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何处(三)

2013-12-29 00:00:00邓瑞芳
南风 2013年4期

(6)

那天晚上,朵莉坐在饭桌前,沉默地打量着她的母亲,她穿梭在厨房和堂屋里,正忙着往桌上摆饭,她做了朵莉喜欢的卷饼,把烙好的薄饼卷上炒好的辣白菜,十分好吃。就连顾盼盼以前部夸赞过她母亲做的卷饼。她穿着深蓝色毛衣,系着小碎花的围裙,低头的时候漆黑的头发从两颊滑落下来,每当这时,她就抬手将它们别在耳后,继续低头做事,有时会对着朵莉微笑一下,朵莉觉得,她的母亲,真是好看啊,她的眼睛,她的笑容,简直就是朵开不败的花,多么美丽。她以前甚至觉得骄傲,有这样漂亮温柔的母亲,还有她优美的舞姿,任谁都觉得骄傲吧。

眼前的女人,在她的心里,一直都是温柔贤良的,可是此刻她再看她的母亲,心里却渐渐涌上来一点点的冷。是的,这深秋的天气原本就冷,然而现在却更加冷。朵莉仍然看着她母亲,心里用了一个“冷”字,是的,没有别的,只有冷。双重的冷,多么贴近她此时的心情。她正在失神,听见母亲唤她:“朵莉?快吃饭了,要趁热吃,一会就凉了。”你听,这充满母爱的关切的声音,听起来多么温暖。然而,再也不一样。朵莉的唇角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原来她母亲辞职,只是为了能够与她的情人约会,她是为了他才留在家的。是她太傻,是她高估了自己和父亲,竟以为人家是因为她们父女的亲情而留。

即使这样,她还是看着母亲,她一定要听到母亲亲口对她说出事实。她轻声地问:“顾盼盼说的足真的吗?”

秋七蕙站在饭桌边,手里还拿着一只空碗,听到朵莉的话,她的手轻轻抖了抖,险些将那只碗打碎在地,她没有看朵莉,只是低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是真的。”马上转头看向朵莉,又说道:“我不想骗你,你听我解释……”

朵莉却微笑着站起来,对着她的母亲,就那么静静地笑着,由起初的无声,渐渐笑出了声,连她自己都奇怪,她怎么可以笑得出来,怎么可以?她咯咯地笑着,几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这是她成长以来最好笑的笑话,最可耻的笑话,她多么想哭,可是她却只能笑着,无法抑止。寂静的屋子里,只听得见女孩尹朵莉的笑声在盘旋着,一直挤到了窗外。

经顾盼盼那么一闹,院里的人都知道了秋七蕙和顾竹生偷情的事。秋七蕙每次看到朵莉的时候,都刻意地避开她的眼睛,她觉得朵莉的眼睛里藏着很多细小的绣花针,那些针随时都会刺痛她。

那个多事的十六岁,在朵莉和顾盼盼的吵闹与纠结里,疼痛的过去了。

第二年元宵节刚过,顾盼盼父女就被鲁大姐下了退房令,要他们在一天内搬离她的房子。她站在西二楼上,两手叉在她肥胖的腰上,神气地看着朵莉家的方向大声叫嚷着:“你的男人就快没地方住了,你还能在屋里坐得住啊?自己有男人,还要勾搭别的男人?我都替你害臊!”然后又跑到顾家,跟顾竹生做交易,如果顾竹生肯娶她当老婆,他就不用搬家,房子也归他。顾竹生正在收拾东西,听到这话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鲁大姐粗暴的骂声立刻就从窗子里飞了出来:“简直是不识抬举,你哪只眼睛瞎了,有我这样一个黄花闺女你不要,你偏要去跟一个有夫之妇乱搞!后悔死我了,可惜我那些饭了。你们收拾东西快点走!”

顾盼盼淡淡地朝她笑道,“鲁阿姨,你看起来跟朵莉的妈妈小不了几岁,都这个年纪了,还是黄花闺女?也太丢人了吧?你没有结过婚,难道也没有男人追求过你吗?”鲁大姐转身拉着她的胳膊说,“盼盼,快帮我跟你爸说说,啊?我求求你了,看在我以前老给你端饭的份上,你帮帮我吧,你看,那个秋七蕙她有老公有女儿,她怎么可能给你当妈,只有我合适给你当妈,对不对?只要你爸跟我结婚,你们就不用搬家了,这房子以后就是你们的了。”顾盼盼掠了她一眼,说,“真是没见过,哪有求着给人当后妈的?再说,我不需要妈。”

顾竹生和顾盼盼还是搬了出去。但一时半会能搬到哪里,鲁大姐是早晨才叫他们走的,就半天的时间,根本来不及找房子。所以秋七蕙就让他们搬去了郊外那间老屋。虽然有地方住了,但是顾盼盼上学却远了。顾竹生正在发愁的时候,朵莉却提出让顾盼盼住到她家去。虽然她痛恨顾竹生,但是从小没妈的顾盼盼却值得她同情。

她和顾盼盼的关系出奇地好了起来,但她跟秋七蕙的关系却一天天僵化。除了迫不得已,她几乎很少跟秋七蕙说话。有时候秋七蕙做了饭,只要朵莉不高兴,她就将盘子碗筷全部摔到地上,然后坐在旁边的椅子里,面无表情地看秋七蕙蹲在地上清理残局。至于朵莉的父亲,他因为常常在农场,对于家里的事,他并不清楚。朵莉怕他伤心,犹豫之下没有告诉他。不久后的一个周末,朵莉的父亲回到家,那天早晨秋七蕙出去买菜,朵莉和顾盼盼早早就去了学校补课。鲁大姐看他一个人在家,就跑到他家,将秋七蕙和顾竹生的事全部告诉了他,还说,顾竹生现在就住在秋七蕙父母的老屋里。朵莉的父亲听了将信将疑,第二天悄悄骑了自行车跑到老屋去看。果然顾竹生正在里面弹琴。看到朵莉的父亲,他站起来,愣了愣,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点什么,朵莉父亲的拳头就挥了上来。

那天晚上,朵莉的父亲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快睡觉的时候,秋七蕙给他打了洗脚水,他把脚刚放进去,就立刻拿出来,然后一脚就踹翻了水盆,骂道:“你想烫死我是不是?然后跟你的野男人跑?”滚烫的水洒到了秋七蕙的身上,她来不及擦衣服上的水,就蹲下身赶紧将脸盆端走,然后拿拖布将地上的水弄干净。朵莉的父亲要顾竹生搬出老屋,让秋七蕙明天就去转告他。秋七蕙理亏,只埋头拖地,一言不发。朵莉在自己的屋里,她在门缝里看到这一切,嘴角露出了笑容,“活该。”她心里说。顾盼盼见她站在门口,也要凑上去看,朵莉脸一沉:“看什么,睡觉。”她冷冷地命令顾盼盼。顾盼盼虽然性格无拘无束,天生淡然落拓,直率骄傲,但内心却是天真纯挚,所以朵莉不让她看,她也就不再关心外面发生的事。

事实上,自从关系被揭露之后,秋七蕙就很少再去见顾竹生了。偶尔见面,也是万分小心和谨慎,生怕再出乱子。她想,即使她和顾竹生彻底分手,她也是脱不掉那顶红杏出墙的帽子了。在女儿和丈夫的心里,她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女人了。

朵莉为了避开秋七蕙,每天中午和下午都在学校食堂吃饭,直到下了晚自习才会回去,顾盼盼自然是听她的。两个人每天都在一起。朵莉的父亲除了周末回去辱没妻子一番之外,平常也不回家。秋七蕙现在几乎成天都是一个人。她以前不在家,家里是朵莉父女,现在她回来了,他们却都躲着她。

为了考取音乐学院,四月的时候,陈硕去了省城顺利通过了专业考试,就等着最后的文化课考试了。朵莉知道这个消息后,高兴极了,便将它告诉了顾盼盼。话一出口,她才后悔,不应该太心急,那是属于她和陈硕两个人的秘密,她怎么能告诉顾盼盼。

十七岁的朵莉,已经长成了活脱脱青春少女模样,虽没有顾盼盼长得漂亮,却亦是明眸皓齿,身材渐渐变得纤长,萌芽的乳,像两朵刚刚绽开的小花。即便穿件素白衬衣,也挡不住她的清秀气息。她每次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时候,总是一脸沾沾自喜。她相信自己的变化,逃不过窗外的每一双眼睛。

高考临近,朵莉为了让他好好复习功课,已经不去找他。高考进行了三天,朵莉在考场大门外足足守了三天,每次陈硕一出考场,她就将水杯递上去,却并不问他考试的情况。她不想给他带来压力,她相信他,相信他曾经对她许下的誓言和梦想。而她明年也要高考了,就剩下一年了,只有一年,她就能离开这个倒霉的地方了,她对自己说。她看着陈硕大口地喝水,周围都是家长和考生,大群的人簇拥着往外走。可是朵莉分明感到顾盼盼的身影就在附近晃荡,她转头四下观望着,却找不到顾盼盼,又想,学校放假后,顾盼盼已经离开她家回到顾竹生新租的家了,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高考结束后,朵莉三天两头就和陈硕出去玩。有时天黑才回来。虽然他们从小一个院子长大,这么多年都在一起玩闹,但在大家眼里,也就是邻居而已,所以朵莉和陈硕每次出去并不避嫌。有一次她和陈硕相跟着回来后,一进门,发现秋七蕙站在窗前,朵莉看了她一眼,就兀自朝厨房走去,很快又走出来,她面无表情地问:“你没做饭啊?你呆在家里不做饭干什么呢?难道又去找姓顾的了?”秋七蕙无奈地盯着女儿,说:“朵莉,我是你妈,难道我的责任就只是给你做饭吗?我问你,你隔三差五就跟陈硕出去,你跟他什么关系?那几年你们还小,我们又是老邻居,让他给你补课,互相玩闹,也都是孩子,没什么,可如今你已经十七岁了,他也长大了。你以后想跟他在一起,我也不反对,但现在还不行,你还在上学,明年就要高考,你不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却老跟他搅在一起,像话吗,再说,我觉得他外婆也不赞成你们来往。”

“说完了吗?”

朵莉倚在厨房门口,冷冷地看着她母亲,“你凭什么说这些呢?你自己的破事儿都一团糟,还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我是为你好。”

“别把自己说得一副救苦救难的样子!”朵莉恶狠狠地吼道,“你为我好?我现在都饿死了,你的饭呢?你的饭呢!不知道你整天在家干什么!”

“都是我不好。我这就去做。马上就好。”秋七蕙的语气里带着些恳切和卑微,她快步进了厨房。

“我不吃了!我看见你就饱了!”朵莉凶狠地扔下一句话,回了自己屋子。秋七蕙转身看着那扇重重关上的门,眼里的?目硬是忍着没有落下来。

八月,陈硕的录取通知书就来了,他如愿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八月底就动身去北京。临走的前两天,他因为忙着买东西,在街上见到了顾盼盼。顾盼盼没说别的,只是邀请他去她家再听她弹一次钢琴。陈硕本来要拒绝,但一想,他马上就要走了。听她弹琴也没什么,况且,他自己又那么喜欢钢琴,作为曾经的邻居,就当是告别,所以就跟着顾盼盼走了。

第二天,朵莉一大早就起来,陈硕明天就要走了,她想看看还需要什么帮忙的,还有一些东西要送给他。在楼梯口,碰到了陈硕的小妹妹蹦跳着下楼,看见朵莉手里的东西,笑嘻嘻地说:“朵莉姐姐,这些好吃的是不是给我哥哥的?这下我有口福了。”朵莉笑着点点头,从里面拿出一块奶糖,递给她:“你哥哥呢?他起床了没有?”小姑娘眨眨眼睛皱了一下眉:“哼,他昨晚一夜都没回来,害我外婆担心了一晚上,坏哥哥,不回来也不说一声。朵莉姐姐,这东西我拿上去啦。”朵莉还在思索她的话,等她回过神来,小姑娘已经提着东西走了。

他居然一整夜没回家?他去了哪里?朵莉站在原地没有动,她越想越可疑,越想越觉得恐惧。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却看到陈硕从大门口进来,她微笑着跑上去问他去了哪里。他愣了愣,说昨晚跟同学们在一起,大家告别在一起喝酒,喝多了就睡同学家了。可是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是闪烁的,表情是飘忽的。朵莉看着他匆忙走开,心里却什么都明白了。他不敢看她,他在躲闪,他在逃避,他的眼神出卖了他。她跑到巷子外面的公共电话亭去打电话,她将他要好的几位同学一一询问过,结果他们昨晚根本没有见过他。她冷笑着放下电话,他居然骗她?在这种时候他竟然对她说谎?她一面想一面朝顾盼盼家走去,她几乎是迈着大步走到了顾盼盼家。顾盼盼家新租的房子在镇南街,她帮她搬东西的时候来过一次。

一进院子,优美的钢琴声就传了出来。仍然是朵莉第一次听到的那琴声。屋里顾盼盼坐在琴前正在弹琴。朵莉没有进去,就站在窗前看着她。她的双手像流水一样在琴键上划过,带起一串串奇妙的波纹,嘴角浮着若隐若现的微笑,八月最后的阳光穿过玻璃照在她的身上,她弹琴的侧影像婴儿一样美好无邪,像春天的朝阳一样幸福耀眼。这完美的景象犹如玫瑰花上的刺,深深地灼伤了朵莉的眼睛,令朵莉在这一瞬间,改变了主意。她转身离开了顾盼盼家。

第二天,陈硕就坐火车走了。他的亲友们都去火车站送他。朵莉没有去,她躲在窗户后面平静地看着他被亲友们簇拥着走出院子。

几天后,文工团的女团长突然上门找到了秋七蕙,说团里收到了匿名信,信里指顾竹生跟有夫之妇乱搞男女关系,生活作风有问题,并且每个办公室都有一封,影响非常恶劣,现在团里都快炸锅了。她皱着眉头对秋七蕙说,小秋,你了解这个人吗?本来我看这人在音乐方面很有才华,钢琴弹得极好,他帮我们作的曲大家也很喜欢,又是你推荐来的,本来还想给他转正,可谁知生活中他居然是这样的人,现在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如果不开除他,实在难以服众。小秋,请你理解,我也没办法。

秋七蕙彻底懵了。是谁呢?是谁写了匿名信?她好不容易才帮顾竹生弄到这个工作,可现在都被这封匿名信给毁了,肯定有人存心要跟他过不去,否则,那信上为什么只提顾竹生而没提她的名字呢?写信的人显然是顾忌着她。那么是谁?难道是朵莉的爸爸?他几个月前就知道了她和顾竹生的事,他当初也打了顾竹生,又叫他搬出老屋,如果要举报当初就举报了,何至于等到现在?如果不是朵莉的爸爸又是谁?秋七蕙想来想去都想不出背后捣乱的人。

顾竹生失业了。名声也给搞坏了。在梅洱镇找工作就更难了。有一次下了晚自习,朵莉看到顾盼盼,上前打招呼跟她一起走。顾盼盼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神依然是她一贯的淡漠。她背上书包跟朵莉走出教室。一路上,朵莉不停地说话,顾盼盼却一直保持沉默。走到十字街口的时候,顾盼盼忽然说了句:“我爸爸的工作没了。”朵莉吃惊地看着她,观察着她的表情,然后小心地问:“你,很难过吗?”顾盼盼点点头,在昏黄的路灯下,她的眼里似乎有雾气蒙上,两颗大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朵莉安慰着她,叫她赶紧回家。看着顾盼盼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朵莉的唇边泛起一抹隐约的笑容,她想起那天在窗外看到顾盼盼弹琴的幸福的样子,她对她那么好,甚至为了方便她上学,让她住到自己家里去,可是顾盼盼呢?她竟然背着她引诱陈硕,既然这样,她就要给她点颜色看看,她不会直接找她的麻烦,她要慢慢地,不动声色地,将她的优越感和幸福感摧毁,不然,她以为她是好欺负的么?

(7)

自从顾竹生失业之后,顾盼盼似乎也变得消沉起来。虽然表面上还是那副淡然的样子,但朵莉知道,只要她父亲的境况不好,她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像连锁反应,搞不好秋七蕙心里也会受到影响。然而朵莉没有料到,她还未来得及享受报复的快感,另一个噩耗就传来了。顾竹生死了。

那天朵莉正在家午睡,忽然从梦中惊醒,梦里是顾盼盼湿淋淋站在大雨中的样子,就在院子里,她站在那棵槐树边上,倾盆大雨顺着顾盼盼的脸和身体浇灌下来。可是顾盼盼站着纹丝不动,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朵莉不知她为何会做这样的梦,但这个梦确实吓到了她。难道顾盼盼出什么事了?她被这个梦困扰了一整天。第二天下午,就传来顾竹生的死讯。是鲁大姐带回来的,傍晚她推着自行车急急忙忙地跑进院子,惊慌失措地叫道:“不好啦不好啦!出大事啦!顾竹生死啦!”

屋里的人哗啦一下都跑到院子里去。秋七蕙刚做好饭,正往桌上端菜,听到外面的声音,手里的盘子啪的掉下去,摔了个粉碎。那天是星期天,朵莉也在家,她听到这个消息,也愣住了,她慢慢地回转身,盯着窗外一群七嘴八舌的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原来顾竹生失业后,到处找不到工作,他被开除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几乎没有单位愿意聘用他。他几经周折,去了一个建筑工地打工,在工地上拉砖头。刚去了还不到一个月,那天他推着一平车砖头刚到工地的楼下,就从楼上掉下去一块水泥板,他来不及躲开,当场就被砸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她只是想利用顾竹生惩罚一下顾盼盼,只是惩罚一下而已,可是他居然死了。她即使再痛恨他,也没有想过让他去死啊。朵莉恐惧极了,她强迫自己坐下来镇静地吃饭,可是她的手抖得厉害,连筷子都握不住。她将两只手握在一起用力搓,搓得手都红了,可是那双手似乎已经无法控制,不听她使唤。第二天她去上学,顾盼盼的位子果然空着。整整一天,她都神思恍惚,每隔几分钟就会扭头去看一眼顾盼盼的座位,她的座位明明是空的,可是朵莉每次去看,都好像看到顾盼盼还坐在那儿,眼神淡漠地盯着自己。有几次,朵莉走在回家的路上,都想去看顾盼盼,可是她不敢,有一次都走到院门口了,站了好久,都没进去。她站在大门口,表情呆呆的,她甚至希望能再次听到那优美的钢琴声,那琴声是代表顾盼盼安好的象征。可是怎么会呢?这样的情况下,顾盼盼怎么可能还有心情去弹琴。

顾盼盼一连几天都没去上学。朵莉天天去,可是老师讲了什么,她一句都不知道。她想来想去,只好去找陈硕的外婆,请她看在曾经邻居的份上,去看看顾盼盼。又交给陈硕外婆一大袋吃的,说:“这都是我妈亲自做的点心和莱,你让她多吃点。拜托你了。”陈硕的外婆笑道:“我知道啦,你这孩子,还挺心细。”

晚上的时候,陈硕外婆回来了,一进院子就先来到朵莉家。朵莉看了一眼秋七蕙,将陈硕外婆拉到她自己屋里。陈硕外婆将一个小布包交给她,那是一个用手帕包起来的东西,很小的一团。陈硕外婆说:“这是盼盼让我交给你妈的,我不识字,也不知上头写的是什么,回头你给她是一样的。”朵莉接过东西,静默了几秒钟,问道:“她怎么样了?还好吗?”陈硕外婆道:“我去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听房东说她两天没吃东西了,人家给她端了饭,放在床头,第二天去看,那饭还是原样。谁说话她也不理。我帮她打了盆水,让她起来洗洗脸,又让她吃东西,她都不动,眼睛盯着天花板,不吃不喝不哭不闹,也没话。我帮她把屋子收拾了一下,临走的时候,她突然叫住我,要我把这个交给你妈。”

“她还说了什么?”

“别的什么都没说。”陈硕外婆摇摇头,叹着气,“唉,这丫头也怪可怜的,以前她爸宠着她,把她当宝贝一样的,现在她爸不在了,又没妈。一个人以后可怎么办哪?”说完,陈硕外婆就走了。

朵莉的心里一阵一阵的疼,她不是一直都痛恨顾竹生吗?她不是要用这个打垮顾盼盼吗?现在她的目的达到了,她为何却觉得难过。她慢慢地打开那个小布包,里面是折成四方形的小纸块,展开来,是一张钢琴五线谱,朵莉虽然看不懂乐谱,但下面却填了词,词写得很美。词的最后一行写道,七蕙,夜那么深了,我还没睡,窗外有月光,我倒真的希望那是你的目光,这是我新谱好的曲子,反复修了好几遍,终于好了,就叫小夜曲吧,词是我刚刚填上去的,等有机会见到你,我弹给你听。

看上面的日期,是顾竹生出事的前几天。朵莉盯着上面的字看了几秒,刚才对顾盼盼的一丝怜悯立刻就变成了一团熊熊怒火,那团火在她胸腔里热烈地燃烧着,几乎烧得她喘不过气。她抓起那张纸就要撕,秋七蕙忽然推门而入,朵莉连忙将那张纸藏在身后。秋七蕙眼神怯懦地看着朵莉,轻声说:“刚才陈外婆来过,她是不是有顾盼盼的消息?要不要我去看看她?”朵莉看着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哼,你是人家什么人?要你巴巴地去看?情夫死了,还惦记人家女儿?你不害臊,我和爸爸还嫌害臊呢。你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了我和爸爸,要点脸吧?嗯?”

“朵莉说得对,你不要脸,我们俩还要脸面呢。我们尹家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会有你这种不知廉耻的女人?”她们的身后,忽然响起朵莉父亲的声音。朵莉向门口望去,她父亲不知几时就站在了那里。他的声音平静如常,却字字宛如刀刃,直刺进秋七蕙的心里。

“你这么厌恶我,那我们离婚吧。”秋七蕙的语气微微颤抖着。朵莉的父亲走过来,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你听好了,我不会跟你离婚的,离婚岂不是太便宜你了?你打消了这个念头吧,我是不会给你自由的。我要耗着你,把你所有的时间都耗尽。耗死你。”朵莉的父亲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顾竹生的后事是那片建筑工地的负责人帮着料理完的。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又多给了家属很多钱,就匆忙了事。顾盼盼却再也没有回学校上课。自从顾竹生出事后,朵莉就没见过她。那天听了陈外婆的讲述之后,她一直惴惴不安,想找个机会亲自去看顾盼盼。可是一想到顾竹生的死,她又害怕见到她。就那么拖着,前一天晚上决定了第二天要去,可到了第二天又往后推,一直拖了半个月才终于下定决心要去。

那天是星期天,她小心翼翼地走进顾盼盼家住的院子。院里十分安静,她走到房门口,才发现门是锁的,趴到玻璃上看,里面除了一张空空的床外,满地狼藉,什么家具都没了,就连那架钢琴也不见了。她正疑惑,有人问她:“姑娘,你要租房子吗?”朵莉回头一看,是房东。她摇摇头问:“请问这房里住的人去哪儿了?”

“你说那女孩啊?她退租走了。”

“什么?”朵莉惊讶,“她走了?她去哪里了?什么时候走的?”

“早就走了,走了有十多天了,把钢琴都卖了。家里遭变故,挺惨的。至于去了哪里,这我就不知道了。”

朵莉的心忽然像被一根针刺了一下,顾盼盼走了,她居然走了?不辞而别?她居然没有告诉她一声,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她又嘲笑自己,人家为什么要告诉她呢?人家家里出了事,她不也躲着迟迟没来吗,现在人家走了,她有什么可难过的?她难过什么?

朵莉失魂落魄地从大门口出来。走在街头,街边的树木已经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突兀地伸向灰色的天空。已经又是深秋了,时间过得这么快。所有的人和事都变了样子,只有她,折腾了半天,却还是两手空空。

从那天开始,顾盼盼就像一滴水一样从朵莉的世界里蒸发了。陈硕也没有消息,朵莉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他的一封信。到这年过年的时候,她和秋七蕙的关系,已经到了恶化的程度,她的父亲也不再回家。除夕晚上,院里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放鞭炮,围在家里吃团圆饭,只有朵莉家是漆黑一片,朵莉的父亲在农场没有回来,朵莉索性也跑去农场陪父亲。家里只剩下秋七蕙一个人。

她没有开灯,躺在床上,床头点着一小截蜡烛。她侧脸看着跳跃的烛火,觉得自己就像那截蜡烛,就快到尽头了,摇摇欲坠,垂死挣扎。她也曾试过遗忘与清除,但发现终是无济于事,记忆与爱早已根深蒂固,惟有肉身的毁灭才可将一切去除。于是她想到了死。

那夜,她终于看透了生与爱之微末和无助。她用刀片划开了自己的手腕,就那样想了却残生。可是终究没有死成,她被陈硕的外婆发现,和几个邻居把她送到了卫生院。

朵莉和父亲赶去卫生院。她父亲见到秋七蕙被救过来,就又回农场去了。朵莉坐在一边,淡淡地看着秋七蕙说:“今天是除夕你不知道吗,你自己不想过节就算了,还要破坏我们的心情,要来这一招你也等过完年好不好,别在这喜庆的日子来这么惨烈的东西。好了,既然醒了,就回家吧。”

秋七蕙看着女儿陌生的表情和冷漠的语气,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她已经无话可说了,她还能说什么,谁让她是个红杏出墙的坏女人呢,这样的女人在丈夫面前矮了一截,在女儿面前失了尊严。是的,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造成的,他们这样对她,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自己酿的苦果就得自己尝。她看了看左手腕上缠绕的厚厚纱布,缓缓起身,走出了卫生院。朵莉跟在她后面,她看着秋七蕙摇摇晃晃的身子,被寒风吹乱的头发,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去扶她。可是她终究没有。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她要惩罚她,她要狠狠地惩罚她。她心里这样想,眼泪却已经流了下来。

第二天,朵莉在院子里碰到了陈硕,两人站在那里,中间隔着棵槐树,彼此都沉默着。过了几分钟后,陈硕微笑着说:“过年好。”朵莉淡淡地看着他,没有说话,转身就朝外面走去。“朵莉!你等等,我们可以说几句话吗?”陈硕在后面叫住她。朵莉头也不回地说:“对不起,我还有事,没功夫陪你聊天解闷。”说完就大步跨出院子。整个正月,她为了避开跟陈硕的见面,就干脆住到了农场。

开学后,朵莉就搬去了学校宿舍。每天不管去教室,还是吃饭,她都是一个人,在宿舍里,她也很少跟室友说话。她打定主意,不再交任何朋友,无论男女。

这一年九月,朵莉去往市师专读书。她没有考好,成绩只能上市里的师专,秋七蕙劝她再复习一年,明年再考一次。朵莉拒绝了,她收拾好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朵莉走后,家里几乎彻底空了下来。家里长年累月都是秋七蕙一个人。她渐渐变得不再说话,跟院里的人也很少交流。大部分时间,她都呆在屋里,只是不停地做家务。家里被她打扫得一尘不染,但她还是每天一起床就擦,擦桌子擦柜子擦地,擦了一遍又一遍。到吃饭的时候,她仍然做三个人的饭,在桌上摆三副碗筷。第二天还照旧。小镇的人们发现,曾经美丽的秋七蕙似乎一下变老了,表情里没有悲喜,再也不穿裙子,除了做家务,她几乎不迈出屋子一步。

【未完待续……】

此为合璧小说,《南风》、《花溪》交替刊登。第一部分见《南风》第三期;第二部分见《花溪》第三期;第四部分终结篇见《花溪》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