗壮的榕树,房子的建筑是中国建筑与西欧哥特式的建筑风格的融合,一渠绿水从我的脚下曲曲折折、跌跌荡荡地潺潺流过,河的两岸不仅有本土的杜鹃花、爬地草、椰子树、夹竹桃,还有从国外引进的各种名贵花草、树木。在右上方的山峁上有一个文化产业园模拟建成的旅游小镇,小镇上一律的仿古民宅,有牌坊、门楼、旗杆等。游人可在里边食宿。客家小镇记忆广场内的秧歌三茶馆内,着汉服的青年女子沏茶、倒水,供点名曲,听音乐,赏歌舞。在这里娱乐、消费、观赏,你会发现这里的人思想解放,观念现代,又有传统的本色在其中。你会发现这个城市在变,在向人类共同文明的前行中,有自己城市规划、建设走向、园林风格、审美表达。

梅州人淳朴、坦诚、平和、厚道、热情、真实。三日上午,梅州市委、市政府设宴招待我们,我有幸与梅州市的宣传部副部长、《梅州日报》的社长张德祥坐在一起。张德祥四十出头,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五官俊逸,眉宇间有一股书卷之气,潇洒干练,具有一股江南才子的气质。同在这个桌上的还有四川的赵智、甘肃的高凯、安徽的潘小平、河北的司敬雪、湖北的韩永明、河南的墨白、辽宁的王多圣院长。文人多豪放不羁,相互敬酒,张德祥社长来时开着车,本来是不能喝酒的,但他经不住我们远道而来的朋友们的敬酒,他给司机打了个电话,让把他接一下,索性豁出去了,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给我们回敬,喝到最后,他已是一位“红关公”了。但是,我们还有个别院长要敬他酒。四川巴金文学院的赵智院长爬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这就是梅州人的气度。我向赵智院长点了点头,表示认同。这时,我端起自己的酒杯,笑着说:“张社长已经尽力了,我们大家不要勉强他了。我们一桌人对他一个人,这不公平呀!”大家笑着才放下酒杯。张社长笑声朗朗地说:“高兴!高兴!!你们能来我们梅州,我们非常高兴,啥时候能把你们这么多的大作家、文曲星能请到我们这儿来呢?”

第二天上午,在陪我们参观过程中,市文联的肖伟承主席给我细致地介绍着这里的历史、风格,乃至一些花、草、树、木的名字。

梅州的街道不宽,还保持着古街的一些痕迹。街道两旁是古老的大树,枝叶茂盛,郁郁葱葱,把整个街道笼罩得严严实实,人、车行走在浓荫深处。梅州市的人口不多,不存在拥堵现象。5日下午,我乘4路公交车去市里,在客天下的始发站,见到黑龙江文学院院长李琦的大学时代的一个女同学,她在嘉应学院教学,刚刚看望过李琦,准备回学院去。我们一起上了车,二十多个座位的轿车只坐了四、五个乘客,路上车逢停靠站必停,有老者在中途招手,司机也停车让上。我是在鸿都大厦下车的,直到我下车时止,车上只坐了七、八个人。

街上行人衣着整齐、干净,小伙子、姑娘们穿着时尚服装,老人还有一些中山装得痕迹。人人神情从容,不慌不忙,步履稳健地行走在大街小巷。我是第一次来梅州,向一位中学生模样的少年男孩问路,他很认真,很清晰地指着前方说,“你沿着这条街走到尽头,向左手方向一拐,再向前走三百米左右就是。”说完,又不放心,说:“走!我带你向前走一走。”我急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按你说的,能找得见。”我急忙逃脱这种少年的纯洁与真诚。

廖红球先生是一位作家,也是一位画家,他的山石墨竹画得很好。他送给了我一本“竹报平安”的画册。有一次早餐,他与我、高凯、韩永明等人在吃饭时闲聊,谈到“客家文化”,他说他的祖上从甘肃的武威到了福建,再从福建到了这里。他是梅州人,地道的客家族。他说:“客家是崇祖的,他要知道自己从那里来,自然思考到那里去。正是这种穷根遡源,尊老爱幼,穷则思变,悲中崛起的精神,使这里走出了一些有作为的人。”我笑着说:“包括你这样的省作协主席兼党组书记。”他一脸认真地摇着头说:“不!不!不!我算老几,区区无名之辈,根本谈不上。”

这就是梅州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就是谦虚、谨慎、内敛、低调、真诚、善良、热情、好客、求实、有才华、有作为。这是一块山美、水美,人更美的风水宝地。在我离开时,梅州市文联主席肖伟承带着他们的同事们,满脸笑容地站在酒店门前,向我们频频挥手告别。我们的车缓缓地开动了,我也挥手向他们告别。我心中默默念叨:记住了梅州,记住了梅州的文朋诗友,记住了世界上落差最大的高尔夫球场那位伴我而游的球童,记住了这块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建设的高地。如有时机,我是会再来拜谒这里的书院、围楼、父子进士牌坊,松口元魁塔、丰顺铺河文庙,回望这块走出二十五位院士的故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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