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语文教学(这里主要指中小学语文教学)历经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与时下的政治改革、经济改革、社会改革一样,似乎进入了一个裹足不前的停滞时期。考其原因,可能是因为一切围绕着考试、围绕着升学的功利教育抑制了教师的变革热情,可能是因为许多换汤不换药的所谓教学改革让教师看穿了它们的虚假,也可能是眼下的评价机制使教师满足于按部就班、默守陈规,等等,但可能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时下我们找不到对当代语文教学改革具有方法论意义的理论,缺少这样的理论支撑,即使有心进行改革,也只能是修修补补,小打小闹,徘徊于低水平,难以有所突破。
其实,这样的理论早就有了,却被我们语文教学冷落了几十年,它就是符号学。
一
尽管关于“符号”的认识,东西方先哲早就有所论述,但是,现代意义上的符号学则被公认为起源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是由瑞士学者费尔迪南·德·索绪尔和美国学者查尔斯·桑德斯·皮尔斯共同完成的。美国学者约翰·迪利说:“按照通常的识见,如果说笛卡尔是17世纪初现代哲学之父,那么,索绪尔就是20世纪初的符号学(semiology)之父,而查尔斯·皮尔斯则是与索绪尔同期的符号学(semiotics)之父。”[1]在索绪尔和皮尔斯理论的基础上,近百年来,符号学理论逐渐完善和成熟。
何为“符号”?何为“符号学”?论者早已连篇累牍,本文无意作过多的引用和阐述,只需要强调一点的是,著名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把人定义为“符号的动物”,他说:“符号化的思维和符号化的行为是人类生活中最富于代表性的特征,并且人类文化的全部发展都依赖于这些条件,这一点是无可争辩的”。[2]卡西尔揭示了这样一个问题,即人的一切活动都是“符号化”的活动,人的一切追求都可以通过“符号学”得到解释。因此有人认定“说普天下学问都是符号学的范围,不是没有道理,因为都卷入意义”,[3]如果此说不是夸张的话,则足以说明符号学在当代理论界具有极高价值,它的地位也因此与日俱增,符号学界甚至放出这样的话:“二十一世纪是符号学世纪。”[3]
符号学研究者认为,符号学的成就有理由得到学术界的推崇,英国哲学家比尔兹利说:“从广义来说,符号学无疑是当代哲学及其他许多思想领域最核心的理论之一。”[4]台湾学者周庆华说:“世间学问的发展,以符号学的形塑最具‘整体性’兼‘综合性’特征。它以符号的物质性及其使用、符号的表义过程和信息交流、符号产生的社会文化背景等为关注重点,不但提领了一切学问形态,还深入发掘一切学问的动态实演。就整体性、综合性而言,再也找不到一种学科可以跟符号学相比。”[5]可见,符号学对于各门学科都具有广泛的指导意义。它可以用于工业、农业、医学、军事等领域,比如有建筑符号学、交通符号学、烹饪符号学、广告符号学、服饰符号学、军事符号学,等等。但是,综观符号学在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中的适用性,不少学者认为,符号学更适用于人文社会科学。王铭玉说:“20世纪60年代以来,人文科学的‘科学化’趋势愈加明显。符号学的目标正在促进社会人文科学的精确和科学化。”[6]赵毅衡把符号学研究的对象分为四对八个领域:人文领域/科学领域、语言领域/非语言领域、叙述领域/非叙述领域、理论领域/应用领域。他说:“从定义上说,符号学应当包括所有这四对领域,每对中的前者即是符号学的工作重点。理论符号学的任务,是给所有人类寻找意义的活动(也就是整个文化的研究)建立一个公分母,寻找一个共同的理解方式。但可以卓有成效地应用符号学的领域,是与自然科学相对的‘文化学科’,或‘人类科学’(HumanSciences)。”[3]也就是说,举凡人文社会学科如政治、历史、伦理、宗教、文学、艺术与符号学的关系更为密切,或者说符号学对研究它们更有着普遍的方法论价值和重要的指导意义,至今也确实在这些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符号学取得相当大的成就。所以,我们现在能看到已经得到长足发展的社会符号学、历史符号学、法律符号学、电影符号学、音乐符号学、宗教符号学、心理符号学等等,但是遗憾的是至今还没有教育符号学,更没有教学意义上的语文符号学。
二
其实,语文与符号学的关系是非常紧密的。
符号学与语言学本来就有着不解之缘。语言符号学的著名学者王铭玉说:“从索绪尔提出符号学的构想、皮尔斯建立符号学体系起,语言学与符号学就有天然的联系。”[6]这就从源头上确认了符号学与语言学的关系。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给符号下过这样一个断语:“我们把概念和音响形象的结合叫做符号。”[7]他这里说的符号其实就是语言符号:“如果我们能够在各门科学中第一次为语言学指定一个地位,那是因为我们已把它归属于符号学。”[7]“依我们看来,语言的问题主要是符号学的问题,我们的全部论证都从这一重要的事实获得意义。”[7]可见索绪尔是把语言学看作是符号学的子学科,语言学的问题可以通过符号学理论得到解决。符号学者巴尔特说:“我们可以把符号学正式定义作记号的科学或有关一切记号的科学,它是通过运作性概念从语言学中产生的。”[8]他还认为各种文化符号学讨论归根结底是语言问题,他说:“人类语言不仅是意义的模式,更是意义的基石。”因此,符号学研究的是“当事物与语言相遇时会如何”。[9]陈勇说:“我们认为,符号应具备物质性(符号能指是一种外现的物质形式)、规约性(指符号能基于一定的社会规约为解释为另一事物的代替者)、意图指向性(指符号的发出和运用不是盲目的,而是有一定的意向性)、解释性(符号之所以成为符号,必须有相应的解释者作为前提)等相关要素。显然,语言符号是其中最为典型的符号类型。”[10]于是,有人干脆直接这样说:“符号学所研究的符号主要是人类的语言。”[11]因此,我们可以从两方面看到语言在符号学研究中重要性,一方面是,一门叫做“语言符号学”的学科方兴未艾,把符号学诸多范畴引入语言学,使语言学的研究别开生面;另一方面,所有的符号学研究的成果,无一例外地不是用语言来表达,来写作的。总之,语言现象既给了符号学以理论上的诸多启发,又成为符号学研究的重要对象。如果“语言学是元符号学”此说不谬,那么我们说,符号学是与语言学关联度最高的一门学科。
既然如此,符号学与语文就有着特殊的关系。不妨先从“语文”这一学科概念说起,上世纪六十年代著名教育家叶圣陶先生这样解释“语文”:“平常说的话叫口头语言,写到纸面上叫书面语言。语就是口头语言,文就是书面语言,连在一起说,就叫‘语文’。”[12]这样说来,“语文”就是口头语言与书面语言的合体。再看《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语文教学大纲》,开头即这样说:“语文是最重要的交际工具。”[13]而这与语言学的定义如出一辙,胡裕树在《现代汉语》一书中说:“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14]陈原在《社会语言学》中说:“语言属于社会现象之列,这意义就是它为整个社会服务,因为它是一种交际工具。”[15]由此可见,语言与语文有着很大的重叠性,语文所教的内容根本离不开语言。因此,如果符号学能够解决语言的诸多问题,则一定会对语文教学产生重大的启示。当然,语言学与语文教学还是有所区别的,语言学研究的是静态的语音、词汇、语法、修辞等语言现象,而语文教学所面对是一个个由语言组成的文本,以及通过对这些文本的解读,如何培养学生听、说、读、写的能力。但是,语文教学无论是所使用的文本,还是教学中的语言交流,还是离不开语言学的研究对象——语音、词汇、语法、修辞,只不过它是语言的综合和运用罢了。正是从这一点上说,符号学对语言的研究,为语文教学提供了可以利用的成果和可资借鉴的方法。
三
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在研究方法是的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后者精确而前者模糊,这也常成为自然科学研究者诟病人文社会科学的口实。于是,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者,一方面坚持认为人文社会科学有别于自然科学,无法进行自然科学的那种精确计算式的研究,另一方面也并没有放弃寻找精确研究人文社会科学的理论和方法,而符号学恰好提供了这一理论和方法,有人甚至这样说,符号学“其在人文社会科学中的地位相当于数学之于自然科学,符号学应当为人文社会科学提供精确的概念体系和有效的分析工具”。[16]而比较克制的说法则是“可能符号学没有如数学那样判然绝对,但是符号学的确具有强烈的‘可操作性’特色,使它适用于全部人文与社会科学”。[13]作为人文社会科学的语文教学领域,人们也一直盼望能有着更科学、更精确、更具操作性的理论和方法,而符号学则不期而至。如前所论,如果说符号学在人文社会科学诸学科中更适用于语言学的话,那么,它一定很适用于语文教学。
其实,在语言领域符号学已经取得了不俗的成绩,这里有专著《语言符号学》(王铭玉)、《汉字符号学》(黄亚平孟华)、《篇章符号学:理论与方法》(陈勇),也有论文《语言符号,意义和经验知识》(朱志方)、《语言和言语——语言学整体型研究的符号学范式》(王斌华)、《语言象似性的符号学分析》(赵亮)、《汉字理据重构及构形学、符号学阐释》(史文磊金硕),等等,以至于语言符号学已经成为当代中国符号学研究的一个重镇。这一切都应该成为语文教学可资利用的重要成果,然而,这又是不够的,因为语文教学真正意义上的变革和创新,必须从符号学那里得到原创的方法论指导。
显然,符号学如果没有方法的意义和价值,它就不可能像约翰·迪利说的那样,对哲学产生“冲击”。有人说:“符号学首先是一个方法论问题,符号学之所以是一门独立的学科,就是因为它具有独特的研究符号的方法。”[17]经过近百年的发展,符号学的理论体系逐渐丰富和完善,从方法论意义上被概括为一些重要的范畴。比如著名符号学者赵毅衡曾称号学概括成这样一些可资推演的方法,“任意性与理据性”、“伴随文本”、“双轴关系”、“标出性”等;[18]而陈勇则认为符号学在方法论上这样一些特征,即结构主义的态度、二元对立的研究方法、常体和变体的二分观念、组合和聚合的二维思想、符号学三分法原理。[16]限于篇幅,我们且以“组合和聚合的二维思想”(即赵毅衡所说“双轴关系”)为例,一睹符号学的理论范式,“组合以语言的线性特征和以两个或几个在现实的系列中出现的要素为基础,具有空间延展性;排除了同时发出两个要素的可能性,组合结构涉及到各个不同的层次;所有的组合都遵循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即每个符号素的前后排列是依照区别原则构成的。聚合则把不在现场的要素联合成潜在的记忆系列,是彼此之间具有某种共同性的要素在记忆联系起来形成的由各种关系支配的集合;聚合遵循的基本原则是,每个符号素是依照共性原则构成聚合系列的。适合两者的分析程序分别是切分和分类。”[16]这一理论为分析这个世界上任何符号的组合提供了方法。如果将这一原则用在语文教学中,小到可以解释一个词的组合和聚合,中到可以解读一篇文章的组合和聚合,大到可以分析一个文本在整个文本世界中的组合和聚合。
这里只是聊举一例,从中可以看出符号学独特的方法论价值,如果我们深入领会并全面地掌握了符号学理论,一旦用于语文教学,则不仅可以为语文教学方法开启改革的大门,还将会对语文课程的设置、语文教材的编选等事关语文教育的方方面面,产生重要的影响,带来全新的面貌。
是到了建立一门语文符号学的时候了。
参考文献
[1] 约翰·迪利.符号学对哲学的冲击.周劲松译.成都:四川出版集团,2011.
[2] 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3][22] 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4] 转引王铭玉.语言符号学.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5] 周庆华.语文符号学.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1.
[6] 王铭玉.语言符号学.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7] 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8] 罗兰·巴尔特.符号学原理.李幼蒸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
[9] 罗兰·巴尔特.流行体系:符号学与服饰符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10] 陈勇.篇章符号学:理论与方法.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0.
[11] 王海山.科学方法百科.台北:恩楷股份有限公司,1998.
[12] 转引李杏保顾黄初.中国现代语文教育史.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04.
[13] 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语文教学大纲.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
[14] 胡裕树.现代汉语.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
[15] 陈原.社会语言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16] 陈勇.略论符号学分析的方法论实质.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6.
[17] 严志军张杰.西方符号学理论在中国.外语学刊,2010(6).
[18] 参看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