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阁志

2013-12-29 00:00:00敬文东
延河 2013年4期

敬文东,男,1968年生于四川省剑阁县,文学博士,现为中央民族大学中文系教授。曾出版专著《被委以重任的放言》《失败的偶像》《随贝格尔号出游》《灵魂在下边》等。

上部纪实或虚构

……勾留尽雪泥鸿爪,冷署寒毡。隔乡关千里遥迢,迟故墓十年挥扫。归心未遂,长挑永夜之灯。生涯频催,缘返临河之驾。苍茫云树,岭外冲霄。问询梅花,窗前开未?拈素毫情归梓里,拟青联望断三湘。但愿子贤孙肖,便是祖功宗德。人生多流放,惟求勤劳辛苦,翻嫌勒马匆匆。

郑万科《嘉陵道人随笔》卷二

起床之一

他终于从床上爬起来了。

首先撞进瞳孔的,依然还是摆在窗口的闹钟。但闹钟索命般的声响,却更早轰击了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耳膜。尽管前诗人、现《生活导报》的老小编辑者逸风,此时还蒙在被窝里,眼镜也来不及戴上,但闹钟还是俨然以闹钟的模样和姿势屹立在那里。并把引颈长鸣的姿势做得非常规范。有关这一点,者逸风与我们时代所有未死和将死的人都同样清楚,也同样深受感动。只要地球暂时不被全盘毁灭,该闹钟就会像某个阳亢分子的“二锅头”一般,昂然挺立,直到寿终正寝。用三百多年前中国人民高声称道的“老黄牛精神”、“小车不倒只管推”精神、“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精神来形容,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尽管从眼下的情形看,那颗外强中干、昂然悬空的球体,很可能明天早晨就要报废,以至于者编辑每天醒来后,都要花几秒钟时间来琢磨:我究竟是在床上呢,还是被扭送到了阎王殿。

在我们的时代,情况通常就是这样:闹钟在白天要比我们渺小得多,而在我们入眠时,却又变成了比魔鬼还要高大、还要勇武的巨物。它对我们无聊的生活具有极大的威慑力和规范作用。自从搬到都南的看丹西里10号楼18号房后,者逸风已经砸掉了好几个闹钟。其中一个专职司晨的哥们还非常好玩,特别值得一提:该老兄的秒针像偏偏喜欢仰着飞的麻雀、患了癔病的形而上学家,酷爱时不时地倒着走。气得者逸风用地板和砖头教育了它好几次。没想到这哥们经受住严峻考验后,又开始正着走了。只是这家伙太想把耽误的青春给夺回来,在搞清楚了行走方向后,径直健步如飞。直如同某种奇怪的修辞学所说的,竟然走在了时间的前边。者逸风觉得这哥们比所有干燥的活人都有幽默感,本有心饶了它。但它凌乱的行走姿势、七嘴八舌的瞎咋呼,弄得者逸风没少吃上司陶亚凡女士的白眼,最后只好心一横、牙一咬,胆子往裤腰边一紧,到底还是把它给做了。

因此,眼前这位还显得有点模糊的东西(躺在床上的者逸风还来不及戴上眼镜),已经很幸运地拥有了好几位很不幸的兄长。者逸风在一首题为《春天》的诗作里,就心情复杂地写到过闹钟。当然,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另一个闹钟了:

每一个多梦或者失眠之夜都会回来

写下这首诗的手将再生于同一个

闹钟,同一声铃响。

铁甲的日子将要再次筑起深渊……

和我们时代的所有人一样,者逸风的醒来也依照如下顺序:闹铃、闹铃吓退的残梦、蠕动嘴巴、哈气、提肛、收腹、摸两把卵蛋、伸三次大腿、屏神静气……睁眼。该过程显然牵涉到闹钟、闹铃、脑神经、瞳孔、肛门、卵蛋、包皮、股骨、嘴巴和耳膜……这都是些黑格尔辈讨厌的、不具备普遍意义的纯物质性的东西;至于精神性玩意,暂且还不计算在内。而每天的起床究竟耗费了多少精神,者逸风觉得这样发问,就是成心不给自己的智力留面子了。躺在床上拖延起床时间的者逸风想到这里,尤其是想到耳膜,不禁笑出声来。他记起了前几天从一本古书上读到的一个故事。

从前,一位少女自我安慰时弄破了处女膜。就请了一位江湖郎中进行维修。后者用一块敏感度奇高的鼓膜,颇富想象力地来了一回新版本的女娲补天,也顺带完善了姑娘掩耳盗铃般的道德感。从此以后——很不幸——,每当外部声响稍微大了一点,该小姐的双腿就禁不住打颤甚至分开。至于打颤或者分开的程度,全凭外部声响的高低来决定:在它们之间,明显存在着一种正比例的函数关系。躺在床上的者逸风笑出声来了。他在暗自揣摩:该怎样给出姑娘的双腿一个准确的方程式,以便精确计算和测定两腿之间的跨度呢?

者逸风认为自己有充分的把握得出如下结论:那位可怜的小姐多半是个古代人,甚至很可能就是三百年前的道德产物。因为者逸风正在做的报纸专题,正是有关该社会三百年前的饮食观念问题;从他目前收集到的材料看,那时的情形似乎和那位姑娘所处的年代,从内容到形式都颇有些神似。除此之外,他还有更加重要的证据。

者逸风几天前就知道了这个故事。为了给报社组织“大都人饮食观念变迁”的专版,他冒着漫天风沙去了一趟大都图书馆。在尘土飞扬的古籍部,瞟见了一本题名为《〈母曲〉之起源及其流变》的小书。他随手一番,就发现了处女膜问题。者逸风大感兴趣,觉得这本很可能还有些趣味的古书,能给他平淡、寂寞的单身日子带来些许亮色,就将它借了出来。这会儿,他恍惚记得作者叫郑泽山,一位从没听说过的无名鼠辈。而《〈母曲〉之起源及其流变》的出版时间栏内,就写有2001年的字样。据我们时代的历史学家保证说,那一年正是三百年前的关键时期。但究竟是怎样的“关键”,“关键”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历史学家也不是很清楚。造成这一局面的主要原因是:地球大面积毁灭,污染更是严重到腐蚀掉了绝大多数故纸堆的程度。因此,我们目前能见到的资料实在是太少了。但者逸风还是能够认定:只要历史学家有关“关键”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对那位姑娘的年代推算,就显得更加无懈可击了。

一通推算完毕,摆在者逸风面前的,却是即将展开的、肯定不会有奇迹的一天。一般说来,他者逸风并不希望新的一天如期光临他的卧室,光临他已经开始溃烂,以至于都快要狼心狗肺了的胸腔。他者逸风宁愿居住在太像夜晚的那些个夜晚里,以便和转瞬即逝的各种梦中人,发生各种各样瞬时即逝的关系。作为长期的单身汉,这中间自然也就免不了要包括性关系。但这不是一般的性关系,而是我们时代一切种类的性关系当中,最方便、最安全、最便宜、也最不费精神的性关系,可以像传说中的地主分子那样不劳而获、随意拿取。

但梦中性关系的最大优点,却不在它的方便和简洁,而在它的免税性质。因为直到今天,谁也发明不了征收梦税的工具。更不用说制定出可行的法律。有关这一点的好处,者逸风同样所知甚多。因为他的身体也不是吃素的,逼急了,偶尔也要光顾一下红灯区。其性质类似于传说中的上帝被摩西逼急了,偶尔也会显露一下真容。你我都知道,这当然就是有代价的买卖了。最起码关涉到钱夹的厚度和某个器官的硬度。对此,近来和我们一样疲软的者编辑,也有一肚皮的经验和教训。

但梦中性关系也有一个不可饶恕的缺陷,就是它来得太不定时。有时是一月三次,有时是三月没有半回。几乎没有任何现成公式可以求解,也不存在任何可供计算、预测的参数和常量。很显然,这种令人沮丧的情形,对者逸风这样的单身汉,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但上帝是公正的,它永远不会把没有缺点的事物送给任何人,不管你是陛下还是平民,是摩西或者梅菲斯特。当然也就顾不得他者逸风了。请问,难道你是上帝的私生子不成?者逸风在套用了顶头上司陶亚凡女士的惯常语气反问过自己后,居然有了那么一点心平气和的意思。

这真值得庆贺。

出发之一

者逸风今年四十挂零。他曾经是位诗人,被一拨评论家纷纷认作是自有新诗以来第二十五代诗人中的杰出代表。据说还“前程远大,”甚至“很可能成为大师”。但五年前,者逸风突然停止写诗,从诗歌江湖上销了声匿了迹。急得一些等米下锅却找不到评论对象的诗歌批评家头冒青筋,骂声连连。

者逸风认为他的出走有着十分充足的理由,决不仅仅是因为诗歌界的无耻。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地球行将毁灭(实际上已经毁灭得差不多了),几千个分行句子即使全部攥在一起变成钢铁绳索,也拉不回地球沿着某条毁灭道路的呼啸滑行。对于这等重大的事情,诗歌照例是毫无用处的。者逸风非常有自知之明:诗歌既不是那个可以掀动地球的阿基米德点,也不是和阿基米德点配套的那根杠杆。地球没有处女膜,也就不存在修复不修复的问题。而地球垮不垮,归根到底,只在上帝他老人家撒尿时的灵机一动中。你掀了也没用。者逸风辩解道,这么说可没有侮辱上帝,倒刚好是上帝法力无边的明证。

那个叫白一的诗人已经死了。者逸风每每想到这里,都禁不住升腾起恶意的、搞笑般的快感。那股快感照例从肛门蛇行而上,突然窜至口腔,像阴阳二气周流往复,活生生把他的臭皮囊弄成了一张肉体版的太极图。可以想见,以者逸风现在的势头发展下去,有朝一日他的身体是很值钱的。我们将会从者逸风的肉体上,找到阴阳学说正确性的活化石,并提供给我们时代的历史学家。因为我们时代的历史学家以证据不足、资料不全为名,正在否定阴阳学说,并把它当作了蛊惑人心的邪教。他们中间一些持论更为谨慎的人,还认为阴阳学说归根到底,不过是一个以讹传讹的、历史悠久的骗局,历史上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者逸风供职的《生活导报》地处大都北部。当选定这家庸俗不堪的报纸后,他就从原住地搬到了南部,彻底和过去告了别,作了了断。也就是说,两讫了。从那以后,只要上班,他早上6点就得出发。真可谓披星戴月。但者逸风是有意这么干的。他试图用这种自虐的、疲于奔命的方式,来填满剩余的空白岁月,剪除无谓的思考。也想让自己通过疲于奔命,忘掉诗人的小资劣根性,忘掉当初企图飞升的乌托邦之梦。他还希望借助这种方式,能够打掉当年虚拟的、幼稚的翅膀,以便隐藏在庸俗的生活与人群中。他觉得这样很安全,也和我们的时代相匹配。

早上6点,者逸风准时出门了。看丹路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碧绿的幽光。像早已绝迹的狼眼又重新集合在一起。偶尔也有几堆属人的排泄物,有如马克思所说的属人的美和属人的本质,摆成了小坟堆,被惨烈的冬天冻得冻得硬邦邦。者逸风对此早已熟视无睹。和通常人们对秽物的意见相反,他认为这玩意与令人窒息的京城比起来,就像沙漠中的绿洲、插在牛背上的鲜花——污染过于严重的京城,实际上比粪便还要难看。当然,和已经沉没的大不列颠王国、早已坍塌的欧罗巴、喂了海王八的小日本、下了阿鼻地狱的黑非洲以及中国大量湮灭的地方比起来,大都人完全有理由为夸西莫多和猪八戒般的城市感到骄傲。用三百多年前郑泽山的大著中引用他哥们鞭哥的话说,“有一个总比没有一个好,拣一个总比丢一个好,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嘿就是好!你管得着吗?”者逸风敢肯定,这差不多就是我们时代绝大多数大都人的看法,其中包含着太多的庆幸、痛苦、骄傲和幸灾乐祸。

在公交车上,者逸风听到一则广播新闻。说是最近考古发现,三百年前已被黄沙掩埋的剑阁县城,目前正处在紧锣密鼓的发掘当中。新闻评论员猛侃了一番考古发掘的动人情景后,下结论说:“这是近年来我国考古事业的重大发现,为我们了解三百年前的政治、经济、文化、日常生活,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更能让目前历史学界有关三百年前的激烈争论,有法可依,有法必依。”者逸风又一次笑出声来。但他这一回想到的是郑泽山。那就是个剑阁人,其著作和剑阁也有极大的关系。《〈母曲〉之起源及其流变》就是一本有关剑阁的著作。只是在作者那个年代,剑阁还健在,还在安度距离自己仅仅三十公里之遥的晚年。按照郑泽山的描写,彼时剑阁县城四面环山,绿树铺满了山冈,流水潺潺,到处都是山歌,“宛若人间仙境。”胡夸海侃了一通自己的故乡后,郑泽山接着引述历史资料,这样写道:

从嘉陵江下游往上走,六日七夜之后你会抵达剑阁,满披月光的白色山城,它充满曲线的街道纠缠得像一团毛线。传说在我的祖先被强迫从湖南移民这里之前,剑阁是这样建立起来的:早在远古时候,一些不同地方的男子,做了完全相同的梦。他们看见一个女子晚上跑过一座不知名的城;他们只看见她的背影,披着长头发,裸着身体。从后面看上去,她有着小巧的屁股、水一样的脊背,而从前边看过去,她精致的乳房和小腹下的一小撮黑毛,像玻璃缸中的裸体金鱼,更惹得他们垂涎欲滴。他们在梦里追赶她。他们转弯抹角追赶,可是每个人最后都失去了她的踪迹。醒过来后,他们便出发寻找那座城,城没找到,人却走在了一起。他们决定建造梦境里的城池。每个人根据自己梦里的经历铺设街道,在失去女子踪迹的地方,安排有一座高高的钟鼓楼,使她再也不能脱身。那个地方被认为是每一个人梦中的女子失踪的地方,那个地点也因此成了小城的中心。钟鼓楼:无数个失踪的最终交汇处……

这就是剑阁,依山而居的小城,有三座拱桥和两座吊桥。我们的先辈们住了下来,等待梦境再现。在他们之中,谁也没有再遇到那个女子。但她会在后人的梦里多次出现。我本人的经历可以为此作证。后来,除了我的先辈们计议后得知女孩有个哥哥叫小米,梦早给忘掉了。而在小城尽头,距离钟鼓楼和里仁巷尚有八十座山远的地方,者三驴的后代正在我们郑家长途移民的半路上,像命运一样等着我们。那是个瞎子,会唱山歌,能给无论多么僵硬的尸体穿上衣服……(郑泽山原注:参见清·郑文卓《剑山书屋乙集·奇异志》)

梦境或小米

者逸风从醒来之后,伏在计算机平台上编稿子之前,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默记头晚的残梦,以便打发中间那段值得哀悼的时光。但者逸风现在已经记不起,当初究竟是不是出于该种目的,才点火成功启动了这种行径。也忘记了他的癖好究竟起源于何时。总之,他浪迹人生江湖四十年,经过了十所学校、上万册书、二十几个女人、三百首诗歌、子曰诗云、F=ma、一百场考试、两百次失败、三百次梦中性关系、新近发明出来的进化论、十多次被当场抓获的坏事、记不清多少瓶质量参差不齐的酒浆、到底多少千支香烟,才转渡到眼前正在经过的小编辑的卑微生涯。大概从一开始,他对上述贼眉鼠眼的勾当,都曾有过浓度不等的热情。如今,它们中间的绝大多数,已经回到了它们所来自的地方。这就是传说中的《圣经》阴沉着脸,想对世人说的话了:“你来自尘土,还要回到尘土。”“我来自虚空/嘿,正在回到虚空。”多年以前,者逸风就有了这方面的自知之明。这同样是一个有关处女膜的故事,区别仅在于:者逸风已经不准备找江湖郎中了。就让它破下去吧。何况我们的时代早就不存在这种性质的江湖游医。

迄今为止,者逸风对琢磨梦境仍然保持着高浓度的热情。浪迹人生江湖四十年,握在手中的主要战利品,看起来也就要算它了。者逸风为此多次想到过猴子掰玉米的古老故事。尽管在我们时代猴子早已断子绝孙,但者逸风仍然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返祖现象,感到了彻头彻尾的悲哀。当然,所谓返祖现象,其实是按照几百年前的老进化理论,才得出的悲惨结论。从早几年开始,为了适应新的形势、新的心理需要,我们时代的生物学家又发明出了新的进化理论。其解释能力之大,甚至可以把者逸风的返祖现象,阐发成是在回忆将来。虽然我们时代的有关部门,曾经组织过许多文艺工作者,敲锣打鼓,歌颂过新进化论对于我等的伟大意义,但者逸风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把兴趣全部集中在了另一个地方:制造录梦机。他想把所有梦境录制下来。如今,这位前计算机硕士的实验,已经进入到最后的攻坚阶段。不过,说起来比较寒碜,也比较好玩,者逸风产生制造录梦机的念头,主要原因是他卑下的性欲。作为长期的单身汉,者逸风想在美梦之后,再一次通过视觉,体会和梦中各种女人的各种不同的情景。哪怕她们都是些歪瓜裂枣,人人脸上都长有五个大苞。更可笑的是,他者逸风还想计算一下,自己终其一生,到底能占用多少虚拟的女人。

……那时他年轻、贫穷,满脑子奇思怪想,力必多也分泌得过于旺盛。它们一部分扫射成了诗句;另一部分,则推动着对录梦机的美妙幻想。现在的者逸风已经四十岁,性欲和记忆力在一同衰退,对录梦机的唯一念头,居然是想给身后留下一点东西。他认为,那些没有逻辑、快速切换的淫乱场景或其他场景,至少比他丫丫乌的诗句有价值得多。尤其是联想到地球也许很快就要毁灭,者逸风更觉得眼下的工作才是最有价值的,绝非新进化论可比:通过录梦机,在临死之前再过一把瘾,体验双倍的人生,该多么牛逼和美妙啊。

者逸风在郑泽山那本书的“附录”里,读到过一篇文章,让他大喜过望。虽然那篇文章十分矫情、做作,但正好可以表明,那个古人也对梦境发生了极大兴趣。看来对梦的兴趣,也是亘古相传的,有着特定的遗传密码,并没有因为发明了新的进化理论而有所改变。下面就是郑泽山的言论的节录:

梦想早就存在了,它一直在辨识着它内定的主人。当每一个主人注定死去后,却把梦留了下来。梦成了孤鬼野魂,事实上也被认为是孤鬼野魂。梦比主人活得更长;我们经常在梦中见到陌生人,就是因为这个梦本来不是我们自己的,而是在急切中迫不及待地来到我们身上的别人的梦。我们在梦中与陌生人交谈、交流、搏斗,其实是在和一个死去的人打交道。同样,我们迟早会出现在另一个(些)陌生人的梦中,我们也会惊吓别人。在这时,从来没有忘记主人的梦想开始寻找新的主人;很显然,在梦想眼中,主人是永远不死的。

我们会迎面撞到许多飘动的梦想。我甚至相信,迟早有那么一位天才出世,他能将这些飘浮的梦想一个个破译,给它们找到新主人,然后编成序列,我们或许可望从中了解许多我们从前不曾知道的历史事实;人间的历史也许会有另一番模样。而看到历史被重新钩沉、打捞、被重新编写,这既是梦想考古学的实质,也是我这个有野心而没能力的人最想看到的事情……

缓慢的公交车快到报社时,者逸风才发现和他坐在一起的,是一位妙龄女郎。他有些不怀好意地向人家靠了靠,妄图施展老胳膊老腿上沾染的某种绝技,碰到人家的波或更深一些的部位。后者恨了他一眼,双腿还不安地跳动了一下。者逸风笑了。他又联想到处女膜和鼓膜,还有至今未能精确写出的方程式。妙龄女郎用肩膀推了者逸风一下,然后有意识地往侧边退了一点。狭窄的车座上马上出现了一道巴掌宽的缝隙,一条三八线。妙龄女郎向者逸风指了指那条将他们隔开的楚河汉界,然后又用饱含厌恶的表情,死盯着者逸风,并把冷笑翘在嘴角。但在者逸风看来,该女人的嘴角明显有了几丝淫荡的气息。他现在终于回忆起被闹铃惊醒的残梦,因为身边这双眼睛,太像梦中小男孩的眼睛了。

……那时,者逸风似乎是在一座孤零零的乡间四合院,和一个年岁与他差得老远的小姑娘拥抱、抚摩。充满着他期待了很多个夜晚的色情。四周是伴唱一样摇旗呐喊的秋风。的确是秋风。因为者逸风居然有了莫名其妙的忧伤。但猛然间,小姑娘挣脱了者逸风,竟然自顾自地唱了起来。附和着萧瑟的秋风,小女孩先唱她妈妈,又唱她爸爸,再唱她哥哥。最后居然唱起了她的孩子。然后她突然哭了。

者逸风感到很奇怪,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者逸风的忧伤再一次变得浓厚起来。他居然也有了哭的念头,为自己出人意料的姓氏,为无聊的工作,也为尚未完成的录梦机。但者逸风搞不明白,如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他为之哭泣。姓氏、工作、录梦机,难道真的值得潸然泪下吗?他感到十分羞愧,发现自己到了四十岁,居然还有搞笑的才能。他确实还不够坚强。你已经四十岁了,者逸风。他清醒地告诫自己,就像是从某个梦中醒来了一样。

现在者逸风终于能够肯定了,他的确是醒于一个连环梦之中。经过了五梦里的距离,才来到了涵盖四合院的另一个梦境。但者逸风依然还在梦中,没能越出梦的疆域。他想喊,他想去取舍身炸碉堡,像传说中的董某人一样。可是他浑身无力。

……者逸风抱住小姑娘,附和着他的忧伤,如同抱住了一条传说中的娃娃鱼。不多时——也就是梦境的切换所需要的眨眼工夫——,小姑娘就一丝不挂了。嘴里还发出了者逸风十分熟悉的、充满着淫荡气味的呻吟。者逸风看见自己的忧伤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现在终于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了,反正不是具有搞笑性质的伤感。正当者逸风准备实施下一步动作时,他一抬头,经过一个梦境的快速切换,猛然看见了一个比小姑娘稍大一些的男孩子。小男孩朝他们慢慢走来,惊恐的眼神中,夹杂着些许惊讶和鄙夷。者逸风一方面有了一泄如注的冲动,一方面又惊慌失措:他梦中的淫乱又一次不幸被捉住了。恐惧、羞愧和欲望在共同撕扯他,宛若五马分尸的酷刑。何去何从,还真颇费思量。正在他咬牙切齿忍受尴尬时,小女孩突然挣脱出者逸风的怀抱,迎面对着男孩子大叫:

“小米,快救我!”

起床之二

她终于从床上爬起来了。

首先,像传说中的鸟儿一样扑进瞳孔的,依然还是摆在窗台的月季。在该死的季节和肮脏的空气里,只有月季还能忘我地如期开放。据现存的零星资料显示,就在短短三百年前,地球上还存在着上百万种植物,数十万种花卉。现在,它们中的绝大多数已经断子绝孙了。即使是传说中永远长青的松树,曾经有一段时间,所有的英雄都会倒在它身下的那种植物,如今也只能在植物园中才会偶尔见到。只有月季依然如此忠诚,陶亚凡不得不花费大量的纸币和热情,一次次把它们从花卉店抱进卧室——尽管它们的寿命极其短暂。一次瞬间的开放,只是为了一次长久的凋零。陶亚凡认为,这里正好用得上白一当年的佳句。

陶亚凡下床穿衣。她除去睡袍,露出白皙、高挑、发育优良的身段。这是只有从裸体的维度进行观看,才能显出优良质地的那种身材。陶亚凡习惯于起床后赤裸着身体,做上班前的准备:刷牙、洗脸、上卫生间、更换卫生巾(如果需要的话)、喝牛奶、吃早餐、化妆。她非常愿意陶醉在对自己美好身段的享受中。令人沮丧的是,由于我们时代的空气已经严重恶化,我们必须要把自己包裹在厚厚的衣服里。不管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空。这使得大家已经很难体会我们的肉体究竟是什么味道了。它难道还是人肉的味道吗?它还有几丝人肉的味道呢?对于这一点,《生活导报》专题部主任陶亚凡了解得非常透辟。

前不久,“施德”公司总裁王建企又来到陶亚凡的住所。此人是陶主任的初恋情人,是陶主任处女膜的消灭者和扫荡者。扫兴得很,王建企曾经坚挺的长矛再也打不起精神,原先浓密的三角区也几乎成了白板。按照我们时代新的进化理论,该王建企在进化的道路上,已经呼啸着走得很远了。最后,公母两只剩下了一腔沮丧和两胯间的垂头丧气,只剩下一张竖着生长的、毛茸茸的小嘴巴,像一只独眼龙空自热泪盈眶、望眼欲穿。王建企很内疚地离开了。因为自己疲软的“二锅头”确实让他丢尽了颜面。陶亚凡此时沉醉其中的,她清醒地知道,只是对身体近乎虚拟的体会。她理解了王建企。她输给了自己的身体和时代。她甚至流下了并非搞笑意义上的泪水。

陶亚凡来到大镜子前。比起她的身段,她对自己的相貌就没有太多的自信了。她认为自己最大的败笔,就是鼻子有点低矮,严重破坏了五官的整体布局。她的鼻子不幸犯了战略错误,她的五官即使在战术上安排得非常完美,也摆脱不了满盘皆输的悲惨命运。毕竟只有鼻子才能充当人脸的司令官。作为天天和美容、化装、炒菜等重大问题打交道的《生活导报》专题部主任,陶亚凡非常清楚鼻子的战略意义。

陶亚凡对此十分沮丧:既然已经给我配备了优质身段,为什么不批发同样优质的容貌?就像一本历尽劫波,却万幸存活下来的古书说过的,既然已经中了举人,何不干干脆脆再让我中个进士?陶亚凡对造物主的感觉由此变得复杂起来:因为不管怎么说,是造物主给出了她在世上的基本造型,父母不过是上帝的带血傀儡。陶亚凡觉得自己有充分的理由认为:是上帝在人身上设置了造人的阴险机制。于是她把对父母的不满,毫不犹豫地转嫁到了造物主身上。这差不多是懂事以来,她每天都要对着镜子经历过一次的病态心理。完成这个必要的加油程序后,她才开始了每一个不要命的白天。

陶亚凡穿衣服时,感到下体某个带洞的器官有些黏糊。她记起了刚才做过的梦。那个逐渐清晰起来的梦境,此时正泛着热气,挑逗着她回忆的欲望。

……在梦中,她和白一紧紧搂抱在一起。白一的面孔实际上相当模糊,陶亚凡甚至不能判断那究竟是不是白一。或许是为了加强信心,陶亚凡紧紧搂抱着那个几乎没有任何重量的梦中人,不停地叫着白一的名字。她甚至听见了对方的应答。陶亚凡抱着的身体,也因此逐渐变得沉重起来,最后变成一座小山,压在了陶主任骄傲的、高耸的胸膛上。

陶亚凡没有见过白一。甚至连照片也没见过。她读过白一的几乎所有诗作,但就是没有见过照片。陶亚凡为此感到异常惊讶。据相关资料显示,几百年前,人类就已经进入了图片复制时代,为什么大名鼎鼎的白一,一个前程远大的诗人,居然不把相片公之于众呢?图片时代的含义之一就是:没有照片的人,实际上就是不存在的人。绝大多数名人都愿意把脸部安放在报刊、杂志并瞄准观众,只有极少数会坚决拒绝。除了偶尔的清高,还不是因为真面目实在太影响市容市貌。但陶亚凡宁愿把白一的行径理解为清高、古怪,附带一点点隐士风度。因为陶亚凡认为,这和白一安静的诗歌确实非常匹配。

陶亚凡偶然之中读到了白一的诗歌后,便发狂地爱上了白一的作品,甚至白一本人。当年陶亚凡想去拜访白一,但鼻子拖了她的后腿,因为她实在不敢自称漂亮;现在她早已是个老江湖,白一又突然销声匿迹,不知所终了。直到昨天,陶亚凡才得知这个家伙的电子邮箱。但提供电子邮址的人(他自称白一“最好的哥们”),并不知道白一的住址。但这已经足够了。按照陶亚凡的想法,她现在根本就没有拜见白一的打算。她只不过是想向自己证明,少女时代结束后,她仍然是个理想主义者,仍然在暗中热爱诗歌。而在我们的时代,你我都知道,热爱诗歌尤其是个难以启齿的癖好。

但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陶亚凡已经三十多岁了,早已不是什么小儿女。除此之外,她还是《生活导报》专题部的主任,要负责现阶段的饮食观、性爱观、服装观、道德观、发型观、旅游观……的专版,接下来是二十一世纪的饮食观、性爱观、服装观、道德观、发型观、旅游观。和我们时代所有无事忙的人一样,陶亚凡实在是太忙了,根本没有时间惺惺作态。目前,陶亚凡只剩下一个最简单的愿望:这么多年过去了,白一是不是已经变作了一块化石?

我们时代的经典场景

陶亚凡的住所距离报社不远,但她仍然得早点起床。根据有关方面的统计,尽管京城的人口和三百多年前相比,已经很见稀少,但由于自然环境和空气质量的严重恶化,使得步行的人越来越罕见——人们出门都需要坐车,哪怕到目的地只有一箭之遥。假如你胆敢在户外、在裸体的街头步行十分钟,保管你灰头土脑的模样,连你老婆都会不认识。陶亚凡对此深有体会:她在历史上已经被四个男人误认为老婆。更让她哭笑不得的是,还颇为不幸地被一个胖女人当作了老公。

对于男人,陶亚凡的回答倒是很干脆:也不看看你老婆有没有这么高的乳房!陶亚凡说完就知道错误的只能是她自己:不管天气多热,任何胆敢在户外走动的人,都会穿上厚厚的衣服,为的是防各种污染于万一。除了裸体时分,谁知道谁的乳房有多高?反正在裸体街头,你的脸孔已经无一例外地显示出了和所有人一样的青绿色,发暗、发紫、发黑。在我们时代,识别人最管用的方法只有裸体。通过它,我们才能准确展示一个活人的基本特征。它的密码,就是你大腿根部的一块伤疤,你腹部的蝴蝶斑,你阴部的一颗黑痣,你波上呈交叉状的暗绿色线条,或者是你臀部靠下一块原中国地图形状的紫色胎记……但这些密码只有在裸体时分,才能被准确地捕捉和辨识。上一次,陶亚凡也只是在见到王建企“老二”头部的黑痣后,才敢最终确认:这个垂头丧气的家伙,就是自己大学时代的同案犯。

对于胖大嫂,陶亚凡只感到恶心。此人用柳条一样的嗓音对陶亚凡喊:亲爱的,别生气了,我们还是回家吧。你看,我都给你买了什么?胖女人一边说话,还一边扬了扬手提袋中的衣服。整个身子也黑压压扑了过来。陶亚凡看到这么胖的女人,居然配备了那么一条尖细的嗓子,吓得毛骨悚然。对付男人的英雌气概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话也说不出来。她只好转身逃跑。

陶亚凡前脚逃进报社,胖女人也迈着后腿冲了进来,坚决要求专刊部同仁交出她老公。不然,咱们衙门里见!局子里边总能主持公道!想把人给昧了,办不到!

那一次还是者逸风为陶亚凡解了围。且听姓者的是怎么分解的:“你看我们谁是你老公?他?他?还是他?”者逸风原地转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圈,对胖女人说:“除了我,你可以随便挑。只是你刚才追赶的那位是只母的。”弄得胖女人青绿色脸孔的边缘,马上长出了一圈暗红色的绒毛——胖娘们显然偷眼窥见到了陶亚凡脱去外套后,显露出的高耸的波。

这些看起来都是笑谈,是我们时代的坏处。但空气的恶化和自然环境的光秃秃带来的好处,也不可不提:有伤风化的事情明显减少了。根据现存的有限材料,当年绿树成荫的时候,许多偷情的狗男女就是在夜色掩护下,在树丛之中完成了他们的壮举,也为身体里边呈静止状态的吼叫,找到了可以排泄的嘴巴。那些笨拙、不谙风情的少男少女,更是在那里结束了处子生涯。虽然只是万里长征才走完了第一步,但无疑揭开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页。现在,那些田园牧歌式的时代,令人遗憾地结束了。正在启动小型私人轿车的陶亚凡,禁不住叹息了一声。

三百多年前的一件小事

前不久,陶亚凡为正在做的报纸专版去了大都图书馆。在尘土飞扬的古籍部,翻到了一本题名为《校园案例精选》的小册子。其中有一则颇为有趣的案例,说的是三百多年前的某个夜晚,在上海一所大学里(这所大学随着上海变作荒漠,已经永远消失了),一个名叫郑泽山的民俗学博士生,和一个化名阿三的女人(该女人拒不交代真实姓名),在校园的绿荫丛中趁着夜色,用背插式正在努力放纵自己。很不幸,他们被校警当场拿下了。编者在案例之下,声色俱厉地建议所有大学,都应该砍掉过于稠密的树林,至少要砍掉校方视力难以抵达的死角里的树木,拆掉树林里的石桌石椅——万事都得讲究个预防为主。只是编者的声色俱厉,听上去很有些喜剧味道。但陶亚凡认为,那更是对我们今天的讽刺:我们时代的人非常想像郑泽山那样干事情,却已经不大鼓得起劲头了。对此,陶亚凡同样体会甚深。

陶亚凡在那本小册子里,还看到了校方从郑泽山的衣裤兜里搜查出来的东西的清单。按照我们时代的侦破原理,足以证明那家伙根本不是他所交代的,只是出于一时“性”起,而是早有预谋:几张凌乱的稿纸,一个钱夹,两个避孕套,两张当晚舞会的门票,一串钥匙。这些坚实的物证,已经非常清楚地显示了案犯作案的程序:先跳舞,再拿纸张垫屁股抡圆了大侃人生,最后才以避孕套为旗帜,攻城掠池,直奔主题。这个具有广泛幽默性质的顺序,与他的博士身份倒是非常相称。

陶亚凡发现,校警们非常敬业,对得起有关方面授予他们肩上的徽章。于是就有了《校园案例精选》中,详细记录出的开列在那几张凌乱稿纸上的凌乱文字。据主案犯郑泽山交代,那是他为自己的博士论文撰写的提纲。那张纸上还有几句分行文字,旁边注明:“这将是用在论文扉页上的句子”。据同案犯阿三证实,郑泽山这样做,是怕自己做论文时搞忘记了。阿三说:“近来他的记忆力有些糟糕”。下面就是即将“用在论文扉页上的句子”的摘要:

对于现实,睡眠只是一个宾格

对于他人,我自己也是。

而我曾称它为“小米”:

这是我玩弄的文字游戏,借助于英文Me

但小米不可食用,它是有毒素的海豚、

一道阴影和粮食中的牙痛……

出发之二

空气的恶化和自然环境的光秃秃,也为我们时代极少数色胆包天、精力亢奋的人提供了方便:既然谁也不认识谁,甚至男女、公母也分辨不清,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操练苟合之事,又有什么了不起?这样的天气,肯定就是在鼓励人民公开地不要脸。这就是空气恶化和自然环境的光秃秃,提供出的另一种辩证法。在慢慢滑行的小轿车上,陶亚凡就多次看见过这样的场面:两个面孔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高低、粗细不同的人,在大庭广众当中哎哎哟哟、咿咿呀呀。《生活导报》专题部的小刘,有一次就在办公室里描述过这种景况。还厚颜地说他也准备效法,希望有爱心和同好的同志们配合一下。小刘号召完毕,就开始朗诵:“高的高,低的低,高高低低配夫妻,只要中间能喝水,哪管两头齐不齐。”说完就用左眼的余光,向陶主任发出了共同完成这项行为艺术的邀请。气得陶亚凡当场就想扇他两耳光。

陶亚凡的轿车缓慢行进着,仿佛黏稠的空气在阻碍车速。街道两旁的电线杆和宣传栏外围,到处都是治疗性病的广告。这些广告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看上去和卧室中的男女隐私,有着惊人的内在一致性。陶亚凡笑了。现在到处都有人把卧室里的事情摆在大街上做,请问,用得着如此诡秘吗?再请问,这是不是有点此地无银的味道呢?那些广告早已和人脸一样变成了青绿色,发暗、发紫、发黑。但仍然能看见它们的行业术语:“专治:阳痿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一针见效。”

这是个古老的广告词。三百年前的厕所墙壁、电线杆的腹部,就曾经充斥着那样的句子。映入眼帘的广告用语颇有些顶真味道。充满独断的口气。这倒是陶亚凡正在做的“性爱观”用得着的材料了。她没有白跑一趟图书馆,因为她从历史主义的角度证明了:总有一些东西具有亘古不变的性质。

但无论如何,绝大多数东西都无可挽回地变酸、变软了。在我们时代,阳痿患者已经越来越多,就是显明的证据。有硬度的男人像植物园中的松树一样稀少。应该考虑给有硬度的男士修建一座植物园了,以便售票后供女人参观,供早已进化的男人惭愧,同时还可以赚一些钱财。陶亚凡觉得这肯定是个好主意。但更是对某种悲哀事实的真实描述。近段时间,她就没有碰见一个有硬度的男士。坚挺的小刘在给她带来短暂的喜悦后,已经跑得人毛都找不着了。实际上,这也是目前人口锐减的主要原因,更是几十万种花卉基本灭绝的根本来由:花卉也有阳痿症。那些开放的花朵,直到凋谢,也未能等来它的雄性同类送上生殖礼物。一次开放只是为了一次悲伤的凋零。难怪现在已经有很多女人把自己比喻为花朵。花朵预示了女人的饥渴,和三百多年前用花朵比喻女人的含义彻底相反。

有关者逸风的补充材料

多年来,者逸风一直对自己非常搞笑的姓氏感到奇怪。姓猫、姓狗、姓猪、姓鸡,哪怕是姓癞蛤蟆都可以理解,可他偏偏出人意料地姓“之乎者也”中的一个。者逸风曾广泛搜罗过这方面的资料,始终没有找到可以肯定的结论。在他四十年的漫长生涯中,好像还不曾遇见一个同姓同类(他父亲当然除外)。自从下定决心不当诗人以后,者逸风也同时下定决心,要在制造录梦机的同时,仔细打磨一下自己的姓氏史。权当临死之前找点事情做,也权当死得明白点。而在不经意间,他似乎有了新的线索。

据《〈母曲〉之起源及其流变》称,者姓的祖上是个孤儿,来自湖北。为了果腹,此人后来在明代大将徐达麾下当兵。在一次十分凶险的战斗中,甘愿舍掉一粒眼珠,救了徐达一命,被徐大帅请到了中军帐篷。大帅问他叫个啥,此人捂着眼眶,用充满摇滚精神的高音量大声报告:小的三驴子!徐达笑了:总不能上表褒扬一个叫三驴子的勇士吧。就顺手拿出一张军中文书让三驴子摸,后者一把就按在了“者”字上。徐大帅哈哈长笑,说,从此以后你就姓者吧。并且手把手教三驴子写他刚刚赚到手的姓氏。者三驴随着明王朝的建立,因为小有军功,更兼救过徐大帅一命,也当过几任把总。后来还生养了一些散居各处的者姓儿女——反正者三驴的武器非我们时代中人能够相提并论。《〈母曲〉之起源及其流变》就是这么说的。

据郑泽山介绍,他引用的材料,来源于一本题名为《剑山书屋甲集》的野史。在《〈母曲〉之起源及其流变》第五章第九条注释中,明确表明了材料的具体出处:清·郑文卓《剑山书屋甲集·本乡姓氏考》。该书原存于剑阁县档案馆(未曾公开出版),如今很可能随着剑阁的湮灭,烟消云散了。郑泽山开列的长长注释表明,者三驴一家并没有辉煌多久,不知何故就中道衰败了。因为者逸风能够知道的第二条史料,一下子就把时间扯到了清朝初叶。

按照《剑山书屋甲集·本乡姓氏考》,情况是这样的:明末清初,整个四川(如今它已经全部掩埋在黄沙之下)因为兵戈、灾荒,几乎十室九空。地处北部的剑阁县,尽管绿树成荫,却也是杳无人烟。《〈母曲〉之起源及其流变》引雍正年间的《剑阁志》称:“初,蜀中大旱,饥民人相食,西王张献中挥师入川,烧杀抢掠,饥民为之闻风丧胆……遂使十室九空,土地荒芜,尸骨遍野……国朝初,外地移民伊始,”以开荒种田,充实国库为目的。郑文卓在其另一部著作《北行日志》卷一写道:湘南郑氏沿嘉陵江举家北进,在半途遇见一个快要饿死的瞎子。瞎子说他有两项绝技,一是能替无论多么僵硬的死尸穿衣,二是会唱山歌。郑文卓笑了笑,这算什么本事。但还是收留了他。

郑泽山在注释中写道:“没想到的是,第一项绝技的意义在移民道上还来不及检验,后一项的意义倒是很快验证了:者姓瞎子的山歌为移民队伍带来了无穷的活力,使他们终于在长途跋涉之中,战胜了饥饿、疾病、恐惧、绝望、噩梦和各类打劫者,来到剑阁境内,安家扎寨,娶妻生子。”

者逸风现在终于承认“聪明有种,富贵有根”的正确性了。从者三驴到者瞎子再到他者逸风,者氏一族从未发达过,追究起来,唯一看得见的原因,也许就是有了一匹驴子始祖。

与山水有关

者逸风根据郑泽山大著的“序言”和“后记”,还代替三百多年前的苟合犯构造出了他的老家,一个距离剑阁县城只有十华里的小村子,名字叫土门。根据郑泽山的记载,在嘉陵江南岸,有一个小小的、孤零零的四合院。郑泽山的童年“就起始于土门和土门的一所小院子。”此人的父母则在遥远的内江工作。他从小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与此同时,者逸风知道郑泽山还有一个妹妹,名叫叶脉,只比他小两岁。

据郑泽山说,白天,爷爷奶奶到“生产队”劳动,就他们俩被锁在院子里。因为外边是奔腾的嘉陵江,不仅有淹得死任何人的波涛,还有时常出没的水蛇,像圣人灵魂深处的卑鄙念头,同样能结果他们的小命。关于嘉陵江中的其他巨物,郑文卓的“犬子”郑万科在《嘉陵道人笔记·山水》里,有过惊心动魄的记述。为了不吓坏今天的读者,者逸风决定就不再充当文抄公了。

这两个小东西就这样被迫躲在四方天里,观察过春鸟的飞落,听见过烈日发出的刺目的沙沙声,也望见过南飞的秋雁为失群同伴喊出的哀鸣……郑泽山在“后记”里果断地认为,上述一切都向他们“报告了时光的起伏,”还应和着他们“惊惧的心灵。”而在等待祖辈荷锄归来的漫长时间里,他们自编自唱了很多歌曲。据郑泽山介绍,调子无一例外总是来从《母曲》那里借来的。他们先唱一年也见不到几次的父母,再唱远在暮色中的爷爷奶奶,有时还会唱到他们远在天边的孩子,可孩子往往又近在眼前——那是一块被他们紧紧抱在怀里的石头。这样做的作用,据郑泽山说,是因为“它驱逐了我们小小年纪心头小小的、然而是满储的孤独。”

因此,者逸风对前者在1998年10月1日上午,用完全不似毕业论文的语调开始论文写作,表示了相当的理解:

我的故乡是川北一个叫土门的贫困山村,距离剑阁县城只有十华里之遥。我的整个少年时代乃至整个人生都萌生于此。在我心中,它是灾难、诗歌和任何形式的学术写作的一个象征。据雍正年间的《剑阁志》记载,张献忠曾立过誓言:“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杀杀杀杀杀杀杀!”他一边竖起“七杀碑”,也一边杀光了村子(郑泽山原注:参见雍正三年《剑阁志·沿革第一》)。湖南移民后来“填”满了村子(郑泽山原注:参见郑文卓《北行日志》卷一,雍正三年《剑阁志·人物第四》)。我的祖先们唱着一支歌流徙千里定居于此。我们从小就唱会了它,我们听着它长大,也必将听着它进入坟墓;它给我们接生,毫无疑问它也给我们送葬。先人们把这支歌称做《母曲》,意为第一支歌。它是一个新的开始,又是对过去一盘记忆的糕点,是与丢失的故乡再度接头时的口令。但这归根结底是者瞎子送给土门村的丰厚遗产。

……

有位名叫闵得我的神甫在这里建起了教堂,计尽之后却没有能力为上帝找到选民。他快绝望了。但他终于发现了窍门:把《母曲》的歌词改成上帝的赞美诗,让寡妇黄三姑在村子里传唱,终于为上帝找到了几只有罪的羔羊;也终于激怒了村民。我的曾祖郑绍怡带领族人烧了教堂,把传教士打得半死。以破坏友邦的罪名,我的乡亲们赔上了两个脑袋。其中有一颗就属于我曾祖郑绍怡的肩膀。几十年后,迎来了“红海洋”的年代,一位民俗学家下乡采风,“发现”了《母曲》,把歌词改成了赞美文化大革命的颂歌在全县播放。土门村的乡亲们把自己家里的有线广播全部砸了;一个夹着尾巴,好不容易才从人民公敌、叛徒、反革命分子的身份,修炼为劳动模范的人,在领他的奖品时,对颁奖的革命委员会主任说:“我不要奖品,你不放《母曲》。”我爷爷郑吉南居然敢和政治讨价还价。但主任听不懂他的话。于是他偷偷摸摸去摘掉了大喇叭。第二天再开会时,革委会主任的重要讲话无论如何也无法让黑压压的人民听见。郑吉南也由此开始了他生命史上的第N次逃亡…………

继续与山水相关

为了寻找自己姓氏的来由,者逸风通过诗人的想象力和侦探的偷鸡摸狗,继续努力从郑泽山泥沙俱下的著作中,寻找有用的蛛丝马迹。由此,他又一次幸运地看见郑泽山回到了故乡剑阁,和剑阁师范学校的历史教员鞭哥等人,坐在一间嘈杂的包厢里。几个穿着三点式的女郎聚在他们身边,像鲤鱼一般来回穿梭。

几个“三点式”对郑泽山厚厚的眼镜片感到了真实的惊讶。她们在齐声赞叹之后,又纷纷担心地问郑泽山:先生的眼镜这么厚,会不会把武器忘在家里了。鞭哥笑了起来,大声武气地说:“小姐们,闲话少说,干正事要紧。先让我们喝妈一碗壮行酒,然后就各就各位!”听了买单者发出的最高指示,一个“三点式”迫不及待地抱住了郑泽山的脑袋,赏了他额头和鼻子之间的肌肉一个“吧唧”。眨眼间,那块肌肉上就多了一个竖着生长的红色嘴巴。

兄弟们大笑了,纷纷抖擞起精神,赶忙刺刀上膛。郑泽山却捏了一个三点式一把,笑着向鞭哥等人打了一个响指,走出了门外。鞭哥急忙喊,哥们你的肥肉连续剧还没有开始呢,我他妈打肿脸充胖子为的就是给你接风他妈的不能走哎哟喂!郑泽山关上包厢房门,也把鞭哥的惨叫声挡在了里边。他听见试图挤出门缝的胡言乱语,通过正在关闭的房门时被夹得哇哇怪叫。

根据《〈母曲〉之起源及其流变》,彼时的剑阁尚未意识到自己的未来。者逸风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给郑泽山一脚踏进阳光里的可人意境。者诗人的意思其实很简单:郑泽山给了他姓氏的有效线索,他也有必要让此人美好一次。于是郑泽山就走在了剑阁阳光明媚的街道上。随着脚步的迈动,飞溅的阳光纷纷为他的破鞋侧身让道。此人提起精神,昂首偷眼打量他的小城。四处都是阳光,到处都是洞开的大门。坐在门口招徕顾客的“三点式”,也不断晃动在他面前,让他有说不出的惬意。这真是一道好风景。者逸风都有些蠢蠢欲动了。但他还是把“蠢蠢欲动”作为感谢的礼物,免费安放到了郑泽山头上。

顺便说一句,根据万幸流传到我们时代的零星资料显示,那些“三点式”坐在门口,就仿佛放大了的门牙,正在等待咀嚼新的食物。据有的资料说,任何坚硬的东西,都会在她们无私的、温柔的咀嚼下,变成一团烂醉的稀泥。郑泽山的言论也可作为参证。早在上海那间充满磨牙声和呼噜声的屋子里,该人写完的一首题作《剑阁》的长诗,就说到了与三点式相关的沿街的好风景。下面就是那首长诗的第一节,者逸风认为值得引用:

依山而居的小城,有两座吊桥三座拱桥

(最近一座在我离开五年后建成)

下面是时断时续的闻溪河水,一个人

曾溺死其中,更多的人要靠它抚育:

土匪出没的地方,也有幸养育了一位将军

两三个知识分子,一个已经中风的

濒于死亡的花鸟画家和数不清的

推着小车沿途叫卖青春的酒吧女郎

他们淹没在众多的面孔中又各具特色

对着城东的道教发源地鹤鸣山

露出单纯得让人猜不透的笑容

和历代咏颂小城的格律混成一团。

黑夜来临,每天只赚够酒钱的光棍酒鬼

躺在地上呼着酒气,睡眠在头顶盘旋;

少女被爱情追逐,她粗陋的面庞

让人晕眩。这是小城司空见惯的一景,

却让外来人大吃一惊。明代的钟鼓楼上

里仁巷旁边,一个婴儿诞生了

他是一粒射向未来的子弹吗?

或者只是不可抗拒的冰冷的自然规律?

“三点式”不用说了,因为那仅仅是郑泽山生活的背景,无关者逸风的宏旨。重要的是“明代的钟鼓楼”、“里仁巷”、“闻溪河”、“鹤鸣山”……它们无疑就是剑阁县城内部和周遭有名有姓的地方了。根据这些地名,剑阁的大致轮廓,也被者逸风勾勒了出来。其大致情形是:在小城中心,有一座典雅的古建筑,名叫钟鼓楼。它修于明代。里仁巷则无疑是一条偏僻的小巷。“里仁”二字好像典出传说中的《论语》。根据字面意思,根据流传至今的对它的古老解释,者逸风认为,说来说去,它只能是一条偏僻的、无聊的小巷子。

鹤鸣山在城东,县城毋庸置疑就是位居西边了。闻溪河呢?就权且算作嘉陵江的支流。由于有三座拱桥、两座吊桥的存在,可以假定,闻溪河就是在县城所处的位置汇入了嘉陵江。至于酒吧女郎数量之多,者逸风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可理解,陶亚凡做的性爱观专版早已显示:在三百年前后期,世风日下,程度之严重,都已经快要末日了。

小米或第一次相遇

郑泽山要赶往里仁巷旁边的档案馆查抄资料,这是他千里迢迢赶回故乡的主要原因。他的博士论文——按照《〈母曲〉之起源及其流变》的“自序”和答辩记录——就是想通过对《母曲》的来源、它在不同时期的流变的考察,来考察他祖辈的命运。郑泽山之所以不顾鞭哥等人的嘲笑,甘愿舍弃参演肥肉连续剧的机会,坚持要抓紧时间把事情进行到底,用郑泽山的原话来说,就是因为他“非常想了解他的真正家史”。类似于者逸风目前正在做的事情。

郑泽山很快就在《母曲》下边排出了一长串姓名:郑文卓、郑万科……郑绍怡、郑吉南、郑苍生、郑泽山。那是他的家谱。按照“后记”的说法,郑泽山“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他的研究对象刚好是流在他脉管里的血。“那是我快感的源头。”他说。

作为郑文卓、郑万科直接再加许多个间接才炮制出的后代,郑泽山在查抄资料方面却没有那么幸运了:他没有郑文卓、郑万科等人的著作;要用的时候,还只能到这里来查抄。连复印也不允许。听那几个正在打情骂俏的工作人员解释说,这不是个面子不面子的问题,是怕复印损坏了纸页,最终损坏了历史。郑泽山只得收起心思,对付发黄的著作。郑泽山说,他从发黄的书页中,“仿佛看见了当年长长的移民队伍。他们背井离乡,在光秃出前额的满清狗皇帝的威逼下,过湘江,渡长江,跨汉水,经滇黔,然后沿嘉陵江北上。”而在母猪小肠般蜿蜒绕行的移民队伍中,就有他们姓郑的一家。其先祖郑文卓在《北行日志》里,就描述了这种令人心酸的经历。

从郑泽山的“后记”中看得出来,在此之前,他的导师王思陈其实已经否决了他的论文选题。郑泽山放弃肥肉连续剧来档案馆叫劲,“很可能是多此一举。”在导师典雅的书房里,王思陈就告诫过他,《母曲》根本没有研究价值,他郑泽山这样做,是在做历史,做小说,而不是做民俗学。攻击了一通《母曲》后,王思陈才说:“民俗学不是历史。我看也不大可能像小说,你说呢?”该人还以为自己挺幽默。

从“后记”看得出来,郑泽山其实很清楚导师的真正意思。因为眼前这个王思陈,就是将《母曲》改编为“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嘿就是好”的民俗学家。王思陈显然不想有人去揭他的伤疤。师徒二人对此心照不宣。按照郑泽山的话说,他们还“都在用一麻袋维护学术尊严之类的话为自己辩护。”具体的情形据说是这样的:郑泽山朝对方的不光彩黑虎掏心,王思陈则对准他的博士学位可否拿到痛施回马枪。两人先是含含蓄蓄,大而化之,面带笑容,最后才终于像历史书上经常说过的那样,来了个图穷匕首现。三百多年前,在那间典雅的书房里发生的争论最终只产生了一个结果:两人打了个平手。这也是郑泽山回故乡查抄资料的原因。

下午五点,郑泽山准备去找鞭哥。就从档案馆走了出来。此人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和眼睛,发现自己已经屹立在刺目的阳光中了。但他这会儿,只想通过三座拱桥和两座吊桥中的一座或者全部(究竟怎样,者逸风认为那是郑泽山的事情),赶往剑阁师范去找鞭哥。他想看看后者扑腾了一下午,是不是已经变作了“痿哥”。

郑泽山在“后记”中,还写到过一件发生在那天下午的奇事,很值得一提。大致情况是,从档案馆出来之后,就是里仁巷。而在里仁巷旁边,郑泽山看到了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孩子,长得和他当年一模一样。尽管已经是下午五点,暑天的阳光仍然很强烈,小男孩站立的地方却看不到任何影子。郑泽山说,小东西迎面向他走来,还面带郑泽山当年那种傻笑,径直咿咿呀呀哼着一支曲子。

天气很热,街面上除了他们两人,连毛都没有。郑泽山说,他“清楚地听到那孩子在唱他的父母、爷爷和孩子。曲调就是似是而非的《母曲》。但又仿佛是在漫长的时光中,稍微走了一点调。”郑泽山震惊之下大叫了一声“喂”!小家伙却对他视而不见,只是在经过他时用左眼余光奉献上一瞥。

……郑泽山看见前边又过来一群小孩,他们中间的一个大喊道:小米,你的作业还没做完,又跑出来玩,我要告老师去!郑泽山说,他没有搞清楚,他们中间究竟是谁在叫喊,又是在喊谁。但他“对这句话很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只是他注意到了,当小东西和他交错而过的一瞬间,“身边陡然有了一道向东斜躺的阴影,长度显然大大超过了小男孩的身高,完全不成个比例。”但阴影突然之间又缩短了,和郑泽山本人的身高“也完全不打算有一丝一毫相匹配的念头。”郑泽山说,他没有弄清楚,“那究竟是我的影子呢还是小孩子的。难道我们竟然共用同一条影子?”

当他回头,笔直的街道上已经没有了小男孩的踪影,“只剩下一群唧唧喳喳的小东西掠过时光,绝尘而去。天突然暗下来,有下雨的意思。也就是说,天变了,天要哭了。而在哭之前,天却先笑了起来——一道闪电裂开了天幕。”

有关者逸风和录梦机

的叙述之一

在郑泽山气喘吁吁奔到鞭哥宿舍的三百多年后,者逸风的录梦机终于宣告完成。他在不经意间,从郑泽山那里得知,梦想比它的主人活得更长久,所以他专门在录梦机上设置了一套复杂的、能够捕获与录制“野梦”的程序——这使得录梦机的最终完成耗费了更多时日。这几天,他在兴奋中看见了许许多多别人的梦,偶尔也看见了自己还存在于别人的梦中。这把者逸风高兴得直跳,认为自己的努力太值了。他为此非常感谢郑泽山。

就在昨天,他捕获了一个遥远的梦境,证明了郑泽山的话是不错的。在那个梦中,有一个货郎行走在远古时期的驿道上。这个人来到一家大户的宅院前。他暗施诡计,发现那家有十八座用纯金制成的罗汉。货郎就守候在那里,每天用几块糖果骗取那家小公子的信任。他用了一种迷药,小孩很快就对糖果上瘾了。等小东西再要吃糖时,他就要小孩子拿罗汉来换。十八天后,他把罗汉全部骗到了手,从此远走高飞,兴奋得唱起了歌子……

隔了几晚,者逸风又在另一个梦里再一次看见了货郎。这一回,他出现在已经长大的那个小孩梦里(小孩子奇特的三角眼暴露了他的身份)。小孩子赌咒发誓说,你的后人将没有屁眼,将没有眼睛。你的后人将过湘江、跨汉水、经滇黔,四处流浪。而这个三角眼一定要找回丢失的东西……

只可惜录梦机不能发声(这道难关者逸风还未能突破),但者逸风从梦中人说话的口型上,破译出了说话的内容。者逸风现在终于相信郑泽山说过的话了:野梦确实不会单个出现,而是以系列的形式现身。在《〈母曲〉之起源及其流变》第八章,郑泽山还写道:

梦是魔鬼的花园,在这个世上,所有的梦早已被梦过了。现在,它们只是在和现实进行交换,正像钱币转手换成票据,然而世上的一切也早已被使用过了……

有关风水的补充资料

传说郑吉南因为拔掉剑阁县“革命委员会”的喇叭后,革命委员会主任的重要讲话,无论怎样也传不到黑压压的人民耳朵里。人民只看见主席台上一条黑影在张牙舞爪、声嘶力竭。郑吉南为躲避抓捕,逃进土门的大山里,“顺着清人乔钵歌颂过的那条‘剑阁路’,”到了一个叫做内江的地方。

据郑泽山说,那时正是红海洋的年代,是“就是好来就是好嘿就是好”的年月。人人手中都高举一本只有270页的小红书,斗志昂扬、英姿勃发。人们一忽而躬腰趴背,嘴中念念有词,一忽而高举拳头,吼声震天,具有相当的美学意义。但郑吉南绕开了这些人:他只想去找他的儿子和儿媳。但他到达内江时,已经完完全全迷路了。郑泽山说:“内江已经全然不似他记忆中的面貌,纵横交错的巷子仿佛被重新铺排了一遍。郑吉南碰见了几位老熟人,但那些人根本就不认识他,只对他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和獠牙。”

在“灭资饭店”一张肮脏的饭桌前,饥饿不堪的郑吉南正想开吃,来了一名衣衫褴褛、臭气熏天的乞丐,想向他讨点东西。同座的几位陌生客人对乞丐连连挥手。郑吉南犹豫片刻,考虑到大家都是流浪人,于是邀请乞丐入席。那只乞丐很诧异,随即也就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看样子他是真饿了。吃晚饭时,乞丐又跟踪而至。郑吉南这一回发扬活雷锋精神,给他单独卖了一碗面条。

吃完饭后,乞丐把充满臭气的嘴巴,伸到郑吉南耳边说,你是个有福气的人。赶快走吧,这个地方就要陷落了。郑吉南听后一笑,没有理睬那只乞丐的危言耸听。

第二天,郑吉南又遇见了乞丐。后者大吃一惊。你怎么还没走?这儿马上就要陷落了!郑吉南不信,还责怪人家大白天说瞎话。乞丐见此人执迷不悟,就拿出一把扇子给他。郑吉南透过扇子,看见沿街走动的人虽然手里都拿着红宝书,肩上都扛着红旗,却都没有头颅。郑吉南大惊失色,连连对乞丐鞠躬,盛情邀请别人能够救他一命。

乞丐给他指了一条生路。但也需要郑吉南自己努力。大致操作方法是:只要郑吉南拿着那把扇子往西跑,直到有人一看见他就吓得鸡飞狗跳,基本上就没事了。乞丐望了望血红的天空,下结论说:现在还来得及,快跑吧。

郑吉南接过扇子,没命地往西跑。沿街的人都在笑他。有少数人还追着他大笑。郑吉南毛骨悚然之余,一口气跑了数十里地,来到了一座大山里,终于看见收工回家的人都被他吓跑了,才停下来,把扇子一扔,瘫倒在路边,像热得发急的公狗,只顾喘气。等他回头再找扇子扇凉时,发现那把扇子竟然是一根血淋淋的胳膊。

郑泽山写道:“郑吉南明白了,他的儿子、儿媳,已经在那场红海洋中和内江一起陷落了。而那些朝他狞笑的老熟人,也早已经变作了厉鬼。郑吉南又惊又怕地痛哭起来,哼哼唧唧朝山下走去。走了几十米,才发现这就是土门。是有灵性的土门救了郑吉南。又一次救了郑吉南。而刚才被他吓跑的人里边,就有他的孙子郑泽山即本书的作者。”

有关“秘传”的“秘传”之一

陶亚凡近来百无聊赖。为了情绪转移,她开始对苟合犯郑泽山发生兴趣。她甚至想给郑泽山做一部秘传,因为后者在月光皎洁、绿树成荫的夜晚实施的背后姿势,对她太有吸引力了。陶亚凡认为,考虑到我们时代在生殖力上遇到的严重问题,她的秘传有必要以“背插式”为中心,也要以此为真正的传主。因为那个叫郑泽山的幸运家伙,在她陶亚凡看来,不过是背插式掌握下的傀儡。陶亚凡甚至把书名都想好了:就定为《背插式秘传》吧。

前一阵子,《生活导报》专题部的小刘,鬼使神差和她做过一回。第二次再干时,陶亚凡坚持要求使用背插式。小刘开始没弄懂,后来又死活不依,直到陶亚凡端出领导上的架子,使用了非常有力的“请问”句式,后者才撅着屁股,用骑枣红马的姿势,嘟嘟囔囔跨了上去。扫兴的是,小刘一分钟就喊投降,两分钟就曰救命,三分钟就直接趴了下去。醒过来后,小刘说,这种姿势他实在不习惯,从来没有听说过,希望陶主任另请高明。把陶亚凡气了个半死。

《生活导报》专题部主任从小刘身上,获得了广泛的快感与激情,也体会到了对自己肉体的真实陶醉。但假如小刘能够掌握郑泽山的姿势,陶亚凡私下认为,那就更加美满了。因为有这个遗憾,小刘才会给陶亚凡留下非常特别的印象。尤其让她吃惊的是,小刘的二锅头头部也有一颗痣。只不过和王建企的颜色不同。小刘的痣呈现出的红色,如同刚刚成熟的桑葚,或者白一的诗眼,更加引起了陶亚凡的爱怜。在陶亚凡眼中,那颗红痣宛若一面浓缩过后的旗帜,预示着力量、力量催生出的美妙呻吟、喘息、颤抖、痉挛……直到最后的胜利。它不像王建企的黑痣,只预示了最终的破败。王建企的二锅头生来就是为了失败的。其实,陶亚凡也许比大多数人更清楚:我们时代的二锅头都是为失败而生的,只不过小刘暂时还没有进化而已。

像小刘那样有资格进驻植物园的可造之才,现在确实太少了。更加不幸的是,这鬼头前一阵子居然莫名其妙地辞职了。目前,唯一能吸引陶亚凡的,只剩下月季花和郑泽山。说起这个古人,陶亚凡最感兴趣的,还是他是历史上第一个有案可稽的背后姿势的使用者。但他是不是发明者呢?陶亚凡到底还没有我们时代的历史学家那样胆大,对此,她的态度只能是付诸阙如、以待来日。

“秘传”的开头的后半部分

经过许多不眠之夜,陶亚凡一步步掌握了郑泽山的家世,基本弄清了土门的风土人情。这是炮制“秘传”的必要工作。郑泽山在“选集”中,用另一段话又一次描写到了他的故乡,陶亚凡认为,这为“秘传”提供了许多细节,值得引用:

沿长江向西,不久便可进入四川地界,重庆就是长江与嘉陵江的交汇点。如再顺嘉陵江蜿蜒北去,乘木船逆流而上,大约近一个月路程后,江面陡然变宽,江中心有一座十亩见方的小岛,岛上杂草繁茂。比杂草更繁茂、更挺拔的,则是一蔟蔟紧密相连的橘树(它是我们的祖先从湖南老家带来的图腾)。不时有两三只丹顶鹤飞来,夹杂在碧绿的橘树丛中,有如广袤无垠的时光沙漠上飞来的节日。事实上,橘红时节,小岛恰若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盆,那正是我们的“十四节”,是我们庆祝《母曲》的日子,也是纪念我们长途跋涉从湖南来到土门的日子。

小岛通过浮桥与两岸相连,它的西岸就是土门。浮桥由几十个浮船组成,由一位名叫闵得我的神甫集资兴建,使用的是罗马教廷的钱财。神甫的目的是想在土门发展教徒,让黄皮肤的人也有机会进入大鼻子的天堂。不过,倒霉的神甫差不多完全失败了:他在十年时间里,发展的信徒不超过十个。一年不到一人的成绩,自然不会让上帝满意,何况还有对上帝虎视眈眈的土门人的威胁呢。神甫只好丢下岛上的教堂,在几十年前跋山涉水回上帝那里诉苦去了。话说回来,要是该神甫还活在人间,如果他知道土门村至今还有黄三姑这样的寡妇、者罗锅那样的收尸匠还在怀念他,也许会得到莫大的安慰……

就是从这么偏远的地方走出去的家伙,在上海一所漂亮的校园里,一举成为背插式历史上有案可稽的第一人。郑泽山和阿三的疯狂行为,《按照校园案例精选》的说法,已经引起了有关方面的相应行动。这个行动的结局很简单:他们被揪了起来,还被冠以“苟合犯”的别名。不过,种种迹象表明,阿三经此一劫,终于收起了“玩玩”的心思,正式成为郑泽山的老婆,可以放心大胆在家里实施背后姿势了。但是,对陶亚凡不利的事情发生了:从此以后,有关背后姿势的情况,再也没有见诸记载。

阿三是王思陈的女儿(“学术自述”明确地说到了这一点)。有诸多迹象表明,成为自己人后,翁婿二人再也没有为学术观点互相下绊马索、打黑虎掏心的老拳。依照郑泽山的记载,王思陈甚至还坦诚交代了他在剑阁县土门村的真实遭遇。虽然这在郑泽山的记载中显得有些零散,但还是难不住寂寞难当的陶亚凡。作为《生活导报》专题部主任,陶亚凡太知道如何处理这些零星的宝贵资料了。为了“秘传”的需要,陶亚凡决定将那些材料连缀起来,并改编如下,以便更像“秘传”的模样:

……民俗学家王思陈,顺着猪肠子一样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往剑山上走。当他回头,他看见了刚刚经过的小岛。他的裤兜里还揣着几只偷摘的橘子。此人从上海发配到剑阁,已有好几年了。但人们不知道他究竟犯了什么罪,只知道他是个文化人,还会说“鸟语”(即古英语,一种消失了的语言),又名“反革命”。他刚下放时,被分配在县文化馆工作。他曾下乡四处采风。此刻他就是从另一个采风地途经土门回县城。

横空出世的剑山收纳了形同孤儿的王思陈。上海来的小男人曾经是那样的看不起大山,把它当作愚昧、封闭的象征。只在亡命时刻才想到了山的好处,才想到自己也有义务给广袤无垠的山林增加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说曹操曹操就要到了。

临近黄昏,王思陈终于攀上山顶。他看见了江边一砚小洼里静静横卧着的村子,山的另一面,则是剑阁县城,他今天的目的地。四周很静,王思陈看见一棵小树在动,准确地说,只是小树上一个小枝条在轻微摇晃。四周没有一丝风,所有的树,即使是杂草也都在闷热中肃然噤声,仿佛整个沉睡的剑山,惟有这个枝桠辗转反侧,在失眠中绝望地等待睡神再一次大驾光临。王思陈觉得很奇怪,就凑上前去……

天地突然转暗了。昏天黑地之中,他看不见一丝灯火,对面小洼里的村落也不见了。他定了定神,努力回忆刚才走过的道路,想从原路返回。可他顺着那条路走了不到十步,就看见一堵悬崖横在眼前。王思陈又吃惊又好奇,也有了一阵莫名的恐惧。他从绝望的底部发出的喊叫,竟是如此洪亮、如此恐怖。

不一刻,剑山发出一阵阵长啸,震荡着王思陈的心肺。随即,他又听见了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才能发出的那种清脆笑声。接着他就看见小女孩浑身赤裸,小男孩穿着红色衣服。但他们转眼之间就不见了,王思陈还以为是幻觉,就决定不予理睬。因为他还要对付更难对付的险境。他陷入了剑山死一般的沉睡之中。但王思陈根本看不见,就在他身后,阳光仍然存在的地方,刚刚从内江的陷落中逃回土门的郑吉南,带着他只有八岁的孙子,从夕阳中走下山来,把歌子唱得山响。

郑吉南看见王思陈在原地踱步,自己和自己兜圈子,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轻轻拍了一下王思陈的肩膀。后者吓得跪在地上,屁股对着郑吉南——他搞不清楚拍他肩膀的鬼魂究竟在什么地方——,叩头如捣蒜。

背后姿势的辉煌实施者郑泽山穿过长长的时间,仿佛看到爷爷意味深长地笑了。在那个小小的山头,有两个同时并在的世界,一个漆黑,一个光明,仿佛阴间和阳世手挽手立正伺候在那里。王思陈还在原地乱转。但他看见的无一例外都是悬崖。突然,郑吉南大吼一声:小米,不要捣蛋了!王思陈在惊恐和恍惚中,只听见两个小孩子银铃般的笑声。

王思陈吓得马上就要昏死过去。在他还没有来得及死过去的最后一瞬,天地再一次放亮。王思陈忽然之间又一次看见了久违的道路。他吃惊地盯着眼前的一老一少,费了牛大的劲,才勉强停下脚步——他的双腿已经不听使唤。“我……遇见……鬼……了……吗?”

郑吉南说,剑山没有鬼,它只是和你开了一个玩笑,因为你得罪了小米。王思陈傻乎乎的不明就里。郑吉南接着说,你走吧,以后不要来这里了。王思陈更加不明白:我没有得罪任何人呀,我哪里还有胆子得罪人呢?王思陈话音未落,就再一次听见一个小姑娘的喊声:你还嘴硬!郑吉南对着大山说,小米,带她走吧。郑吉南转过头,对呆立一边喃喃自语的倒霉蛋说,姓王的,你也可以走了。不要再把《母曲》改成“就是好就是好嘿就是好”,她就不会找你的麻烦……

两地书之一

阿萌小姐:

你的来信我都收到了。其实,我都快要忘记自己曾经还有个名字叫白一。看到来信的最初一瞬,我还以为是在替某个死人收信呢。不过,你也许找错了人,因为我早就不写诗了。我目前正在做一件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工作:制造录梦机。我已经基本上快要成功了。

跟你说说录梦机吧,那比诗歌有趣多了。简单地说,我的录梦机不仅可以像几百年前的录音机现场录音一样,即时即刻录下自己的梦境,也能捕获别人做过的梦;不仅能捕获别人今天做过的梦,也能搜捕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前的梦。梦境多种多样,但仍然有许多是重复的、相似的。这一点毫不奇怪。郑泽山就说过:“我们到了生命的某一时刻,在认识的人之中,已经去世的比仍然还活着的要多得多,这时,你的心就会拒绝接受更多的面孔和更多的表情,你遇见的每一个新面孔其实都是旧容貌,它们在各自寻得合适的面具。”梦境也是这样,我们所做过的梦早已被别人做过;别人的梦,我们将接过来重新开始。录梦机捕获到的成千上万个“野梦”告诉我,我们都是别人梦境的产物,我们的肉体,实际上是由看不见的梦境堆砌起来的。梦才是构成我们肉身惟一真实的元素;而我们做的梦,不过是这一元素的偶然显灵。

我已经得出了有关梦境的四条定律:第一,所有的梦都被别人梦过;第二,时间越早的梦,出现在屏幕上的画面越清晰,因为梦也需要发育和成长的时间;第三,梦境是一种有效的考古证据,和我们的真正历史密切相关;第四,每一个梦境的出现都决不会是孤立的,而是一个系列,因为每一个人不可能一次只做一个梦,它以系列的方式向我们透露了许多有效的历史消息。

我在收集到的梦境中,看到了古人们从背后进行性交的奇特方式——很有趣,不是吗?如果你不理解,请想象一下动物园里的绵羊的方式就行了。我讲这样的事情只是想向你说明,研究梦境是多么有趣,会给我们寂寞、孤独的日子带来多么大的乐趣,也会让我们看见多少我们从前不曾知道的东西。请你理解我,我这样说,丝毫没有别的意思。背后姿势在我们时代闻所未闻,它违背了新近刚刚发明出来的进化理论。而在我收集到的若干同类性质的梦中,完成这一行为过程的男女主人公,从相貌上看都大同小异,尽管都有一些变化,但画面几经周转后(那是因为梦境的切换速度一向很快所致),都会定格在同一个画面上——这就是梦想第一定律的真实涵义。

第二定律就要简单多了。我从收集到的若干梦境中发现,凡是梦中人的衣服越古老,画面反而越清晰。这个证据太能说明第二定律要说明的问题了。

关于第三定律,有必要多说一点,因为它是研究梦境的真正目的之所在。梦境作为一种考古证据,的确可以帮助我们重新撰写和理解历史。现在,许多地方已经被天灾人祸毁灭了,许多文献资料也已经杳无踪迹。一部长长的、支离破碎的古代正史中,充满了许多荒谬。四百年多前的历史学家就素有“疑古”的癖好,阿萌小姐,在我看来,那并非没有道理。正如你我所知,实地考古发掘太耗时费事,而且机会可遇不可求——你怎么能保证一锄头挖下去,就能挖到三百年前制造的陶片?

我录制过一个野梦,一位叫鞭哥的盗墓者——他也勉强算个历史学家——费尽周折,算了又算,想挖出十八金罗汉。但此人打开棺材后,只看到一具有名无实的骷髅。从已经“出土”的若干梦境中,我已经知道,那位鞭哥实在是经过了严密的查证和精心的计算,但仍然未能改变失败的命运。如果我们能够尽可能多地收集野梦,经过仔细辨识,就可望重新写出一部信史,有别于所有满纸鬼话的正史。尤其是在可信的文字资料已经高度匮乏的今天,这一点就显得更加重要。

我正在努力收集野梦,我试图建立一个梦境博物馆。我要努力发明一种有效的梦境考古学——一如郑泽山三百年前所猜想的那样。我正在一步步把他的猜想变作现实。只是我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仅仅处于手工作坊阶段。

有关第四定律,我现在只知道,它对于梦境考古学的最后完成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我当然没有能力写出一部人类通史,甚至写一部中国通史也是遥不可及的事情。我只想做一个简单的尝试:为三百年前已经消亡的剑阁县撰写县志。目前,我已经收集了许多这方面的梦境考古证据,但和一部完备的县志所要求的史料量比起来,还距离太遥远。也许你会理解:野梦的获得与录制同样需要机遇,就像我们在多如蚂蚁的人群中寻找爱人。

我不写诗的原因还有一个:地球很可能真的要消亡了,而诗不是那个可以掀动地球的阿基米德点。我曾经认为,地球的行将毁灭只是我们时代独有的猜想。但我收集到的一个野梦毁灭了我的想法。在那个梦中,一位乞丐对一个给他饭吃的老头说,这个地方马上就要陷落了。在我收集到的另一个野梦中,该乞丐又对另外的人说过同样的话。我现在还弄不清楚,两个梦中的沦陷地方会不会在同一个位置。假如该乞丐多次出现,假如他多次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地方将要沦陷,我就敢大胆下结论:有关地球早晚将要毁灭的观念,绝不是今天才有。在那些阳光明媚、绿树成荫、山歌四起的远古时代,它就已经存在了。诗歌只对我活着有一点小用处,与避免地球损毁毫无关系,也不能给我们提供命运的真实消息。阿萌小姐,这也是我放弃写诗的重要原因。

传说马可·波罗对忽必烈大帝说过:“活人的地狱不一定会出现,要是真有的话,它就是我们如今每日在其中生活的地狱,它是由于我们结集在一起而形成的。我们有两种避免受苦的办法,对于许多人,第一种比较容易:接受地狱并且成为它的一部分,这样就不必看见它。第二种有些风险,而且必须时刻警惕提防:在地狱里找出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习认识他们,让他们继续下去,给他们空间。”

阿萌小姐,不管你是谁,我都愿意告诉你:我收集到的梦境就像地狱,它早已和我们打成了一片,它就在我们身上,它甚至直接就是我们。它早就是构成我们肉身的元素。只是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地狱就在我们身上,我们只有从自己身上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你说,阿萌小姐,我们难道真的还会有救吗?

下部抒情或戏谑

……人是由粘土、眼泪和梦境构成的。缺少痛苦和眼泪,人就会变得干涩、贫乏、令人讨厌;缺乏梦境,人就会不存在,因为梦境是构成我们的惟一元素。眼泪稍多、梦境稍多,粘土就会缺少力度和强度,那也将是人生的另一番痛苦——对于梦境和眼泪,我们都不能贪婪,因为它们来到我们手中的量始终是一个常数……

郑泽山《母曲之起源及其流变》第五章

关于者逸风和录梦机

的叙述之二

在我们时代一间典雅、然而烟雾缭绕的咖啡馆里,坐满了许多人。者逸风也忝列其中。他要在这里约见一个人。者逸风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间。那是深陷于时间之外的时间,它的真名叫挂钟。

十一点了。者逸风有些窝火。再等五分钟,马上走人。恰在这时,来了一位身着豪华衣裤阵容的人,朝他看了看,稍微一个迟疑,就走了过来:白一先生?者逸风一愣,连忙说,王总?两人像古代接头的地下党那样拉了拉手。姓王的说,抱歉,路上堵车了,你看这鬼天气,能见度太低了。者逸风接过了对方递来的名片:王建企,施德开发公司总裁。

王建企热情地说,久仰你的大名了,白先生。我上大学时,就非常喜欢你的诗,只可惜你失踪了这么多年,搞得我现在已经没有诗歌读了。者逸风闻听之下,只露出暧昧的笑。搞得王总多多少少有些尴尬。

套话完毕,很快就切入正题。王建企接着说,白先生,我非常高兴你现在搞起了技术开发。我个人认为,你发明了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将对我们的生活方式、思维观念产生一次巨大革命。者逸风满脸坏笑地说,王总,没有那么严重。坦率地讲,我是为了打发时间,在瞎玩之中弄成录梦机的。王建企脸上堆满了笑,一双三角眼一刹那之间被拉成了直角。那是眼前这张英俊的脸上唯一的败笔。直角消失后,王建企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灿烂:所有伟大的发现都是出于兴趣嘛。好像一位古代英国人说过,不是赚钱的欲望,而是飞行的欲望让我们发明了飞机。这不刚好和你的情况一样吗?者逸风忍住笑,对正在喝咖啡的王建企说,你老兄这回找我,大概不是为了飞行的欲望吧。

风很大,即使隔了墙壁,也能听见它的宣言、社论和血雨腥风的高音量。王建企喝了一口咖啡,骂了几句鬼天气后,引出了如下话头:白先生,你的录梦机将修改这种天气,因为它可以修改人们的心情,“气之动物,物之感人”嘛——假如你愿意把录梦机推向市场的话。者逸风眼见对方已经很自然地把话题牢牢栓在了今天的主题上,就顺着王建企说,我原则上同意你的看法,只要录梦机有卖点。也算我为人民做了一点贡献。

按照王建企的设想,根据我们时代与金钱调情的通则,合作可以有两种方案,要么由王建企一次性买断录梦机的专利权,要么就是者逸风以入股的方式进入营运过程。王建企说,究竟怎样,白先生,你说了算。者逸风想了想,表示了这样一个意思:我是个不想外出的人,也不是做生意的料,懂不起经济。我一次性出售专利权算了。只是我不知道,你的开价如何?王建企很爽快地报了一个数,然后很大度地一笑,脸上竟然还有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羞涩。

者逸风说,你开的数,配不上你说的“伟大发明”。我想提醒你,现在连王八已经卖到5000块每克了。王建企笑着说,不愧是诗人,想到这么个比方。可你也要知道,人造王八没这么贵。者逸风说,那你就去找野生的吧。卖不卖专利对我无所谓。者逸风站起来就要走人。王建企一把拉住他,连忙说,开玩笑,开玩笑,好商量,好商量。

然后两人伏在桌上,就王八和录梦机的异同,来了一番唇枪舌战。一个只管往高处走,一个只顾往低处流。往高处走的拼了老命,要把往低处流的朝上拉;往低处流的仿佛古代武打电影里的高手,使出了不世绝学“千斤坠”,在拼命把往高处走的朝下拉。两人呲牙咧嘴,满脸通红。这个颜色最明显不过地显示出了两股力量的势均力敌。过了许久,每一股力量都到达了一个相对固定的位置,然后就纹丝不动。只是两个不同的位置丁是丁、卯是卯,中间还隔着老大一段距离。漫长、艰苦的相持阶段开始了。也就是说,外功较量暂且结束,内力比拼又告开始。又过了许久,两人同时大吼一声,都做出不堪其痛的样子。往上走的和往下流的,同时开始以接近匀速直线运动的形式,朝着中间某一个位置一点一点靠拢。又过了许久,在一声“好(!)”和两张痛苦、冒汗的脸蛋旁边,两个位置终于幸福地交合在一起。两人抹了一把汗,出了一口性质相同的长气,又握了握手,比较愉快地在一张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王建企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大发感慨:诗人,还记得四百多年前一位犹太人说过的话吗?他说,小酒馆、咖啡店,从来都是密谋家的好去处,几乎所有改朝换代的革命行动,都是在小酒馆或者咖啡店里策动的。我们——我和你——今天也是这样。我们将掀起一场暴风疾雨式的革命。历史会记住这一天,也会记得“哈哈笑咖啡馆”。者逸风笑了笑,没有对他的话作出回答,只明知故问:是谁告诉你我在研制录梦机?

王建企说,阿萌呀,还有谁。

者逸风苦着一张乌云脸,无可奈何地笑了。

两地书之二

白一先生:

既然你不愿谈论诗歌,就说说录梦机吧。现在它成了解决我寂寞、恐惧的重要工具。我用它录下了自己的梦境。它能让我清醒地梦游。录梦机能让我在第二天入睡后,继续头一晚未竟的梦境。你是研究梦境的专家,肯定知道一个人一晚上不止做一个梦;但第二晚入睡时,总能从头晚杂乱无章的梦中抽出一个继续做下去。这是一种特殊的梦境叙述。可惜你的《梦境考古学原理》没有提到这一点。在《梦境考古学原理》中,你过分强调了文字记录与梦境考古证据互相参证,以钩沉历史的重要性。我觉得,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不幸被你忘记了:我们得遵循梦境的本有思路。如果做到了这一点,我们钩沉出的历史也许真的如你所说,将有别于现存的所有正史。

和你一样,我也在从事梦境考古工作,区别只在于:你要写一部县志,我做某一个也许并不存在的人的秘传。你上次来信中不是说过吗,在你录下的梦中见到过背后性交的方式?我现在要做的秘传就是关于背后姿势的。目前,我已收集了不少梦境考古证据。我的方法很简单,把我的梦继续下去,在满天飘忽的梦境中寻找完成这一动作的主人,乞求他来到我身上,让他成为我的梦。我会站在距他只有半梦里的地方(按照你发明的测定梦境距离的计量单位来说),观察他,为他欢呼,为他鼓掌。

我曾经很幸运地将一位古代民俗学家的梦打捞到了我身上。在那个梦里,我成了他的情人或者妻子,我们在一起完成了背后姿势的全部动作,我从中解决了寂寞和痛苦。我因此渡过了许多长夜。我把这些想象中的东西写进了秘传。

白一先生,在梦境考古中,文字记录并不是最关键的。我们的愿望才是。现在,大量的文字记录已经找不到了,但也未始不是一件好事;我们通过对梦境自身的尊重,反而可以还原我们的历史。既然一切历史都未必可信,我宁愿要一种富有渴望的历史。

录梦机让我明白,从来没有任何时代像我们今天这样,让历史和我们如此相关,靠得如此之近。我要感谢你,是录梦机为我带来了节日和庙宇。那位民俗学家曾经说过,节日就是我们为某一个日子所赋予的特殊意义,是一种有意识的自我欺骗和暗示,是鼓励我们活下去、继续活下去的法宝之一。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希望你不要理会那些道德家和生物学家关于录梦机的争吵,不要为普通市民不了解录梦机的终极目的恼火,也不要为伦理学家的陈词滥调而不悦。他们一直就是这样,几万年了,他们几乎从来都没有进化过。

不要怪我把录梦机的事情告诉了王建企。他把录梦机推广到全社会并不是一件坏事,你只要看看人们脸上的笑容就应该满足了。你为我们时代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最后我想向你请教一件事情。你曾经说,在你录制到的野梦中,有不少背后姿势的场面。你能告诉我谁是第一个实施这个姿势的人吗?我不知道我找到的郑泽山,可不可以被认为是历史上的第一人。我为此花费了许多精力,也伤透了脑筋。我的《秘传》目前就卡在了这个问题上。

关于“秘传”的“秘传”之二

陶亚凡的《秘传》已经进行到了关键时刻。这可多亏了施德公司生产的录梦机。正是后者帮助陶亚凡找到了秘传所需要的绝大多数考古证据。陶亚凡正在建立有关背后姿势的梦境考古学博物馆。她参照白一新近出版的《梦境考古学原理》,使用文字资料和梦境资料互相参证的方法(简称“梦史互证”),使得“秘传”的写作近来十分顺利。

从“有关背后姿势的梦境考古证据博物馆”中,陶亚凡借助鼠标点击了一下录梦机的屏幕,调出了一个近来她十分熟悉的画面: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和一个半老的女人,在一张较为精致的床上大干快上。陶亚凡看了看录梦机屏幕上的时间,大约是在三百五十年前。参照相关文字资料,她基本上可以断定,该人就是郑吉南。因为他长得和郑泽山有些相似。陶亚凡认为,她原先的猜想很可能是正确的:郑绍怡当初在怡红院和紫衣也使用过这一姿势。现在有了梦境考古学证据,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因为郑绍怡的儿子也使用了。陶亚凡为了给自己作证,又调出了一个穿着手工缝制绸衫的男人和紫衣颠鸾倒风的画面。既然这个女人在不同的梦境画面上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年龄、成色不一),按照白一《梦境考古学原理》提供的相关理论,可以断定:另外两个长得有些相似的男人就应该是爷儿俩;更不用说陶亚凡早就在《郑泽山民俗学论文选》上,见到过郑泽山的大幅照片。

根据梦境考古学原理,陶亚凡找到了一组相关的梦境证据。参照《郑泽山民俗学论文选》的文字证据。陶亚凡为“秘传”写下了这样一节:

当郑绍怡在剑阁土门被开刀问斩时,他的儿子郑吉南逃亡到了成都府。为了报复当年骗取郑绍怡银圆的仇恨,郑吉南找上了一个叫紫衣的女人。徐娘半老的紫衣对郑吉南说,我一生中最高的高潮,就是和一个剑阁人一起达到的。现在,我们就来看看你这个剑阁人有没有那个本事。郑吉南猛然扇了紫衣一巴掌,然后就扑了上去。他把紫衣给搬了过来,让后者爬在床边,他自己则手忙脚乱从后排插上。另一个梦境证据可以显示,郑吉南很可能不止一次找过这个女人,至少是在梦中找过。因为这个梦境告诉我们,郑吉南这一回并没有扇紫衣的耳光,而是迫不及待地从后边扑了过去……

至于郑吉南的孙子郑泽山,我的博物馆中也有他一系列梦境画面。这些梦按照白一的理论,有的是阿三做的,有的是郑泽山炮制的,当然,也有几百年后的人烹制的。这些画面表明,郑泽山和阿三更加疯狂。在床上,在卫生间,在厨房,在绿树成荫的野外,不断变换体位。而背后姿势始终是其中的主角。

郑泽山在他的文集中曾经这样写道:“文字具有强烈的游动性。比如说,‘我大叫一声跑吧,就跑到这里来了。’它省略了很多中间细节。文字让人一下子就游历到了很远的地方。比意念还快,比灾难慢些。”我觉得这也可以用来说明梦境的基本叙述特征。因为在一系列梦境中,我马上就看到了下边一个画面:一个迈着罗圈腿的男人,一把从背后搂住了一个正在烧饭的女人。女人挣扎着,但转瞬间就脸朝下地爬在了床上。剑阁县的特产运动又告开始了。让我惊讶的是,这个女人就是和神甫在一起如法炮制的女人。但愿我没有弄错。我也有把握没有弄错:她就是黄三姑——在我的博物馆中,有黄三姑和神甫疯狂的不少资料。只是我弄不清楚,这个梦究竟是谁做的。

这是我的节日。我讨厌进化论,我宁愿退化到从前,最好是郑泽山的时代,那时有勃起的激情,也有剑阁的“特产运动”。现在我只能在想象中度过我的节日。而关于节日,郑泽山写到:‘哲学家胡梭发道斯基讲过,既然这是大家的节日,我也希望它能成为我的节日。我愿意努力使它成为我的节日。’这是我不能同意的观点。我只愿意过我自己的节日。

有关者逸风和录梦机

的叙述之三

如今,满大街都是“好日子离不开施德牌录梦机”、“美好生活从施德开始”、“施德,天天见”的巨幅标语。据《生活导报》报道,“施德”二字最近已经引起了伦理学家的齐声痛斥。伦理学家普遍认为,“施德”刚好构成了对录梦机的反讽。因为在伦理学家看来,录梦机“自始至终都在鼓励人民公开不要脸。”它“导致了普遍的道德沦丧”。

顺便说一句,我们时代的历史学家也同仇敌忾地加入到了声讨的阵营。不过他们声讨的对象不是王建企,而是白一。因为后者在《梦境考古学原理》中宣称,录梦机的终极功用是为了钩沉有别于正史的真正历史。众历史学家一致认为:不把这种言论扼杀在摇篮中,任其招摇撞骗,妖言惑众,最后只会砸了历史学家代代相传的饭碗。

伦理学家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如今,录梦机在公众手里,顶多只是用于猎奇的工具。比如丈夫拿它去窥探老婆的心思,妻子拿它去偷窥情人的隐私。据《生活导报》报道,录梦机已经引发了好几对夫妻离异。主要原因据说是因为丈夫长期无能,看见妻子红光满面于是就怀疑有外遇。但苦于抓不到证据。但有了录梦机,搜索证据在我们时代已经不是什么难事。具体操作如下:那位名不副实的丈夫趁老婆熟睡时,偷偷将录梦机的感应端轻贴在老婆太阳穴上,自己则到隔壁房间的电脑屏幕上偷视。几个夜晚下来,他果然看见了老婆与别人偷情的场面。最让该丈夫气愤的是,赤身裸体的老婆身边还不止一个男人,而是一溜男人,都提着裤子排着队。顶级绿帽子勋章的获得者,第二天就拿上备份好的梦境证据,去找法官大人,请求主持公道。但法官大人却找不到任何判断他们离还是不离的法律依据——因为那时录梦机刚刚上市,其后果还未能引起有关方面的注意。最后法官大人只好以性生活不和谐为由,准许他们吹灯倒灶,挥手拜拜。以这种理由离婚的夫妻,在我们时代每天起码有一万对,所以也说不上任何新意。当然也没有反映出录梦机带来的特殊危害。

《生活导报》还报道说,有关方面终于醒过来了,正在加紧制定法律,要对梦中情境进行有理性的限制;税收部门也在讨论如何征收梦中的野合税。他们给这种情况取了一个专有名词,叫做“梦嫖”,定位是第三产业中的特种行业,应该课以重税——反正国家财政几百年来都是赤字,累计起来,已经到了比天文数字还要大一倍的境地。所以有关方面对录梦机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道德学家、生物学家、历史学家和录梦机的支持者争论去。可怜那些准备讨好卖乖的伦理学家还蒙在鼓里,兀自声嘶力竭、脸红脖子粗。

者逸风或死亡之梦

者逸风现在有的是空余时间。实际上,自从辞去报社的职务,他的时间几乎全是有待填充的空白。前不久,者逸风用了一个多月时间,就录梦机的终极功用和使用方法,写了一本薄薄的《梦境考古学原理》,既履行了与王建企的合同,又抵挡了一阵子无所事事带来的恐慌感,还好歹抑制了一下渴望堕落而不得的沮丧。但现在,他确实有了彻底厌倦的念头。在万般无奈之下,者逸风还是拣起了对剑阁的考古。实际上,者逸风有关剑阁的梦境考古博物馆,目前已经初具规模。

他打开了为《剑阁志》撰写“节日”那一章的梦境考古资料。很快者逸风就看见了者罗锅——他近几个月来多次看到过的祖先。在接下来几个连续的梦境中,者逸风看见者罗锅后边跟着一大群哭哭啼啼的人。小小的郑泽山也在里边。但那不是小米。不过,漫不经心的者逸风并不能肯定,这些梦究竟是小米做的,还是郑泽山刨弄出来的。联想到已经完成的《剑阁志》的某些章节,有一点者逸风还是敢肯定:这是在为郑吉南送葬。他思索再三,终于倾向于这个梦出自郑泽山,因为《〈母曲〉之起源及其流变》最末一章就有如下段落:

在剑阁还有一个习惯,每逢有人死去,全体亲友、邻居、村人、族人,都会悲痛万分,男亲女眷皆要披麻戴孝,尾随着灵柩前往坟场,吹打起各种各样的乐器,并在最后填土埋棺的时候,高唱起流行在我们嘉陵江流域的《母曲》——它既为我们接生,也为我们送葬。到达坟场后,人们停止了脚步,拿出许多纸糊的金银元宝,放在土坑中,然后棺木缓缓被抬入坑中。收尸人担负起祈祷的重任,他希望死者能在阴间用活人奉上的钱回到南方的故乡,长满了橘树的故乡。古人曰:橘生淮南则为桔,生淮北则为枳。剑阁的纬度较淮北更北,但橘树长在剑阁,仍然是原来的橘树,没有丝毫走样,就像《母曲》流行在嘉陵江流域仍然是原来的调子,土门村的人死了头部都要朝向正南一样……

“因此,”者逸风懒洋洋地提笔为这个梦境写下了旁批,“选择什么样的地方安葬才是最重要的。”他之所以敢相信自己的结论堪称天衣无缝,是因为他在梦境博物馆的“节日”档案中,紧接着看见了他的祖先者罗锅走在队伍的前边,并且边走边唱。从前者的唱词听上去,应该和选择坟地有关。因为在郑泽山的博士论文里,就提到过所谓“九不可葬之地”和“九可葬之地”,而下葬之前一定要搞清楚“可葬之地”在何处。者逸风认为,这似乎可以为他的结论作参证。但者逸风马上就看见,送葬的人们很快就把棺木抬到了早已挖好的土坑里。然后画面一转(者逸风早已按照梦境的逻辑编好了顺序),人们又唱起了歌子,按照郑泽山的记载,唱的肯定是《母曲》……

郑泽山说,根据郑家的族谱记载,当年郑吉南出生时,他的父亲郑绍怡为他搞了一场盛大的庆生节。先是请了一帮乐队,全部由清箫和唢呐组成。乐师们相信,清箫无论吹奏什么曲子,都带有秋天的味道,象征着人的一生孤孤单单;而唢呐无论演奏什么曲子,都有一种死亡的味道,即便吹奏的是最欢快的曲子,也不例外。它象征着人注定要死,象征着生之中本身就包含着死。

郑泽山说,郑吉南出生时,“庆生节”搞了三天,郑绍怡要求必须用锣鼓演奏《母曲》,他要为他的儿子预先准备一个轰轰烈烈的未来。

郑泽山说,我的曾祖万万没有想到,锣鼓演奏的《母曲》,冥冥之中已经为郑吉南预备了短暂的革命、不幸的婚姻、终生无望的爱情和多次的逃亡。那的确都是轰轰烈烈的。

郑泽山说,郑吉南出生时,郑绍怡专门请了者罗锅为他的儿子看相,那时者罗锅还很年轻,但已秉承了其父的家传手艺。者罗锅认为这孩子会梦见红色,也会死于红色。郑绍怡痛斥了者罗锅。

郑泽山说,《母曲》就这样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土门人。它只流传在嘉陵江流域前半段的剑阁境内,以土门为中心,半径不会超过二十华里。所以这种庆生和庆死的仪式也不会走出二十华里以外。但这不是愚昧,它也并不偏狭。

郑泽山还说,我也会这样死去,像我的祖先一样。因为我是像他们那样出生的,我身上的基因和他们的基因性质相同。

两地书之三

阿萌小姐:

你的秘传中提到的那位民俗学家叫郑泽山?真是太巧了。我们可以互相交换一些资料。因为我就是靠他的博士论文上的材料来做县志的。我录下了他的许多梦境。他的梦中有许多信息,既有具体的,又有抽象的。还有一件事情很值得一提。这个人在梦中,经常见到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后者有时很年轻,有时又很老。他有一个名字叫小米。一开始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现在我搞清楚了,那个叫小米的人,只是郑泽山留在身后的影子。它是一个宾格。小米只存在于梦中,只存在于主格的梦中。他会把主格曾经经历和将要经历的事再经历一遍。

阿萌小姐,我觉得梦境考古学的根本之处,就在于我们有运气录下梦中小米经历过的事件,给他编排出序列。这当然很困难,但仍然值得一试。也许这就是历史,我心目中的历史,虽然它和真实的历史可能还有很大的差距。据我所知,小米再一次经历主格的梦境时,肯定有他自己的意愿,他自己的想法。小米并不想纯粹重复主格的道路。在主格和小米之间,始终有一种斗争关系。他们的友谊和生死相依的关系,就建立在斗争上。这就是梦境需要自身成熟的时间的根本涵义,也是为什么越古旧的梦画面越清晰的根本原因。我相信郑泽山理解小米、窥破小米的真相,一定是很晚的事情。想到这一点,我既欣慰又沮丧。因为即使我们死了,但我们的梦想还活着;即使我们的梦想还活着,但毕竟我们已经死了。

据我所知,小米有时也会比现实中的人显得更老。那是因为主格在梦中提前走到了终点。我们可以把这种情况称作主格在梦中回忆将来。它带有浓厚的想象成分。这一点恰好给梦想自身的成熟提供了机会。小米需要想象,小米必须要从主格那里争得想象的权力。应该说,老年的小米有游戏的性质,因为他和主格的真实经历有了偏差。这为我们辨别诸多老年小米中,哪一个是主格的真实经历,哪一个是小米擅自伪造的,带来了困难。所以,历史是想象的、是猜测的,它有无穷多的可能性。

《秘传》写得怎么样了?我的《剑阁志》却万难继续下去了。如你所知,这段时间由于录梦机引起的争议,我已经被当局传唤了三次。施德公司的老总王建企也躲了起来。我得告诉你一声,因为你们是朋友。否则,你也不会把录梦机的事情透露给他。

我以为通过研制录梦机、写作《剑阁志》,就可以把自己拯救出来。现在看来是多么荒唐。我将会非常矛盾地说,我对剑阁的考证也许全是错误的,也许那个地方根本就不曾存在过,它只不过是我对某种场景的猜想罢了。甚至连那个叫郑泽山的人也不曾存在过。他也许只是我的梦中产物,或者说,他做下的梦就是我做过的梦。

我可以给你的秘传提供一点线索。郑泽山和长了一双三角眼的人回到了剑阁。是那首歌把三角眼带往剑阁的。据三角眼说,他无数次在梦中听他祖宗讲过,什么地方唱《母曲》,金罗汉就在什么地方。因为骗走罗汉的家伙,就是唱了《母曲》才迷倒那家少爷的。这样看起JmAmSNLSCCZixUjzw8wGEHmw/F5jU5v6dnIMO+AeazA=来,《母曲》就是一副麻醉剂,是不详之物。它天生会让不少人为它掉脑袋、撞鬼、发疯、破财。也许这跟录梦机的最终命运将会雷同。

我不知道郑泽山是不是背后姿势历史上的第一人,但我倾向于说他不是。在我录制下的梦境中,郑泽山绝不是第一个使用这种姿势的人。不过,既然你只是在想象历史,就可以按你的想法办。也许逻辑和历史事实会审判你,但我们都不靠逻辑和历史事实活着。就按你自己的想法办吧。

有关录梦机的叙述之四

录梦机果然卖得很火,等死的人几乎家家户户都买了一部。人们下班后早早回到家中,躲在屋子里研究自己的梦,也顺带研究别人的梦。他们一忽而大笑,一忽而大哭,一会儿惊恐,一会儿惊讶。录梦机面市后,人们早已忘掉了要死不活的地球,也暂时忘掉了悲哀和惊恐。他们又一次活在了节日之中。录梦机使他们将每个从下午三点就开始的漫漫长夜,全部处理成了节日。

人们发疯一般爱上了录梦机,录梦机甚至让许多智力有问题、或神经比较脆弱的人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究竟是活在梦中呢,还是活在尘土飞扬的现实中,也弄不清楚自己是活在古代的某一个时间段里,还是活在当下。据《生活导报》报道,有的人的确疯了,因为他们没有注意到梦与现实的界限。话说回来,在一个录梦机的时代,这个界限还真不容易分清楚。前不久,王建企适时地推出了施德牌“梦疯灵”丸剂,虽然效果很不理想,但又大大地赚了一把——人们的心理看上去已经显得十分脆弱,完全没有后防线可言了。

有关方面也忙碌了起来。首先是因为录梦机带来了伦理问题。曾经深埋在头脑中的卑鄙念头,现在被清晰地记录了下来。有关方面火速制定了紧急条律,除了“梦嫖”要课以重税,“梦奸”一流的卑鄙分子则需要缴纳罚金——前提是有人告发。有关方面也给了告密者适当的奖励。在经济杠杆的作用下,许多人干起了侦探的买卖。这很快就形成了时尚。

前不久,据发行量奇大的《生活导报》报道,有一个哥们趁自己的同事在办公室午睡之机,偷偷录下了他当上了皇帝的白日梦,并向有关方面告了密。结果后者被打了五十大板,罚款无数,还有三年有期徒刑。目前看来,最让告密者气愤的是录梦机的技术问题:它不能很清晰地录下在野外飘荡的、别人刚刚做下的梦。能够有幸录下当上皇帝梦境的人,毕竟只是极少数,大量可以换钱的梦境却在野外浪荡。真是资源严重浪费。我们时代的许多侦探“发烧友”开始把矛头直指白一。

顺便说一下,侦探的赏金要视被告发事件的大小、成色、程度来衡量。一般情况是这样的:告发“梦奸”,赏金可以买一斤野生王八;告发“梦乱”(梦中乱伦的简称),赏金可以买两斤王八;告发“梦盗”(这就不用解释了吧?),可以买三两王八;告发“梦嫖”则只是从梦嫖者上缴的税金中抽成,大致可以买一两王八;而告发“梦反”(梦中反政府),赏金可以买二十斤野生王八。但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因为我们时代的人民群众对政府非常满意。

更为严重的是,当人们录制下远古时期的梦境后,背后姿势就在性生活中出现了。对此引起警觉的首先是生物学界。科学家对反常自然现象总是很敏锐。因为从背后直捣老巢的姿势,严重违背了刚刚发明出来的进化论,被视为是对进化论的阴险挑战。《生活导报》的老总在陶亚凡的怂恿下,暂停对各种狗屁“观”的专栏制作(目前才做到二十三世纪的“性爱观”),发动人民群众讨论录梦机对科学原则的破坏,在我们时代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有必要指出的是,《导报》老总刚和陶亚凡试过这一动作,感觉还不错。因此比较倾向于是好事。但据嫉妒陶亚凡的同事说,那是因为前者吃了一瓶壮阳药,计有一百片之多。不管怎样,反正一时间,郑泽山、“录梦机”和“背插式”成了我们时代的关键词。

再顺便说一句,虽然我们时代的男人普遍都患有严重的无能症,但那也要到了一定的年龄才开始。一般说来,无能症是以第一根阴毛的脱落和第一根头发的脱落为开端的。换句话说,从进化的那一瞬,无能症就抛锚起航了。那些还没有进化的男人则雄风高涨——当然也是夕阳无限好,就快到黄昏了。在我们时代,进化的准备期通常总是很短暂。女人的性能力却基本上不在新进化理论的控制范围之内,这也是部分刁民敢造新进化论的反的主要原因。所以女人们要找的情人,多半都是那些还来不及进化的年轻男人。这又导致了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年轻女人的性伙伴大面积减少了。由于老女人有的是钱为她们的情人买中意的东西,有的是权为情人提供方便,游手好闲、好逸恶劳的小伙子大都被老女人包了起来,妙龄女郎只好把疯狂的希望放到四十岁以后。因此,在我们的时代,女人的黄金人生从四十岁开始,男人则从二十岁开始。当然也差不多是从二十岁结束。这种现象被社会学家描述为性资源透支。该怎么解决,上百年来都没有拿出好办法。由于背后姿势的刺激程度太强,以至于让一些高度进化、几乎成为白板的男人,居然也恢复了一点点当年的雄风,那些还来不及进化、阴毛浓密、毛发旺盛的小年轻更是气焰嚣张。应该说这是一件好事情。社会学家基本上持赞成的态度,生物学家却有不同看法。

生物学界强烈要求惩处违背科学规律的勾当。他们把录梦机当成了卑鄙的邪教,认为录梦机重新复活了古人卑鄙的、有待进化的生活方式,把人类引入了一条退化之路。生物学家正在鏖战不休,道德学家又适时伸出了龟头,并且几十年来第一次得到了生物学家的充分尊重。陶亚凡抓住机会,适时地以“时间幺女”为笔名,在《生活导报》发表了五篇重头的文章。五篇文章篇篇气势磅礴,咄咄逼人。都使用了“请问”句式。一时间陶亚凡暴得大名,频频接受各种媒体的采访,从此也成了一个有照片的名人。

战斗自然以生物学界的惨败而告终。道德学家联盟却还在非常不知趣地兀自困兽犹斗,决心和人性深处的卑鄙念头决一雌雄。在一篇以集体名义发表的文章中,道德学家联盟痛斥了背后姿势的退化行径,还引用了天知道是不是柏拉图的话来给自己壮胆。其文曰:

柏拉图说:“诸神创造了人,其他物种则是人的腐败和衰落过程中出现的。起先,有些人(比如懦夫和歹徒)下降为妇女;缺乏智慧的人逐渐下降为较低等的动物。我们听说了,鸟就是由无害但懒散的人变成的,这些人过于相信自己的感官,……陆地动物是从那些对哲学和道德不感兴趣的人变来的,鱼类和贝壳就是从最愚蠢、最笨拙和最可鄙最无耻的人‘进化’而来的。”现在,我们禁不住想大声问一句,除了低等动物会背后性交,假如还承认我们属于人类的话,谁会采用这种方式?而有些人——并且还是女人——却妖言惑众,煽动人民群众公开不要脸,真是恬不知耻!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柏拉图描绘的结局就是不可避免的!最后,我们建议有关方面查封施德公司,捣毁制造录梦机的所有图纸,抓捕有关肇事者,将他们绳之以法,还社会一个清洁的空间……

这又一次惹火了陶亚凡。她现在已经成了录梦机和背后姿势的著名布道者,自觉有义务捍卫背后姿势的尊严。此人再次发表文章,给道德学家联盟予以迎头痛击:请问,难道你们不懂得幽默吗?再请问,究竟是谁违背了真正的进化论?你们睁大狗眼好好看着:该种姿势的始祖郑泽山就是以这种姿势才让自己进化的。如果我们有他那样的谦逊和幽默,我们的地球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通扫射完毕,陶亚凡才猛然发现,她无意间仍然在续写《秘传》。明白了这一点,她马不停蹄地把五篇重头文章收集起来,再加上早已写成的部分,很快就出版了一部《秘传》。由于行文气势不凡,再加上媒体的爆炒和陶亚凡的名人效应,该书很是火了一把。全书到处都充斥着如下的段子,让人感觉到作者有过很好的诗歌经历:

王思陈的女婿、阿三的老公、郑吉南的孙子、民俗学博士郑泽山,是背后姿势历史上有文字可查的第一人(“有文字可查”五字下加着重号)。他实施这个辉煌的动作,其时在1998年秋天的某个晚上,其地为上海某大学的树荫丛中,其配合者乃他的情人、上海某家电台“民歌之声”栏目主持人、其导师之女阿三。他的动作充分说明了这种姿势是健康的、纯洁的、有力的,因为它使郑泽山从中获得了许多灵感,打败了他愚顽不化的导师,完成了毕业论文,获得了博士学位,还成了一位著名的民俗学家。其大名将会流传千古。更重要的是,他如果不使用这种姿势,肯定搞不到导师的女儿。列位看官不知,在郑泽山那个封建思想还很盛行的时代,学生搞导师的女儿,纯属类于禽兽者几稀的行径,该下十八层地狱。而郑泽山非但没有下地狱,反而快乐一生,最后也死在老阿三的臀部上……请问,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根据梦境考古证据,郑泽山的背后姿势得之于他偷看了郑吉南在钟鼓楼下龚家药铺和龚煦笛的勾当,郑吉南得之于成都怡红院和妓女紫衣的勾当,紫衣得之于郑绍怡,郑绍怡……得之于郑万科,郑万科得之于郑文卓,郑文卓得之于剑阁钟鼓楼下不断出没的一位裸体少女……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在一片欢呼声中,陶亚凡被公众任命为背后姿势的教主,女性第N次解放运动的领袖。由于本次解放运动的标志是背后姿势,所以陶亚凡的教主名号又被人简称为:陶后主。

至此,生物学界和道德家联盟终于集体歇菜了。

和郑泽山交换了时代

的者逸风写道:

我是一个对你们来说不存在的人,你们看不见我,但我看得见你们。因为我寄居在由梦境考古证据组成的时空中。我要讲述一个三百多年前的故事。那时地球还安然无恙,处女膜一半完好,一半破损。天空基本呈蓝色。偶尔有几朵白云飘过,像昂首阔步的山歌。

我现在是郑泽山,但随时也是者逸风。我用录梦机和他交换了时代,因此,我也崇拜传说中的犹太人马克思。该人说过,神话就是借助想象力征服自然。我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时,如遭电击。顺便说一句,我就是这样的神经质。为此阿三狠狠地骂过我,还说剑阁人民都有这种臭毛病。尤其是她跟我回到剑阁定居后,更是抱怨不已。说是上当了,来到神经病的大本营了。这当然是闲话,可以不扯。还说马克思。站在民俗学博士生的立场,我认为那句话是马克思说过的最有力量的一句话。不过,我的博士论文还是将其暗中修改为:“民歌就是借助吟咏征服苦难和孤独。”尽管阿三、我的同屋即三根大棒槌以及准历史学家鞭哥,都一致认为我矫情之极,但在写它时,我心里想的还是《母曲》。这是他们都不清楚的事情。

我的博士论文题为《〈母曲〉之起源及其流变》。不到一个月,已经写完了前三章。但与导师的观点又一次发生了分歧。结果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或者说谁都很难说服谁。老头子真理在握,但我也有对付他的秘笈。这个秘笈很简单:只要把阿三弄舒坦了,就由不得他王思陈。他王思陈比我有力,这我承认;但阿三比他王思陈厉害,他恐怕也不得不承认。我呢,对付不了王思陈,还对付不了阿三?我们三人之间就这样形成了一个阐释学上的循环。只可惜老头子双拳向前,却忘记了后背。

再一次从王思陈的书房回到我的书房兼卧室,夜已经很深。但我无法入睡。就下意识地打开了收音机。我听见了一段熟悉的旋律,连忙调正波段。那旋律的前半段已经如风飘逝,只剩下后半截了。不过没关系,我熟悉这支曲子的每一块音符,就像者逸风通过录制野梦熟悉陶亚凡的肌肤。但我越听越不对味。《母曲》的旋律还是那么熟悉,演奏的方式却完全不同。像是摇滚。唱词也被涂改得面目全非,早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了。播音员是个女的,我一听就知道是谁。她用娇滴滴的嗓子向“听众朋友们”“再见”之后,我才一拳砸在了前厕所的窗台上。

我怒火万丈,但也只能向床对面的尿槽撒了泡尿。

和阿三交换了时代

的陶亚凡写道:

我是一个对你们来说不存在的人,小刘看不见我,白一看不见我,王建企也看不见我。但我能够看见他们。因为我寄居在由梦境考古证据组成的时空中。我要对你们说话,我要讲述背插式的秘密传奇。那是三百多年前,进化论还遵循达尔文创造的异端邪说。因此,背插式又是达尔文进化理论的幽默版本、谦逊版本。让我们开诚布公:我讲这个传奇故事,就是想影射我们这个乌烟瘴气的时代。

我现在是阿三,是苟合犯郑泽山的女朋友,过不了几年,我将成为他的妻子。但随时也是陶亚凡。我现在是上海一家广播电台“民歌之声”栏目的主持人。我把《母曲》改编成了我们时代的流行歌曲,并取名为《亲亲我的宝贝》。唱法也由原来的瘦骨嶙峋一跃充满了肉香,从少女变作了荡妇。这种唱法符合当代生活的需要。

做完节目的第二天,当我走进郑泽山用厕所改建的书房兼卧室,还没有来得及向他汇报我的音乐革命,他就先骂起了我:蠢货!他一跳三丈高,拿出了被校警抓捕之前的劲头,越说越来劲:你老爹在剑山上吓得叩头如捣蒜,这么快你就忘了?

我笑得快要岔气。他那样说纯粹是逻辑混乱。见我这个样子,他的神经病当场发作,又要跳将起来。我连忙按住他说,够了,够了,演出到此结束,我们进行下一个节目。结果我们玩起了我们一贯的行为,即剑阁的“特产运动”。

一边玩,我也在一边想问题。说老实话,我根本就看不起郑泽山的《母曲》和毕业论文。但我确实喜欢他那种小题大做的劲头。这也是我能让他上手的主要原因。等到事情结束后,我故意对他哼哼说:喂,说真的,《亲亲我的宝贝》煽不煽情?

他也故意大叫了一声:你那是叫驴的唱法。

几个月后,他终于写完了博士论文,其中有一节就是专门攻击《亲亲我的宝贝》的。我无意中为他的论文提供了新的论据。这个虚伪透顶的家伙,忘记了他的灵感是从我背上来的,根本没有把我写进去。以下就是这个混蛋的博士论文的节录:

对深深了解生活脏腑的人,民歌是足以被信赖的。而现在民歌消失了,登场献技的只是伪民歌,比如《亲亲我的宝贝》。最可怕的是人们对这一状况的冷漠。从《母曲》到《赞美上帝》到《就是好就是好嘿就是好》到《亲亲我的宝贝》的不断转渡,无不淋漓尽致地证明了这一点。现在,已经不是郑吉南所说“我不要奖品,你不放《母曲》”的时代了。

伪民歌的登台,有意或无意地表明它分有了民歌的最后一点余辉,是对民歌的影子的摹仿,因而它也可以成为我们的代用品;在找到能让我们消失的力量之前,它隐隐约约表达了我们努力的方向,比如《亲亲我的宝贝》。事实就是这样可笑,也是这样残酷:当我们忘记了民歌时,伪民歌倒成了最能通向民歌的桥梁,也成了我们天天吞吃的脱水蔬菜。

和郑泽山交换了时代

的者逸风继续写道:

……我在逃离上海和我难以为继的毕业论文回剑阁的火车上,遇见了长有一双三角眼的家伙。他用了一句“你想不想发财”,开启了我们之间的对话。我对他说,太想了,我做梦都想。三角眼告诉我,他愿意与我合伙找他祖上被骗的十八座纯金罗汉。他告诉我,虽然不能见一面就分一半,但给我一个零头的肚量他还是有的。我说那不行,先说清楚,零头究竟是多少?他说,半个。我说你放屁,你劈了罗汉,就不怕佛祖劈了你?他说最多就是半个,我他妈也不在乎佛祖佛孙的。我只害怕钱。我大笑了,就对他说,老兄,分我两个怎么样?分两个我就告诉你金罗汉的秘密。他说你想啥鸡巴好事呢。三角眼认为,金罗汉的秘密根本不需要我告诉他,他全知道。我再一次笑起来,对三角眼老兄说,我太想与你合作了,只是秀才造反,怕是三年难成。他说,那有什么怕的,死了夏明瀚还有后来人。我寻找罗汉已经半辈子了,我们家族找罗汉已经找了好几辈子了,又岂止三年。我说,你知道是谁骗了你们家的罗汉?他满脸真诚地告诉我,不知道。我又问,那你怎么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剑阁土门?他说,我当然知道,我知道你是个读书人,我还知道将来有一个叫者逸风的家伙会和你交换时代。

为了不让牛皮烘烘,我干脆告诉他我是研究民俗学的。他说,民俗学?那是啥鸡巴玩意?我说,它不是鸡巴,但意思一样,就是专搞风土民情。三角眼哈哈大笑,弄得满车厢都能听见,风土民情还要研究?吃饱了撑的。我向他承认是没事找事,可我总得找一点事做才能活下去。三角眼瞪着牛卵一样的眼珠说,研究你那鸡巴玩意还能卖钱?我说,这玩意全是赔钱货。他瞄了我一眼说,就是嘛,看你那穷酸劲,就知道准是一个赔钱货。但临了他还是一脸莫名其妙:赔钱你还研究?事已至此,我只得给他讲了海内有逐臭之夫的故事。他啧啧称奇,大声说,太日怪了,太日怪了。国家养你这号人,简直就是养耗子,物价怎么能不上涨。他提高了嗓门,几乎可以唱《母曲》第七句了:我原来蛮佩服读书人,谁知道是这号玩意。你们啦,我看没有一个好东西。

列车已经到了秦岭山区。离我的故乡不远了。三角眼见我不大愿意理睬他,居然流里流气地唱了起来。我猜这家伙常年流窜,恐怕已经不顾忌别人对他的眼神了。但熟悉的旋律仍然让我大吃了一惊。我连忙问他,你唱的什么?他漫不经心地说,一首破民歌,我们那里唱破鞋的。我问他,你怎么学会的?

他对我的置疑做出了标准的不屑一顾科:这还用学?哪里没有破鞋?只要有破鞋,肯定有唱破鞋的歌。他继续唱了起来。我听得出来,他是在唱一个没有遂他心愿而遂了别人心愿的破鞋。那的确是《母曲》,只是歌词有太多的改动。我又问他,这首歌叫什么名字?他不屑一顾地说,鸡巴名字也没有。不过,我倒是可以给它取一个,就叫“破鞋破鞋我想你”吧。

他为自己的幽默笑了笑,点了一支烟,突然变得很神秘:我祖先给我托梦了,也许是我梦见他的梦了,反正我搞不清楚。反正就这么回事。我祖先说,四川有个唱这首歌的村子,我的金罗汉就在那里。他狂吼起来,老子找了很久了!

我问他:你说的村子就是土门?

三角眼大喝一声,算是对我的回答:他妈的怎么还不到?

和阿三交换了时代

的陶亚凡继续写道:

《亲亲我的宝贝》被制成了MTV。一个抓耳挠腮的女歌星做了主唱,画面选取的是橘岛上的风光。那些刻满了名字的橘树可能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走出老家,迈向世界。《亲亲我的宝贝》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我也一举成为MTV界的英雄。我知道,我赚的是民俗学的钱。还和背插式有关。但我不愿意讲出来。我也很虚伪。

当得知《亲亲我的宝贝》被录制成MTV,一夜之间唱遍大江南北后,郑泽山感到了绝望和哭笑不得。那天下午我下班回来,买了一只烤鸭。我的意思是要为我的初步成功庆祝庆祝,也想让他高兴一下。坐定之后,我对郑泽山开玩笑:吃吧,这是人工鸭,和人工民歌一样。你有种不吃吗?郑泽山一笑:鸭子当然要吃。他嚼了一会儿,神经病又发作了:咦,人工民歌?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他吃了几口鸭腿,又攒出嘴巴恢复了嬉皮笑脸的习惯:现在除了妈是真的,其他都有可能是假的。人工又怎么样,不人工又怎样,反正连我们自己都是人工的了。郑泽山的神经病说发作就发作了。他继续唠唠叨叨:这个世道已经被人工品侵占了。所以我现在已经无所谓。隔了一阵,他才说,狗日的我多么无聊啊。他狠狠地喝了一大杯啤酒,像是发誓一样地说:现在我全想通了,我是错误的。你老爸是正确的!

多年以后,郑泽山回到剑阁县县志办工作。他天天穿行在钟鼓楼、里仁巷和三座拱桥两座吊桥之间,很少再说话。那时我也赚够了钱,对MTV失去了兴趣,就到剑阁跟他汇合。我们正式结了婚。来参加我们婚礼的只有鞭哥等少数几个人。满脸皱纹的鞭哥手脚不太灵便地上蹿下跳,为我们找乐子。很快我们就老了,再也没有力气和别人交往。外边是无边的世界,一切都在正常运转。我们都在向死亡的方向加速前进。

郑泽山死于心肌梗塞。那时他仅仅四十八岁。我们把剑阁的特产运动进行到底了。这是我唯一高兴和骄傲的事情。在医院,他只醒过来一次。郑泽山异常清醒地对我说,要将他尽快火化,立即将骨灰扔掉,只要不扔在肮脏的地方就可以了。我直到今天也搞不明白,究竟什么地方才算不肮脏。我将他的骨灰洒在了橘岛。但愿那是一块干净的地方。

我和鞭哥、叶脉一道处理了后事。按照郑泽山的意思,砍去了刻有他名字的橘树。那棵足足四十八岁的橘树已经长得很高大,我想这可能是他太过滑稽的缘故。他有太多的笑声,他引发过太多的笑声。叶脉和我一刀刀砍去,震得灯笼般的红橘扑扑直跳。这个人终于走了,再也没有留下一点凭证。我们没有孩子。随着他妹妹的离去,关于他的传说全部绝迹了。

我回到了上海,我回到了三百年后。我又一次回到了陶亚凡。我从梦境考古证据中,生拉活扯编造了郑泽山的美妙死法。愿他的灵魂安息,假如他真的存在过。我的秘传到此结束了。再见,朋友们。

回忆将来

(者逸风《剑阁志》最后一章)

经过三十梦里,郑泽山从遥远的上海回到了剑阁。他经过三座拱桥和两座吊桥中的某座桥梁,三拐两转来到了剑阁师范学校,逢人就问鞭哥在哪里。但没有一个人能够告诉他确切的答案。看起来人人都不知道谁是鞭哥。郑泽山很诧异,就径直来到鞭哥的住地。推门进去,看见一对男女正在床上忙乎。男人站在床下,女人跪在床边。但那人肯定不是鞭哥。鞭哥没有那么高大,他完不成那样的动作。郑泽山连忙退了出来。

天很阴惨,街上行人稀少。郑泽山走在吊桥上。吊桥摇摇晃晃,看来已经年久失修了。许多商店都关着房门。他和三点式们胡闹的地方早已破败不堪。郑泽山走到吊桥的尽头时,看见了刚才在里仁巷遇见过的小米。小东西还是原来那副调皮捣蛋、似笑非笑的模样。郑泽山急急地问,这是怎么啦?人都到哪里去了?小米没有说话,只是满脸坏笑。郑泽山不由自主地跟着小米向前走去。他听见大风在头上响动,却看不见街道两旁树木的波动,也没有看见飞扬的尘土。整个大地像是刮着一场虚拟的大风。很快,他们就把依山而居的县城抛在了身后。

郑泽山看见小米忽然和一个老人走在一起。他认出来了,那是欧阳杰。二十年前下放到土门进行监外看管时,郑泽山经常和他一起玩。郑泽山在极度的恐惧中,仿佛发现了救命稻草,拼命朝着前边的老人叽里哇啦。但欧阳杰只和小米一起向前走去。

他们都到了一座光秃秃的小岛。岛上到处都是坟墓,郑泽山感到非常惊讶。他一路数过去。他看见了父母的坟墓、爷爷奶奶的坟墓,坏分子欧阳杰的坟墓。也看见了刻有“郑泽山之墓”的石碑,矗立在一座光秃秃的坟墓前。他抬起头,看见站在他面前的小米已经老眼昏花。要不是老得不能再老的欧阳杰和他站在一块,他决不会想到那是小米。

郑泽山吓坏了,连忙转身逃跑,经过了他一生中曾经经历过的许多意象。他被这些意象累坏了。他坐在路边,感到有些饥饿,就放眼找去,希望视线之内能有填肚子的东西出现。但经过三梦里,他看见了顺着麦浪踩过来的秋风。他就这样走下去,终于在意象铺呈的道路的尽头停了下来。而这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很老了,他感到花白的胡须在眼前晃动,阻碍了二分之一的视线。

五梦里的遥远航程又滑过去了,郑泽山看见小米顺着那条意象铺就的道路,踏歌而来。小米在几秒钟内很快就长大了,接近三十岁。长大了的孩子在不断地喊着:鞭哥,不要再挖了……

者罗锅的交代材料

(者逸风摘自《〈母曲〉之起源及其流变》

“附录二”)

尊敬的剑阁县革命委员会:

小民大号叫者德耀,今年72岁,绰号者罗锅,土门人。我知道这一回又犯了封建迷信罪,我不该给地主、叛徒、反革命分子郑吉南收尸送葬,更不该指挥大家唱《母曲》。那是个封建主义的坏玩意。可是,大人,你有所不知,小的也是没办法。自从我们者家夹着尾巴落草到剑阁,土门人的尸体就由我们包办。这是我的职业。我收了那么多尸,没有理由不给郑吉南收。土门人的眼睛毒,我处理不好,他们会日我妈的。

大人,你不知道我多么恨他们郑家。在我祖辈那里,这种仇恨就开始生根了。他们郑家人因为读过几本书,郑万科又中了个举,在陕西当过三年县令,就在土门横行霸道、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只是还没有霸到我们者家。但那主要是我们者家没有他们看得上的女人。说起来这也要怪他们郑家,一开始就给我们者家的始祖说了一房瘸腿女人。从那以后,我们者家就生不出好女人,也娶不了好女人。你说我有多恨他们。

我交代,我还给郑吉南治过病,把他带到了剑山的坟林里,目的是让他和祖先交流。当初说好了,治好郑吉南的病,要给我十亩田地。病是治好了,郑绍怡却只给了我两亩。那一刻我可真后悔,真该把那小子丢在坟林里不管,让他被那个裸体女人抓去!我发誓从那以后坚决不给郑家人治病了。告诉大人一个秘密,我这一次给万恶的反革命分子收尸下葬时,使了一点手脚,在他的坟坑里暗中撒了一泡尿。不光让他上了阎王殿要挨铁鞭,他的儿孙辈也肯定不会有好报。他郑家会断子绝孙的。大人,我可是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立了一功啊。我这是假借封建迷信,实行革命活动。所以我是冤枉的。还有就是在唱《母曲》时,我故意领错了调。领错了调对他郑家更没有好果子吃。

说起来我倒是不那么恨郑吉南,我最恨郑绍怡那个老色鬼。他带领我们打教堂,口头上说是为了捍卫《母曲》,是为了赶走闵得我,其实他是想弄人家黄三姑。大人,你说我的命有多苦,都说好马配不了好鞍,孬马能配好鞍。他福禄是什么东西,就配上了黄三姑,我却只能找一个丑女人。我也是一匹孬马呀。

事情到了今天的份上,我就全部坦白吧。我也在打黄三姑的主意。有一段时间,我天天做梦都在弄她。郑绍怡也想弄,只是他当了族长,狗胆也就大了。福禄死后不久,郑绍怡就天天守在浮桥边,等做过晚课的黄三姑过桥回家时,他就从背后把人家给弄了。黄三姑躬腰爬背,却挡不住来自后边的冲击。这是我亲眼所见。当时我也想收拾郑绍怡,可他是族长。我没有那个狗胆。没有和地主分子斗争到底。

后来政府还把郑绍怡追认为开明地主,就是因为他攻打教堂有功。大人,他哪里是爱国,分明是爱B。虽然闵得我也弄了黄三姑。可人家是在代替上帝弄,他郑绍怡又算个什么东西!这个事情大人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黄三姑。我也想弄黄三姑,所以等闵得我走了之后,也就信了上帝。其实我哪里知道什么是上帝,我只是想弄黄三姑罢了。

我是杀了郑绍怡,可那也是没法子,我只得那么干。这笔账要记在国民党和蒋介石头上。是蒋介石他们逼我的,我不干就要砍我的头。这件事在追认郑绍怡为开明地主的时候,我已经在局子里对人民政府说清楚了,连郑吉南都去作了证。我有政府颁发的红头文件。一直藏在我床下的一只破棉鞋的鞋垫下。

砍了郑绍怡的头后我大醉了一次,等酒醒了之后,发现我还真该砍他。砍对了。狗日的,拖欠我的土地,弄了我的梦中情人,他活该。但今天下午,在革委会的耐心教育下,我知道自己错了。我杀了一个爱国志士。不管是有意无意,我都承认有罪。我请求革命委员会不要杀我。只要让我活着,我一定老实交代。想让我怎样交代我就怎样交代。其实我已经老实交代了。

我还要向人民政府揭发一件事情:别看郑吉南的孙子在钟鼓楼上批斗了郑吉南,但批斗稿是别人写的。我怀疑就是郑吉南写的。他们是在和人民政府耍拖刀计和苦肉计——究竟是什么计,大人你说了算。郑泽山那个小狗日的也不是好东西,他天天追着我喊者罗锅。等我去收拾他吧,跑得比兔子还快。大人,小的的腿不好使。郑泽山这个小狗日的一定会把仇恨记在心里。我在钟鼓楼下听他读批判稿时,就看出来了。我提醒革命委员会注意他以后的动向。

人民公敌者德耀(手印)

郑吉南在剑阁县革命委员会

的交代材料

(陶亚凡摘自《郑泽山民俗学论文选集》

“学术自述”)

尊敬的剑阁县革命委员会:

我是土门人,叫郑吉南。我的成分是地主,历史前科是叛变过革命。这一次扭掉革命委员会的高音喇叭,也纯属反革命报复行为。我一定要从灵魂深处挖根源,在灵魂深处闹革命。我好不容易认真劳动,夹着尾巴做人,才承蒙人民群众看重被推选为劳动模范,没想到内心深处反人民的本质并没有改变,一到关键时刻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我亏啊。我夹了那么久的尾巴又把我害惨了。同志,你们就帮我把它砍掉吧。

现在我要揭发,那个叫王思陈的反动分子、反动学术权威,是在利用封建残渣恶毒诽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因为《母曲》的确是封建毒素。我也认为它是毒素。只有帝国主义才会利用它愚弄人民——比如闵得我。难道革命委员会也要愚弄人民吗?而这个恶毒的逻辑就是王思陈的逻辑。他出过国,肯定和帝国主义有勾结。我请求组织上立案调查这件事情,揪出这条戴眼镜的毒蛇,附带也能还我一个清白:我扭掉高音喇叭,是为了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斗胆建议:抓捕那个上海小男人,将他绳之以法。我怀疑他有里通外国之罪。他的裤裆那么大,又没得疝气(听说他在上海有一个女儿,这就是明证),穿那么大裆的裤子干啥?他一把年纪了,女儿才两岁多一点,他那么大的裤裆是干什么用的?我怀疑那里边藏有发报机。帝国主义技术先进,把一个发报机藏在裤裆里,完全可能。

此次摘喇叭的行动之所以没有勾结欧阳杰、龚煦笛,是我觉得他们根本不配。欧阳杰算个什么东西?反革命而已,还有作风问题。刘新平尸骨未寒,他就睡在了人家老婆的床上。刘新平和龚煦笛都是他的学生。真他妈乱伦。虽然老师和学生恋爱、结婚也可能是佳话,比如我们的文化旗手鲁迅和许广平,但他欧阳杰哪配?她龚煦笛又是什么东西?一个可耻的叛徒罢了,还是国民党特务的老婆,是双重的反革命,还有作风问题。我虽然也叛过变,也反过革命,可我是爱国志士的儿子,我父亲为了抗击帝国主义的反动势力悲壮地牺牲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比起他们来还算根红苗正。我怎么会喊他们一起去摘喇叭呢。

我还要揭发:我怀疑刘新平的死和欧阳杰、龚煦笛有关。他们二人早在民国年间就有勾搭了。龚煦笛能混进共产党内,也是靠了和欧阳杰的勾搭。幸好她经不起考验,和我一样叛变了,也露出了狐狸尾巴。虽说人民群众把刘新平是打得狠了一些,但这家伙几十年来挨打都成习惯了,早练就了一身金刚不坏的排挡功。轻易不会因为挨打死去。所以我相信是欧阳杰下的药,他有那样的动机;或者就是龚煦笛下的药,她几十年前就爱上了欧阳杰,她也有那样的动机。但我以为欧阳杰下药的可能性更大一点:因为欧阳杰的老婆正好死了,欧阳杰的把把又从来不想闲着。究竟谁更有动机,革委会说了算,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人民公敌:郑吉南(手印)

故意伤人者、盗墓者鞭哥

的交代材料

(者逸风摘自《〈母曲〉之起源及其流变》“附录三”)

尊敬的剑阁县公安局:

我是剑阁师范学校的历史教师,外号叫鞭哥。我痛恨那些给我起了这个外号的臭杂毛们。他们盗用了牛鞭的淫秽涵义,妄图安在我身上。我因强烈反抗无效,现在它已经被安放在了我头上。我为此打过不下十次架,仍然无济于事。人言可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现在搞得我都没办法记住自己的真实姓名。我好像姓阎,阎王的阎,阎锡山的阎——我一直以他们为榜样,所以姓什么我还记得住。我不是故意搪塞你们。现在连我的学生都叫我鞭老师。这会儿我就更加糊涂了。

我交代,我不是故意要伤害那位长了一双三角眼的人。是因为他几次缠着我要我交出个金罗汉,我被他缠烦了,更是为了挽救郑泽山,才给了他的脑袋一啤酒瓶子的。

前天,三角眼随郑泽山来到了剑阁——天知道他是怎么认识郑泽山的。郑泽山一到我的房间里,就大声喊:亲爱的鞭哥,找你要金罗汉的人来了。我连忙起身迎接。三角眼还没等我和我的兄弟哇噻寒暄,就一把抓住我的领口,要我交出金罗汉,还说他已经去看了者家的墓,早就被人盗了,并且他敢肯定,做这件事情的就是我。要我交出罗汉。还威胁我说,局子里总能说清。这是第一次。

到第二天,三角眼又来找我。他说着说着就哭了,他说他寻找金罗汉已经找了二十几年,他们家人已经找了好几辈子,如果我没有拿,这条线索就断了,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所以肯定是我偷了。我要不给他,他也就不准备活了。临死前还一定要把我别在他的裤腰带上。理由是他的线索一点都不会错,因为不管他走在哪里,都有他的祖先给他指路。何况除了他们那里,几十年来他只知道剑阁人会唱破鞋歌。我听了气不打一处出,就对他说,者家的后人还在嘛,你在剑阁凡是看见瘸子、瞎子、麻子、癞子只管抓住问,肯定能问出个结果。他说他早就去过者家,那里的确什么也没有。我说你这是什么混蛋逻辑?想钱我理解,但逻辑还是要尊敬的嘛。他大喊道:逻辑?你讲的是什么黑话?我可不怕黑道,我他妈就是黑道!我又好气又好笑,就开陈布公地对他说,我的确掘过好几座墓(人民政府已经处理过这件事),也的确挖过者家的墓,但除了骷髅,什么也没有见到,土门人真他妈穷。我白花了精力不说,担惊受怕不说,到现在连买探雷针的钱都还没有赚回来。你说我亏不亏?三角眼仍然纠缠,说这辈子哪里都不去了,就住在我这里,除非又有新的线索。这是第二次。

我把郑泽山找来,劈头盖脑一顿臭骂。三角眼说,鞭哥,昨天我上街找到了好些姓者的瞎子、瘸子、癞子、麻子,但他们都没听说过什么金罗汉。到了这时候,郑泽山这个蠢货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也把三角眼狠狠臭骂了一顿,说他是个疯子。但三角眼跳起脚就要揍郑泽山。我一看情况危急,就顺手抄起一个空啤酒瓶向他脑袋轻轻一砸。谁知道现在的产品质量太差,就那么一下,瓶子就碎了;三角眼的质量也太差,他也应声倒地了。我知道我犯了错误,不该打人,缴多少罚款我都认,反正我一个月的工资只有250。

我恨死了郑泽山,处处坏我的事情。凡跟他一起做的事情,无论好坏,没有一件是成功的。尤其是坏事。他是个典型的扫把星。此人从小不务正业,喜欢写点歪诗,所以直到今天还是一副球不啰嗦的样子。即使当了博士,也球没名堂。写歪诗时,把我给局长大人送的两瓶酒都写了进去,学民俗学呢,又把三角眼给我引了进来。这一回又是为了救他才犯下了这个错误。我建议一定要追究他的责任,因为我的错误的起因就是他。

剑阁师范教师阎鞭哥(手印)

闵得我神甫的忏悔录

(陶亚凡摘自《郑泽山民俗学论文选》“附录A”)

万能的、至尊至圣的主:

你卑微的仆人、无能的仆人在这里向你忏悔。他不远万里,遵从你的命令从罗马赶到黑暗的、有待拯救的东方,来到了一个叫做剑阁的地方。但愿在天国的地图上能查到这个地名。他在这里盖了教堂,修了浮桥,传了十年教,却没有发展到什么信徒。除了你的仆人的无能,这里的刁民缺乏对主的信仰准备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这伙野蛮人相信尸体,他们给每一具尸体都赋予了过于庄重的象征意味。所以收尸人在这里也胆敢自称上帝,自称是所有灵魂的大门和把关者——经过他,人死后的灵魂才能回到他们的故乡。我和那个魔鬼样的收尸人有过一次辩论,但他根本就不懂任何拯救的涵义。我只好看着他一天天腐烂下去。

这里的野蛮人还相信巫术,有着典型的器物崇拜癖好:他们居然崇拜卑微的、低级的橘树,崇拜自己的乳名。他们的乳名听上去要让文明人笑掉大牙:什么阿猫、阿狗、阿猪的都有。更要命的是,他们还崇拜一首原始的、粗糙的、无聊的民歌,他们叫他《母曲》,意思是第一支歌。这里的人民是多么的无知,要在这里传达你高贵的旨意该是何其困难。尽管我对在这种愚顽不化的地方传递你的福音,也做好了巨大的心理准备,但结果我仍然失败了。

……他们焚毁了教堂,他们的人也被当局杀了几个。我秉承您伟大的仁爱,去规劝过他们的官员,请求他们不要杀人。我告诉他们说,上帝自从发怒降下了一场大洪水后,发誓再也不杀一个人了。但他们不听,还说,对付刁民,只有让他们自己人杀自己人,才是最好的办法,才能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那个原先和我辩论过的收尸人充当了临时刽子手:这些野蛮的、来不及完全进化的人啦。

万能的主,我要向您忏悔:我在传教期间还和一个教民发生过性关系。我在和她运动的过程中,还暗中代表了您,把您的精神注入到了她体内。她爱上了我,因而也就是爱上了您。作为神学博士,我知道这是可能的:因为我的一切都是您的,除了我满身的罪孽。求您原谅我,因为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对你的存在的伟大证明。

万能的主,我多次在黄昏的橘树林中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她有时是以女人的模样出现,有时则以处女的方式现身。有时甚至就是我在土门村见过的某一个女人,只是没有穿衣服。我没有想到,她们赤裸之时竟然是如此美丽,像没有一丝破绽的小鹿,从对面的剑山飘过来。有几次还来到了我的眼前。我甚至都快要触摸到她了。我把她(应该是她们)当作了东方的维纳斯。但这个美女从来没有说过话。有时她的身后还会跟着一个比她稍高一些的男孩子;在她单独一人时,她肩头会站着一个小红人。我现在已经无法判断我看见她的时候,是在现实之中还是在梦里。我那时甚至愿意随她而去。求您饶恕我:那一刻我甚至忘记了你。

愿我的忏悔能获得您的恩准,愿您能早日下旨让我带回到罗马。我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我就先忏悔到这里吧,我现在要去看看有没有裸女出现,在这块被您遗弃的荒漠上,她成了我唯一的安慰……

郑泽山长诗《剑阁》的结尾

(者逸风取自《〈母曲〉之起源及其流变》第五章)

在剑阁,我丢下了许多渺小的残留物,

会被后起的人们收藏。

在剑阁,你可以变坏,允许你变坏。

在剑阁,我失去了也得到了。

在剑阁,一切都将从头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