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天光醒来了,人未醒。小镇的生意人、农人大都还留恋在睡梦中,这时,柳翠林已经提着半筐苦菜回来了。
狗也醒来了,摇摇摆摆地走在街上。柳翠林看那狗的腰身,怕是又怀上了,不禁心里“咯噔”了一下,这遭罪的牲灵!这只毛色微黄的京巴狗就在小街的几家门面前来来往往,卖肉的店前,卖菜的摊前。谁家也不固定管它的食宿,可孩子们都将它当作自家的宝贝一样玩耍,小狗因此有了一个名字:豆豆。
前街上惠大夫正从大门里走出来,似乎老是朝她看。虽说惠大夫是好名声的稳重男人,但大清早的没个人影,他这么朝她这里看,总叫人觉得不大合适,柳翠林心里疑惑着,便低了头,加快了脚步。
一瞥间,见惠大夫朝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分明是向她走来了,接着听到一声:“明明她妈,你等一等!”
柳翠林生得高大,惠大夫走近了,那一张红润细腻的脸就全在她的眼底。惠大夫说话慢条斯理,通常是一边弹着烟灰一边说,仿佛是他要与女病人们展开一场情深意长细致周到的交谈。有那不知遮掩的女人说,听惠大夫说一席话,没吃药呢,病倒像好了大半。这可真是误会,事实上惠大夫对男人说话也是一样的慢条斯理,细致周到。
“明明她妈,这几天了,我心里一直思磨有个事想给你说呢!又不知能不能说,说了好还是不说好。”惠大夫每一句停顿里都足够叫听者疑虑。柳翠林不接话,是因为她还愣在惠大夫一大清早就和她来说话的疑惑中。
其实不答话也不要紧,惠大夫每句话之间的停顿又都勉强连得上,仿佛是一曲戏的慢板。
“前几天,我诊所里来了个病人,是个可怜人,烧伤都三年了还未治好,伤主要在腿上,脸上不碍事。她男人是个实格在在的窝囊鬼,就因为没钱治伤,今年春上才离婚了。现在就是想治病,治好了,逃一命,作一门亲事。我一直在思谋,该不该给你和明明他爸说这个事,这可怜人也有个五、六岁的娃娃,是个儿子,判给婆家了。唉,你别着恼,你要是觉得不合适,这话就当我没说。”
“那伤要紧不,治好得多少钱呢?”柳翠林未来得及细想,一句话已经出口。
“人家来找我,也就是叫我打问个情况,我侄子在省城医院的烧伤科,电话里详细说了伤情,侄子说有十万大概差不多了。”
“十万!”
柳翠林说了一声,怕人听见似的,瞅了瞅街面上,果然有三婶提着尿盆走出大门来,柳翠林于是借故和三婶对答,说话间就离开了惠大夫。
柳翠林放下苦菜筐,先打开门市部的木板门,然后清扫门市前的一段街面,再将方便面、食用油、牛奶箱、饼干等等拿出来一些摆在门前。手里做着这天天如此的活儿,翠林的心却乱了,明知道丈夫和儿子还都在睡梦中,她还是去后院走了一回。她又来到门市前,一边捡苦菜,一边心急眼跳地思量起惠大夫的话来。
前年,丈夫查出了糖尿病,柳翠林于是见缝插针的抽空寻野菜给丈夫吃;丈夫是个凡事不上心的主,可是总能给她进货,躺在炕上,也是一家之主,再说,病还能由人么,病是不由人的!
病,人好好的为什么要生病呢!
那一年,柳翠林的独生儿子十三岁,突然患上了羊癫疯,这突来的病,把一个母亲的心撕裂了。到省城,上北京,几年里做贼似的瞒着乡邻奔波在各大医院里,几年过去了,儿子个子长高了,发病的次数少了,只是人呆呆的,况且,早已经错过了读书的年龄。
是给娶过了一房媳妇的,娶的是极偏僻乡下的女子,柳翠林好不容易盼来孙女的出生,可就在孙女出生半年后,儿子突然再次发病,儿媳妇深更半夜大哭大叫的夺门而出。柳翠林把受惊吓的儿媳妇抱在怀里,热泪纵横,坦白了一切。
柳翠林给儿媳妇买了金镯子,金链子,伺候儿媳妇吃喝,说要将一间门面房给儿媳,但随着儿子的一再发病,儿媳还是走了。
儿媳是说明白了要走人的,那一天,孙女刚刚过完周岁生日。柳翠林好言好语的挽留,就差给儿媳跪下了,可当儿媳挣脱她的手,即将走出大门时,柳翠林顿然大骂起来,连骂带咒,哭倒在院子里。
“你给老娘把那金的银的都抹下来!你把你养下的女子带走!你这个贱人!”
项链和镯子扔在了院子里,两个足金戒指还是给那个贱人带走了。
一晃,孙女珍珍都七岁了,那是她亲手带大的,那可是儿子明明的骨血呀。
柳翠林一大早起来,就托蔬菜店里的小张从城里捎十斤黄米糕回来,这样,就可以省下三元钱。
油锅响了,又无声息了,翠林将两三片米糕陆续放进锅里,看着米糕转眼变得金黄,变得香脆,满心里是祈祷,是盼望涅槃一样的庄严心情。从此后,他的儿子可就有媳妇了,过上一年半载,最好再生养下一个儿子,这女人的心也就稳了吧。
女人叫小莲,和她的儿子同岁,也是二十八,除了腿上有烧伤,一看就是个比她的明明精明很多的女人。明明的病,翠林也是托自家姐姐意意思思的同女人说明了的,只不过说得轻些。
女人的伤呢,倒着实是不轻,两腿还都在发炎,并且有一条腿是弯的,那只脚也弯曲着无法踏在地下。这天,小莲是被娘堂弟背进了院子,同来的还有小莲的娘家妈和一个妹妹,一个叔父,女人那边通共也就这些亲人。翠林这边,只叫了明明的奶奶、姨姨,十几口人一起吃顿饭,这就算订婚了。订了婚,翠林就得取出存款来,带着这未来的儿媳妇去省城里治病。
小莲和明明并没有说上几句话,两位未来的亲家母也是一样难有多少言语,倒是相对着流了一场泪。
柳翠林牵着孙女的手,一大早就来到了隔壁三婶家,托三婶这些天对珍珍多些照看,她担心珍珍贪耍,做爷爷的和做父亲的照顾不周。
“三婶,我今儿就起身呀!我不晓得我这是做什么哩!”翠林说着哭得出了声。
“你看你,这本来是个好事么,你不要哭,你这是行善哩!”
2
小莲的儿子小宝六岁了,他的家就在离小镇二十里路的陈家坪。这一天,他又和奶奶说:“妈妈快回来了没有?我妈妈从城里回来给我买枪呢,妈妈快快回来!”
奶奶说:“再不要提你妈妈,你妈妈拿回来的东西都脏哩!”
宝宝大哭起来:“我就要我妈妈!我妈妈腿疼哩才长蛆哩,不准说我妈妈脏!”
“好,你妈妈好!你妈妈不脏!”
“奶奶,快带我去找妈妈,妈妈肯定早把枪买好了!”
陈奶奶一心要骂儿媳妇,却把自己骂哭了。儿媳妇烧伤是为什么,是为了这一个穷家。房子失火,儿媳妇抱出了孙子,本来是平安无恙的,可儿媳妇舍不得房子里的几捆粉条,又冲进去抢粉条,结果正燃烧的房梁断了,砸倒了儿媳妇。
整整三年,看着儿媳妇的伤好不了,全家人没办法拿出治伤的钱,只有眼睁睁的任那伤继续溃烂。亲家母哭上门来,要女婿或者立刻借贷给女儿治病,或者离婚,放女儿一条生路。
她的儿子还是先前那一种态度:离婚是不可能!小宝离了他妈妈就谁也没办法,小宝一天就在他妈妈跟前守着哩,小小的个人,尿盆都是小宝给他妈妈倒哩。借贷,不说没人给借没人给贷,就是有人给借有人给贷,他就这一孔窑,一年就种些洋芋加工一点粉条,刚能糊住三个人的口,他拿什么给人家还哩。现在小莲的伤是好不利索,但也要不了命,他又不嫌,就是小莲将来瘫了,他一家三口就这样将就着过呀,不关别人的事。
亲家母急了,一口唾沫吐在女婿脸上:“把你们陈家两代人捣烂也捏弄不成一个人!要瘫你瘫去,你要我的女子跟上你这种男人活活的去死吗?你想得美!小莲,你还想在这个家烂死嘛!你要不想就这样流脓烂死,你就咬断心肠跟我走!”
“妈,我有小宝,我走了小宝怎么办?”
“小宝,你心疼小宝,你就不知道妈心疼你嘛!你这个样子,能照料小宝几年?等你把伤治好了,站起来,有手有脚的,想怎么照顾小宝就怎么照顾!”
一家人都哭,满以为亲家母这回也不过是哭一场,闹一场就罢了,谁知道,才半月后,陈家就收到了县法院的传票。亲家母寡妇失业的,竟是投人求情将女婿告了。打官弄司的又是半年,法院判了离婚,小宝归陈家抚养,媳妇小莲终于由亲家母带走了。
不久,就听说了儿媳妇小莲与镇上一户人家订婚的事,那家愿出十万块给小莲看病。十万块,他老伴和儿子在地里刨挖一年还挣不来一万块。
十万块。一家人不吃不喝,那得刨挖几年呢!
3
省城的医院,柳翠林是想彻底忘却了的,可是那个医院还是一模一样,一动不动地摆在那里,那些年带着儿子跑医院的伤情岁月仿佛又回来了。如今,她又带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来治病,出钱出力,还打算亲自去伺候。她图的是什么呢?
手术很快就安排上了,第一次手术结束,一下就花去了四万多块,柳翠林端屎端尿的伺候着,直到几天后,小莲一切体征稳定,而且惊喜地发现,那一条腿能伸直了。小脸流下了泪水。
翠林买了饭回来,见状,一双眼睛惊喜地望着小莲,看看小莲的腿,再看看小莲的脸,连连说:“多好,你看这多好!哭什么呢,别哭!”将饭打开,递到手边。“快吃饭,吃好了,病才能好得快!”
不想,听见小莲轻且短的一声:“你也吃!妈。”柳翠林吃惊地愣着,缓缓坐下。
“我可把你害坏了!妈。”
这一声“妈”,翠林是听得清清楚楚了。
“哎,别哭,别胡说!你是我的菩萨呢,我伺候我的儿媳妇,还有什么不应该的!咱娘俩都是苦命人!”翠林也是双眼泪下。
接下来的几天里,柳翠林同小莲说了许多话,热热烙烙的言语里,旁敲侧击了这冷铁一样的事实。家里虽说在小镇上做个小生意,但那钱一块一毛都来得不容易,好在儿子明明实诚,守在门市上,腾出她一双手来,里里外外的照应着这一家子,以后的日子是不用担心了。她一辈子就这一个儿子,拼死拼活的过光景难道是要交给那三个女儿嘛!珍珍呢,最是个懂事的乖娃娃,谁对她好,她就恋谁,对她亲妈,连个样子也不记得了。她这当奶奶的还年轻呢,总要活到珍珍出嫁。
明明的病,有病不得治么,她相信啥样的病总会有看好的那一天。那病呀伤呀,就让咱这样的可怜人摊上了!
小莲的第二次手术下来,脚也放得平了,腿也伸得直了,已经花了接近十万,但是还必须进行第三次手术,深处的伤口依旧无法愈合。
小莲的手背和下巴上各有一处烧伤,不痛,也不影响活动,只是不好看罢了,医生说还有办法去掉这纠结的疤痕,但小莲望了一眼柳翠林,果断的说:“不用了,这不碍事。”翠林悬着的一颗心,也就放下了。
第二次手术后,翠林是叫了小莲的娘家妹妹伺候着的,柳翠林知道了第三次手术的费用还需要两万多元,不免心疼起钱来,但强忍着,装作是面无难色地答应了。现在,就算借一些钱,也不能把这事放下。
柳翠林回到小镇,一刻不停地忙开了家中事务。她先打发男人到市里进一些棉花回来,一来给儿子准备结婚的被褥,顺带也卖些钱,翠林的小百货店里,又多了一样物品。
4
小莲勉强可以下地行走了,小莲确信医生的话是真的:只要伤口浅表的疼痛消失了,就可以像从前一样正常行走。短短一个多月时间,这一切的变化叫小莲不敢相信。钱,这东西就这么历害,钱,真的让她站起来了!
小莲退了烧,身体是几年来从未有的舒服,却是百感交集,天天的哭。儿子小宝那毛茸茸的脸,那童稚的音排山倒海的向她扑来,小莲的心就在这思念的海浪里一次次扑上去,扑上去抱紧了儿子搂在怀里。
“宝宝,妈妈不走!妈妈哪里也不去,不要丢下我的宝宝!”
小莲的妹妹正上大学四年级,是请了假来伺候姐姐。小外甥的电话一次次打来,她看着姐姐满面含笑的接电话,看着姐姐放下电话就只有哭。
“妈妈真的会走路了吗?”
“真的会了!”
“妈妈可以自己去厕所尿尿了。”
“可以了!”
“那妈妈腿上真的没有白蛆了?”。
“真的没有了。妈妈全好了,妈妈还能背宝宝!”
“那我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妈妈了,妈妈你是不是香喷喷的?快回来让我闻一闻!”
“这傻儿子!”
“妈妈,你快回来背我呀!”
“妈妈回来背,妈妈回来天天背你!”
“妈妈,我再过几个天黑你就回来了?”
“再过10个!”
“妈妈,10个天黑太长了,3个,3个天黑你就回来!”
妹妹小芳也跟着难过,如今姐姐的伤好了,姐妹俩好像才明白是从一处伤痛跌进了另一处更大的伤痛。
“姐姐,你别哭了,要不,我们求求这家人,不就是十万块多一点嘛!”
“我们哪里来的十万块?”
“将来我还!算咱们借他家的!”
“且不说你还不起,那一天,当着妈、二爸的面,两家是白纸黑字写了约的。”
“姐姐,那怎么办?他们这不是买人嘛!”
“闭嘴!”
“姐姐,这社会怎就这么不公!我去告他们!”
“你消停些!还嫌上法院少嘛!当初咱腿烂的时候人家强逼咱了嘛!”
“姐姐,他们怎么就不能做点好事救救你,救救小宝!”
“要救,也得你姐夫先救!你姐夫,铁锥子扎不出一滴黑血来!”
小莲望着远处,远处的天幕就要合上了。
“姐姐!咱们逃吧,你跟我到学校里,你先藏在我学校里!”
秋已经凉了,柳翠林早就从惠大夫侄儿的电话里知道小莲快要出院了,出院的账也约略结起了,大约是123500元。柳翠林算计着这来来往往的车费,伙食费,13万是上去了。这几天,翠林单等着小莲打电话来,等得心急火燎,心惊肉跳,好像小莲会插上翅膀从医院里飞走了,飞到某个她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本来,要是儿子明明能到省城去接回小莲有多好,可是哪里敢打发儿子出门,儿子呆呆的,出了门只怕是找不回来了。这倒是其次,万一儿子要是在路上犯了病,那可怎么得了。儿子的病,成为当妈的心里一个空洞,翠林不知道那个黑洞什么时候会敝开口子来,把她的儿子,把她全部的身家性命都给塌陷进去。
翠林所做的一切,所积的好,行的善,都是为了儿子祈祷。虚虚垒墙,稀稀抹泥,但愿儿子的这一生平平安安。
天天一早起来就忙得陀螺似的,到夜晚忙停当了,柳翠林又想着这天一定要给小莲打个电话,订下回来的日子。实在不行她就去省城里接她回来,可是那只小狗又叫起来了。
豆豆不知何时在翠林家大门外青石板下的排水渠里生下了四个小狗娃。放了学,孩子们守在洞口,要将小狗扒拉出来玩,豆豆护子,守在洞口转着圈儿没命的叫。天一黑更是疯了似的,只要远远的有人走过,不管生人熟人,它都追着咬,以为谁都在惦记着它的几个崽子。翠林家的门市部里,断不了来买东西的人,这可怜的狗,一天到晚叫得累死了,也叫得柳翠林烦透了。
仿佛单单是因为狗叫声侵扰,柳翠林的电话迟迟没有打出去。
柳翠林终于想起来了,让儿子去打这电话,十几万花出去了,儿子还没和这个女人说上几句话呢。
小莲已经可以走路了,没有妹妹扶持着只是走得费力一些了,这可以独自己走路的感觉真叫小莲欣喜。住院的最后几天里,输半天液之外,小莲特地去了一回妹妹的学校。小莲可以晚上住在妹妹宿舍里,可以白天出去找个活儿干,或者去超市里干活,或者去饭馆里洗碗。小莲又让妹妹带着去了大众市场,给儿子买了两身衣裳,一个书包,还买了一把玩具冲锋枪。jxkBBiHUeSQnDi4GVW7pUA==
“突突突,坏蛋们都给我趴下,统统趴下!”儿子太爱枪了,为了想玩一玩邻居小伙伴们手里的枪,儿子哭得把脸抹成了小花猫。
在熙熙攘攘的市场里,电话响了一遍又一遍,小莲接起电话问:你找谁呀?
“我找刘小莲,我是吴明明。”
“我就是!”
“怎么听见乱糟糟的,你不在医院里了?”
小莲回到医院里还没一会儿,就接到了柳翠林打来的电话,话很委婉,意思很明确。翠林说:“后天就是出院的日子,我让你爸和明明上省城来接你,总还有一些东西要买,顺道你就和明明两个一块儿买几件新衣服吧。”
小莲也想有几件新衣服开始新的生活,可一个心里只想的是儿子的新衣服,只想和儿子在一块儿呆几天。便说自己已经花了不少钱,不必再买什么新衣服,再者,眼下她的伤还没大好,出院后想先到娘家去养几天。
柳翠林当即说:“你若要这样说,那就我再下来接你!这里是你的家,伤不好就更应该在咱家里养着,再说在镇上换个药,跟省里的医生问个话都方便,你是咱家里的人,我哪里再能让你回娘家养着呢,这不叫人家笑话咱们!”
小莲长叹了一口气说:“那就不要来回费事了,我自己回来吧,大后天吧,我坐火车回来。”
“那也好,那就好,大后天我让明明到火车站来接你!你可得记准了啊,我把你们二姨,舅舅,还有惠大夫他们一家都请了,你回来了咱好好炒两个菜!”
“啊,不要这样!”
“就这样!就应该这样!等你回来身体好了,等咱的光景过好了,我还想给你们大办哩!”小莲唉唉的应着,没有否决的份。有了那十几天的相处,虽是隔着电话,隔着千里,她仍然能感受到那电话那头热热络络,又硬硬正正的话语,那话语里有着十三万块的力量,更叫小莲难以开口说不。那是什么呢,那是一个母亲的哀求。柳翠林一双眼睛盯着她的脸,扫着她的表情,这眼光里既有审视,又有哀求。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那眼睛因为专注,水汪汪的,或者泪汪汪的。小莲最受不了这泪汪汪的眼睛,也受不了那热热络络的话语。小莲当初就是在那泪汪汪的,既是审视又是哀求的眼光扫视下,打败了似的叫了一声妈。
隔着电话,小莲仿佛又看到了那目光。
“妈,你放心吧,我会回来的!”这一声妈叫得生硬些,但小莲知道,凭良心,这一声妈,她迟早得叫。
已经坐上回乡的火车了,小莲一心里只想着能和儿子好好在一起呆段时间,想象着儿子会扑进怀里,会在妈妈怀里撒欢。儿子总是伏在她胸前,说:“我不碰上妈妈的腿腿,妈妈用手手抱抱我!”
儿子!离婚判决与吴家的治病协议里,都没有她的儿子小宝!
5
温润的阴郁天气,到夜半间陡然变了脸。
柳翠林打了一个盹,突然听得窗外石桌上铁水桶作响,树叶贴着地皮在飞快的扫行,风在前院里那棵老榆树上打着呼哨。老天爷反了悔,它要将一个春夏里施舍出的一切都收回,藏一个冬天后,再重新作安排。柳翠林闭眼疑惑着,忽听风在半空中甩了一个炸响,丈夫的呼噜声一下停了,小孙女儿珍珍打了一个惊颤,喃喃的叫了一声:“妈妈!”
翠林睁开眼睛想看看天色迟早,却见并无月色,窗外灰蒙蒙的,风声忽松忽紧,那树叶怕要一夜间就落尽了。柳翠林心里忽上忽下,百十件家事都堆上心来,却也不及珍珍梦里的一声妈妈叫她惊心。珍珍在白天里是从来不叫妈妈的,在孩子的心里好像没有妈妈,可是在睡梦里,她叫的还是妈妈。她当奶奶的这么些年里都白费功夫了。
珍珍的妈妈走了,因为柳翠林的强硬态度,因为那位当妈的绝情,这五六年里,不但没来看过一次珍珍,而且是连一根线也没捎来。
珍珍的新妈妈,说好了明天就来的,翠林已经告诉过孙女了,新来的阿姨你要叫妈妈,这个妈妈会给你生小弟弟,会对你好!
天亮了,只见天气晴朗,风住了,也并不是多冷,显得昨夜的风声大作倒像是闹鬼似的。
今天小莲回来,火车下午三点就到。柳翠林前一天已经做好了准备,菜、肉、糕都备好了,还请了个厨师和姐姐来家里,备了三桌的酒菜。柳翠林本来想到镇上的饭管里办的,只是不愿太张扬。翠林急急忙忙的要在小莲回来当天办这几桌丰盛的菜,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这件事靠踏实了。
翠林看见珍珍又从自家门市部里偷牛奶,和一个小男孩趴在洞口用牛奶哄小狗出来。柳翠林几次看见了珍珍拿牛奶喂小狗,不过可怜孙女儿一个没娘的孩子,装作不知罢了。
毛茸茸的四只小狗全出来了,小男孩乐得跳起来。这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满脸的稚气看着就叫人喜欢,柳翠林这时发现从没见过这个小男孩,想问问是谁家的孩子,又想起,今天是集日,必定是哪个赶集的带来的孩子。镇上的孩子不大愿意和珍珍一起玩,珍珍有那样一个生病的爸爸,珍珍不像人家有妈的孩子一样穿花戴朵,头上扎着各式各样的小辫儿。别人不知这里头的轻重,柳翠林心里却总是隐隐作痛。可是柳翠林太忙了,尽心尽力还是无法让孙女如花似玉。
天气晴好,才吃过了早饭,小门市里的顾客今天也是你来我往,四只小狗露头露脑,一会儿钻在石板下,一会儿又爬出来,羞羞怯怯,跌跌撞撞,好不喜人。豆豆守护着崽子,时时向想靠近的人狂吠。柳翠林心情好,也忘记了再骂狗。就让它叫吧,她也是当妈的,这四个狗崽子在它心里金贵着呢。
翠林未还回过神来,不幸突然发生了。一个半大孩子无聊地顺手拾起一只小狗抱走了,豆豆一个纵身去追,不巧被一个骑摩托车的中年男人撞倒了。珍珍惊叫着跑去护豆豆。豆豆已经躺在了公路上,嘴角流血,眼看着是不行了。珍珍嚎啕大哭,非要那个骑摩托车的赔她的狗。
“这狗是你的嘛?谁不知道这就是一条野狗嘛!”
但是珍珍哭得就像死了亲人一样,非要那人救活小狗的妈妈。小男孩也跟着哭起来,并且拉住了那人的衣襟:“赔,你赔小狗的妈妈!小狗就要他妈妈哩!就要一个新新的妈妈!”公路边很快围过来一圈人。
中年人尴尬地说:“这是谁家的两个孩子嘛!狗是自己扑过来的!”柳翠林一直在看着孙女儿,只是一时还忙着照管摊子,丈夫和儿子都去火车站接小莲了,摊子前偏又来了几个人买东西。
柳翠林放下摊子走近人群,拉起珍珍时,发现那个小男孩也已经由一个黑衣女人拉在手里。那个女人锐利地盯了她一眼。
柳翠林觉得很奇怪,你这个乡下人,你以为我会跟你争这两个赔偿钱么!
柳翠林说:“这狗确实是一条没主的狗,不过,自下了这狗娃,我家孙子连牛奶也不知给它喝了多少,你一个老大人,不会骑慢点,这过村过镇,人来人往的,你骑那么快干什么哩!”
柳翠林正要说你看在孩子的面上,小狗娃的面上,安抚一下孩子。突然听得一个清脆的,狂喜的童音:
“妈妈!我妈妈——”
小男孩挣脱女人的手,一下横冲过骑车人,扑进一个年轻女人的怀里。
年轻女人被撞得差点跌倒,她俯身紧紧地抱住小男孩,就像是谁在暗处扎了她一刀一样,满面泪滚,抽泣不已,疯狂地摸着自己的孩子。
人群中惊诧不已。柳翠林惊讶地看到,那个女人正是小莲!是她害怕插翅从车厢里,从火车站飞了的女人。
“妈妈,我的新妈妈!”小男孩满脸欢喜的搂住女人的脖子。
那个女人,那个原本牵着小男孩的黑衣女人,恶狠狠里又露出一丝得意的笑,狠狠盯了翠林一眼。柳翠林这时想起,这个穿黑衣服的矮个子女人好像今天一上午就站在门市对面的马路上盯着她。
一刹那间,就围上来了很多人,公路挤得勉强能通过一辆车。
柳翠林惶恐不已,一心想着将小莲顺顺当当迎进门,恨不得一把将她藏进院子里,不想到门口了,却有这样的差错。
翠林叫了一声:“小莲,小莲!咋回事?”
小莲哪里听得见,抱住儿子头也未抬。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人群有人低声问,倒显得比他们自家的事还着急似的。翠林听着那问与答,句句像是在高音喇叭里嚷着,句句扎得耳根子疼。
明明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无声的走去照看门市了。
翠林的男人大概也受不了这窘迫。在小莲肩膀上推了一把:“给老子往回走,真的倒没一点样子了!”
这一推,小莲一声悲哭,叫了一声“宝宝!”母子跌跌撞撞抱得更紧了,那个小男孩抬头望着推她妈妈的人,惊恐地直着声哭叫,生离死别一般,惹得无人不唏嘘,有那心软女人当场就抹开了眼泪。
翠林在朦胧泪眼里,一把扯开男人的手:“你死开!你急躁什么哩!”翠连突然感觉天色暗了一下,半空中“咚”地响了一声,翠林是不是该为自己的儿子积德行善,把这个小男孩的妈给放了!
泪眼里,翠林见那个黑衣女人走近了,拉住小莲的衣袖:“你跟妈回!咱不能活活的拆了这个家,你不能让宝宝生生的没有妈啊!”
柳翠林按着男人的手,深怕男人再冲动上前做出更可怕的事来。
男人一下甩脱,气哼哼地双臂抱胸站在人群里,骂道:“真他妈的就没有天理了,大家评评这还有没有个理。”
全场静然。
只有孩子的哭叫,孩子抱住妈妈的腿,哭得声嘶力竭,扯心扯肺:“我要妈妈,我要我妈妈!妈妈不去别人家,妈妈回家!”
翠林听得远远的一声叫;“妈,妈啊,两袋面是多少钱么?人家要给150,能不?”
翠林回头望了儿子一眼,一句话也没说。
翠林上去拉住小莲的衣袖,哭道:“小莲,你答应过我的,咱娘两个说得好好的呀!你不可怜可怜我嘛!”
小莲深深的跪了下去,双膝着地,抱住儿子,只是断声咽气似的哭。翠林看着那个紧紧抓住母亲的小男孩,脑子里晕晕乎乎的,仿佛是他的明明儿时耍赖坠在她怀里要抱,掰都掰不开;是她的明明病了之后,她这样死死抱着昏昏沉沉的儿子,也这样断声咽气似的哭。
柳翠林是该把这小男孩也接回家,和他的儿子一起过?离婚时不是判给男方的吗?她怎么能替别人养着孩子呢?柳翠林该把这小男孩的妈还给他,可是那十三万呢,为儿子安家的那一腔希望呢?
人群外围,尽是一些来赶集的人在低声议论,近处的人只是瞪着眼看,气也不出似的。柳翠林在孩子的哭声间隙,看见一个陌生女人打了个哆嗦,并且说:太阳红艳艳的,不知怎么人身上冷得打颤哩!
柳翠林也觉得突然浑身打起冷颤来,抬眼一望,发现平素的街坊邻居一个也不在这里,只见姐姐系着围裙远远的站着,愁苦地望着这里。翠林便想起那三桌饭菜来了,姐姐已经忙了一个上午。姐姐一向简俭惯了,也许,姐姐愁苦的只是那三桌饭菜要可惜了。
柳翠林听见了珍珍还在不远处,人群外围有一下没下一的抹着泪,有一声,没一声的哭:“我要小狗的妈妈,赔我的狗妈妈!”
这么一群人,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孙女,那个骑摩托的中年人早没影子了。她的孙女总是这样可怜地被人遗忘,没有一个人来搂着她的珍珍。翠林心中的泪似乎就要在这一刻崩发了。
终于有两个老人从人群中散开去,一边走一边说:“钱这东西就不长眼么,就不会生在该有的地方!”另一个说:“钱这骨殖子实在是个坏东西,到处作下些孽!”
十三万,翠林身上割肉似的将这磨破嘴、跑断腿挣来的十三万送到医院里,救人一命,翠林有什么错嘛!翠林满以为自己的儿子终于能有个媳妇了。翠林晕晕乎乎,身旁的声音,眼前的人影似乎都模糊了,旁枝杂叶的事情却全到脑子里来了,赶集似的,走了个过场或闪了一下身影,又都消失不见了。
翠林只觉得所有熟悉的近邻都躲在院子里,躲在大门洞里偷看她的难堪。惠大夫呢,怎么一直没见惠大夫。一清早,翠林就打发男人专程请他下午早早过来坐席吃饭的。
翠林此时一心的寻惠大夫去,迈开步子走出人群。小孙女可怜巴巴的叫了一声奶奶,翠林也没有听见一般,继续往前走去。进了门诊部,只有那个打杂的小后生在看门,问惠大夫在哪里?说早就出去了。问去了哪里,说不知道。翠林梦也似的再走,又去街背后惠大夫的家里。惠大夫的老婆正一个人对镜梳头。
“惠大夫哪里去了?”
那老婆放下梳子,整了整衣衫,满脸嬉笑道:“没在门诊上吗?早饭也没回来吃,全世界就数他忙,又不知让哪里叫去了!”说着热情的要翠林坐。
翠林连忙辞了就走,他老婆问:“寻我家掌柜的有事哩?”
“没事,我再去寻寻他。”翠林含糊地应着,此时一心只想找到惠大夫,想当面问问惠大夫:不是你说离婚了么?不是你说救一命,作一门婚事?翠林想听惠大夫细言慢语,慢条斯理的对她解释清楚:我这到底做得是一档子什么事?我那十三万到底出得错在了哪里?我救人一命是作孽吗?我给我的明明儿拉扯成个家有什么错?惠大夫你怎么能躲着不见我了!
责任编辑:张艳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