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一场千年的旧约

【一】

生来死去，皆因前缘。叹谁可豁免。斜阳留花芳菲歇，相逢不觉晚。

想起那一世，一起手牵着手跨过鬼门关，我们不紧不慢地走在黄泉路上，你一遍遍地叮嘱我说：“记得，来生我还在‘泅梦湖’边等你，一定要赴我约，不管什么时候，如果你不到，就算等到死，我也不会离开那里的，你一定要来！”

我重重地点头，知道前几世我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你从没有失言过，我也总会在最后想起那场誓约。于是，生生世世，我们都重复着那一段情，永永远远，我们都记得这份爱恋。黄泉路上开满了花，姹紫嫣红，可那些花儿却看不见叶子，我知道那是彼岸花，花叶相生两不见，生世相惜永相失。别人都嫌黄泉路长，你我却恨黄泉路短，此一生，我们没能享尽相守的欢娱，如今只有黄泉路上再多看彼此一眼，为了来世能记得住彼此的容颜。

说话间黄泉路尽，眼前横着一条忘川河，河水血红，流着尘世数不清道不尽的罪孽。桥头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有鲜血一样色泽的字迹，刻着“早登彼岸”，还记载着我们和所有人活着时候的恩爱情仇，浮沉得失。河上卧着一座桥，那就是每个人转世之前必经的奈何桥，走过它才能进入六道轮回，为了下一世的相约，于是，我们手牵着手缓缓走上了桥。

认真的孟婆木然地看着我们，冷冷地说：“喝吧，下辈子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对视了一眼，我看见你眼中满是怜爱和疼惜。你接过孟婆递过来的“忘情水”，端在手里，回头看看排着长队等着过奈何桥的灵魂，又转头看看我，坚定地说：“你先喝吧，不想让你看到我首先不再记得你的样子，这种心痛，让我来承受吧，我也还想多记得你一会儿，要你生生世世都知道，依然还活在我的记忆里。”我流了泪，双手棒过这只青瓷碗——我不明白为什么每一世，我都捧这只碗？看着泪再一次滴入碗中，孟婆冷笑道：“还有什么可流泪的，你这一世的泪都煮了这碗汤了，是爱、是恨、是悲、是喜、是情、是愁……怎么还有这样痴人，竟不能悟？”我看看孟婆，又看看你，用心的，用我一世的不舍与留恋，深深地看你一眼，让我记住你吧，让我下一世早早地想起你。我在心头默念，却一昂头，五味俱全的汤汁流入口中，沉入心头。我看着你在我视线中渐渐淡去，淡去……直到眼前出现了一个深情的男人，用那样缠绵的眼神看着我时，我不解地转过身，向河的对岸走去。

当我睁开双眼，这是哪里，怎么尉蓝尉蓝的不着边际？四周飘摇着色泽艳丽的海藻，还有一株株美丽的珊瑚和那一群群色彩斑澜、形态各异的鱼儿。我用力地想站起身，却发现随着我的努力，我竟然开始向上升去，好像有一种力量在支撑着我一样。低下头去，我看见洁白的双臂，还有从腰际向下那条泛着金光的尾巴在悠美地轻摆——天啊！我是一条鱼。

泅出海面，我看见阳光明媚的照下来，令海显得那么幽深，那么广博，那么宁静而温柔。身后有一座小岛，若隐若现，我用力地游了过去，在岛上尽情地玩了几天几夜，累了就潜到岛上一池潭水里枕着潭下的石头睡去，醒来就和潭中的鱼儿，天上的鸟儿嬉戏，在那潭中有一株花儿，美极了，碧绿的叶子，托着洁白的花瓣，圣洁得就像空冥的仙女。我十分的喜爱着她，于是，我带了这朵花的藕种，游过大海，想寻找到一处更幽静的地方，然后快乐地生活。溯源而上，不知经过多少日月星辰的更替，我终于辗转地在一处没有人烟的深山之中找到了一个美丽的湖，这湖那么广阔，湖水清得像仙女的眼眸，静得像一面碧绿的水晶。我把藕种栽到了湖里，守着他过着平淡宁静的日子，看着他渐渐地发芽，伸出直直的茎来冲向湖面，然后舒展开宽大的叶子，像个大大的贝壳，叶子上聚积的露珠，大颗大颗的，就像贝壳含吞的珍珠，等他再开出洁白的花来。

于是，每一个清晨黄昏，都有那株睡莲陪伴着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就这样相守着度过了许多有风有雨的日子。我常常在雨中躲在你撑起的伞叶下，偷偷地吻你笔直的身躯，轻轻抚摸你那丰实的莲蓬，你也会在风中抖去集结的雨水，摇动着身子，和我一起嬉笑。可是，日月无情，再快乐的生活，也阻止不住我渐渐憔悴的容貌，金黄色的尾巴也慢慢失去了光泽，我知道是我的能量消失了，离开海的时间太久了，在淡水中的日子，使我快速的走向衰老和死亡。终于，在一个仲秋的黄昏，在那个下过雨的午后，我永远的离开了你，就在我灵魂离开躯体的时候，我想起了前尘往事，你呢？你在哪里？你说过会在“泅梦湖”边等我的，可我还没有遇到你，怎么可以死去呢？

突然的，我发现湖中那株睡莲也落泪了，晶莹的泪从碧绿的叶脉上滑落下来，滴入湖中，打碎了那沉静的水晶，敲开了我隔世的迷茫。我知道了，原来上天把你化成了那株莲花，让我们这样不相知的相守了一生，原来，历经千山万水，我所不辞辛劳执着要寻的静地，就是我们的“泅梦湖”，我的到来就为了赴那场前世的旧约。我微笑了起来，我想起了所有的幸福，于是，我将灵魂附在了湖中，等你。随着你的凋谢，我们进入了下一场轮回……

【二】

你是王，一个诸候国的王，我是你的妃子，因曾经的一笑倾城被你纳入宫中。在你的后宫中，有六院娇娥，三千粉黛，你风流倜傥，你气宇轩昂，你令三千佳丽为你争风吃醋，频生事端。

初入掖庭，我享受着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殊荣和待遇，金屋妆成，玉楼宴罢，丝竹成行，霓裳邀陪，可同时，也成了众矢之的，遭到无数的谩骂与讽刺。可是有你朝朝暮暮，相依相伴，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再多的责难我都不再乎。我喜欢看你的脸，那么楞角分明，那么俊朗英伟，被多少女人爱慕和痴迷啊？我喜欢看你的眼睛，那么顾盼多情，那么深遂悠远，迷煞了多少女人的心？

你携我去游览你的封地，看那壮丽唯美的山河，你拥我入怀，深情地说：“孤有这广阔的封土，虽比不了皇帝，但我也有一片江山可以颐养天年。如今又有爱妃相陪，可谓江山美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倾入你的怀中，眯上眼睛，幸福充满了心底，如沉醉了一场，想醒也醒不了了。“君当如山，妾心如水，山回路转，此情不已，君身临贵，妾犹欢喜，君泛轻舟，妾随到彼，相栖百年，同入桑梓。”你也似乎被我感动了，拥我的臂弯更充满了力量，金色的步摇在微风中轻轻地颤动，似一只凤凰正自骄傲地起舞，分享这世事的繁华。

春从春游，夜专夜宠，日日夜夜楼台之上，都觉春宫日月长，我却欢娱晨昏不觉时日妄过，时光飞逝，辗转三年，一千个朝霞夕阳的交替，幸福终于在众人的诅咒中跌入谷底。一切来得那么快，让我来不及思索，便迎来了清灯冷对，被寒衾冷。

新妃有一张如三年前初识我时的容颜，更有一双迷人魂魄的媚眼，还有我已不在的豆蔻芳华。你一如当年揽我入怀的情景也邀她陪你踏过山山水水，我却只能坐在深宫傻傻地捏着当年你赐我的步摇，举到眼前，看那沉沉的金坠在摆动的时刻轻舞起来，心也跟着抽痛。

铜镜尘满，慵妆疏懒，声声叹……

恩宠犹过，不如从来平淡，这样一个天地之别的落差，让我如何承受得起？那声声誓言还未绝于耳，却再见不到欢喜的笑容。“君当如山，妾心如水，山回路转，恩绝爱驰，妾泪三千，水流不止，今生多情，来世从始。”泪水诉不尽孤烛空阁的寂廖，相思写不完雨重霜浓的凄凉，三年宠爱，一生孤独，那恩爱还在枕边，余温未散，如今却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愁。长门之中，我一个人，一点一点拾掇破碎的记忆，缝补破碎的心灵，苦熬着岁月，等待青春凋谢，花落水流，红颜渐逝。就让这泪流到你回心转意的那一刻吧，可我知道，今生，这泪换不回你的心。只望来世，我们做一对平凡的夫妻，你能重新拾起我们的约定，专情如一，不离不弃。

踏上奈何桥的时候，我知道，你已在我之前去了下一世，硝烟与战火摧毁了你的江山美人梦，而把你和你正宠爱的妃子带入了另一个世界。我迟迟而来，是因为你送我的金步摇在谎忙中掉落到了宫中，我重新去寻，却被杀人宫中的士兵将我献给新王，新王要纳我为妃，被他的将军们阻止，大骂道：“王如何要这亡国之君的女人，江山坐拥，何愁美人，那亡国之人若不是重色怎么能失国？”于是就命将我赐死，新王果然英明，听信将军的忠言，赐我一死。

我笑了，终于在临走黄泉之前找到了一丝安慰，我跪在新王面前请求到：“新王明鉴，定是明君，妾无福侍奉新王。临死之人，有一事相求，愿新王乞念妾一片痴心，予以成全。”新王见我说得可怜便问道：“何事？”

我哀伤地说道：“妾与先王虽是红颜未凋，却恩爱先绝，但妾感念先王曾经恩宠三年，朝夕不能相忘。彼时恩爱，先王赠妾一枚金步摇，如今失落，妾望新王容妾寻回，再赴黄泉，权做与先王一场夫妻的明证，来世也好相寻。”新王见我一片痴情，便下令入宫兵士：“凡拾到单凤金步摇者，不得私藏，呈与王上，定有重赏。”重赏之下，一顿饭的工夫，我那遗失的宝贝便出现在我的面前，双手接过步摇，我深深地给新王行了大礼，看着将军为我准备好的“三宝”，这是宫中自古的规矩，三尺白绫、二两毒酒、一柄短刃，我端起了那杯酒，酒里已溶解了天下巨毒鹤顶红。新王见我并无惧色，便又缓缓地说：“如果孤赐你一条生路，你可愿意？”

我回新王一个如花的笑靥：“新王，妾谢新王大恩，然妾已生无可恋，不如追随先王而去，黄泉路上，也免得他孤单寂寞。妾身无长物，借花献佛，仅以此酒敬新王，愿新王之基业，千秋万代，新王之百姓，安居乐业，永世和平。”说罢，我带着临终享受到的，来自与我无关的新王的一点温暖，将那杯毒酒一饮而下。

黄泉路上，我一个人走，想起生生世世的转复中你我那海枯石烂的誓言，泪水再次湿透衣衫。三生石上记着生前的种种，天啊！我竟痴迷到这种地步，舍生忘死的爱，换来一世的清泪。看见了你的悔悟，原来，走到三生石前，你才记起我的爱恋，拭去泪，看清三生石上的血红往事，我笑了，因为你还记得，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什么时间，只要你能再次记起，天上人间，你走过的足迹，我永远无怨无悔的追随。捧过孟婆的汤——我惊讶地看着孟婆，为什么这么满满一碗？

孟婆淡淡地说：“你不记得自己流过多少泪了吗？这样来世你会忘得更多，甚至什么都记不起了，早点了结那业债吧，生死两不误，岂不更好。”我凝着眉摇摇头，孟婆永远不会懂的，咽了口孟婆汤，好苦，我咬牙全都喝了下去，看见孟婆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挥手示意我离去……

【三】

记得你时，就知道，你是夫人的大公子，大我一轮地支。我叫你公子，你就叫我芦心，听说，我是老爷和夫人带着你和二公子去上任的途中在一处芦苇丛间拾到的我。老爷夫人都对我很好，他们没有女儿，只有两个儿子，于是待我视如己出。在府里，我享受着家人的关爱，还有你特别的疼惜和娇宠，二公子欺负我的时候，你就会很严厉地批评他，我就会躲在你身后偷偷地笑。

十五年后，夫人要带着我入宫去为一位娘娘拜寿，我兴奋得不得了，将所有没穿过的衣服都翻了出来，试了又试，比了又比，生气地将东西摔了一地。你听说了，就跑到库房去，找到了那匹三年前皇上赏赐给老爷的锦缎，偷偷地叫裁缝为我逢制了一身漂亮的新衣。害得你被老爷狠狠地批了一顿，又被你的少奶奶到夫人那哭哭啼啼地告了一状，你还和她狠狠地吵了一架。我知道，你从来不和她吵架，因为你和她根本就是有名无实，你只住在你的书房里读书，从来不去她那里过夜，你不爱她。

这一次进宫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我看到那漂亮高大的宫殿，满眼的繁华景象，还有艳丽的女人们，那样的高傲，那样的典雅，那样的壮观，太美了！我一下子就爱上了那里。回到家，我提着裙摆跑到你身边，不停地跟你讲在那里看到的一切，皇后是那么的高贵而慈祥，妃子们个个美艳异常，还有宫女，那些宫女怎么也都跟仙子一样美呢？你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爱和迷惘，我甜甜的笑着，用手捏住你的鼻子——只有我才有权力这样对你，我撒娇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你温柔地抓住我的手，放在你的手心里，叹了口气说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我用力地想了想，还是没有理解你的话，我已经长大了呀，而且现在都已经开始有人向老爷和夫人提亲了，只是夫人不想委屈我而已，于是我神秘地说：“大公子，我已经长大了，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要入宫！”听我一字一顿地说完那四个字，你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神里闪过一丝忧伤，然后你放开了我的手，转身离去，看你走过的背影，我莫明其妙地眨着大眼睛。

机会来了，我求着夫人去参加了选秀。入宫之前的那天，你说什么也不肯见我，就连告别你都不出来露一面，只是叫丫环捎给我一枚雕着凤的金步摇，我在心里生你的气，弩着嘴上了来接我的轿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选秀开始了，所有我看到的一切，在我深入宫门后，改变了原来的面貌。第一批被淘汰掉的人，都被发回了家中；第二批被淘汰的人，都安插在宫中的各个司中做了宫人；第三批被淘汰的人，被派给各宫做了宫女……我认识了从江南来的秀女霁玉，她和我是一组的，所以我们成了好朋友，年方二八，青春无限，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我和她常常一起玩儿，一起到秀女院的池塘边看着自己的影子跳舞，捉蝴蝶；一起踮着脚，相扶相携着摘树上熟了的樱桃；一起荡秋千，她在上面的时候，我就用力地推，让她荡得高高的，她喜欢这个样子，我上去的时候，她就轻轻地摇，因为我怕高。除了霁玉，我感觉每个人都表面一样，心底想的是又一样，我越来越怕和她们相处。

每天都有教习来教我们习舞、唱歌、画画、写字、弹琴……霁玉的舞跳得好极了，是所有秀女里最出色的，她高挑的身材，柔软的腰姿，每次演习结束的时候，我都热烈地给她鼓掌。我的琴艺在秀女中也是最棒的，我知道，因为每次抚琴的时候，我总是感觉，眼中出现了一幅幅美丽的画卷，还有大公子教我弹琴的样子，他的笑容始终是那么温和，像是在鼓励着说我是最好的。秀女院的秀女越来越少，我发现她们不是喝了什么变了声音被逐了出去，就是不小心在习舞的时候跌倒破了相。还有昔荷不知什么原因就跳进秀女院的池塘里自杀了，她是那么快乐和活泼，那么自信和豁达，怎么会想不开呢？一桩桩离奇古怪的事情发生后，秀女院里就剩下四个秀女了：我、霁玉、江云、含烟。

这天，皇太后亲视，要从我们四人之中选一位做妃，其她三人为嫔。这次还比琴棋书画，结果，皇后看了四人的画作后，大发雷霆，一改我之前看到的那慈祥母仪的样子对江云喊道：“你这个妖女，竟然写这样的反诗上来，难不成你想造反，想当皇帝不成？”江云被说得莫明其妙，口称冤枉，不等她分辨，皇后便命人将她拖下去，杀无赦，吓得我们三人面面相视，不知就里，跪下来跟着求饶，皇后大怒道：“求情者同罪。”然后她就将那张字画呈给了太后，太后看了不解地说：“这……”皇后便指着江云的字画说道：“您看这妖女画了满目江山，近处却用一枝红杏压住上角，分明是花在江山上之意。您再看这题的诗‘红杏争春雨含笑，此花更比江山娇。何当飞上九宵去，誓把霓虹化为桥。’一般人写诗都是很少重字，想这名门闺秀不可能不知此理，她却连用两个谐音的‘虹’，难道不知和圣上的名讳犯了忌吗？她这其中分明是暗喻要拿圣上当做她的踏脚石，她是要当女皇啊，太后！”

“大胆妖女，给我拖出去，快，拖出去砍头。”太后盛怒，我被吓到了，江云是我们四人中容貌最出众的一个，才华横溢，若论高低，她定被选中为妃，真不知她那美丽的头一旦和身子分开，会是什么样子啊？太后狠狠地甩下一句话便回宫去了，“你们三人好自为之。”

我和霁玉并排走在前面，含烟从身后追了上来，刚到身前就扇了霁玉一记耳光，让我不知何因，不知所言，惊在那。霁玉大声地质问含烟：“你为什么打我？”含烟却用愤怒地眼神看着她，过了那么一小会儿，却感觉时间像凝固了一样，含烟咬着牙说道：“别以为你做的事情能瞒过人的眼睛，举头三尺有神冥，你会得到报应的。”说罢，她丢下如痴如妄的我们自顾自地回房去了。

大选了，皇上亲选，我还是头一次见皇上呢。看见他威严地坐在龙椅上，黄色的金丝蟒袍显得那么华丽，那么神圣，看他的样子该有四十几岁了吧，难道他要我们这么多妃子吗？可我们都还这么年轻啊！难道被选做了妃子就是嫁给他吗？我心里默默地思量着：虽然他尊贵，可是他没有大公子帅气，也没有大公子年青，和我想的一点也不一样，如果可以不做妃子，真想回老爷夫人那里去呢！正自胡思乱想，就听一声怒嗔：“芦心，还不行礼。”我被吓了一跳，月余的教化使我顺势就跪了下去。皇上却温和地摆了摆手说：“免礼平身。”可是，还没等我们开始为皇上献艺，他却忽然咳得利害，然后对身边的太后说：“母后，联有些不适，还是改天选吧，或者，我看这三人相貌都如此出众，就都封了吧！”

金口一开，太后来不及阻拦，不知谁在身后适时的提醒了一句：“还不谢恩。”我就又随霁玉和含烟一起跪了下去。穿戴上华丽的凤冠霞帔，我只觉像一场梦一样，拜过了太后再拜皇后，行过了大礼，便在御赐的宫殿内休息。夜阑人静，宫人们忙碌着，准备皇上临幸的事物，我呆坐在床上不知所措，难道这就是我要的生活吗？一点也无趣。三更已过，宫门前静得连风吹竹叶的声音都听得到，一个青衣宫女来到近前跪了下去：“芦妃娘娘，天色不早了，皇上今天怕是不会过来了，还是让奴婢们侍候您歇息吧。”我目光呆滞着顺从地点了点头。

次日清晨便见宫人急急地跑了来，对正在梳妆的我荒乱地回道：“不好了，芦妃娘娘，烟妃昨晚弹琴的时候被断了的琴弦刺瞎了眼睛，现在太医们还在烟霞宫没有离开呢。”手中大公子送的步摇应声而落，摔在地上“啷啷”的声音让我的心被刀子插入搅动般的痛到了极点。那琴是昨晚含烟跟我要的，让宫女们小心翼翼地从我这里抬到了烟霞宫，那是我一直最心爱的琴，她说她想练几首曲子弹给皇上听。秀女院只有我们三人，那琴是大选的前一天我亲自调适过的，搬到芦馨宫来谁也不敢碰，琴弦怎么可能会断呢？含烟不会傻到自己做了手脚的琴再伤到自己的地步吧？正在寻思，就见霁玉气冲冲地闯进来，披头就问：“皇上昨夜是不是临幸了芦馨宫？”

我看了看霁玉，我最好的朋友，万千语言都变成心痛，我颤抖着声音对身后的宫女说道“给我梳头。”宫女应了句，便灵巧地捡起地上的步摇为我梳妆了起来。霁玉被晒在那，更加的气愤了，竟过来摇我的肩说：“你说啊，你不是说过，只是想进宫来玩儿的吗？你不是说过做不做妃子都无所谓的吗？为什么现在你要和我争？”我斜过头，淡淡地看着霁玉，眼中充满了失望，嘴角翘了翘我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霁玉被问得怔住了，她缩回双手，整了整那大红的凤袍，还没等她回答，就见一个太监跑进来，跪在地中神色较前之宫女更要荒张几倍，他尽乎语无论次地秉道：“主子，不好了，皇上驾崩了。”我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只见霁玉也如我惊愕般向后连退了几步。天塌了，按照祖制皇帝驾崩，后妃无子嗣者一律殉葬。

皇上无任何预兆的驾崩，让整个皇宫都乱成一团了，我稍做了一点停顿，便拉着霁玉的手说：“快，跟我来。”拉着她，我拼命地跑，躲过忙碌的宫人，我们匆匆地往宫门的方向逃去。可是似乎我们的逃跑已经被人发现了，其实，我几乎就是明目张胆地去逃，开始有侍卫询问我们，两位没有宫人陪同的妃子怎么可能不被人怀疑呢？霁玉哭了起来，她一边被我扯住相随而来，一边大声地哭道：“我才做了一天的妃子，我还没有得到皇上的宠幸，为什么会这样？”我理也不理她，因为我看见了希望，宫门就在前面，转过前边的禁宫的门就到了，在做秀女时，我和霁玉偷偷来过这儿，一个转角，我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我竟然看见了大公子，我再看看身边，都是熟悉的人，老爷、夫人、二公子，这里是家啊，我回家了。我笑了起来，傻傻地，因为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大公子眼角落了一滴泪，被我看见了，我笑着帮他拭去，我回来了，为什么你要难过呢？我想起了前世的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不出来，只是笑，我只会那样看着你笑，笑得你泪流满面。夫人也流泪了，和所有的人都叹着气，摇着头地离开这个小院子——我才发现，你在府中为我新建了一座小院子，里面种了各种美丽的花，还在屋前修了一个小小的鱼塘，养了几十尾锦鲤，假山石上有清泉潺潺流下。

从此，你每天都会陪着我，看我笑，你就流泪，我就拿一条丝帕为你轻轻地擦。你像自言自语般地告诉我，那天天还未亮，京中各二品以上官府中就得到了皇帝驾崩的消息，你担心我，就跟随老爷进宫去了，老爷去忙皇上的后事，你就找个机会，花钱买通了侍卫从禁宫处混入后宫，可刚一转弯就见我从里边带着人跑了出来，你二话没说就打晕了我，因为你怕我一啰嗦耽误了时间。你把我背在背上，便只能让霁玉跟随你，你习过武，步履自然骄健，可霁玉纤纤细足怎么可能跟得上呢，你往复地迁就了几次，却被待卫发觉了，于是，为了保我，你便眼看着她被追上来的侍卫带走了。我笑着不答，我知道，霁玉就是你前世同赴黄泉的宠妃，今生，你又舍她而从我。

你守着傻傻地只会笑的我，愁眉不展，但我心里明镜似的，只是说不出来。我看着你就这样一天一天的憔悴下去，头发都变白了，还有眉毛和胡须也染了秋霜，你怎么会这样呢？难道看见我笑你不开心吗？直到有一天，你为我梳了头，插上那支前世就送过我的金步摇，然后握着我的手说：“芦心，来世，我们好好的，好好的相守一世吧！”说完流尽今生最后一滴泪，你俯下身去，躺在我的怀里，慢慢地睡去……

整个府邸到处银花怒放，白帆飘扬，来了人将睡熟的你抬走，然后满府都是恸哭的声音，可我分明看见一个又恢复年青俊逸的你，风度翩翩地走来跟我相见，你说：“芦心，我们走吧，一起去赴下一世的约定，下一世，我还在泅梦湖边等你。”于是，我流泪了，伸出手，让你牵。奈何桥上，看着我青瓷碗中的忘情水，怎么只有一滴？而你的碗中却像我前世一样，满满的苦涩，我知道了，今生你心无旁骛地爱着我，守着我，就是因为前世的忘情水太少了，让你一直记得我。于是我先饮下，果然你还是你，我没有将你忘记，只有一滴的孟婆汤让我忘不掉前世之事？可我只能装着忘了的样子，不然，我就无法投生，于是，我转过头去，我想回头再看你一眼，但不能，喝过孟婆汤的人，没有在奈何桥上回头的。我忍下所有的不舍，一狠心，上了望乡台，我看见了泅梦湖，那株睡莲还在悠悠地盛开……

【四】

睁开眼，竹篱、茅舍、农家。院落的前面，有一个好大好大的湖，湖中开满了莲花，我的湖，我的泅梦湖，这一世我不用再踏遍万水千山去寻觅这座心湖了，那样一个千年的梦，该泅出湖面了吧！于是，十几岁开始，我就学会了自己摇着竹筏采莲，更为了在湖上寻找你。每一个清晨黄昏，我都会坐在湖边等，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一定会来赴这场千年的旧约。

湖边座落着几处人家，都是靠湖为生的渔人，还有靠山度日的猎户，山村里那么和谐宁静。每当朝霞唤醒了大地我就会撑着篙，迎着晨风到湖中寻觅，每片荷叶上的露珠都能唤起我陈旧的回忆，每朵颤动的花瓣都映满相思。每当夕阳染红了天边，我就会唱着渔歌，划开宁静的湖面，分开重重的莲叶归来，满载的莲蓬如青春的心事，饱满而丰硕又那么青翠欲滴。我苦苦守着这份约定，每当想得深时就会心疼，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可是，历经一世轮回，改了旧时的容颜，即使你就在身边，让我如何认出你呀？我在心底流泪，为什么上苍这样残忍，既然给了我记忆，为什么又隐瞒了你的样子，让我记得住这份情，却认不得你？让我们像彼岸花一样，相生相惜永相失！

农家出了状元，邻人们分分去贺喜，可是与我无关，因为，我只是为了你才来到这人世的，只为了你才来赴这场誓约。状元被封了官，衣锦还乡，可我还是每天晨起夕归，在湖边痴痴地寻找着你。大红花轿抬到了门前，这一世的父母笑逐颜开地唤我归来，我不要嫁给状元，我还没有见到你啊，我在等你啊？你到底在哪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穿上嫁衣流着泪上了花轿，鲜红的盖头像三生石上的记录，盖住了我所有的前尘旧梦。人们都笑着，赞着，拥着迎亲的队伍向状元的府邸走去，轿边有孩子们追逐着，唱着歌谣：“状元郎，戴乌纱，骑红马，插宫花，大红喜绸胸前扎；娶娇妻，美如玉，红盖头，紫霞披，天地罗裙连彩衣。长相依，不相离，花间私语双比翼；贫不忘，富不移，生死同枝携连理百头到老举案齐……”

做了状元的夫人，可是，我却时时刻刻不能忘了你。新婚燕尔，处处融融洽洽，状元的温柔体贴，常常令我想起前世痴傻后你依然温存的牵挂，有温暖包围着我，可唯一缺憾的便是：他不是你，而你呢？此刻你倒底在哪里？状元怕我想家，便常常派那乘小轿将我送回娘家去省亲，我便在那时，不顾父母的阻拦，亲自撑篙，去湖中寻你，只要回来一次，必到湖中去，那湖中有我的一个梦，锁着我的心。虽然我知道，如今，再这样做已失去了意义，身为人妻，不该不守妇道，嫁做人妇，不该心中念着旧爱，何况这旧爱竟隔了一世，但是，我不能抑制自己去想你，任状元百般呵护，千般关怀，我心心念念的人却只有你。

没多久，我便怀了状元的孩子，身子日渐沉重，状元再也不肯任我的性去划什么竹筏，于是每次省亲，他都一同而来，我想去湖上，他便只同意我到湖边去看看。无可奈何，在左右相权和状元的再三劝慰下，我答应让他陪我一同来到湖边，坐在他特意携来的软垫上，我看湖边的垂柳也顺从地低下头去，似害羞的少女。状元立在身后，让我思念的心竟乱了起来，反复回思，竟清淅不起你那张脸，只有支离破碎的故事还依稀沉浮。我就不明白，一个堂堂的知府老爷，大批大批的公文等着他去处理，为什么要陪我来对着这看了二十多年的湖发呆？

在一次心意烦乱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对他发了脾气：“求你了，不要再跟着我了，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都不行吗？”

状元被我忽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不解地看着我，眼中隐隐有一丝落寞划过，我看在眼里，突然在心头也如抽丝般隐痛了一下，那一刹那的感觉却让自己心软了下来。但是，说过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再也无法收回了。从此状元的公务越来越忙，我多出了许多自由的时间，于是便衬着自由频频来寻你，其实，我心底早已明白，来寻你，不再是为了与你相守这一生，因为状元对我的好，让我今生都报答不清了。来寻你，不过是为了信守那份约定，我要亲眼看到你，我要亲口告诉你：我幸福着，虽然没有你，但是我心中永远怀念着你，如果遇见你，你不要怪我，这是命运安排的一切，你我皆是凡人，主宰不了。想起孟婆的话来，是啊“早点了结那业债吧，生死两不误，岂不更好……”，你与我，都逃不出轮回去，生生世世的纠缠，还有生生世世纠缠在我们故事里的人，谁欠了谁的都要还，为什么我们却还乐此不疲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孽缘？

日子这样如数家珍地过着，状元除了偶尔过来嘘寒问暖外，就几乎是忙碌得很，没多久，我就听说他结识了一位红颜知己，并为她从青楼赎了身，将她安置在府外的一处小院落中。我没有去打扰她，也没有把这一切当回事儿来说，状元应该有他的知己，因为，我不能给他心灵上的交媾，对他是不公平的，我没有权力让他为我一生孤独。

听说那女子歌声婉转，容貌清丽，我突然想起，是啊，这一世，我只是个渔家女，前世的琴棋书画诗舞歌艺都不再装点我的华贵和优雅，那么，我有什么值得清高的呢？状元疏疏淡淡的问候，和常常与那红颜的交流让我的心有一种空空的落寞，于是，我开始觉得百无聊赖，倚窗窗不语，观花花无色，听水水无情。那湖也离我越来越远……为状元生下了一个男孩儿，为了这个孩子我九死一生差点就赴了黄泉，状元在门外徘徊了整整一夜，在五更天的时候，随着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啼哭声，跌坐在八仙床旁，微微地冷静后，他颤抖地端起茶杯，杯中的茶被丫头换了又换都没有喝过，此时已凉得冰牙了。状元接过喜形于色的稳婆递过来的棉被，看着被中包裹的那小小的婴儿的脸，他悲喜交加，竟不知该如何表达了。

三天后，状元终于被允许进入房间来看我，他坐在床边，看着苍白而又憔悴的我，竟流下泪来。我惊愕地盯着他，他是堂堂七尺男儿啊，他是威仪从容的知府老爷啊，他怎么可以面对一个女子流下泪来呢？状元哽咽着声音，尽乎卑微地说道：“夫人，委屈你了。”我也被他弄哭了，忍了忍还是没有忍住，那泪就不听话地泛出了眼眶。他伸出手为我拭去，温柔地说：“别哭，对眼睛不好。”

身子慢慢恢复，他一个月来每天除了公事的时间都呆在我的房中，守着孩子和我。屋子里没有人的时候，他常常感动地蹲在地上，身子依在床边，看孩子熟睡的样子，然后抬起头来，深情地看着我，笑得也像个孩子一样。他说要给孩子取名叫“邪”，他说《汉乐府》中有一首《上邪》，写得很美：“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他想让孩子做为我和他情感的延续，让此情此意，天长地久，永不衰竭。看着他执着而坚定的眼神，我迷茫了，眼前是一个用心来对我的夫君，心中是那个千年轮回中的挚爱，叫我如何抉择？我凄苦地笑笑说：“多难听啊，‘邪’‘邪’的，好像邪恶的一样，不如叫‘怀’，常怀君心，常念妾意。如果来生，我不能再和你成夫妻，那么，就让这一世的美好成为我们珍贵的记忆吧！”

没等我的话音落定，他便抓住我的手说：“不，我当如山，妻心如水，山回路转，此情不已，我身临贵，妻犹欢喜，我泛轻舟，妻随到彼，相栖百年，同入桑梓。生生世世，不失不离。”我惊在那，这是哪一世的诗，我记不得了，可是我记得那是我吟给你的，难道，我今生苦苦寻了二十载的人，就是他吗？是你吗？——来赴我们千年的旧约。或者只是日久生情吧，应了那句满目山河空念其远不可及，落花风雨伤春不如惜春，或许怜取眼前人。“冷取眼前人”，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愫纠结在了一起，我又落泪了，明知这泪还会被孟婆收集了去，为我煎熬成奈何桥上的忘情水，可是，此时此刻我情不能已……

怀儿满月了，我和状元一起抱着他回家省亲，泅梦湖上，荷花又发新叶，想来今年的莲蓬一定又大又满。那红颜已辞别了我们，她感谢状元帮她赎回了清白之身，并给她提供了栖身之所，又帮她找到了美满的归宿，今已兀自双宿双栖而去。我取笑状元道：“美人若如厮，为什么不纳来做妾？”状元嗔怪地回道：“夫人不要取笑，我岂是那般乘人之危的小人？”

怀儿渐渐长大，状元心无旁骛的爱着我，常陪着我到泅梦湖边散步，他从来不问我为什么会痴痴地守着这个湖，只是默默地陪着我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我还是没有等到你，我不知道这一生会在哪个时间与你不期而遇，但是，此刻我活得很好，也许过了这一世，我与你的孽缘就到了尽头了吧，来生，或者几生几世我将和另一个人有一场生死的纠结……

【五】

你常说：终有一天，我们都会老去，到那时是否还能相偎相依？

看着你那认真而又迷茫的样子，我笑了。此生此世，“执子之手，与子共箸；执子之手，与子同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湖面静静的，如一块美玉，诉说着古老的故事。你离我而去了，临走时告诉我，一定要记得这个湖，无论何时，都要等着，你一定会来。于是，我也离开了，没有你的陪伴，泅梦湖上，我一个人……一个孤独的人，漫经了千年的轮回，生生世世我都会来，来赴那一场旧约。

我摇着竹筏，划过静静的湖面，在一个初夏的黄昏，坐在湖边等你。也许，你还没有来。有一朵睡莲在湖心孤寂的开放，银白的花瓣颤动着，哼着悠悠的恋歌。轻柔地，象月光，生生世世，永永远远，静静地，泅梦湖上。

是你吗？——来赴那一场千年的旧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