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我把自己搞得像个伟人,在一个胶皮笔记本上,写下了一系列的梦想。现在有的已经实现,有些还没有,更多的则变得无所谓了。在“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口号响彻天空的那一年,让生活更美好的城市,却让我生活得很不好。在日复一日的纠结和夜复一夜的失眠中,我决定从那个不属于我的南方城市撤退。
于是,那个下午,我回到老家县城所在的新政。这时天上飘着阴冷的乌云。时不时刮起的狂风,卷起满地枯干的黄草、树叶和尘土,在我们车外散乱地飞舞。我看见一片树叶飞向高空,瞬间却又打着旋儿坠落。那片树叶虽然三番五次地向上再要飞跃,却一次低于一次,终悄无声息地落回地面。我长久地看着那片树叶,想着自己多像这片叶子呀,处心积虑地想要飞往高处,却免不了堕落的命运。车进城区,我压低了帽檐,想要不被人发现。脑子里突然又联想到欲盖弥彰这个词,不由在心中苦笑。书读多了,真是害死人。
昏暗的天气像极了我此时的心情,落叶让我更加伤感。算上毕业后工作的这一年多,我已经整整有五年没有回家了。现在,我回来了,新政!但是,新政,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笑脸呢?我曾无数次设想,回到新政的那一天,当是艳阳高照,彩旗招展。该有一条十来个人才能展开的宽大横幅,挂在城门口陈家祠堂那个门楼上,上面写着一排醒目的大字:“热烈欢迎李显峰同志回乡省亲!”路的两边也早有列队的人群欢迎——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新政方方面面面的领导、穿着红色旗袍的丝绸厂的女工,还有穿着各种颜色衣服的学生。他们正高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上小学的时候,县里就组织我们如此这般地欢迎过一位在省城里当处长的官员。那么,在掀天动地的敲锣打鼓声中,我乘坐的高级小轿车缓缓地停下。我在车里还没有坐起身来,就有一个人把车门轻轻地拉开,然后把腰弓成虾米样,一手护着车门上沿,一手拉着车门,从车窗玻璃上露出脸来,大咧着嘴,使劲给我笑着。而我呢,面带亲切的微笑,风度翩翩地从车上走下,轻轻地扬手或者双手握拳,不住地向四周的父老乡亲致意,文质彬彬却又庄重威严。当然,这些场景的出现,必须的条件是我在外面做了高官,或者有了上亿元的身价,但是我常常地忽略了前提而更愿意沉浸在主题之中。现在明明知道达不到,却愿意经常地想一想,让自己幸福。
在我走神的当儿,车已驶进主城区。我突然之间产生了怀疑:这就是我在外面得意和不如意的时候日思夜念,恨不得立马要跑回来炫耀或者痛哭的新政吗?和大多地处城乡结合部的城镇一样,新政已经发生了变化。这变化虽然也是千篇一律的拆旧房盖高楼,但却让我一点儿也认不出它的本来面目了。看不到城门口的陈家祠堂门楼,看不见那棵长了上百年的黄葛树。就连我所知道的那些街道、店铺、楼宇,统统都找不见了。原来的新政,似乎已经彻底地从这个世界消失,好像不这样脱胎换骨的变化,新政就辜负了时代,会让人嗤笑落伍了一样。目光所及的是钢筋水泥高高摞起的房子和那些新的广场、新的大道。当土地不再生长庄稼,我就失去了方向感,我感觉自己像是个游客,来到了陌生的异乡。车道行进的位置,我不知道究竟是以前的什么地方。是一个村?还是一片稻田,一片麦地,一座松林,或者一片坟地?旁边几条大道伸向我暂时还不能确定的远方。有两条道路还没有铺上水泥,像是剥了皮的兔子,红彤彤的都是泥土的颜色。确定无疑的,这就是新政了。焊立在路边的三角形钢架,托起了两层楼高的红色的三面的大大的宣传牌,上面有着红色的大字“真卿故地 新政欢迎你”——据说大书法家颜真卿曾经在新政生活过一段时间,并在嘉陵江边留下了“离堆馆”三个字的墨宝,这是我们新政人经常引以为豪的故事。
我们坐的长途大巴很快驶进了标有“新政长途汽车站”站台里。车还没有停稳,几辆摩托车轰轰地喷着黑烟,堵住车门。司机用急躁而显得霸道的口气喊着:“去哪儿?坐车!坐车!”。这些抢着载客的摩的,让我感觉到一些熟悉的东西在慢慢地回来,虽然这熟悉的东西并不让自己觉得满意。开摩托车的人都是新政街上的。新政原来是县下面的一个区,辖着方圆百十里的一镇四乡。中间这几块平坦的地方,是区政府所在的新政镇。除开镇街、铁匠街、盐店街、人民街这四条主要街道,还有解放坝子、六一坝子、东北坝子、三清坝子。另外的四个乡,都在坝子四周围的深山里。新政把镇里的人,包括几个坝子里的人叫着“街上的”,而另外四个乡的人,则被叫做“乡里的”。摩的司机虽然只是开摩托车送人,但因为他们是街上的人,早就习惯了大声武气地对乡里人说话。
我走下车门,避开了两三个摩的司机,但还有人堵上来拉扯。我有些生气地甩开他们的手,没走开几步,后面就有个人跑上来,伸手揭起我的帽子又啪地扣在我头上,冷嘲着喊道:“哟,哥子,洋火的很哈,当你是归国华侨噻?”
这顶帽子是前女友送给我的第一个礼物。因为是至今唯一谈成的一次恋爱,而且是在青春末路的大学时期,而并且我们刚刚分手,这顶帽子对于我便具有见证和伤逝的意义,可以说是十分的珍贵。虽然当年我在心里也是很排斥戴这样的一顶花花绿绿的棒球帽子。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一次也没有戴过。但这次回家,说不清楚是因为我要怀念,还是因为自己不想在回家的路上搞脏了头发,还是因为有意地要显示自己是大城市的人而主动戴上的。其实换坐上开往新政的长途汽车后,我几次想着要把帽子揭下来。同车人笑话我、躲避我、怯火我的那种神态,让我自己也觉得是个二流子。但可能也正是他们的眼神,让我坚定地把帽子戴着。
——一路上果然没有人理我,让我体会到了狼行于羊群,鹰立于鸡群的陶醉感。
现在有人摘了我的帽子,我本能地想要发急。新政是我的老家,可是,一直以来,新政还不如远在异地的陌生的城市让我觉得安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讲究的是砣子硬——也就是拳头硬。在我的中学时代,来到了镇上的中学。镇子是周山环抱中的一个平坝。方圆不过五公里。这巴掌大的地盘上有镇街、东燕、解放、六一等镇政府管辖的大队。而我家虽然也住在街上,但一直离这些混社会的人很远。我后悔带了这样一顶帽子,也后悔刚才一时逞能把那些摩的司机生硬地推开了。周围有很多人聚拢过来,更多的人也正在向这边靠近。有人还幸灾乐祸地说:“嗬哈,龟儿子的,戴球这么个帽子,一路把老子的眼睛都晃晕啰,我就说装洋充怪莫得好下场嘛,他娃儿现在要挨收拾了……”
一时间,害怕让我顾不得其他的后果,所谓恼羞成怒地大喝了一声:“先人板板的,想要弄啥子!”——在外面说了五六年的正宗的普通话,没想到关键时刻,还能顺口喊出家乡的土话。
我瞪起眼睛来,有个已经拿着链条锁,正准备扑向我的人,却像是谁给他施了定身术,或者点了他的某个穴位一样,突然地定住不动了。他的眼睛里,迅速抛去了饿虎扑食的凶狠,积聚起碧波细浪一般的欣喜。我羡慕他能如此之快地变换神情,心里更为可能化解一场注定会吃亏的打斗而放松下来,甚至恨不得抱着他亲吻。可爱的人啊,你让我保全了一个年轻男人的面子。
“是你个鬼哈?死蜂子!吃怕我们十来年都莫见过面了哈,听说你在深圳当白领,现在发大财了噻……”他激动地说着,不管我有没有听清楚,也根本不等我的回答,转回头对后边的人说:“晓得是哪个了不?就是我们新政第一个全省高考状元,上北大的那个!我初中同学,李显峰!”后边几个人都伸长脖子,咧开了嘴,用充满神奇的眼睛看着我,好像我刚坐神舟飞船从太空归来一样。
看着这个十分面熟的人,我一时想不起来他的名字,猛然间似乎想起了,刚要开口,却又忘记了。我还在迟愣,他又激动地喊:“死蜂子,我是马林娃呀。”他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脖子,像是拍了我身上某个电源开关,我一下子灵醒过来,哦,是他,初中时的同桌。他住在解放坝子,爸爸的是个杀猪的刀儿匠。他调皮捣蛋不爱学习,却和学习成绩最好的我惺惺相惜。说是我文他武,将来呼啸江湖定无敌手。当年我们也曾义结金兰,他无数次地大摇大摆地带我到他家吃猪头肉,喝他爹泡的包谷酒。我也偷偷地领他到我们家玩过几次。初中毕业,我被南充市里的重点高中抢录过去,远离新政二百多里,每个月只能回家一次,基本上没有见过面。再后来听说马林娃帮人打架,进了班房,我们彻底地断了联系。
说不清是因为故人相见的激动,还是因为刚从一种紧张的状态下放松下来的自然反应,我手脚都在抖动,感觉整个身子就要飘起来。我使劲地对马林娃点头微笑,又掏出香烟来,给他和他后边的人散了。一个人接过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仔细看了看说:“我还以为是中华呢,他妈一个国宾烟……”马林娃回转身一脚把说话的人踹倒在地,大声地喝道:“龟儿子的,你他妈的又吃过什么好烟?”
那个小伙子也许是习以为常,也许是豁达大度,爬起来边拍身上的灰尘边说:“林娃哥,我说个耍话嘛,你还当真了。就是你同学今天给我个烟屁股,那也是瞧得起我噻……”
马林娃打断他的话头说:“趴远些耍,我要和老同学说话。”那人还是像没事人一样,笑呵呵地说:“那我送人到乡里去了,有空请你们喝茶。”周围的人也慢慢地散开,我突然地有了面子,觉得这比我的学历或者真当了个什么官员更威风实在。印象中,老百姓已经瞧不起官员了。官员吃喝着老百姓,非但不给老百姓办事,反而隔三岔五地找他们的麻烦。而像马林娃这样混社会的人在老百姓眼里义气大方、敢作敢为,只要自己不去招惹,他们并不会找平头老百姓的麻烦。所以,对于混社会的人,老百姓心里有畏惧,更有欣赏,因为他们最不怕有钱人和当官的。
马林娃好多事情在我看来就像谜一样。这些年来,偶尔回想年少无知年代,马林娃总让我有所牵挂。但他现在的状态已经出乎了我的想象,我一直以为他肯定流浪在外地,却没有想到,他好像在新政活得有滋有味。我顾不得礼貌,直问他这些年来的生活。马林娃说当年因帮人讨债,砍断了对方的手腕,后来在劳教所关了三年。在那里学会了摩托车修理,又出门去打了好几年工,挣了些钱回来开了个修理厂,又承包了汽车站周围的摩的生意,现在找了媳妇生了娃。
马林娃三言两语说完他的故事,期待我告诉他我在外面的精彩和繁华。他说他早就知道我一定能上个好大学,羡慕我当个白领好,不像他们见天操心着挣钱的事。千言万语的苦恼涌上心头,我不知道如何向他说起,便只好装着些真诚地告诉他:“大学上的再好,后面没人也莫用。不管在那儿,你就是一个打工的,还是回到老家呆着舒服!”
马林娃说,那倒也是,外面也不好混,好多龟儿子的回到新政坝装得人模人样的,穿西装、打领带,说些阴阳怪气的普通话,在外头他又是个啥嘛?恐怕连讨口子(乞丐)也不如。我看见这些人就忍不住要收拾他,把他那个翘起来的尾巴给敲掉。说着他哈哈地笑起来,说今天差点大水冲了龙王庙。
马林娃送我回到家里,一进门,我忙把他介绍给父母。他们忙着打招呼,一时省却了我见父母第一面的尴尬。上学这几年,除开头几个假期回来过,后面的几年我都没有回来。当时觉得年年回到这样的小镇,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用空闲时间去游历一番。另外也在于因为上了好的大学,好像我一下子就成了皇太子一样,经常有人要给我介绍小镇上的对象。父母非但不阻拦,还不停地给我敲着边鼓,说些找对象、找工作的事。几乎每次回到家天天都是这样的话题,让我不胜其烦。好几次我都给父母说,你们别操心好不好?我肯定不会回来的,我以后要去南方。爸爸说,你走得越远越好,一辈子不回来最好。即便爸爸当初说的是个无心的赌气的话,今天我回来也算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爸爸虽然不会说半句数落我的话,但我却相信,他心里一定有些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神掌的得意。
马林娃走了,家里静下来。爸爸说他出去还有点事,先走开了。我估计他也是怕跟我呆在一起,与其大眼瞪小眼无话可说,还不如出去自在。妈妈坐在我身边连声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凑近来说我瘦了,我却发现她头上已经长出了好多白头发。我突然地想哭,忙起身上厕所。
二
深更半夜里,妈妈和爸爸还在那儿商量着为我找工作的计策。现在的县委书记是舅舅在省团校的同学,他们已经说过我的事,计划让我去教育系统。眼下需要去把方方面面的关节打通,把事情办成。
我坐在那儿,困得眼珠子已经不能动了,厌烦像是一只老鼠,抓得我心里毛毛的。我说:“要是这么麻烦就算了,我在深圳也不是过不下去。”
爸爸前几天和我相敬如宾的好脾气突然没有了,大声地说:“这么点事就嫌烦了?以后你娃儿碰见的麻烦事还多着呢。”
我站起来,走进卧室,强忍着没有把门摔响。妈妈骂了爸爸几句,进来给我说:“好出门不如歪在家,世上再大,外面再好又有啥呢?千金难买一家亲。你回来,我们心里也安生了。别想了,好好睡一觉吧。”
妈妈出去了,我开始把自己的根根底底掏出来一顿痛骂。当年多风光呀,北大、五年本硕连读。刚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自己恨不得把它贴在脑门上,让满世界的人都来景仰。就是在北大读书的那五年,头顶上那轮光环也一直在闪耀。虽然我学的专业是中国古代文学,但从来就没有觉得说自己的专业不好,为此气馁过。多年的学习,也算养成了自己勤奋认真的习惯,古汉语也并没有常人想像中的那样枯燥、单调、复杂和可怕。不谦虚地说,大学时代我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不敢说满腹经纶,却也饱受中国古代文化传统的熏陶。特别是在这个电脑高度普及并奴役了众人,大家都不会用笔写字的所谓信息时代,我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这一点也帮助我在大一时进入了学院学生会宣传部,负责学院海报书写工作。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那时的我,无论是从外在的才华粉饰还是内心的修炼都已经到达一个境界,所谓内圣外王也不过如此吧。大家都说我颇有中国古之士人所具备的而已经被现代人丢弃了的儒雅气质,有俊士名流之风。漂亮的前女友甩开了众多的追求者,而单单喜欢我也正因为如此。那时我的眼睛看到我的前程是何其的辉煌,以为自己后来一定去的是诸如中央文史馆那样的、可以给中央领导服务的地方,或者是某个知名的高校,成为最年轻的教授。
梦想正如《我的理想》那些少年时代的雄文,总是被现实搁置在一边。我们毕业那一年,就业形势异常严峻。据说迫于压力,有几十万专科生升了本,几十万本科生考了研。但人才市场里还是挤满了我们这些多收了三五斗的硕士、博士毕业生。我投了上百份简历,跑了北京七八家人才中心,人家翻了一下就摇头,甚至不肯和我说几句让我听着舒服的理由,比如你这个专业太精深呀等等。果然如外界所说,这年代是小学毕业生在当老板,中学毕业生在打工,大学毕业生在四处找工作。
后来,前女友依托亲戚的介绍,签进了深圳一家中外合资的大型企业。我也跟着到了深圳,找到一家国内很有名的文化传媒公司,做宣传策划助理。大学时代,还觉得自己真是天子骄子,走出校门却发现,学历和文凭,不过是一件蓑衣,只是在下雨天时候让你挡避一下风雨。那句流传甚广“今天我以母校为荣,明天母校以我为荣”的校园警句,常常就让自己充满了惭愧和对自己的鄙视:这一生既做不成高官,也发不了大财,更难成为学术泰斗,我只有一生以炫耀母校为荣,哪里有可能让母校以我为荣!我不知道我的这种凄凉与卑微感,是不是因为家出寒门。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城市居大不易,混江湖更不易。大学时期在北京,只要走出校门两步,我就觉得压抑。城市恢宏庞大、庄严幽深,一些并不起眼的门楼侧边挂着白底黑字的门牌,门口肃立着高大威严的持枪武警,原来这就是各大部委。青砖红墙、新楼旧楼总是泛出那么一丝灰蒙的气象,让人觉得寒冷,油然升起了顺从与屈服。人群莫测高深、高傲冷漠,眼光从你脸上扫过却像是扫过一个空若无物的空白,就连公共汽车里的售票员、马路边上摊商小贩也都对你横眉冷眼,看你的眼神不是拿你当贼就是拿你当穷光蛋,冲你说话的口气好像他就是你家大爷。还有那没完没了的节庆喧闹,那整天萦绕耳际说着你丫什么什么的饶舌的京片子,那商场饭店里对你爱理不理的女服务员等等的一切一切,让我在那儿生活的几年里,无时无刻不感到渺小、惶恐、孤独,无时无刻不为自身的低贱卑微和永远不可能属于那里而感到忧伤。深圳呢,以它的年轻吸引着我们,却让我们觉得年轻的无用。林立的高楼,如云的美女,酒绿灯红、纸醉金迷的生活等等都让我们真实可感却又难以企及。有知识只是让一些人佩服,有钱才能赢得普遍的尊敬。自然,我们可以拼搏,可以奋斗,可以有奢华生活的期许。我们也无时无刻地想象着暴富。我的小脑子里装的是钱,大钱,很多很多的钱。但钱这个东西,却是个势利的货色。满天空飘的都是钱,它既不往像我这样高学历男人的口袋里钻,也不往像我女友这样的规矩的女人口袋里钻,偏偏只往那些已经非常有钱的人口袋里钻。活像我们老家人说的那样,钱能生钱,有钱人在家里坐着或者睡着就把钱挣了。而我们这些打工族,每天早晨八点前就去上班,晚上十点多才能下班,双休日也常常地加班。试用期的工资却只有一千五百多元,虽说过了试用期能拿到三千多,但试用期的人也得吃饭呀。我一天只吃两顿饭,饭钱也得三十多元,加上租房、打电话,那点钱根本就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记得当初去深圳的时候,我在火车上乐得合不拢嘴,以为我就此拥有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遇,我庆幸我不是难封李广,也不是易老冯唐,更不是无路请缨的少年王勃,却更像是虎符在手、成竹在胸的魏君信陵、赤壁周郎!前程远大,未来美好呀。而在深圳上班的每一天,难以实现的前程压在我的头上,拮据的生活拖在我的腿上,一天又一天是那么的紧张和疲惫。早起和晚归,压力和无助,让我脑子里天天迷糊着。脑门心那块好像爬满了苍蝇整天在嗡嗡地叫着,或者像是布满了跳蚤在一蹦一蹦地跳着。有时甚至恨不得把头皮揪下来,让脑子通个气。别人劳累了可能抓住地铁车厢里的把手,昏昏然就眯瞪过去了。而我却躺在床在也睡不着。我以青春的蛮勇,贸然地闯入了这片年轻的土地,我以为,凭着我的学历、我的聪明,我和女友乐观向上的爱情,不会有让我为难的人和事。但到了后来,我才知道,我还是太诗意了。原本自己觉得很有把握的一些事,现在一看才觉得少得可怜。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都觉得对今天的生活一点把握也没有,都会觉得说,好不容易睡着了,干吗又要醒来,然后再去面对那些烦恼,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
女友很少埋怨我,她也同我一样地在生活。我们根本就生活在一个悲剧的时代,因此我们惊惶自忧。她担忧今天,担忧明天,为以后的天天年年都惶惶不安。她那无穷无尽的担忧使她白净青春的脸一天天地憔悴灰暗。我自己在她的眼里可能也是这样一个印象。在深圳同居大半年后,我们相互之间已经无话可说。对于前程和未来的美好设计,已经被我们的理智证明永远是不可能被实现。现实告诉我们,仅凭我们的双手,永远不可能出人头地,永远不可能创造出耀人眼目的未来。作为两个同样来自于普通老百姓家中的年轻人,我们的双手能捧起的只是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饭碗。我们相信贫家子弟通过奋斗成功,到达人生的辉煌和精彩,都是傻子编出来教育我们这些聪明人的。能改变我们的只能是奇迹。这个奇迹,在我和女友多次的郑重讨论里,形成了一致同意的三种可能性:
我或她买彩票中了千万元以上的大奖。
我被某富婆看中被包养。
她成为某富翁或者某权势官员的小三。
这三种可能性,在我们后期的同居生活中也不再被提及,因为,最后面的两种,特别是最后一种还真有实现的可能性。女友学的是外语,有着像瓷器一样光滑白嫩的皮肤,身体娇小,浑身都有让人怦然心疼的纤弱。最先见着她,我出于本能想要接近她,只为保护这样一只依人的小鸟。
我们的话题更加稀少,就连争吵,也懒得去发起或者响应。作为同居的爱人,我们回到房间,出于礼节,相互打个呼,问一问对方今天干了些什么,讲一讲自己上午做什么,下午做什么,晚上做什么,一两分钟就把要讲的讲完了。有好多次,我都感觉到自己快受不了啦。我每天能说的怎么只有这么少?我觉得好像白活了,每天就像个傻子一样,都在干些什么?怎么就没有新的内容?怎么就没有哪怕一点点可以让我们彼此振奋一点的东西?那些同筑人间爱巢的理想,那些优雅的诗词歌赋,那些曾经于我沉入生命般的文人雅士境界如今又安在哉?人生明天的生活还没有开始,今天我们已经失去了热情。
我们尽可能地加班,流浪在外面,不愿早早地回家呆在一起。在非要交流不可,需要证明我们还在相爱的时候,即便生理并不需要,我们也宁肯用身体的交流来代替话语。因为科学地总结出改变我们人生命运的三种可能性,我们对我们的前途和命运慢慢地也不再惘然。我们真的不能够结婚,我们结婚了,怎么养活自己呀?在这里,就算我实习期满,一个月能拿到六七千,买套房子要多少年呀,买辆车又得等多少年呀?我们情愿忘却未来,或者用调侃来化解重负。我们,也再没有害怕分手对方会自杀的担忧,都在默默等待一个人先开口说话。
上个月的一天,她终于给我说:“亲爱的,对不起,我要找个人结婚去了。”
“喔,你动作还挺快的呀。怎么样?找到了吗?该不会是老外吧?”我觉得我该笑一笑,于是我就放声大笑起来。
“你是在嘲笑我吗?”她严肃的脸上突然涌起了一些气愤和委屈的神情。
“没有哇。我正想着怎么告诉你,我找了个富婆呢。我们公司那个,二百斤……”我比划了一下。公司里巨胖的女总监曾经约我吃饭,当时害怕总监有非分之想,也为了向女友炫耀,我带她一齐去赴约。编织谎言也是一门艺术,话一出口,我就觉得心虚,便竭力地装出些难为情的表情。
“哦,你们女财男貌,是挺般配的。”她努力地想要笑笑,却并没有笑出来。我怕她走向伤感,忙着追问她那方面的情况。
她说一切都还凑合:“要说条件最好当然还是外国人,但是想到以后我可能还想要和你经常见见面,做做爱,还是找了个中国人,万一我不小心怀上了你的孩子,生下来也不至于让人家怀疑吧……”
我帮着她收拾好了东西,然后和她一齐去我们一直想去而没敢去的最奢华的法国餐厅吃告别大餐。可能是我们的分手太缺少动静了,要离开租住房间的时候,我玩笑着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大哭一场,或者咬牙切齿地吵上一架,砸烂些瓶瓶罐罐,以便记恨对方?”女友果然就跪下来,嚎啕着:“对不起,我不该离开你。要恨你就恨吧,我不是一个好女人……”
我不知道女友是不是在配合我的玩笑做出表演。但在那一刻,我浑身的骨架像被人突地抽走,我支撑着坐在地下,抱着她说:“亲爱的,不该为这个道歉的。”我告诉她,我们从一开始就在挣扎,一直在折磨对方。分手无疑是个英明正确的决定。追求幸福是天底下最光辉最正当的事业。我们不是苦行僧,何必非要为了什么爱情活得那么苦。再说今天我们分开了,总比将来穷得卖儿卖女强吧,总比将来离婚强吧。我们的爱情,就是冰糕吧,现在天太热,我们要把它藏起来。现在的一切都是记忆。这段生活,这些故事应该写进文学作品里。我们成功的那一天,就是文学作品面世的那一天。想到那一天,我有些豪壮。最后,我对女友说,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
女友一路上都在流泪,眼睛都擦红了。到了餐厅,她又受不了,跑到厕所,很久没出来。我坐在那里,左手压着菜单,右手展开,支撑在两眼眉毛上方,挡住眼睛,默诵着《楚辞》,反复吟咏着“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久蓄的泪水脱眶而出,泪水抹了一把又一把,多得把我自己都吓住了,难道是今天就要把今生的眼泪全流干吗?
这些泪水像是我们青春的挽歌,我的伤感是我们不再拥有和回来的爱情。与女友分手后的几天,伤害与苦痛在所难免,但也并不是无法忍受。我全身心地投入工作,然后回到租住的房间上网玩游戏,或者看电影。独自一人的生活让我惬意,自由自在的感觉和不用做家务的快活让我觉得一辈子单身其实也很不错。
只有在进门习惯性地想打声招呼的时候,在睡觉想要搂抱的时候,在半夜里迷迷糊糊地醒来伸手要去触摸的时候,我才会猛然地一惊,哦,那个人,那个人已经走了。才会想到说,哦,我失去了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女人,我把她给卖了。我就只好闭着眼睛,等待下一次睡着。常常却是等到一个又一个黎明。手机放在我的床头,我从来也没有关过机。偶尔有铃声想起,每一次,我都期待着是女友的短信或者电话,但从来都不是。在一个上班时间,我鼓足勇气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却是关机。后来有好几天,我打过去,还是关机。不用我再多想,她也是要艰难的忍耐和彻底的忘记。一夜翻看凡高传记,看到他在写给弟弟的信中说:“你也许会说,在巴黎也有花朵,你也可以开花、结果,但你是麦子,你的位置是在故乡的麦田里。种到故乡的泥土里去,你才能生根、发芽。不要在巴黎道貌岸然地浪费年轻的生命啦。”看完凡高的信,我在内心对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是时候离开了。在妈妈又一次打来电话说想让我回去的时候,我同意了,既然一时找不到可以去的地方,回到老家还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虽然,父母要问前女友、今后的事业等等如冰山般压在我心上的问题。
当我辞职走出公司大门,想到再不用来这个中央空调的楼里,再不用到像老家农村养猪场里猪圈一样的隔档里来上班的时候,浑身顿时觉得轻松。我甚至想起了拜伦。这个伟大的诗人被英国驱逐出境的时候,他雇了一辆豪华的马车,拄了一根拐杖,跛着一条腿站在马车上,左胳膊挽着一个黑人美女,右胳膊挽着一个白人美女,把手杖一挥说,要么是我不够好,不配住在这个国家,要么是这个国家不够好,不配我来居住。说完他就走了,一边在欧洲大陆上巡回,一边写《唐璜》。那么,我该怎么说呢?我说:深圳呀,你夺走了我的青春和爱情。就是给我千百万,我也不会再回来了!
三
回到老家的这段日子,我感到世界上的一切都静下来,时间变得缓慢。虽然新政在热火朝天地建设,但其实小城里的人生活并没有多少改变。一些人还是我小时候见过的老样子。跟大城市里的人比起来,他们动作迟缓,神色慵散,显得老气,没有活力。但对比着他们的以前,你却惊讶地发现,他们还和你过去看见他们的时候一样年轻,似乎这十几年,他们就没有生长,似乎,这么多年来,他们就一直停留在那里。也许是在新政这种小地方生活的人,没有大城市里要面对的那么多的诱惑、竞争和压力,该吃就吃,该睡则睡,看起来比城里人皮要松得多、人要老态得多。但大城市里的人过的每一分每一秒,血脉都比小地方的人跳得快,皮肤也绷得紧,因而他们虽然看上去比小地方的人要年轻三到五岁,可到后来一看,小地方的人却比他们更耐老,也可能比他们活得更长久。
我想,大城市有太多的难题要去面对,小地方却能让人活得舒坦。当然,这只是我这个小地方出生的乡巴佬自以高明的见识罢了。我走过和住过的所谓大城市,并没有让我感到美好。大城市的早晨,常有烟霭雾气。清洁地面的产生的灰尘、汽车刮过的尾气的扬尘、纸醉金迷的夜生活之后的遗留物,开始崭新一天城市现代生活所产生的各种气味,往往因为四围高楼的阻挡,而经久环绕在城市的上空。太阳高照之时,仍能见着光线之下,万千粒微尘如同精灵在光柱之中飞舞。清晨要是只起点微风,根本刮不走那一层笼罩在城市上空的灰蒙蒙;而要是刮起大风,则又常常让人掩鼻堵口,怨声载道。给我的感觉里,大城市犹如一个发酵缸,不断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那些所谓的国际化大都市除开轻易不敢开窗户的高楼,一到关键时候就拥挤的车流,打个喷嚏都会让别人感到紧张之外还会有什么呢?
只有在落实工作受别人冷眼的时候,我才会有那么一点后悔:要是再坚持一年半载,我是否就会习惯深圳的生活呢?也许,我还是可以再到其他沿海开放城市闯一闯,而不必回到新政这个小地方来让人家小看。
接连几周,拜领导,跑有关部门,终于拿到增编进人的那张纸。这天上午,爸爸带我赶到县里教育局局长办公室,掏出上面批的条子,还有几条烟,摆出我的学历证明、毕业论文,获奖证书、奖章,一二三四地说了一通。局长似乎很吃惊:“这么优秀的人分到我们县,好!好!我们一定按原则安排好。”
又等了两周,通知我被分往老家所在的镇中学。舅舅说是,镇中学是个事业单位,也是全市的重点中学,能进去也不错了。我可是堂堂的硕士生啦,回到新政这么个小县城本来是拿“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来做精神注脚的,我应该去教育局机关当个公务员,最起码也该进到县高中或者职高呀。舅舅看出我的神色,安慰说:“你还年轻,先到下面去锻炼一下,以后我们再慢慢想办法。干指头蘸不起来盐,现在想当个公务员也不是个简单的事。”舅舅早年在政府部门任过小科长,后来辞职开办丝绸厂,虽然挣了些钱,但在县里面也并不是一个很硬气的人物。想到他的难处,我也虚伪地挤出一丝笑来对舅舅连说了几声感谢。
“我说不回来吧,你们还非要让我回来,去他妈个镇中学,现在你们高兴了吧!”走出舅舅家门,爸爸还在后面,我对着空气说。
“要怪就怪你娃儿命不好,有个当官的老子你想去联合国都去得了。”爸爸蹭蹭地几步走过去,把我甩在后面。
我更加愤怒了。从六岁开始读书起,我废寝忘食,孜孜不倦,为的就仅是到与家仅隔两条街的镇中学吗?当年上北大,我和别人都以为进了京城,将来必前程无量。现在看来,我也和父亲一样,是个命如蝼蚁的小人物,注定走不出这个县城小镇。
父亲早年有过一次壮举,跑出去到上海当钢铁工人。时间一长,他忍受不了和母亲两地分居的痛苦,回到了小镇,自此再没有机会走出。这也是我们姐弟瞧不起他的原因之一。他们多胸无大志呀,生于巴掌大的小镇,长于巴掌大的小镇,从不想想怎样才能离开,而是乐于在这个小地方做个小居民,整天闲话家长里短,计较鸡毛蒜皮,还沾沾自喜,乐此不疲。妈妈去买菜,总是没完没了地和别人砍价,到最后也只不过是便宜了一两毛钱。爸爸原来抽烟,等到我们姊弟都上学,他就不买烟了,时不时地去蹭别人的。后来终于戒掉,失去了他作为男子汉的最后一个派头。他们整日里算计着工资怎么才够花,我们一家人怎样才能活得不比别人差。他们关心的只是油盐酱醋涨不涨价和单位里的人人事事,只关心自家人的吃喝拉撒睡。无论在谁看来,这都是标准的小人物的生活行为方式。我读了几天书后,越来越瞧不起父母,多次冷嘲热讽,父母根本不在意。有一回,我话说得太难听了:“你们怎么这个德性,整天像个小人物似的。”父母微微一怔,用非常吃惊的目光看着我。接着,父亲振振有词地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们不当小人物能活到今天?张志新够伟大吧?她怎么死的?割了舌头再枪毙!我们像她那样,炼铁炼钢不累死,大跃进也给饿死了,饿不死摊上文化大革命还不给斗死?做小人物不争名夺利,不得罪任何人,天王老子也拿你没有办法!”
父亲那天喝了一些酒。酒后吐真言。他微晃着脑袋,脸上浮出几分得意又像是痛苦的神色,历数着他这一辈子战战兢兢的日子:刚出生就碰上抗美援朝,深挖洞,广积粮,全民皆兵的年代;刚长身体碰上闹饥荒,大炼钢,饭都吃不饱;刚上学碰上停课闹革命;刚长大又该知青下乡;刚恢复高考又超龄,末班车都赶不上;刚参加工作又实行全民所有制。单位不断地换名称,一会儿国营,一会儿民营,领导走马灯似的来,工人成批地走……父亲说,一连串的现实迫使他选择适于生存的方式,那就是不断修正自己,努力地去做一个小人物,做好一个小人物。
我却从小就认定自己将来必定是个伟大的人,最起码是一个不平凡不平庸的人。而现在,我连父亲都不如。父亲从一个起点走到了另一个新的起点,从一个农民转化成了城里人,有质的改变。而我呢,则是回到了同一个起点。我是小镇上的城市人口,不上大学,也一样能找个类似于镇中学的工作。待业几年,熬都能熬出来。
我在家又呆了两天,喘过气来才去镇中学报到。走之前,父母反复交代说:“好人出在嘴上,好马出在腿上。你娃儿去了给我有点眼水,一定要给人家留好第一面印象……”
看来教育局已经通知过镇中学了。我一到校长办公室,那个我认识他不知道他认识不认识我的马校长站起来,用亲切的口气对我说:“嗬,你怎么现在才来呀。”他说学校已专门开会研究过了,先派我去校办公室。
“办公室是学校的核心部门,综合性很强,年轻人在那干,很快就能了解学校的全面情况。”
我听得耳根有些发毛,学校的核心部门应该是教学岗位呀。我一个硕士毕业生,难道还不能在这当名语文老师吗?而办公室是什么?说白了只要认识两个字,有两条腿,有两只耳朵的人都能干,哪能算得上工作岗位吗?
“去年上面要分来三个师范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我们都给顶回去了。你是我们镇上的人,不要说不过去,也算是一种格外照顾吧,希望你能安下心来,尽快投入工作……”。马校长边说着边掏出一支中华烟来。也没问我抽不抽,就在桌面上把烟支海绵头在桌上顿了顿。带劲地说:“听说分来大学生,大家都不想要。他们嫌大学生有些本本上的知识毛病多,我只好不断地做工作……”
校长抬头看了一眼门外,突然收口不说了。我扭头看见一个健壮的中年人正等候在门外,作出随时要走进来的姿势。
校长叫他进来,给我介绍说:“这是你们办公室的黄主任。”又把我介绍给了他。我忙站起来,俯身过去伸出手来,黄主任轻轻地和我握了一下。
说了几句闲话,黄主任笑着征询地问道:“校长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黄主任领我出来,甩开我半步远,扭头问:“你是谁的关系进来的?”
这一句话可把我问懵了,我不知道是说我有关系好还是没关系好,便马虎着说:“也没什么关系。”
路上碰见好几个老师,黄主任不住地笑眯眯给他们打招呼,回过头来再冷冰冰地问我的话。
进了一间办公室,黄主任让个年轻人把另外办公室的人员过来开会。一共来了五个人。黄主任就站在那里说,“来,给大家介绍个新同志。”他却让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当初上北大,我是恨不得人人都知道,自从离开校门后,一说上过这样的大学,别人要么不相信,要么觉得很奇怪,那种同情和怀疑的眼光,好像是我有问题一样。所以后来好多时候,我给人介绍时都不会说到上过什么大学,有过什么学历。而今天来到这里,从校长到黄主任,好像都不知道我上过北大,不明白我曾经是多么的牛气。可能也是黄主任一路上对我的冷漠让我突然地冲动了,脱口而出的就是毕业于北大什么什么的,看到他们被唬住后呆傻般的表情,我赶快换了一种知错就改的语气,平和地说了一些自己的情况。
“这下我们办公室更强大了,个个都是本科以上学历。”黄主任接过我的话,又把几个人给我介绍了一下。他们都应该有名字,但黄主任却指着他们介绍说,年纪比较大的是董老师,中年人是王老师,还有一个年龄和我差不多是李老师,还有两个副主任,一个外出办事没来,另一位身体有病没有来。黄主任最后叮嘱说:“新来的同志要勤快些,虚心向老同志学习,老同志要搞好传帮带,增强办公室的团结性。”
然后大家就坐下来,各忙各有事。黄主任安排说:“孙副主任快退休了,一般不来上班。你坐他的那个位置。”
四
办公室没有给我明确岗位。黄主任说是让我先熟悉情况。当然也有一些工作,主要是在办公室里守电话,有上面来的通知就记下来,送给黄主任。他签完意见后我再去送给其他人。有时候学校里开校长办公会或者其他什么大会,也帮着发下会议材料,或者摆放桌签什么的。还有一件具体工作是排大门口的值班表,把带班校领导和值班老师填进表格里,印五十份。
在办公室里干这些工作,似乎让人百无聊赖,但好在办公室里面可以上网。网络是个消磨时间的好东西,网络更是个榨取人生命时间的坏东西。网上的东西是那么的生动有趣,曲折起伏,那么的吸人眼球,粘人的屁股,拉人的手。网络就是吸引爱逛女子的大商场,逗引婴孩的乳娘奶头,勾引饿狗的肉骨头。只要用上了电脑,你就再也撒不开手。老老实实地说,我还是一个健康的网民,我上网并不打游戏,也很少聊天看电影。因为是在办公室,也不可能看毛片,更不好上色情网站。我上网仅只是看看新闻、上上论坛。可奇怪的是,每天居然会有那么多的网页吸引着你去看:天下大事难事雷人事,关乎我等小百姓衣食住行、婚丧嫁娶、上学求职等等睁眼就得想着的事,还有那些如侦探故事般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的解密,国内外明星们的丑闻趣事,权贵们折腾出的糗事,等等呀等等,每一个都值得你关注,你就是站起来想不看都很难呀,直待坐得腰酸背疼,头昏眼花,蓦然抬头,呵,三五个小时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而脑子里却只有一片荒芜和空白。
天天上班这样浪费着时间,我也偷偷地扇过自己好几次耳光。每回都在心里骂:李显峰,你学的是古汉语,你是个文人,是个硕士,是中高级知识分子,你也是二十五六岁的人了,难道就这么点品味和情趣吗?难道就让网络这鬼东西,用它貌似满足你的求知欲望和信息获取,实则并没有任何用处的海量信息,无限地占用你生命中的宝贵时间,让你失去控制能力,游荡在这些信息之中,让你对社会、对人生、对真善美的敏感逐渐消退,让你作为个体性的对社会的认识趋于群氓,让你的思考能力、判断能力逐渐失去,最后如同一只苍蝇,嗡嗡地在人粪上钻营吗?
但是,在办公室里不上网我又干什么呢?他们都是熟人,每天有说有笑,而我却是新来的,话说不到亲热的份上去,也没什么好给他们说的。到了一个全新的单位,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看,自己总是拿自己当了外人。
有天还跟同屋的李老师李一水发了火。他年龄比我还小一岁,老叫我干活。比如给他敲字打文件,取下报纸,出个通知似乎的。他好像是要帮衬、提醒我,让我有点正事干。我却觉得,他在指派、命令我,心里老大不愿意。这天他叫我和他到另外一个地方搬打印机。我没去,他搬回来,叫我搞下卫生,我还是没动,他有些不高兴了,说人家搬回来你就不能擦一下吗?我当时就抬高了音量,说,你爱擦不擦,反正我也不用。他扔下布子,出门去了。我心里仍不愉快,担心他去告状,却忍不住说,“我他妈的怎么像个打工的。”同屋的另两个人都不置可否地笑笑,什么话不说。临到下班,王老师凑近我耳旁,轻声说:“待会儿我在外面等你。”
下班铃响起来时,学校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我走出校大门,看见王老师站在不远处的香烟摊旁,忙走过去。
“我们得好好聊聊。”王老师告诉我,他是从市里师范毕业的本科生,五年前分到学校的。“当时还不想来,来了才知道别人还不想要我”。王老师嘴角牵出一丝冷笑,“妈的,这个鬼地方,都是一帮代课教师转正过来的,听说是科班出身,特别是正规大学分来的他们就不想要,怕你有本事抢了他们的饭碗。”
“你这么强的人,怎么也分到这儿来啦?”他好像才发现我似的问道。
“我不来这儿还能去哪儿呀,真找不到地方。”有了第一次介绍自己时的教训,我不想再多谈自己的情况。
王老师露出了不相信的神情,笑着说:“你还不把我当朋友呀……你这样的是难得有人才呀,按理说不该分到这儿来呀。我看你肯定没找人送礼……我有个同学还是中专毕业,听说给领导送了几万,直接就安排进了公务员单位……”王老师很有把握地说。我想起那天教育局长收我们送的烟时极不情愿的样子,同意地点点头:“也是,这个狗屁社会!”
“以后我们俩要团结一些。你别看这学校小,人心都不小呢。黄主任去年想当副校长,给校长都说好了,可是民主测评的时候,老师们没投他的票。他副校长没当上好像是我们办公室的人拖了他后腿一样,对我们谁都看不顺眼。也经常跟新上来的副校长吵,搞得学校里面对我们办公室的人都有意见。校长对他好像也不信任了,安排了一个亲信来办公室当副主任。现在的校长那边的事就是这个副主任来办。那个李一水,是校长的亲戚,也是一个人物,你以后和他说话得小心点……”
“不过也别怕他们。李一水他根本就没上过大学,搞了一个函授本科,在家待业半年,不知怎么就给安排到学校来了。屁本事没有,整天只知向校长打小报告。那个年龄最大的董长河是从乡中心小学调来的,自己家开了个家教班,心思就不在学校里。”
“我跟他们尿不到一个壶去。你一来他们又要忙活一阵子了。”王老师说着用有些莫名其妙的眼光看着我。我不知他说这番话究竟有什么用意,口头上还是说平时请多照顾一些。
王老师说:“那是自然的,谁让我们都是科班出身的呢,你一来我就把你当成朋友,有什么事只管找我。”
王老师虽然这样对我说,但是在办公室,或者在路上碰见我,也跟其他人一样,点点头,笑着一闪而过,并没有什么话好说。这使我也硬起心肠来不去理会。
在一个雨后的下午,我独坐在办公室,低吟着《梁父吟》,体味着何时见阳春的隐隐悲伤。脑海中突然地冒出一句话:因为悲伤,所以惆怅。我正想着要把它发展成一首诗,却听见外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李一水跑进来说,解放坝子的农民把校门口堵起来了,你快去叫黄主任,我找校长去了。
终于有件事可以干了,我跑着去找黄主任。他说你就说我不在,让我找副校长去报告。副校长姓雷,比黄主任还年轻。我进去,他正在接校长的电话,校长的声音很大:“妈的,上次不是和村上说好这个事下个月就解决吗,现在怎么还给我们搞这么一出!你赶紧去,想尽一切办法把人尽快弄走!”
我陪雷副校长来到大门口。外面围了二三十个,最前面的是几个老年妇女。坐在地上,拉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学校盖楼强占耕地,老百姓没饭吃!”
雷副校长过去说:“大妈们,你们都起来,都起来,这么凉,坐在地下何苦嘛。有什么话起来说。”
他伸手去扶一个老太婆,那人骂道:“你狗日的说得好听,把我们的地占了就算了?你们盖高楼多招学生多挣钱,我们老百姓的死活呢?嗯,我们老百姓的死活呢?”老人站起来,一把抓住副校长,我们几个办公室和总务上的过去拉那人,可是我们手刚伸过去,她们就喊道:“学校要打人了!”就有一帮小伙子从那边冲过来。
当头的是马林娃,看见是我,他愣了一下。趁着这一两秒钟的时间,我举起双手赶紧说:“没打人,都没打人。”马林娃也就像个大将似的把手往后一挥,他们的人就停在那里没有再动。我们的人也赶紧退到一边去。我知道在这种场合下,不方便让别人明白我和马林娃的关系,就对他说:“我是学校办公室的,你是解放坝子的吗?能不能你来和我们学校领导谈谈。”
马林娃也很配合地走到我们这边,然后雷副校长也走过来。雷副校长和马林娃谈了半天也没谈拢。这个事情原本就不那么简单。学校用教学用地的名义,征了解放坝子的地,修了几幢教职员工宿舍楼。征地的钱早付给了村上,村上已经签了字拿了钱。但马林娃说,他们把原来拿过学校黑钱的村长给轰下去了,现在必须和学校重新算账。
学校就快放学了,门口再堵着事可能就会闹得更大,这也是解放坝子人想要的效果。雷副校长急得头上汗都出来了,我看着有些不忍,就说:“马林娃,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你今天能不能先让坝子里的人撤走,回头再说其他的。”
“刚才就是看你的面子没让他们冲过来打,现在我真说不上话了……”雷副校长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忙给马林娃说:“既然我们小李是你的同学,你帮学校的忙,就是帮他的忙。你今天先把人撤了,我们一定郑重考虑你们的要求。”又好说歹说了一会儿,马林娃同意学校给来的人每人五十元的误工费,马林娃说:“我把话挑明了说,今天我们可不是想要几个小钱就收场的。要不是看在我同学的面子上,保证要等到镇上、县上领导到了我们才撤人。”
围堵学校的人终于撤开,副校长一边擦汗一边说:“小李,多亏了你呀。”
学校连夜开了会,讨论这个事,雷副校长让我也参加,在会上表扬了我。并提出把我列进处理征地问题应急小组。黄主任也参加了那个会,会上会后,他一句话也没有和我说。
五
孙副主任正式退休后,王老师叫住我和李一水说,我们是不是排一个值班表,轮流打水,搞办公室卫生。李一水说,真是的,排什么排呀,谁有空谁干一下不就得了吗。王老师很没面子地笑了笑说,那样也行。等李一水出去了。王老师说李一水从来不搞卫生,不打水,“妈的,我四五十岁的人,倒天天服侍起他个年轻娃娃来啦。”
隔了一会儿,我单独和李一水在房间,他给我说:“别理王老师,那个人有权力欲。整天就想找个人管管。我刚来那阵天天叫我干这干那,后来我不理睬,他还不一样天天自己干了。以为比我们早来几天,摆什么资格,你不要吃他那一套。”
可是王老师让我打水扫地我还是一一照办了,实在是剥不下情面。干了五六天,他们形成习惯,以为就该我干。我不能明说,便变得聪明了些:要嘛不准时上班,要嘛到了办公室放下东西就借口上厕所,溜出去玩半个小时左右再回来。反正办公室的事也就是接个电话,通知个什么会,也耽误不了什么大事。等我回到办公室,王老师和李一水基本上也不在。偶尔在,也是一副忙得不得了的样子。地没扫,水没打。我看了也很生气,有时气哼哼地干了,有时候也不去干。到了下一次办公室例会上,黄主任在上面说:“有些同志年纪轻轻的,不要养成懒散的坏习惯。搞一下办公室卫生,打一下水能累死人吗?整天坐在电脑跟前,屁股都不知道挪一下,当心不要把屁股坐出茧疤来了,还说自己是个打工的……”我知道说的是我,故意傲然昂着头,用眼光去打王老师和李一水,他们根本就不朝我看。
回到办公室,我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摔,大喊一句:“他妈的,混账王八蛋!”然后谁也不看。
我的办公桌的对面是王老师。从刚来时我们谈过话后,他再没主动给我说过什么,我也没什么好给他说,天天上班打个招呼,各干各的事,各走各的路。现在面对面地坐着,抬头低头都可见,心里又都认为有些芥蒂,整天极不自然。我常常是在他坐着的时候跑出去逛逛。可学校办公楼就指头大的地方,只有一个院子,转一圈别人还当你是在找人,或者干别的什么事。转两三圈谁都会以为你有毛病。开初我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在院里散了好几天步。直到有一天黄主任将我叫住:“你在干吗呢?”
“随便转转。”
“你有毛病啦,都在上班你转什么转!”
院子不能再去了,到别的地儿转转吧,也没有什么可以去。本想去教学楼转转,学校里有几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学校里漂亮的女人太少,助长了她们的骄傲。这几个女老师见了我的面,我脸上挂出讨好的笑容,但她们从来连眼皮也不抬,为了不让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感到羞耻,我宁愿躲着她们。其他的老师好像知道我,我却不太认识人家,碰见了只能点点头,什么话也说不上来。我只好又回到办公室坐下。王老师似乎也不想理我,看我进去就抓一张报纸或随便什么书遮住大半个脸。原来他说他跟李一水关系不咋样的,不知为什么他们近来竟出奇地好起来。两人经常相互叫着:“XX,陪我去打开水。”“XX,吃饭去。”下班时也一起从我身边走过。在办公室里,他们俩一唱一和说着话,无视我的存在。我只好低着头看书或者埋着头倒腾抽屉里的东西。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谈的,我想他们只不过是想冷落我而已。事实上也是这样,当我不在房间里时,他们什么话也没得说。只有我进房间了,才找些话头东拉西扯。我不想理他们,有时心里又觉得憋闷,便抬头看他们说话,希望能和他们和解。到了这种时候,他们就突然不说了,一起站起来说:“出去看一看?在屋里都馊出蛆了。”然后大张声势地从我眼皮下走出去了。
上了近两个多月的班,我发现自己的心思其实都在怎样和办公室里人斗。办公室里还有个不常说话的董老师。据说是学校里的元老,我便想主动地靠近他。每次见他进办公室,我站起来给他笑笑。王李二位不在时,我找些工作上的问题,极其谦虚地向他请教。看他茶杯里没水了,我马上给他续上。老董并不像王老师当初说的那样冷冰。好像他也有意和我结成同盟,总谦和慈祥地和我交谈。有些时候,我们也能天南地北地拉扯好半天。后来,只要王老师和李一水在办公室胡吹胡侃,我就挪到董老师的身边,非常亲密地和他讲话,故意弄出些笑声,并且让笑声丰富些,大声些。我很明显地向王和李挑衅:妈的,看谁能斗过谁。
我的方法很奏效,没过几天王老师熬不住了似的,主动同我说起话来。他说李一水不是人,打我的小报告,说我自以为是个硕士生了不起,在学校里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势。而李一水有天也故意落到最后,等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俩个人了才说:“你晚上没什么事吧?我想请你出去喝几杯。”我几乎没有想就同意了,而且抢着先付了钱。我从心里是瞧不起他们的,但我又想讨好他们,拉近他们。李一水在喝酒时对我说,王老师野心很大,一直想当办公室主任。
“你到办公室里来,他最不乐意,经常到主任面前嘀咕你。”我装作信以为真的样子,李一水很高兴:“你只要瞧得起,就把我当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谁跟你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
以后在学校,我虽然找不到真正的朋友,但也没有明显的敌人,心里好像失落了些什么东西似的。办公室里,我们几个倒也融洽起来,闲着无事,就关起门来打扑克。他们提议到小会议室里打麻将。从小父母对我管教很严,不许我沾染上赌博和抽烟的恶习。我不会打麻将,更不愿意赌钱。李一水就笑:“这么大个男人了,这都不敢。真不会我教你,又不是什么高科技,保你一学就会。”我不想学,又不愿意让他们认为我故作清高,伤了他们的热情和自尊心。这种营造出来的亲密是易碎的,需要不断地巩固,我想了下便去学了。我们的赌注不大,但我老是输个三四十,心里很舍不得,面子上却还撑着。回到家里认真地总结研究了几回麻将的打法,慢慢地扳回了本。想想打麻将也还挺有意思,特别是基本上能保证自己不输,且略有进账后,我便想天天打几把。学校里事不多,我们通常是吃过午饭就开始,一直打到下班。
跟办公室的人关系不好时,我想过回头考博士生。现在关系改善了,我也不去做这方面的想像。考个博士又能怎样呢,现在的生活也挺好的。雷副校长也经常叫我干这干那,我自然很乐意在他身边跑前跑后。有些时候趁没别的人在,还去他办公室扫扫地,擦擦桌子什么的。我以为我在学校可谓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了。但是黄主任有次开会却狠狠地批评说:“有些同志在学校屁股还没坐热,尾巴就翘上了天。攀上了校领导,跟社会上的混混勾肩搭背,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自己也没有几斤几两,还说人家别的老师没水平,显摆什么,真有本事,还用得着在我们这儿吗?”
黄主任指责的前半部分倒无新意,后面的事却让我一下子有些紧张。有次跟着副校长去听一个老师上语文课,一篇古文老师读不通顺。我好像在私下来说过几句什么话来着。口无遮拦,说话只图嘴上快意,甚至为了让别人高看一眼,而故意地说些打击人的话,是我最大的缺陷。为这我在家里没少受到父母的指责。但我却常常拿老子《道德经》里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来解脱自己:世上任何的事物都是美丑同在、瑕瑜互现的,我要是这样的一个缺点都没有,那我还是一个正常人吗?没想到现在老毛病又犯了。
李一水告诉我,校长也知道这事了。“有些话你不能随便说,坏了学校的名声他们不会给你好果子吃。”果不其然我遭到了报应,学校里把我调到了总务处。此前没有任何人找我谈过话。那天主任通知我:“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在我们办公室屈才了。你明天就到总务处去上班。”
六
我给父母讲,我准备辞职。父母很气愤:“在镇上除开政府、财政税务和银行、医院,学校还算效益好,这么好的工作打着灯笼都难找,你辞什么职呀,真不争气!”我很不愿意讲清楚原因,他们逼急了,才潦潦草草说了些。
爸爸长叹一口气说:“事情都坏在你那张嘴上呀。”
妈妈在旁边白了他一眼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说完就拉着我去舅舅家。
妈妈唉声叹气讲起了我的事。舅舅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现在年轻人不会说话办事,你们当父母的还不会吗?去给学校校长送点礼,请出来吃顿饭,啥事摆不平?”
按照舅舅的指点,父亲买了两条中华烟,还有两瓶五粮液,带着我去校长家。我以为这是件很复杂的事,校长要是不给我们开门,或者把我们送的礼给扔出来,那我更没脸见人了。没想到我们敲开校长家的门,他空前的热情。让我们进了屋,还让他老婆出来给我们倒了茶水,洗来水果。
“孩子分来这么久,给你添麻烦了。他人年轻,平时有做得不周不到的地方,请校长多原谅,多批评教育。”爸爸说着,我在一旁陪着傻笑。
“哪里哪里,他干得还可以。”校长好像根本不知道要把我调出办公室的事。
我在一旁坐不住了,忙说:“我们黄主任让我明天去总务处上班……”
“哦,是这么回事。办公室那边,几个人也够用了。总务那块是雷副校长分工负责着,他对你印象不错,愿意让你过去跟着干一干。表面上是让你去总务,可能会给你压些担子。学校要搞50年校庆,事情很多,年轻人经些大事情会有好处的。不要想那么复杂,这是个好事情。”
我们简直觉得是喜从天降了。父亲又说些领导多帮助多教育的话。我也很自然地说了些刚参加工作没经验,请校长多指点多原谅的话。浑身轻松地从他家回来了。父母很心疼这一大笔花费:“我们可都是为你啊,再不好好干等于把钱往水里丢了泡泡都没有起来一个。”
没过多久,学校了就临时成立了校庆办,雷副校长是主任,办公室黄主任和总务主任、校团委书记等人是副主任。但雷副校长对我说:“你以后多辛苦点,不要指望他们能给你干什么活,不给你添乱就谢天谢地了。”让我全权负责校庆接待方案上的事,有事直接给他报告。
受人赏识器重的感觉让我沉浸在喜悦之中。我马不停蹄地上网查人家校庆是怎么营造环境、怎么安排吃住行、安排那些活动,几乎没有费吹灰之力,揉巴了几回就出来一个让他们赞不绝口的方案。我在心里骂着他们老土,上网就知道下象棋、斗地主。
庆典要开始的前一天下午,我正收拾着要去会场的东西,雷副校长打电话来问:“县上赵书记定下能来吗?”
我一头雾水,也没有多想说:“我不知道呀,请柬周一早上我写好就交给办公室了。”其实这事还真不是我该知道的事,我只是学校里的一个小毛毛。按分工这事是办公室出面在联络。想了想我还是给办公室黄主任打了电话。他说周一下午他亲手把请柬交给了书记的秘书,人家定下来自然就会回话了。
我赶到旁边的学校理发馆,雷副校长正在染发。他头上有点白发,其实并不显眼,但他可能是为了让领导觉得他还年轻才来染一下吧。在嗡嗡的电流声中,他听完我的报告,几乎是喘着对我说:“这个时候你还指望那些肉头干什么呀?他们巴不得书记不来呢。你快想办法去问呀。”
按说,我把请柬买好写好,就完成了工作。请大人物自然要大人物出面。但雷副校长的急,我还是听出来了。这时候,不关乎个人,真的要把工作干好,不然到时就很难堪了。我想嘲笑雷副校长的心态,在瞬间被即将到来的工作所分散。脑子里虽然一下子热起来,却也清醒地知道:这事只有我来才能办,我必须把这件事给漂亮地办了。一种舍我其谁的自信油然升起。金戈铁马硝烟四起的战争帷幕已经拉开,我就是走上了舞台的英雄。成功和失败虽然不重要,但脸却是自己的。
然后,我开始给舅舅打电话。他和县委赵书记秘书很熟悉,秘书也知道有我这么个人。我联系到秘书,他说书记看见了请柬,但之前一直没明确表态。愿意帮我们现在去问一下。秘书很快回话说,书记问,政府那边都有谁去?要他去干什么?
校庆庆典的日程是我排的,好像是请书记来为几个老校友颁发捐资助学的荣誉证书。我脑子一转说,我们马上送议程过来。而议程还在办公室的电脑里。因为校长还没有最后签字认可,没印出来。
这时候,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忙冲到打字室,对打字员说,快把议程和嘉宾名单给我出一份。我把上面的日程改成议程,把请书记颁发证书放在第三项议程上。打字员磨叽说:“改了这个,得黄主任签字。”
雷副校长也到了,他一瞪打字员,说:“按他改的改,快打印!”也许是雷副校长雷霆万顷的口气让打字员不敢再说话,她很快改好打印出来。
雷副校长叫来司机,用急迫得容不得半分钟耽误的,同时又很迁就我的语气说,快,送过去。我刚准备走,他问我,要不我也去?可马上又说,还是你一个人去吧,我得去会场看看。
路上,虽然只有司机存在,我却觉得正有千万双眼睛看着自己。明天的庆典赵书记能不能来,真的就维系到自己一个人身上了。司机是平时的老相识。因为是司机,我对他们反倒比学校里的老师和其他干部更客气。甚至有意地去接近他们,和他们开些带点味道的小玩笑。司机们也说我是个好玩的人,不像其他人那样觉得自己是个知识分子,整天端着一副臭架子。
也许今天的我在司机眼里有些变样。我自己都能感觉到脸上的肉绷成了一面小旗帜,一种兴奋的激情让我感觉身上的血液在咕咕地流动。我看见司机在偷偷地看我,忙回过头来,笑了一下说:“乱了,急了。”
到了县委大院,我一路小跑上去,把议程和名单送给了秘书。他说书记正和一个人谈话,让我回去等他的电话。下到楼下,我却不敢马上走开。生怕他们再有不明白的地方,心里其实期盼着县委书记能把我叫过去问上几句话。
不断地有电话打进来,雷副校长和几个副校长,包括正校长,他们像是突然发现这是件重大的事情一样。我一一给他们解释,电话就快没电了。我甚至不敢关掉手机换电池。就怕这一秒钟秘书的电话就过来了。
电话终于来了,秘书说,书记来,但只能去一个小时,十一点就得走,还有重要的公务活动。
我拍了一下大腿。兴奋地高声地说:“谢谢谢谢,一个小时就好了。”
我头都没有回过来。像是给车里的司机说,其实也是在自言自语:“书记来十分钟就够了。请他来,不就是让他坐在主席台上照张相吗?”
司机也就笑了。
突然地,我想要给前女友打个电话。最后,我还是克制住了。她真的已经和别人结婚了。此刻不知她是在那个人的怀中,还是在牌桌前打出一只红中。给她打电话,除了说明我的不成熟、不理智外还能有什么呢?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一杯浊水好不容易沉淀为清水,再搅起来,飘的也不过是往昔微小的尘埃。
七
春节到了。街道上天天挤满了乡里来的小伙子小姑娘们。他们热热闹闹地逛街,唱卡拉OK,玩游戏机。我哪也不想去,同马林娃们喝了一场醉酒,回家看了两天影碟。
正月初四却接到雷副校长的电话:“你小子怎么也不来我家坐坐呀。”他口气很平,我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忙说:“正准备今天下午来给校长你拜年的。”雷副校长哈哈笑着说:“初五我待客,你中午前来我家。”
通完电话可把我心疼坏了,这下又得大出血了。好在学校福利还不错,假前学校发了三千,总务上发了两千。三千元我拿去买了一套西服。还有两千本来是留着打麻将用的,现在就拿出来吧。妈妈也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人家雷副校长对你也不错。
到雷副校长家里,却有好几个人在。雷副校长介绍说是他大舅哥一家子。我扫了几眼,总觉得那个男的很面熟。终于想起来,这个人是县里的副书记。心里也就清楚为什么雷副校长能当拼过黄主任当上副校长,而且听说就要接任校长了。
书记家的姑娘偷偷瞟了我好几眼。虽然不好意思看人家,但还发现姑娘长得很白,身材也还高挑。想着人家是不是要把她我介绍给我呢?那种自我良好的感觉又上来了,便努力地表现儒雅来。正好我来的时候带了一副自己写的字,摘的是李白的两首诗的句子:我fc6e69a7bb815b9e3cffea07934a765d欲攀龙见明主,输肝剖胆效英才。残存的文人的那点清高让我没有写献给或者赠给雷副校长,只落了自己的名字。怕他们欣赏不了,我给他们介绍自己怎么从六岁开始学书法,怎么描红临摹学颜真卿。几个人都凑过来看着条幅。书记说,书法我懂,我看你写的和我家里的那些收藏差不多。听说上次你们学校搞校庆,赵书记就是看上你写的那个请柬上的毛笔字才去学校的。雷副校长也和他们谈起了我去找书记的趣事,一个劲地夸我活泛。一时说得兴起,雷副校长就让我去书房现场给他们表演。我想来想去,要让他们服气,还是写颜真卿留在新政的那两个字好。于是运腕走笔,写下“离堆馆”,他们都在一旁惊呼着真像。书记夫人说,吃怕你写的字也能卖钱呢。书记也说,以后县里面搞书法大赛我把你叫上。我忙说了一堆谦虚的话。心里的那点张狂越来越强烈了,我怕自己露馅,吃过饭就赶紧开溜。雷副校长送我下楼,先是说:“我那大舅哥轻易不表扬人,今天表扬你就是表扬我们学校,好好干,你会有前途的。”又和我推心置腹地说,人要干成事,要注意三点,一是要抱一个目标,搞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事。二是不要啥都在乎,有些事情不敢想得太多,在乎好自己的事就好了。三是要抓住一个人,让自己有生存的空间。我不住地点头,感觉这是雷副校长的人生经验之谈。
直到快要分手的时候,雷副校长才问:“你谈对象了吗?”
“还没呢,我不想刚参加工作就分散精力。”
“也该谈了。我看我那外侄女跟你挺般配的,我给你们说说?”雷副校长笑眯眯地问。我很不好意思正面回答,推说回去跟父母商量一下。
雷副校长说,好,好,眼里就是该始终有长辈。晚上他又打电话来说,他外侄女是财校毕业的,在财政局上班,家里也就这么一个娃,老实听话得很。我妈妈抢过电话说,家里大人都同意着呢,就怕人家看不上我们。雷副校长说,娃娃们的事让他们自己谈去吧,要你们家小李主动些。挂完电话就把姑娘的电话号码发了过来。
想起从始至终没有听见姑娘说什么话,让我心里也痒痒的。好不容易忍到第二天中午,我给她打电话。东拉西扯说了几句,约她出来看电影。见面之后,她的美丽再次撼动了我的故作镇静。握手的那一刻,心底里涌起的狂喜,让我似乎就要飞起来。结结巴的舌头,黏黏糊糊的臭汗,让我也笑话起自己来。也算是谈过恋爱的人了,还是很慌张,不老练!
一场突如其来的恋爱就此降临在我的身上,两三周的甜蜜后,我却尝出了些苦的味道。以前每天吃过晚饭,我就可以在家看些杂书或者写写字,看看碟。而现在每天吃完饭就得去接她,陪着她逛街、看电影。其他人谈恋爱可能是经常在一起,她却要每天回家陪她妈吃饭。新学期开学后,我总提前半个多小时下班,飞快赶到财政所接她下班。把她送到她家吃饭。等我吃完饭再接她出来。她说从上初中开始,她就开始和妈妈学习烹饪,并分担了大部分做饭的工作。因为爸爸经常不在家,她不愿意让妈妈感到那么孤单,也让父亲能经常回家陪陪她们。她的这份孝顺让我感动,子曰:“仁者,爱人”,“仁爱”必须要“爱人”,“爱人”最先可能就是“孝”与“悌”。她对于男女的亲密之事的无知与羞涩也让我吃惊。她无疑是传统道德中的好女人,一个干净单纯的人。但她似乎也秉承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坏毛病。我谈唐诗宋词她说没学过,我谈世界名著她说没看过,一些基本的人文化知识她也不懂。我劝她看些文学书籍,她说整天工作那么辛苦,好不容易看会儿电视放松一下,还看什么书哇。我最烦看中国电影和中国足球,她却老要让我陪她去看电影。那些俗不可耐的爱情故事常引得她涕泪涟涟。一些蹩脚的台词和非人类的爱情语言她常常挂在嘴边津津乐道,而看不出我肉麻得起了鸡皮疙瘩。还有让我不能忍受的是她的脾气。我要是没有在她最希望我出现的时候出现,那么她一定会摆副冷面孔,三五两天不搭理我。有一回在电影院,她要吃冰棒,非让我马上出去买,我只说了一句“现在都在看电影,我站起来多影响人。”她马上跑出去不再进来。一个世俗的、没有情趣的女人!几经打听,她原来学习成绩很差,小学三年级就留过级,初中毕业凭家里的关系上了财校的中专。世事难料哇,本人一直是学校的三好学生,很狂妄的,肯定没想到现在要和一个留级生、一个中专生走在一起。
我想和她早说早散。但是,我的确挑不出她更多的毛病。她毕竟是一个清澈见底的人,比起她来,我又是一个多么肮脏的人!我又何德何能能找这样一个可以称得上古典美女的人?而且,她来过学校好多次,全学校的人都知道我在和她恋爱,都知道她是县委副书记家的闺女。想了几回,我觉得我也是个小人物,最起码现在还是个小人物。小人物的生存总要遵守一定的规则。这些规则社会和父母都早已教给了我。我自己也潜移默化,早运用于了生活和实践。现在我有必要背叛自己吗?和她分手是不是就和我的前途分手?现在回过头来看自己的过去,好多事情都是错了。而当时自己却是坚决地不容置疑地作出了自己认为最正确的选择。现在看来,这就是执迷不悟呀。这个词既然存在,就一定会有这样的人来诠释和依撑。我不幸就成为了其中一员。那么,就算是她纵有万般不好,我也完全可以在结婚后好好调教她。
我照样亲热地和她来往,并且谈到了婚嫁。年底我当上了学校的团委书记,考取了教师资格证,并光荣地成为高中二年级语文课的任课老师。我领着一帮子学生,建起了“野渡”文学社。辅导的几个学生作文,上了省里和市里晚报的学生作文。工作让我充实,爱情虽然不算十分美好,但也还可以炫耀于人。我还是喜欢别人看我时的那种艳羡的眼光。生活正使劲对我露出微笑,只要不牙疼,我也应该能够笑起来。在一些夜深人静的夜晚,我偶尔会想起当年上过的大学,想起大学时期那些辉煌的人生规划。当时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已经有了本事。而现在我所做的事,所说的话,跟自己小时候又有什么两样?想着想着心里并没有难受呀什么的特别感觉,起来抽支烟或者上趟厕所,很快就把这些念想忘记,洗洗也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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