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豆的春天

2013-12-29 00:00:00胡雪梅
北京文学 2013年1期

来自北京的志愿者香哥到湖北偏远山区支教,言传身教给孩子们造成了深远的影响。一豆等淳朴的农村孩子一直保持着纯洁的心灵,坚守着传统的美德与做人尊严。若干年后,已经出落成美丽女孩的一豆却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对和错,是与非,令人纠结、震撼。这是一篇视角独特,颇具艺术张力和思想深度的小说,特别推荐。

那一日,是个秋天,在北京当大学美术老师的香哥,背着黑色行军包,包里有面包、画夹还有帐篷,走了七七四十九天,才走到这座叫作水幕子的山窝里。山窝窝里面的秋天,黄的树,白的树,红的树,爬满纯净彩阳,又亮又闪,像妖精撒了一万只媚眼。香哥媚到竹海,迷了路,再回首,还是竹海。

没法往前走。香哥在竹海支起帐篷,栖身。那晚,水幕子峡谷下了一场急性子秋雪。鹅毛片子似的雪花,落在竹林里。落了。化了。化了。落了。都不屈不挠。香哥支起画夹,画里落了雪,真真切切的雪竹。

香哥大名叫香文军,在北京城里长大,耳朵里早塞满汽车喇叭声,重重叠叠的脚步声,人声鼎沸这个词是香哥的哀痛。可能吧,他平生第一次听见雪落竹叶的声音,噗噗的,就放下画笔,聆听。

香哥听见了,风从竹林里捎来的读书声,忽而远,忽而近,读的是,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他以为是幻觉,荒山野岭的幻觉,要不有野狼,要不有美人。香哥是这样的俗人。踮着脚,冒过竹林尖尖,望见了孩子,两个,三个,五个,在雪花里奔跑。

香哥走拢去,雪花早已把头发化湿。28岁,阳刚、帅气的香哥,像顶着一口咕嘟嘟冒气的开水锅,蒸蒸日上。他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在雪竹里,画一个苹果脸蛋的野丫头,两根丫丫辫,翘着,是落满雪的燕子尾巴。

孩子们穿着大棉袄,似撒在地下的弹珠儿,滚来滚去。香哥来了,只是他们眼里的一片雪花。香哥笑着,往房子走去。

房子也是他在电视上就已经见过的,泥巴糊的,盖着青瓦。烟熏火燎的墙上写着两个字,一个是春,一个是天。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要是贸然闯进去,很不礼貌。这样,香哥就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声音尖细、稚嫩,“输了活该。”

说话的这个人,圆圆的脸上,两块红团团,正是香哥想找的野丫头。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忽冷忽热,“老师,再挨,狼就出来了!吃了活该。”她扔的纸团,滚了几滚。老师们迟迟疑疑,盯着纸团,不敢伸手。小圆脸把竹木教棍拿起来,磕,粉笔灰扑扑掉,厉声道:“快捡!”

原来,镇上要调一名老师回去,两个老师都想走,在抓阉。那裁判,正是他们的学生,叫一豆。

一豆办完事,目无表情,“驴在外面等。”

香哥这才看到,等在雪花地里的,除了驴,还有一个花白头发的老汉,他是村长江福叔。江福叔见一豆走来,小心翼翼,“一豆娃娃,让他们都走了吧?留下来天天哭丧,教不成书咧!”

于是,画竹的大学讲师香哥成了这所学校唯一的老师。

从前,这所学校名叫窝头学堂,几年前,来过一个志愿者,南京女学生,留披肩发,穿超短裙,名叫肖春芽。她用自己的名字给学校改名,从此窝头学堂就有了新名叫春芽小学。春芽小学有27个学生,一个老师,一间教室。一豆是大班长,除了香哥,一豆是个二号人物。

香哥在大学里讲美学。他上课,阶梯教室挤得满满当当。才华横溢的香哥面对参差不齐的小学生,愣得发不出声。就问,“黑墙上的两个字,念什么?”孩子们齐声说:“春天。”

一个缺门牙,黄不拉叽的小女生站起来,“老师,那是春芽老师给我们冬天装的……”在头上抠了抠,又一个黑皮缺牙的女孩子抢着说,“空调!”

香哥知道了她们的名字,一个叫小欢,一个叫果子。香哥说,“好的,好的。真是很暖和!”

那时,一夜北风,把雪花锁在山上、树上、房顶上,动弹不得。云层很低,要是雪花再犟,北风就要把她们冻住,一点不客气。第一节课,香哥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把孩子们排成队,拉到竹林里,香哥说:“我教你们画竹子。”

那些是风雪里的竹子,迎风而舞,沐雪而歌。香哥讲竹子如何美,如何欣赏竹子美,还讲了一个画竹子的大师叫郑板桥。香哥严肃地说,“记住就好,世上只有四根竹子,一根是眼中之竹,二根是胸中之竹,三根是手中之竹,四根是画中之竹。”孩子们奇怪的眼睛在竹林里寻找,不懂。最后香哥说,“嘿嘿,我有一个亲爱的,名叫雪竹。”

亲爱的,名叫雪竹的人,是香哥的未婚妻,大名叫郑雪竹,比香哥大两岁,那年她已满30岁了,是北京一家公司的会计。雪竹那时在北京,正和三姨一起买嫁妆。在王府井大街上,三姨和她一人背着两床羽绒被。这是雪竹的妈妈托付的,要把雪竹和香哥的爱情,捂出小芽儿。三姨说,这么厚的被子要捂得流鼻血。雪竹说,三姨,你像嘴里吐出一颗狗牙来。

孩子们因“亲爱的”笑得前仰后合,果子举出苍白的小手,“老师,那是第五根竹子。”一豆吐了吐舌头,“恶心!”

香哥的屋子,在竹海里,连着学校破旧的教室。北风,总是跑进屋子炫耀。江福叔来修过几次,他只能把北风从屋子赶到教室,又从教室赶进屋子。香哥早起,瓦盆已结厚厚的冰。

因为有香哥,雪天也没拦住孩子们,翻山越岭都来了。小欢从大棉裤里摸出一个热乎乎的鸡蛋,捧给香哥。香哥以为,是孩子的母亲发给他的奖赏,幸福地放在手心搓动,得意得像捡到宝贝。鸡蛋破了,蛋黄蛋清滴了半身。果子噘着小嘴,嘟嘟哝哝,“是一豆管的鸡蛋,她要拿去孵小鸡。”

蛋是用来生蛋的,好像往银行里放了钱。香哥这才知道,孩子们要从鸡屁股里,抠出一栋小两层的教学楼。那晚上,北风呼啸,香哥批改一豆的作文。她详细地写了教室、宿舍、食堂,像一幅用文字表述的建筑设计图。香哥叫绝。便举着烛火,跑回教室,在黑板上画了一幅画,是一豆设计的楼房。上面住着27个孩子,下面住着教室,还有烫卷发的胖大妈和蒸馒头的食堂。香哥在又黑又冷的黑板前,笑。想起来,又在草坪上画了放风筝的女孩,是一豆的小跟屁虫,春春。

阳光又明明亮亮地出来了。雪花化成水,流成清亮亮的小溪。小鸟儿扑棱棱飞出来,在竹海浪一样的歌声里,合唱。一豆跑到香哥跟前,兴奋得两眼闪闪发亮,“老师,这是真的吗?”

香哥拍拍胸,“真的!真的!”信他的,是27个小天使,哦哦哦哦哦!围着香哥,踏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是他们快乐的舞蹈。

给春芽小学盖楼房,好难好难。江福叔的头,摇得像只拨浪鼓,“香老师,送走一豆这批娃娃,学校就关门算了。”香哥急了,“小吉、大破、橘子、银宝、谷面、浆子、春春、瓜拉、豆架、黑皮才五岁六岁七岁,关了门,这十个孩子就没地方上学啦!”

江福叔的手,摇得像蒲扇,“为了这个学校,我做狗汪汪汪,汪了几年,汪了百十里地,汪回两个老师都跑了。你说的,那一豆的楼房,就算我下世变狗,汪汪一百年,也做不起来!”

香哥那天收拾衣服,打好背包,反正是要关门的,不如早点回北京,见雪竹,结婚。

香哥要走的消息,先是被豆架听到了。拖着清鼻涕的豆架,就像听到地震的消息,最先告诉了小欢,小欢告诉了果子,小耳朵一个传一个,一下子就传到一豆耳里。二号人物一豆,不容分说,整好27人的队伍,齐刷刷跪在香哥的土屋前。竹海沙沙沙沙响,香哥从门缝见此情景,吓得不敢开门。

从此,香哥发誓要盖一栋“一豆的楼房”。

个中的艰辛自不必多说。只说有一天,是初春季节。山下,阳光明媚;山上,白雪皑皑。香哥带着一豆和果子进城。香哥负责进城去讨钱,买钢筋买水泥。一豆和果子进城,是为了打电话。

打电话的钱,是雪竹寄来的。她还把结婚用的钱,换成27双运动鞋寄来了,跟鞋配套的,还有足球。她原本不想寄,是香哥赌气,说不寄就永远不回来。

果子的布包包,装着一个写满电话号码的本子。香哥给她俩找好电话亭,一豆管投币,果子管打电话。一豆的钢镚儿哗啦一响,果子就郑重地大声喊,“喂!我是果子,山窝窝里的果子,你们家银宝身体健康,学习进步。”只说这一句话,果子果断挂断电话,话筒摔得一响,再拿起来。一豆再投币,果子再喊,“喂!我是果子,山窝窝里的果子,你们家瓜拉身体健康,学习进步。”

果子打出的最后一个电话才是自己的,“喂!我是果子,你们的果子,你们家果子身体健康,学习进步!”

果子很公平,对爸爸妈妈也只说上这一句话。撂了电话,便嘤嘤哭泣。

一豆说,“果子,你个没良心的,我们有了香老师,不知过得有几好!你哭得比驴子放屁还难听。”

果子一把抹了泪,“我承认,好吧!我放了一个驴屁。”

香哥一行三人,去了很多厂,找了很多老板,这一趟,没有化到一分钱。因为谷面要买眼药水,还把香哥带来的钱也花光了。

那时,天快黑,最后一趟进山窝窝的班车,也要发车了。一豆说,“老师,你在车站等,我带果子去讨钱。春春的妈妈就在深圳讨钱呢!”香哥拉住一豆,“瞎说!老师留在山窝窝,就是为了不让你们做乞丐。”摸来摸去,香哥摸出几张一元纸币,“还有几块钱,买一本白纸,一支铅笔,我保证,一定能回我们的窝窝。”

一豆飞快买来。香哥铺纸说,“五代时期有个李夫人,常夜坐床头,见竹影映在窗上,就自创了墨竹,她是千古传诵的大师。”果子眼珠一转,抢着说,“我长大了做果夫人,她做豆夫人。”香哥说,“好的好的,我的夫人们。”

画完了竹子,正是,墨竹。竹子清秀,瘦而有劲道。一豆惊喜交集,“老师,你画画,我卖画。”香哥说,“好的好的!车票三张,十五块。你看着卖。我来画。”

欣喜地拿过画,一共三幅竹子。一豆粉嫩的嘴唇笑出两排糯米样的牙齿,就算涂了墨水也不会变色的牙齿。有些热,一豆脱了棉袄。香哥看到了,他的一豆刚满12岁,粉嫩的脸蛋浮现两朵桃红的霞光,刚刚破芽的娇美小胸脯,有了一点青春柔美的线条,两只青涩的果实正在悄悄长大。这小小的果实,便把站在她身边,才九岁的果子比得黯然失色。一豆雀跃着跑出去,香哥命令她,“带上果子!两人有个照应,我放心。”

果子纤细而弱小的身体便风一样地刮了去。

香哥画竹子,是他画了多年的竹子。要不是为竹子,香哥不会住进竹海,住进水幕子。要说香哥还能钟情什么事物,那便是画竹。香哥的竹子,在白纸上一节节长,雪花一朵朵飘,墨竹,一丛丛,一片片,令香哥沉醉。

一豆和果子进了一家店铺,一豆问,“老板,买竹子画吗?大学教授画的,才15块钱。”

果子凑上去,瞪着眼睛,很认真,“竹子是我们水幕子的,老师画的,跟真的一样,真的!是李夫人创造的墨竹呢!”

有个男人拿过来看一眼,不要。有个胖女人看也不看,给了两元钱,一人一元。果子惊喜地把钱攥住,一豆抢了,扔回去,小眼睛一翻,“我们不做乞丐。”

画,一张也没有卖出去。最后,一豆和果子走进一家门前种着樟树的卖副食品的小店里。

一豆喊,“老板,买张竹子画吧!教授画的,才15块钱,好划算啊!”

老板出来了,一个40多岁的男人,上身穿着呢子外套,脖子系着格子围巾,眼睛大,眉毛浓,是电影里的好人。男人说,“这破画就要15块钱,我不要。”

一豆说,“不是破画,是教授画的,北京来的教授,画的是古代李夫人创造的墨竹呢!”

男人把画放到桌子上,“小妹妹,你等钱用吗?”

果子抢先说:“我们没钱回家啦!”

男人说,“好啦!小妹妹,我摸你一下,给10块钱,行不行?”

一豆和果子交换眼神,一豆问,“你摸哪里?”

男人说:“摸小咪咪。”

果子勇敢地冲上来,“摸我的,摸我的!”

男人望果子一眼,这一年,果子才九岁,营养不良的果子,头发硬得像草,小脸蛋更是面黄肌瘦,身上一点油水都没有。“嗯!”男人说,“你还没有长咪咪,站一边去。”

男人直视一豆,“小妹妹,可以赚到钱呢!你又没有损失。”

一豆眼睛低下来,想了一下。果子捅她的腰,附在耳边叽咕,“比爸爸还老,摸一下有什么关系呢!只是,不能让男生万财有和李大旗摸。”

12岁的一豆,刚来过初潮,卫生巾也是香哥进城买回来的。花苞苞,嫩苞苞一样的一豆,穿一件桃红色的毛衣,毛衣领口微黑,针线松了,张着,露出细嫩的颈脖。天气冷,她很多天没有洗澡,脖子上几条黑垢,排得沟壑一样。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是又迫不得已点了头。一豆说,“只能摸左边。”

男人说,“行。”

一豆说,“只能摸两下。”

男人说,“行。”

一豆便走到他眼前,男人的手,肥厚、鲜红、微凉,从一豆的衣领处伸进去,摸了一把一豆刚刚长出、又小又硬、毛桃子一样的乳房。手退出来,又伸进去,摸了第二下。

果子迅速捂住一豆的胸口,张口喊,“两下了!两下了!给二十块钱!”

男人笑,拿出四张五块的钱,一豆接过来,拉着果子飞快地跑了。

香哥知道这件事,已经是半个月后。一豆叮嘱果子不准说出去,她只是隐隐觉得这事儿有点丢脸。是果子心里一热,把一豆当成英雄,说给小欢听。小欢跑到香哥跟前,咬了一阵子耳朵,欣喜地说给香哥听了。香哥刚刚端起煮好的面条,手里的土钵子啪地一响,摔在地上。

那天,来了倒春寒。水幕子的倒春寒,跟三九天一样寒冷。细雪,已经落了整整一夜,初发的绿芽儿,埋了;鲜草儿,也埋了。虽然水幕子峡谷听过了滚滚春雷,细雪下起来依然顽强,山里的春天,跟懦夫一样。

香哥咬着嘴唇,穿了蓑衣,一头扎进细雪里。

下山,下山去!

雪,沙沙沙;竹海,沙沙沙。放眼一望,原野茫茫。路过豆架的家门口,一个人也没有。香哥顺手抄了一把砍柴刀。

天色,已越来越晚,再晚,就赶不上最后进城的班车。香哥在竹林里疯跑,雪,竹叶上歇息的静静的雪,碰下来、翻下来、撞下来,香哥眼里竟然再没有怜香惜竹之情,只管冲撞、践踏,连雪竹,他的最爱。

香哥赶到县城,天已黑透,山下竟然没有下雪,只是冷飕飕的。到了果子说的,卖了二十元画,门口有棵大樟树的店子,香哥把砍刀提在手上。他没有想法,见那男人,砍一刀就回。

可是,香哥没能如愿,他看见店里面放了几个大花圈,袅袅青烟里,供着一个男人的照片。是的,就是果子描述的戴格子围巾的男人。他死了,车祸。

香哥将砍刀揣好,趁着夜色回山。路上,他先后扒了两辆运蔬菜的三轮车,在水幕子峡谷下了车。雪,细雪,下得很轻,偷偷摸摸地洒几粒儿,像知道香哥生气似的。

等到香哥走进竹海,雪,完完全全住了。竹林里的雪,层层叠叠,一轮清月高挂半空。山里雪后的月亮,银盘似的脸,温柔宁静。香哥走得很吃力,鞋子早就湿透,浑身冒着热气。月亮伴着香哥,映照一片美丽的竹海,是人间奇观。月亮,肯定是想安慰香哥的,叫醒几只鸟儿,从雪竹里飞出,在清辉里起舞。

香哥却没有看见。他一直黑着脸,像抹了锅巴烟子,牙齿也是,不由自主地咬出咯咯响声。竹林的静夜,太静了。都说山里有狼,香哥却把这事早忘了。竹笋儿正在春雪下剥剥地生长,他听见了,竹笋破土的呢喃。小心翼翼地踏脚,他仍然踩到一根小竹笋,断了。他心痛,剧痛,狠狠地咳一声,吐出的,竟然是一口鲜血。他吐了一口又一口,都是鲜血,在雪地里。

走了一夜,整整一夜,把月亮从半空走到西边。迷路了,香哥。

天亮时,香哥才找到方向。等他赶回学校时,孩子们都来了,齐齐地站在门口,呆呆望着远方。香哥突然热泪奔涌,爆发一样大声喊,“一豆!”

孩子们听见了,大声回答,“在的,老师!”

27个孩子从高高的山坡上冲下来,小小的蝗虫一样,把香哥吞噬。只有一豆显得心事重重,眉目间有几丝忧伤,“老师,干什么去了呀?”

香哥说,大声说,开心说,“太好了,太好了,一个老板答应送我们20吨水泥啊!”孩子们欢呼起来。香哥举起右手,“同志们,冲啊!”

春芽小学全体师生又冲上山坡,香哥是一只领头羊。

放学时,只有一豆没有走。香哥在炉膛煮面,一豆蹭进来,“老师,你没去化水泥。”

香哥愣了一下,瞒了,“化水泥了。”

一豆低下头,两只手儿绞着衣服角,“你……还拿了砍刀。”

面条煮开,水潽出来。香哥揭开盖子,热气腾腾,隔住了他和一豆。很好,香哥正在为难,不知道要怎么说这件事。一豆愤然,“果子说出去的,撕她的嘴!”

面条锅的水蒸气,蒸住香哥的屋子,像山里的雾,漫了。香哥把面盛出来,忘了放盐,煮得稀烂。“带砍刀,是怕遇到狼。”一豆答非所问,“从此,就是,坏女人了吧?”又补了半句,“是的吧,老师?”

香哥顿了一下,一豆原本就是一张白纸,此时,她心里的白纸就要撕碎了。而香哥,是那守护白纸的人,只是那张白纸,被他不小心撕破了。一豆热切地望着香哥,想找老师要回她的白纸;而香哥,真的,只要说一句话,就能还她的白纸。香哥几乎脱口而出,“没关系啊,他是一个……长辈。”

这也是当初,一豆和果子的理由。一豆果然吐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露出羞涩又灿烂的笑容,“老师,明天能向全校同学宣布吗?”

香哥摸了一豆的头,脑袋后的辫子,光滑似水,他的一豆,是天养的宝贝,得从零开始。香哥说,“能的。”

当晚,香哥给远在北京的雪竹写了一封信,要她马上来,耽搁一分钟,立即分手。

请假有些困难,郑雪竹便辞了工作,坐飞机赶来了。雪竹来的那一天,水幕子的雪,正在融化,雪水滋润着竹林里新生的笋子,一片连着一片,到处都是毕毕剥剥破土而出的声音。香哥站在讲台上,化雪的天气很冷,香哥说,得开空调了。孩子们一齐跺脚,一齐拍手,一齐跟着一豆大声诵读,春天!春天!春天!

站在窗外的雪竹,头上裹着大红围巾,幸福得泪流满面。

27个孩子看见老师的第五根竹子,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香哥在雪竹的注视下给孩子们发白纸,“告诉老师,你们想画什么?”

果子说,“我画鸡蛋。”

李大旗说,“我画天安门。”

万友财说,“我画香港。”

大破说,“我画竹子,老师教过的。”

谷面说,“我画、我画一百块钱,红票子。”

六岁的春春站起来,涨红着脸,尖声喊:“我也要画钱,我妈妈在深圳讨饭,她专门讨钱。”

豆架说,“你妈妈不要脸!”

春春一点不示弱,“我妈妈是瞎子,江福叔说我妈妈该讨的!”

香哥敲桌子,响亮地问:“一豆,你要画什么?”

阳光正从破窗漏进来,照得一豆的皮肤透出细密的桃红,像用针线挑过的精致五官,玲珑有致。如果她是香瓜,那隐隐的香味,便已透了出来,是淡淡的女孩子香,天香。甜甜的嘴角微翘,那真是一只美人的翘嘴巴,“老师,我画太阳,太阳好温暖,好灿烂。”

雪竹这时知道,香哥宣布的那个结果,重新颁发了一张白纸给一豆。可在香哥心里,他弄丢了一张白纸,愧疚不能释怀。

那以后,一豆就把摸胸的事情忘记了,又恢复大呼小叫的功能,重占领头羊的地位。小女生们一如从前,跟在一豆后面效仿。果子、小欢,还有春春,是一豆最铁心的粉丝。一豆彻底忘了。一豆还是一张白纸。香哥这才放心。

香哥照例把孩子们拉到竹林里,画竹。一豆的模样,一天天出落,像竹笋,把美人的坯子展露在春色里。热时,孩子们脱了衣服,在竹林疯跑。只有一豆犹犹豫豫,香哥就微笑着点头,鼓励一豆脱下来,在阳光下。香哥眼里,他的一豆是一张白纸,纯洁无瑕。一豆脱了衣服,露出她小小的铁绣红秋衣,袖口和领口都掉着白线。孩子们玩老鹰捉小鸡,一豆扮演着鸡妈妈。小鸡们一串串,将一豆的红秋衣扯出漂亮的线条。香哥见了,一豆的小胸脯,长大了,长大了,是掌心里的宝。于是,香哥把每月按时给父母打电话的任务,交给了男生李大旗和万友财。香哥出去化水泥,化钢材,也只是一个人,不管风里来,雨里去。

终于有一天夜里,香哥找一个企业捐助了钢材,20吨。拿了提货单回来时,是一个月光暗淡的夜晚。

水幕子峡谷的夜晚,风啸啸,紧密的丛林里,抬头望不见天。若是走大路,进水幕子要走几十里山路,是碎石子铺起的路。没有车,也没有扒到车,香哥走了小路,丛林之路。

异常美丽的峡谷,即使在夜晚,无月,也美丽。画竹的香哥打着火把。火把的光,在风里忽闪,像要吹灭的样子。森林、竹海,映在火光里,整个水幕子峡谷都睡了,睡死过去了。香哥,揣着虔诚的、漂亮的心,在森林里愉快地穿行。他一定想起了李夫人,倚在床前,望月下窗映竹影的情景,便情不自禁走进竹海。竹林里的月光,从叶缝里漏进来,斑斓、灵动,那是千年再现的、李夫人的墨竹啊!呼吸,这墨竹便吸进肺腑,香哥的竹子,在心里长出一节又一节,恨不得,听见竹子拔节的声响。香哥醉了,忘了,火把熄灭了。照见他的,是淡淡的月牙儿。

香哥不知道,有一群野狼,正在山里觅食。水幕子峡谷的狼,长得矫健硕壮,威武不屈的身影,成群结队在峡谷里出没。竹海也是它们的天堂。暗夜里,狼的眼睛,像闪烁的绿光,像宝石,像梦幻,把竹海装饰得像万花筒。孩子们抢着看过的万花筒,雪竹从北京寄来的,有三个。

饥饿的狼,遇到了香哥。

不得而知,香哥是否经历过惨烈的搏斗,总之,那无边无际的竹海,是他投奔天堂的走廊。他的孩子们找到的香老师,有一条腿,香哥修长而健壮的腿,被狼,啃得稀烂;有一只手,是完完整整的,香哥才华横溢,画竹的手,攥着,一把翠绿的竹叶捏碎了,叶汁,染绿了手心;还有他的小皮包,掉在竹林里,那张钢材提货单,在,一个字都不模糊。

雪竹那时正在水幕子,替香哥管教女孩子,教她们用卫生巾,教她们洗澡,教她们,拒绝。香哥严肃地下过死命令,“郑雪竹,你要对每个女生都说到,不少于三十遍,五个字,不许男人摸。”

香哥的丧事,是江福叔代表村里操办的。下葬时,乡亲们把香哥的坟,堆得圆润而庞大。又是秋天,竹海里的竹,莽莽苍苍。秋雪,比往年来得更早,迫不及待地把青翠的竹林,变成漫山的雪竹。雪,下,一直下。一豆,披麻戴孝跪在坟前,在雪地里,像一盏香炉。江福叔问,“其他娃娃呢?”一豆咬牙切齿,“去打那群吃了老师的狼。”

十年,日子如烟如霞。

鄂西北的水幕子峡谷是这样过了十年,她,春夏秋冬,周而复始。从前的树叶儿,落了,又长出新的;从前的鸟儿,飞了,又生出小鸟;从前的竹林,老了,又生出新笋;从前的溪流,干了,又流出新的小溪。不能回来的,只有画竹子的香哥。

那一年,郑雪竹把香哥留在水幕子峡谷的竹海,她离开的时候,坟上的黄土,才刚刚翻出来的新鲜黄土,已长出几颗地菜,贴着香哥的坟,像淡绿色的菊花挽扣。是个晴天,一豆送她下山,分别时,痴痴目送的一豆,突然挥手大喊,“春天开野花,每个坟头都有,紫色的,漂亮的!”

雪竹回过头去,一豆挥着手,好像,正信心满满地召回春天。雪竹看了一眼,那些紫色的坟头花,忽然开放在心头,一朵又一朵,将香哥的坟,掩埋。走了很远,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群山里的一豆依然倔强地挥手,她,还在征召春天。

雪竹和一豆留下的,如果说情义也有一个载体,那就是香哥的坟,会开紫色花朵的坟。

就是这样了,结局。

雪竹一个人回到北京。不久,从前三姨妈买给她的羽绒被,捂住了她和另外一个男人,叫晓磊。又过了一年,雪竹提着羽绒被,背着孩子念竹,离开了。因为念竹,是香哥的女儿。

北京城好大好大,男人好多好多,渴望有家的雪竹尽心尽力地寻找,高楼大厦里却长不出一根竹子。只是她的念竹,眉眼儿越长越像香哥。她睡着时,雪竹便偷偷地吻她,仿佛就是她的香哥。北京城的雪,下了一年又一年,下得干枯枯,一点没姿色。女儿念竹趴在窗台,为雪花雀跃。而母亲雪竹,总是听见香哥在雪中声嘶力竭地喊她,雪竹!雪竹!竟是十年如一日。

香哥,是孤单的。该是,到了让念竹见到父亲的时候了。

这一年的郑雪竹,已经整整四十岁了。

选了一个日子,四月,清明,想是漂亮的紫花正开遍香哥的坟头,想是念竹也这样想着,父亲的长眠,很美。买了去水幕子的车票。九岁的念竹扎着丫丫辫,那是香哥生前喜欢的野丫头的模样儿,像一豆。她总是昂着头,笑,掩饰不住欣喜。

土地开发大潮,像一把无情的刀,把山窝窝的城,刻出了另一个面容。城,已不是当年的城,酒楼、饭店、酒店,张扬着,开放着。城里的樟树已经砍掉,换上紫荆树。四月的紫荆,灿烂绽放,整条街上,都是红粉。念竹好奇地张望,嘴里一直哼着歌儿。最后,她看到了水幕子峡谷的广告,惊喜交集,“妈妈,原来水幕子是个风景区啊!是这么好玩的地方!”

是的,那里的竹林,海一样辽阔,谁说不是呢!

果然,已成风景名胜区的水幕子修通了柏油马路,看竹,是水幕子峡谷的主打旅游项目。沿途的旅游车,载满了游客,他们兴致勃勃地奔向竹海。

春天的晚霞,涂得水幕子峡谷一片金黄,似一幅油画。当年上山的丛林小路,已修通马路,把香哥的足印掩埋。郑雪竹先到水幕子村找江福叔。江福叔家幽暗的电灯,在黑黑的屋顶,在春风里摇曳。堂屋里的江福叔,已是满头白发,镶嵌在遗像里。

去了,都去了。

江福叔的儿媳妇小莲送她们出村口。她说道,那一年,香哥被狼吃掉的消息,从村里传到乡里,乡里传到镇上,镇里传到县城,几乎一夜之间,爱心人士涌进春芽小学,他们请来最好的设计师设计了图纸,最后被一豆否决。一豆拿出作文本,一锤定音,“我们香老师要盖这样的楼房。”

两个月后,学校就按一豆作文的设计建起来了。当时的梁县长走了十里山路来挂牌,江福叔涕泪横流要给学校改名,最后县长拍板,叫文军小学。

黄昏的余晖,把水幕子峡谷染成金色,山涧里层层叠叠地长满金黄的油菜花,一排排农家山庄,正开门接客,热闹非凡。门口的招牌菜都是野猪肉、野兔肉、野鸡肉,连山上的野草也入了菜名。游客像鱼,一群群游来游去,就算再凶猛的狼群也不敢来犯了。

母女俩背着行李赶往文军小学,那是凝固在她们血液里的学校,心中的圣地。远远地,雪竹已望见月光下的竹海。春天的月光,月牙儿倒挂。群星,把天幕拉到跟前,恨不得伸手便摘下串串星星。竹海的风,沙沙沙,是刚刚长成的嫩竹儿吹起来的,喊出来的。那一望无际的竹海啊,香哥,她们的丈夫、父亲,在这里,丢了,没了。

念竹并不知,这是父亲的生死场,她与狼结有天仇,兴奋地丢开母亲的手,张开双臂,在竹海里飞翔。竹,迎风而舞,漾出念竹咯咯的笑声,那月光,斑驳映在头上、身上,像母亲的手抚摸疼爱的孩子。十年前的竹海,十年前的月光,狼正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吃掉了月光下,飞翔的香哥。

雪竹不让女儿看见眼泪,父亲长眠的地方,美。

来到一座两层小楼前,天已黑下来。暗夜里的小楼,灯影绰绰,没有读书声,没有孩子们的打闹声。门楣上的红灯笼,照着一个牌子,上写“竹林客栈”。而雪竹记得很清楚,学校门前有一道坡,有两道坎,还有一棵树,树上挂有铁钟,都有。不用猜,这小楼,正是一豆的楼房,刻在心里五百年也不会丝毫闪失的学校。

念竹早就跑远了,她一直以为,父亲,就在那里面,写字,或者批改作业。父亲有扔下她的道理,他是老师,他有学生。念竹奔回来,果然激动不已,“是文军小学,在那边,有牌子。”

雪竹速速跑到“那边”,竟是香哥从前的旧校舍,没有拆,风雨侵蚀,年久失修,几近废墟。那正是,孩子们齐声念诵春天的学校。小小的、,文军小学的牌匾,挂在坍塌的墙柱,晃荡,像一条风干的咸鱼。这没有关系,香哥的气息,已春天一般,扑面而来。

记得很清楚,香哥的屋子靠北边,冬天的寒风才会吹冻他的瓦钵。那面小窗,望得见教室的角落,一豆每天从窗里递进来,学生们的考勤表。一豆不许迟到。走进香哥的屋子,床,还在,已不是香哥睡过的。床边挂着一个牌子,牌子黄了,字迹淡了,草草地写着:山村贫困学校展览。

展览用的床,破旧不堪,黑烂心的被褥凌乱铺在稻草上,蛛网一个连一个,像兜肚,兜满干死的小虫。床边摆着桌子,摇摇晃晃,红墨水、毛笔,还有一只缺口的瓦钵和掉瓷的茶缸,都是贫穷的有力证据。沿泥巴墙,用铁钉紧铆一个捐款箱,几个没有扔进去的零钱,滚在四周,已落满灰尘。山村学校的贫穷,也是一景,桌上的灰尘写了几行字,某某到此一游。

女儿好奇地问,“我爸爸,也是……游客?”

母亲认真地答,“是的。不过,他不是来欣赏贫穷的。”

雪竹心疼地擦掉那些字,擦去尘埃,拂出香哥的幸福岁月。在这里,她曾对女孩子们一个个说,说了三十遍,“不让男人摸”。孩子们咯咯笑成一团,尤其是刚满六岁的春春,以为是一个游戏,说完就钻进床底嘻闹,“快来摸我呀!”那娇嫩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也是在这里,雪竹铺了北京带来的,印满鲜红玫瑰花的床单,相亲相爱,他们有了念竹,亲爱的念竹;还是在这里,孩子们背书,作题,给爸爸妈妈写信,这是亲情的驿站啊,半点也不贫穷。

女儿念竹已点燃火把,教室如同白昼。破烂的桌子和凳子,东倒西歪。雪竹一个个摆好,一排排走过,印着香哥的足迹。一豆、果子、小欢、春春,大破、豆架还有李友财,那27个学生栩栩如生的脸,浮现在火光里,看得见,摸不着。雪竹定住,再往前走一步,她就要失声痛哭了。而,念竹一直很兴奋,“爸爸呢?在哪儿在哪儿?”

雪竹哽咽,“你爸爸,在砖里、瓦里、水泥缝里、黑板里、课桌里,在,春天里。”

念竹一个劲摇头,她根本不信。

事实就是不容反驳。香哥的学校,一豆的楼房,已经变成竹林客栈,变成一只捐款箱,一个学生也没有了。

郑雪竹领着女儿投宿竹林客栈时,已经掌灯了。

并不是雪竹设想的,酒店那样地张狂。客栈,小小的,在竹海里,在许多浮华气派的度假山庄里,它隐秘、幽静。只有两层,小两层,是一豆的作文写到的,楼上和楼下。楼下的服务台,吧台大小,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服务员,她正专心致志地做十字绣。听见脚步声才抬起头,“你们住宿吗?有空房。这里最便宜、最安全,身份证也可以不用。”

是香哥用生命换回的楼房,雪竹太有资格走进来。果然,跃入眼帘的,是墙上的一幅墨竹图,白的纸,黑的竹,是,李夫人创下的墨竹,香哥最爱的墨竹。九岁念竹的嘴来得很快,“跟爸爸的墨竹一模一样,是仿画。”

昂首看,墨竹没有题款,画,技法笨拙。这,定是香哥的学生画的,一个叫大破的男孩,拖着鼻涕,爱哭,他爱画竹,画得像竹。雪竹松了一口气。毋庸置疑,这还是香哥的学校。服务员拿了钥匙,一小串,“这画,是峡谷那边山坳村的人画的,客栈的竹子,都是他画的。听说画这玩意儿,还能赚钱。”

雪竹激动得想哭。

服务员高兴地带她们去房间。月光照,轻风拂。曾经的、一豆的楼房,还有着学校的模样。一豆蒸馒头的食堂,是餐厅;一豆的教室,是活动室,可以KTV;一豆的宿舍,男女分开,有六间,都在;一豆的楼梯间、过道里,都挂着画,竹子。风中的,雨中的,雪中的,梅中的。雪竹认得那些竹子,香哥的竹子。泪水涌出来,她拼命咽下去。因为九岁的念竹,正好生诧异,在一幅幅竹子面前,流淌出成年人才能流出的泪水。她知道父亲早就死了,可是,在这小小的客栈里又亲眼见到,父亲,活了过来。

黑暗掩盖了雪竹和念竹,这对母女的悲伤,无人知晓。没人说话,服务员就絮叨,“原先这里是学校,撤了。现在的学生都到镇上读书,那里有老师,有宿舍,有食堂,有电话,有电脑。水幕子过去很穷啊,旅游开发后,几年就富了。把这间学校改成客栈,还打过老架。老村长把乡长打了,打了两个耳光子。老村长,就是江福叔,坐了半个月的牢房。从牢里放回来,没多久就死了。这客栈是斗争得来的咧!”

原来江福叔是为香哥死的。雪竹更牵挂香老师的孩子们,问,“学生娃娃呢?有个女孩叫一豆。”

服务员回过头,笑得很骄傲,“我不认得。我只认得乡长,他是我表弟。”

再没人说话。已经,走到房间门口,在楼房的最顶端。这间房,看得见竹海。门,大敞开,乡长的表姐望了两眼,嘴里嘟哝,“谁家祖坟犯忌,养了这么个懒东西!”又大喊,“服务员,服务员!”再回头微笑,“我其实是客栈的老板娘。”

不知道她说的东西是谁,也不想知道。雪竹进去,说声谢谢,便掩上了门。

念竹的眼睛还是红的,她一直在哭。墙上的又一幅雪竹图,铺陈着九岁孩子的悲伤。她问,毫不客气,“我爸爸是病死的,还是累死的?”

雪竹不敢说,先摇头,后点头。念竹便追问,小脸十分庄严,“你告诉我,我爸爸是怎么死的?”

雪竹两腿打战,不由自主退到门后,抵住了,再也无法退后,才说,“病。他想我,他把我想死了。”

低下了头。念竹说,“都一样。他把我想死了,我把他想死了。”

坐了一天车,累。念竹很快睡着了。等念竹睡沉,雪竹就翻身起床,打开门,走到过道里。一豆设计的过道,是用来晒衣服的,长长的,宽宽的,正好作个观景台。竹海,迎面而来。一望无际的竹海,生机勃勃的竹海,那些十年前就存在的竹子啊,都认得彼此。雪竹对认得的竹子们,暗暗地说,“我来哭香哥的!”

雪竹的眼泪,蓄了十年,那是,思念与忧伤配兑的水库,苦的、咸的。开闸了,苦咸的泪尽情奔腾。在北京,遇到多少挫折,她没哭过,哭不出来。现在哭,是该没完没了。

直到,她听到说话声、嬉笑声,方才控制了情绪,是香哥的学校,她才会有聆听的兴致。她听见一个女的说,“这个价只能摸猪獾子。”

声音有点沙哑,但充满甜蜜的磁性,年轻、性感、陌生。男的说,“哦,你真有意思。”

女的又说,“没意思的是你,开这个价,不要脸。”

男的又说:“哟,你给人摸,倒说我不要脸。我加价,一百块钱。”

女的又说,“呸!加一处,加一百。”

男的没吭声。没有谈拢。

郑雪竹听到这番谈话时,隔壁又隔壁的房门打开了,走出一高一矮两个女孩。高的留长发,披肩;矮的留短发,板寸。月光正从竹海升起来,把过道照亮,只是不如白天的亮,模模糊糊。两个女孩也看见了雪竹,视而不见。雪竹在高个女孩甩头发的瞬间,看见了她的脸。宽宽的,下巴有点尖,大眼睛,薄嘴唇,这眉眼儿一下子就翻开了雪竹的记忆。那年,她把六岁的春春叫来香哥房里,之前,雪竹问过香哥,这话,连六岁的春春也要说三十遍吗?她可是什么都不懂。香哥的回答,雪竹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香哥说,“一遍也不能少。因为,她会很快长大。”

这句话是——不许男人摸。

是的,是春春,长大的春春,虽然她的记忆里全然没了雪竹,但雪竹记得她,春芽小学最小的女生,香哥是如此地宠爱。画在黑板上的学校,校园操场上放风筝的女孩,就是她。

可是,雪竹马上否定了。不可能是春春,春春到今天才有十六岁,她应该在学校读书。镇上的学校什么都有了,食堂、老师、电话、电脑,她应该记得她自己曾经重复了三十遍的一句话——不许男人摸。就算为了香老师,她也该记得。就算她年幼,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有果子,还有一豆,她们在山村,她们会见面,她们会提起那句话。一豆、果子一定记得,因为她们会记得香老师。至少一豆,会永远记得。于是,雪竹必须澄清,她不是春春。

正好,过道上装了声控路灯,是给旅客照亮的。雪竹急中生智拍了一个巴掌,很响,路灯亮了。两个女孩回过头。雪竹再一次看见她,是的,春春,她长大了,超短裙,长丝袜,粉色的亮丽唇彩,眼神,顾盼生辉。她不敢相信,又拍了一个巴掌,比上次更响,路灯又亮了。这一次回头的只有春春,她嘀咕,“有病啊?”

雪竹怔了,要不要叫她一声,春春!香哥一直这样叫的,说她才六岁,得像父亲一样,叫她的乳名。她是,雪竹十年后见到的香哥的学生,第一个。千言万语涌进喉咙,无论她是谁。雪竹追着她们,赶了几步。两人并不知,依然往前走。就要下楼了,雪竹再也不能等待,张口要叫,突然背后的门哗啦拉开,男人粗门大嗓地喊:“哎,妹子,依你的。”

春春回过头,短发女孩子嘻嘻一笑,推她一把,走了。春春,满心欢喜地转过身,与雪竹打了照面。那声控灯,是被男人喊亮的。雪竹站在灯下,把自己张扬地亮给春春看。春春迎着雪竹走来。孩子啊,香哥的宝,就一点也不记得了吗?雪竹的目光,热切地说着,一遍又一遍,连眼泪都流了出来。春春没听见,也没看见,交错时,擦肩而过。

门关上了。

雪竹站着没动,也不知如何才好。里面传出两个人的说话声,男的说,“真是很肉,饱满,像北方大馍,就是太贵了。摸两个乳,就要两百块。”女的,就是春春。春春说,“你都四十岁了,我才十六岁,收你两百块,便宜你了。”

雪竹的眼泪,断线的珠子样滚下来。声控灯灭了。在黑暗里,在月光下,连老竹林也不知所措。

天亮了。郑雪竹收拾行李,要走。念竹拉住行李包,“刚来,为什么要走?这是我爸爸的,地方。”

雪竹说,“去给你爸爸上坟。”

念竹说,“那不用带行李。我不走。”又说,“不是说还要找一豆吗?不还没去找吗?这只是一豆的楼房,你骗不了我。”

念竹的脸紧绷着,到水幕子扫墓,似乎一夜之间就成熟了。她太坚定。

雪竹无奈,放下行李。

去扫墓,去扫墓!这是雪竹离别香哥的第一次。不是她不来,是不敢来,心里的悲痛,是纸糊的,一捅就破,悲伤逆流成河。

香哥的坟,在竹林深处,是江福叔生前请风水先生选定的,靠山、靠水、靠竹。香哥下葬时,十八个山民抬着他的棺材,绕着海一样的竹林,走了整整一圈,惊动了十里八寨。雪竹和念竹,拿了香、黄裱纸,还有冥币。念竹说,“妈妈,这多山,这多沟,你能记起爸爸埋在哪里吗?”

雪竹把泪水咽了,“忘不了。”

真是忘不了。这条通往香哥坟地的路,是雪竹死死记住的。那时,她就想过,也许,会改变,这路、这山、这崖。

两人穿竹林。过竹林的念竹,总是无比快乐,她不知,这是父亲的黄泉路。雪竹总想抓住念竹的手,念竹,就是要挣脱。念竹的手,跟香哥一样,能画最美的竹子,在很多绘画比赛里,她画的竹子总是胜出,再胜出。竹,是她的贵人。

到了。竹林的最深处,背后,是崖壁;壁上,也长满青翠的竹子。香哥的坟,出乎意料,除了开满紫色的花,还开满了红的、绿的、黄的,乡亲们插的,也许是学生。纸花,还有灯,贡灯。香哥的坟,花花绿绿。

起先,雪竹是失望的,不,是绝望,因为春春。她以为,香哥的坟,寂寞,长满杂草,风吹雨淋,山洪冲刷,只剩下一点小土包,或者,连这点土包也没有了。因为一豆告诉过她,坟上会有紫色花,那一定是唯一的花,大自然给的,只有大自然心痛香哥。一豆早就预料到了。其实不是。雪竹为这失声痛哭。

念竹跪着,给父亲烧纸,她下的结论,“最最最伟大的爸爸。”

这时,默默地,走来了一个路过的乡亲,男的,戴草帽,背砍刀,手指粗的绳子,绕过蓝色的、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看样子是打柴的山民。雪竹一心一意地哭,什么都没有看见。那山民走到她跟前,站了好久,看了好久,才说:“师母,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大破啊!李大破啊!”

就像听到天堂的福音,雪竹立即止住哭,使劲看了一眼,已经找不到少年李大破的任何痕迹,他长了满脸胡子,眉毛又浓又黑,而头发却少年白了。

“大破,真的是你吗?你,会画竹子。”雪竹惊呆了。

“是我,师母。我都已经结婚了,你肯定认不得我了。”

憨厚的大破,粗粝的手,搓着衣服角。师母是一台时光机,即刻把他变回从前。香老师给他买画笔、颜料、宣纸,每次把画作交给香老师时,都垂头丧气,做错事的样子。买颜料和纸的钱,是一豆提鸡蛋换回来的,要是画得不好,一豆就叉着腰在坡上骂他是土阄鸡。

雪竹太激动,差点没站住,仿佛眼前的大破,血管里奔涌着香哥的血液,甚至,她闻得了香哥的气味,从大破身上散发的,纯朴和善良的芬芳。雪竹流泪,大破就搓着衣角再搓手指头,嚅嚅着,“对不起呀,师母!”

原来,自从香哥被狼吃掉后,虽然新校舍很快盖起来,却还是没有新老师来。江福叔要一豆带大家读书,把一年级至五年级的所有课本,都读得滚瓜烂熟了,才等来了一个叫吴清的天津志愿者。一年后,吴清回家结婚,没有回头,学校就散了。那27个孩子,一半辍学,一半进城找父母,还有一小半转到别的小学。喜欢画竹的大破,跟爸爸妈妈去了北京,可惜,他不是去上学的,是去吃饭的,吃饱了就睡,等着长大,长大了,干活,他画的还是十年前的那根竹子。

雪竹说,“我看见你的竹,在……”雪竹咽下客栈两个字,那是揭,他们自己心头的伤疤。

大破一如十年前,老老实实抠着手指头说话,“那是我们的学校,死都不能丢。花多少钱都要把老师的竹子挂出来。”

原来那些竹子画,是学生们凑钱给乡长送了礼,老板娘才让挂的。

大破绞着手指头,“师母,我觉得,我们不该盖那个新学校。要是不盖新学校,香老师就不会去化钢材,就不会遇到狼,就不会死。我觉得,香老师比房子重要一百倍。那两个月,一豆带我们读书,大家都骂她,就是她写的作文害死了香老师,就是她要楼房。我们打她,全校人都打她,把她的脸打肿了,牙也打掉了。”

雪竹急忙问,“在哪里,一豆!她在哪里?”

大破摇头,“多年前还见过她,在集市上卖鸡蛋。后来就没有消息了。我、大旗、有财、谷面,我们发过誓,见她一回打一回。”

雪竹的泪珠子拍地摔碎了,“不行,那不是她的错。”

大破说,“长大后才知道。我们说好了,谁要是见到一豆,就给她买糖吃。”

除了一豆,雪竹心里面,是想着春春的,她其实最想知道,春春为什么要这么做?雪竹欲言又止,大破就掏心窝子说了,“师母,你记得那件事吧?就是,香老师叫你来,给女生们说的一句话,记得吧?”

雪竹点头。大破说,“那句话没让我说三十遍,但是我记得,不让男人摸。就是这句话。”雪竹又点头。大破说,“这句话,我们男生都记住了。大旗,师母你记得他吧?”雪竹茫然。大破说,“他爸爸包工程,他当富二代了,他从来不乱搞,他说香老师说的那句话,另一个意思就是,不许摸女人。对吧,可以这样理解吧?”

雪竹的泪水不由自主流出来,真没有想到。大破说,“我们都做到了。不过,那个死女子没有做到。”

雪竹料想,说的是春春。

大破说,“师母你记得她吧?长得又矮又瘦,头上黄毛稀稀的,最听一豆的话。”

两颗大大的泪珠从雪竹眼里滚出来。春春,香哥的宝!她心痛死了。大破说,“叫小欢,朱小欢。”

雪竹像被雷打了。小欢,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瞬间跳进记忆。是的,有一个小欢,黄毛婴子丫头,她那一年刚满八岁,喜欢模仿一豆。一豆扎丫丫辫,她也扎;一豆披头散发,她也披。雪竹突然想起来,原本,轮到小欢来说三十遍的那句话时,香哥出事了,她,没对小欢说,因为过于悲伤,她忘了。

雪竹眼睛瞪得大大的,瞪着大破,大破显得更加难以启齿,但在师母面前,任何隐瞒都是背叛。他吞吞吐吐,“朱小欢在……竹林客栈做……导游,剃了一个平头,不男不女。我亲眼看到,有男人……摸她,给她钱。她专给男人摸,把……香老师的脸都丢尽了。”

雪竹眼前浮现出夜里见到春春的情景,春春身边的,矮个子,理板寸头的女孩,难道是小欢?原来,不仅仅有春春,还有小欢,她们俩在卖淫。

“怎么可能?”雪竹是在安慰自己,大破说,“师母,你记得果子吧?果子知道这事后,叫了我、大旗、有财、菊香,把小欢揪到香老师的坟前,就是这里。那天香老师的坟上开满了地菜花,白花花一片。果子搧她的嘴巴,小欢说她根本不知道那句话,把我们气死了。果子逼她把那句话重新说了三十遍。我们那天把小欢打得不成人样,小欢死脸了,没有流一滴眼泪,最后倒是,果子哭了。”

雪竹坐在坟边,五个手指头已抠进泥里。大破很傻,还坚持说了一句,“别跟她计较,我们都当小欢死了!”

小欢没死,她不仅自己卖笑,还把春春带来给男人摸,竹林客栈的生意都是她们俩闹来的。半夜深更,走道里传来高跟鞋笃笃的声音,就知道是小欢或者春春接客来了。雪竹两只手抓着床单,牙齿死咬着被褥,就像孕妇生产一样痛苦,她生出的都是血泪;而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春春或者小欢正在为男欢女爱讨价还价。

雪竹接连偷偷哭了两个晚上,这两夜,是为了等到果子,等果子是为了找到一豆。大破去找果子了,还没有消息。这两夜,隔壁的门,和隔壁又隔壁的门,开了又关上,关上又打开,是小欢或者春春在客人房间出入。雪竹瞪着眼睛,望天花板,听竹海风,爬起来又睡下,浑身血液山洪样倾泻。如果不亲口对春春和小欢说点什么,怕是会死去。想来想去,终于总结出一句话,还记得被狼吃掉的香老师吗?一定要说。

天终于亮了。水幕子峡谷的亮,一如十年前,亮。竹海,太亮,越发望不到边。亮了,游客坐着大客车,来了。

雪竹听到有人拿着喇叭喊,“游客们,这个景点,由我来做讲解员,请大家跟上。”念竹也听见了,愤愤然,“好过分,他们又来欣赏贫穷了。”

雪竹在窗前看清,拿着喇叭的讲解员正是小欢,于是她飞奔下楼,混进游客队伍里。今天,此时,她想了两天两夜的一句话,无论如何都要说给小欢听。

小欢带着游客,与雪竹打了照面,不认得。小欢白天做导游,晚上做妓女,脸上抹了厚厚的粉,疲倦还是从眼睛里漏出来,无精打采。她先讲了窝头小学,有个导游词,是事先背好的,背过无数次,讲得流畅又清楚。话音未落下,游客已经不满,有说,“这有什么看头?”有说,“哎,导游,你们穷疯了吧?这也叫景!”小欢急了,“你们千里迢迢地来,不看这个景,真是白来了水幕子,里面的故事,听了能断肠。”

小欢的劝说,换来哄笑。有说,“肠子早就断了,再断就粉了。”又有说,“正好,就嫌肠不断。”小欢带着一群“嫌肠子没断的”进去了,雪竹在其中,她是为这个断肠的故事,来质问小欢的。

雪竹与小欢隔了半个肩的距离,她屏了气息,要问,要问,一定要问,你还记得被狼吃掉的香老师吗?要问得庄重,像棒槌一样简短有力。雪竹还没说出口,小欢的喇叭对着嘴,只管继续讲,“后来,从上海来了一个大学生,叫肖春芽,她用自己的名字给学校改名叫春芽小学。墙上春天两个字,是空调。”

有打邪,“什么什么?豆芽小学?”

有打趣,“切,秋天也可以做空调。”

果真,本应断肠的故事,因为气氛热烈没能让游客们断肠。小欢就绝然推出断肠的结局,“北京来的香老师,狼,把他吃掉了。”有说,“鬼信!”又有撇嘴,“编个悲惨故事,骗我们捐款,这叫雁过拔毛。”有说,“爱心款都从工资里扣了,你们,去找政府要吧!”

小欢仿佛没听到这些话,或者她听得太多了,她嘴巴依然固执,坚持讲着香老师,“他真的是被狼吃掉了,那时,我就在这所学校上学,我八岁。从此,我们就没有老师了,我们都辍学了。”游客们的大笑合唱一样,游客说,“导游,你想钱想疯了。”有游客又说,“你辍学了还能当导游呢!”小欢很倔,很纯,一点不像晚上出入客房的卖淫女,还要争个赢,“是真的,我们的班长叫一豆,那边的楼房就是她设计的……要是说了假话,我……我就不得好死!”

游客们一定听过无数毒誓,嗤嗤笑,半点也不信。小欢又软软地说,“真的,我们香老师会画竹子。”

可能这句话,太像真的,游客们再没吭声。一个年轻妇女,掏出一枚硬币给孩子,“快,去捐给香老师。”

此时,雪竹正站在捐款箱边上,箱子底下的课桌是香哥用过的,垮过,用铁钉钉着,绳子绑着。小朋友肉乎乎的小手举着一枚硬币,踮起脚尖,巴心巴肝要塞进箱子里。香哥是为施舍的钢材死去的,这施舍,会不会又痛了香哥的灵魂?于是,雪竹拿起捐款箱,不知道她是想拒绝,还是要接受,箱子却是锁在墙上的,动不了。雪竹的泪珠儿就滴在箱子上。

这样,小欢和雪竹,两人一眼对望,都噙了泪水。只是,小欢依然没有认出雪竹,对流泪的雪竹,眼神充满虔诚与感激。使得雪竹想问的话,冲到嘴边,被逼回去。她是,千真万确记得的,永远不会忘记的,记忆,却不能阻止她卖淫。

小欢吐出两个字:“谢谢。”

等过了三天,大破传来消息,香哥的几个学生几经周折找到了果子。

果子赶来时,已是晚上。聚会,在大破的家里。雪竹事先设想过,见到学生们的许多场面,动人的、或者悲伤的。自从见到春春,她再也不敢想了。所以,果子走到她面前,她都没有抬眼看,没有勇气看果子一眼。果子,却是畏首畏尾地挪到雪竹身边,先把雪竹抱住了,从背后抱住的,什么都没说,身子骨暖暖的,两只胳膊温柔敦厚,尤其是贴在雪竹背后的乳房,青涩的,硬的,然而是成熟的。良久,良久,才说,“我是,香老师的,果子。”

果子伏在雪竹背上,嘤嘤地哭。自从学校解散后,果子就跟父母进了城,跟着父母的建筑队,换了好多个城市,进了几所农民工子弟学校。最终,她读完高中,考取了大学。

雪竹好激动,果子的结局,上好,太好了。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只叫,“果子!”果子就“嗯”,应一声;雪竹又叫一声,“果子”,果子又“嗯”,应一声。反反复复。再无语,雪竹就在果子身上摸,从头发摸到肩,从肩摸到背,又摸到果子的腰和屁股。她这样摸过九岁的果子,瘦弱的果子,真的像,没有晒过太阳的青橘子,又酸又小。现在,果子已经十九岁了,大二学生,像一条河,流动的、生机的河流,春天来了,河水涨满春池,喷着女儿香。香哥的果子,身姿婀娜,胸前突起的少女乳房,是两座生机盎然的青峰,从没开采过的青峰,就是这样,骄傲得像梅花鹿。果子,露着九岁孩童的笑容,像跟一豆去集市换了鸡蛋回来,玩得很尽兴。

晚餐很丰盛,大破身怀六甲的妻子做的,大旗、友财他们都提了酒菜来。雪竹不知道吃了什么,锅巴粥,香;灶柴菜,香;竹米饭,香。师母吃一口,他们就吃一口,眼巴巴望着,等待师母的筷子,像一群傻孩子。雪竹把碗里堆得满满的,使劲地吃,其实她根本咽不下去,但这没有关系,她要吃给孩子们看。

分手的时候,繁星点点,已是深夜。接果子的车,就等在门外,是果子的男朋友,长得很帅。果子临走,把一个信封交给雪竹,果子说,“这上面有一豆的地址。”

雪竹展开,一豆居然在北京。果子说,“香老师走后,我特恨一豆,她写来的信,我也没回。后来,我想找她,却没有消息了,连她爸爸妈妈也没了消息。但愿,他们在北京有个安稳的家了!”

雪竹牵着果子的手,一刻也舍不得松,感觉果子的手心里,有香哥的气味,香哥的力量。上车前,竹海正沐浴在月光里,长大的果子,成熟动人。她放眼一望,突然说,“每每看到月光下的竹海,就要想起香老师,他说的,创造了墨竹的女人叫李夫人,香老师总是这样叫我,叫我果夫人。”

果子的眼泪默默流到嘴角,她舔了,咽了,“读大学后,我才知道,夫人,是多么高贵的称谓。香老师,把我看得像天上的星星,那般明亮、高洁,只能搭着云梯才能采摘。我知道,我这一生都要做夫人,无论权势与金钱,我都不会低头。”

雪竹拼命点头,香老师不仅有叫人伤心的春春和小欢,他还有果子,令人骄傲的果子。果子的眼睛闪闪发亮,又说,“我记得,那天,你对我说,不许男人摸,当时,我就明白了,一豆被人摸过了。那是一件很大的事,很严重的事,所以香老师才会带砍刀下山,他要杀人。后来,香老师说没事,他其实是怕一豆受伤害,怕她从此变坏了。学校关门后,爸爸妈妈带着我到处打工,换住址,换学校,他们本不想让我读书,可我偏要读书,我坚持读书。在很困难、很困苦的时候,我就想一豆,想香老师,我要做男人不敢摸的女人。”

悄悄透口气,终于,雪竹可以透口气了。

大早,雪竹母女离开了水幕子。春雨潇潇,大旗开着帕萨特送她们。车过了一座座山峰,一道道峡谷,一块块坟地。清明刚过的坟地,隐在山林间、田野里,望得见的,是坟头的紫色花朵,七彩纸幡。那紫色花朵,成片开放,这景象,一豆是最熟悉的、最把稳的,她知道,香老师睡在紫色花丛里,最美。只有一豆,从无感觉香老师永远走了,走就是死。从头至尾,她都在坚守,无论,香老师在教室上课,还是,在墓穴长眠。

火车进站,大旗突然拿出一个包裹,低头说,“师母,这是同学们给一豆带的,糖。”

北京的街,正是灿烂春光。其实十年来,雪竹常常想,香哥的孩子们,到北京来了,打工,或者上大学,有一天,会相遇在地铁站、公交站,在超市门口,在大街上,在面馆里,在天安门广场……偶然相遇,一定热泪盈眶。事实是,十年,偶然从未发生。所以,雪竹只看过一眼,便把一豆的地址,记住了。一豆在北京,于是,一直慌张而疏远的北京,便在忽然间,变成亲切的家,真正的家,故土。这一刻起,雪竹和念竹,有了亲人。

整整一个夏天过完了,雪竹没有找到一豆。信封上的地址,因拆迁不复存在。雪竹哪里肯放弃,千辛万苦找到拆迁办,那里,没有一豆的名字。

确实,一豆,小小的一豆,怎么会在北京留下名字,更何况是房产上的名字?雪竹求到好多拆迁居民的电话,寻找认识一豆的人。无果。寻找一豆的时候,念竹常常跟着,四处张望,总爱问,“这个,是不是?”“那个,是不是?”雪竹说,“不是不是!一豆是个大美人。”

念竹就想到了,用她的画笔,画个美人一豆,张贴在电线杆、公交站、小巷口,一豆总有一天会看到吧!这样美丽的期许,凭什么看不到呢?

母女俩印了寻人启事,在离他们租房30米地方的公交站台上,到处贴。城管把寻人启事视为牛皮癣,撕了,雪竹再贴;风吹掉了,再贴;雨淋湿了,再贴。不屈不挠。白天,雪竹和念竹从这里,起点;晚上,又在这里,终点。贴在墙上的一豆,仿佛站着的、活生生的,将娘儿俩迎来送往,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这是大海捞针,或是守株待兔,方法有点笨,必定也是一个法子。雪竹算算,这年的一豆已经22岁了,可能,已嫁为人妻,连一豆这个可爱的名字也嫁掉了吧!念竹说,“那可不好,姐姐不能结婚。”雪竹说,“最好的。要是她做了母亲,就更好。”念竹说,“有什么好,不能随便玩儿。”雪竹说,“我不让她漂泊。”

买给一豆的糖开始融化,雪竹放进冰箱,宝贝样爱怜。起初,她一直带着同学们的糖,她以为,一豆马上就可以找到,迫切地,要把同学们爱她的消息,带到。雪竹判断,以一豆的学识,她只能是工厂的女工,或者保姆。雪竹走访了无数纺织厂、成衣厂,没有一豆的踪迹,便转战保姆市场。后来,在一个保姆中介所,一卷发妇女告诉她,几年前,有过一个叫一豆的女孩儿。

这个消息,令雪竹和念竹兴奋不已。雪竹请假去找,念竹在窗台挥手喊,“妈妈,你忘了带糖!”

都以为,一定可以找到,一豆,是见证香哥幸福时光的人。根据妇女提供的地址,雪竹找到一个高档住宅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一豆在这里做过保姆。不过半年后,她走了。

雪竹提着水果,找到一豆原来的雇主,才知道,原来,一豆一直在走。她的雇主,有七十岁的老奶奶,有一岁的娃娃,有三十岁的植物人,有五十岁的病号等等。雪竹都把他们找到了,一点一滴里,一豆就这样出落了:她,说话少、手脚勤快、脾气耿直,做事有主见。雪竹暗喜,这,仍是十年前的一豆,没有改变。做保姆,她应该是最称职的。可这么好的一豆,却一直频繁地更换东家,只有一个雇主告诉雪竹,说她,长得太漂亮,比范冰冰还范,谁都不敢多留待她,大美人。

这原本也是雪竹想到的缘由。雪竹就追着一豆的踪迹,一直追。无果。再追。提着糖果,一次次,奔波在大小医院、生活小区、临终关怀中心。寻找一豆的路上,那些糖果,就一颗颗,这样地化了。

直到有一天,入冬了,北京正在下雪。北京的雪,片儿大,落下来便融。满满的天空,全是糖一样,等待融化的雪。雪竹接到一个电话,陌生女人打来的,慌张地说,“一豆不好啦!出大事啦!你救救她吧!”

没料到,这竟是雪竹日思夜想盼来的消息,一下子就蒙了。念竹,从作业本上抬起头,很镇定,“救,就是好消息。”

陌生女人来了,是一豆的母亲。她的话当然千真万确,一豆因一桩刑事命案,正关押在北京第二看守所等待判决。

雪竹这才知道,是为了一豆的官司,她母亲才从东莞一家制鞋厂来北京,租房住下。念竹的寻人启事,她其实早就看到了。在这里租房的几个月里,她每天从这个站台,站着一豆的站台出发,再归来。她,去一家律师事务所门外,等着,等待指定的、给予一豆法律援助的女律师,赐给她各种消息,好的或坏的,她除了接受,就是哭。看到寻找一豆的启事,她起先也兴奋极了,像抓到一根救命绳索,兴高采烈去看守所告诉一豆。一豆冷冰冰,管是谁,不求;管是谁,不见,要死了去。

一豆就是这么倔。

说完这些的时候,一豆的母亲,眼神切切地望着雪竹。雪竹说,“你都没问我是谁?你凭什么相信我?”

一豆的母亲惊愕地张大嘴,“你不是……那香老师的……老婆吗?”

雪竹的鼻子一个猛酸。有了念竹,养了念竹,十年了,这是人生第一次,堂堂正正做了香哥的老婆。一豆的母亲又说,“一豆被人赶到奈河桥上去了,求求你,看在香老师的面上,把一豆的命抢回来吧!”

无论发生过什么,抢回一豆的命,对雪竹来讲,就像火烧眉毛,像死而复生,像英勇就义。雪竹催她快讲,一豆的母亲说,“一豆才多大,22 岁;那男人多老,55岁。我一豆说,他污辱她,摸她奶子,我一豆好看不是,我一豆不干不是,摸一次又要摸二次,没完没了不是,我一豆杀了他个坏种。他该死不是?现在倒反了,坏种的老婆还有邻居;还有小区保安,还有大学生,还有大学老师,都护着坏种,证明他是个什么什么,道德品质好,研究成果高,口碑载道,受人景仰的大学教授不是,联名上书法院要杀我一豆不是!”

一豆的母亲瞪着眼睛,一直说,泪珠儿就从她眼眶里串串地掉下来,像破了装满黄豆的袋子。雪竹说,“别急,别急!”

雪竹说不急,其实心里急得不得了,脸色铁青,嘴巴乌紫,她根本没了呼吸。香哥的一豆,香哥的一豆啊!念竹早扔了纸笔,眼睛瞪得铜铃大,“妈,我们借钱去买,把一豆的命买回来,可以用钱买的,妈!”

雪竹的气,还是没有吐出来,眼睛是直的。念竹推摇雪竹,“妈,你莫怕!他们联名上书,我们也联名上书,找全北京市的保姆,跟他们一拼。北京的保姆不够,就找上海的、天津的、武汉的,全国的保姆,看是他们人多,还是我们人多。”

雪竹哇地哭出来,哇哇地哭。说实话,雪竹孤身一人带着念竹在北京,过的叫“讨生活”。原本是指望香哥的,香哥能养家,香哥有事业,她是要相夫教子的,是要夫唱妇随的。在奈河桥上抢一豆,雪竹真的不行。

一豆的母亲一边抚着雪竹,一边跟念竹说,“联名信我们也写了,没有用,他们势力大,他们都是有钱的、当官的,最不行的也是拿国家工资的。我们全是打工的乡下人,不拿炮打拼不过。”

雪竹从悲痛里挣扎出来,“是的,可以赔钱的,他们要多少,我们去筹钱。”

一豆的妈妈突然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雪竹面前,喊,“香老师的人哪!”

雪竹拉住一豆母亲的手,她沉沉地跪在地上,拖也拖不动。雪竹说,“只要他们要钱就好办,香哥老家的祖屋,我也舍得卖。”

一豆的母亲一个劲摇头,仍然执着跪着,“不是钱的事。他们先提出要一百万,我当时就撞墙,打算死在一豆前头算了。法官和律师都说好话,降到七十万,又降到五十万,给五十万就谅解一豆,留她一命。我没钱不是,就降到三十万,三十万我也没有不是!他们的人说我这点钱也没有,还不如卖淫女,我也认了不是。我给他们下跪磕头,从坏种的大学学校,磕头,一直磕到坏种住的小区,在小区门口磕了一天一夜,见人就磕,后来把坏种的老娘磕出来了。这老婆子,就是我一豆侍候的,不是为她,我一豆就不会进那坏种的门不是。老婆子说,钱不要了,只要我一豆在报纸上登报致歉,说清楚摸奶子这个事是一豆污蔑,证明坏种清清白白,她就留我一豆的命。”

念竹抢过话,“那还等什么?快登报啊!”

一豆的妈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我一豆死也不肯哪!香老师屋的,求你,把一豆拽回来吧!”

雪,在下。这场雪,落了十天半月,不歇,讨嫌。雪竹要见一豆了。之前,设想许多见到一豆的欢乐、幸福、机缘和巧合,都碎成了豆腐渣。雪竹来到了看守所。接见室开了暖气,带来的糖,放在包包里,雪竹不时用手摸一下,生怕糖,掉了,化了。

一豆出来了,漂亮的一豆,香哥的一豆,脚上拖着镣铐,这是重刑犯特配的。坐在雪竹对面,隔着一层玻璃。灯大开,那层玻璃,其实什么都没有隔住,雪竹的泪光,紧紧抱住一豆。

一豆的齐耳短发,轻巧地弯着,贴着嘴角,妩媚动人的脸颊,像春风轻拂的柳丝。她的眼睛,一如十年前那般明亮、纯净,闪闪烁烁回应雪竹,她认得,她从无忘记,香哥的,第五根竹子。

一豆先拿起电话,其实是对讲机,用手指指,雪竹也拿了起来,两人几乎同时喊了对方。

雪竹喊的,“宝贝!”

一豆喊的,“师母!”

一豆先说,“妈妈说有人找我,我就猜到是您。”

雪竹说,“还有念竹,香老师的女儿。”

一豆说,“嗯。真好!”

雪竹说,“事情,我都知道了。”

一豆说,“我不能向他道歉,他不是清白的。”

雪竹说,“没有人相信我们的话,退一步就可以换来生命,我们就要退。”

一豆说,“不,我不行。您记得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您教我重复了三十遍,那句话叫,不许男人摸。师母,你绝不会忘记,是香老师要您坐飞机来说的,每个女生都要说到。您记得吧?师母?”

雪竹吞了一口泪,“记得。”

一豆说,“那事发生后,香老师说没事,叫我忘了。我听他的话,我真的忘了。我长大了,到北京打工,做保姆,我用劳动赚钱,没赚过一分亏心钱。那天,朱教授,就是被我杀死的那个男人,头一天晚上,老奶奶先睡了,我在阳台晾衣服,朱教授突然抱住我,一只手伸进我的衣服里,摸了我的乳房,左边。我当时吓蒙了,他说,哦,好硬,从没给人摸过吧!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来,十二岁那年,香老师带我和果子下山打电话,我被人摸过了,在左边,是左边的乳房。后来香老师带着砍刀下山去,他是去杀人的,教训那个摸我的男人。这一刻,我突然明白,香老师不是为了我的乳房被人摸了一下要杀人,而是捍卫我的尊严,我是有尊严的,香老师把我的尊严看得至高无上!这才有了叫您来,教全校女生说的那句话——不许男人摸!香老师怕我受伤害,说那不要紧,他是长辈。香老师是保护我的,因为我还有右边的乳房,我不能丢失!他给我重新画了一条底线。我做保姆,吃住在别人家里。我年轻漂亮,我需要钱,需要温暖,需要房子,但是我,不许任何男人摸我!无论多少钱,无论多少好处,都不能换走我的尊严。第二天,朱教授趁老奶奶睡着了,又抱住我,这一次,他偷摸了我的右边,右边的乳房。我对他说了,我不许男人摸,他又强行摸了一把,说摸了给钱,钱比什么都好,你这个破玩意儿,我摸过一火车。我,随手抓起水果刀,捅了他。”

雪竹哭成泪人,哀求说,“一豆,我的孩子,已经发生了,救命要紧啊!你先活下来啊!”

一豆的眼泪流下来,“师母,我问您一句话,当尊严与生命只能选择一样时,你选哪一个?”

雪竹愣了一下,答,“当然是生命,生命只有一次。”

一豆飞快地擦去泪,“我选择尊严。”

雪竹说,“人活着,才有尊严,才能追求尊严。”

一豆说,“尊严都没有,还活着干什么?”

雪竹哑了,马上想起包包里的糖,掏出来,捧了一把。虽然隔着玻璃,这些糖依然花花绿绿。雪竹说。“你的生命不仅仅属于你,还有父母亲,还有我、念竹、香老师,还有果子、还有大旗、还有大破……还有这些糖,这是,同学们托我带给你的,糖,糖啊!生活是甜的,就跟这糖一样,这是同学们带给你的一句话啊!”

一豆的眼泪突然泉涌,“我不骗自己。”

一豆说罢挂了电话,站起身,拖着镣铐,决然走了。雪竹扑上去,扑到玻璃上,对着一豆的背影喊得声嘶力竭,“香老师错了!香老师错了!给男人摸一下有什么关系,那不值得用生命换取……香老师错了!”

一豆坚信,香老师是对的。第二年的春天,她被执行死刑。

一豆的名字,鲜明好认,跟在名字后面的那个字,女,简直就是锦上添花。如果这是选美公告,一豆,无疑是最抢眼的。然而,这是法院张贴的公告,白纸黑字,打了一个红钩钩。这是,往年一样,下雪的日子,过年的日子,收债的日子,躲债的日子,结婚的日子,团圆的日子,也是处决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的日子。处决公告唯一的“女”字,像飘扬的死亡之旗。在一豆的名字前,行人的眼睛火一般、焰一般,灼灼燃烧,年轻女人、勾引、杀人犯、注射死刑,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啊!那天的某晚报,说一豆是第一个享受注射死刑的人。

念竹是在学校外的院墙上看到处决一豆的公告的。那晚上放学回家,她坐在灯前,作业一个字也没写。雪竹拿了苹果给她吃,念竹咬了一口,却没有咽下去。抬起头,已是泪痕满面,念竹说,“妈妈,把爸爸的坟迁回来吧!那里的人会说,爸爸的学生是个杀人犯。他本来一个人在荒郊野外就很孤单,还要被人骂,不好。”

雪竹搂住念竹,苹果滚到地上,雪竹说,“我就去,我就去,把爸爸接回来。”

当又一个清明节到来的时候,郑雪竹又上路了。一年前,她领着女儿给香哥上坟时,水幕子峡谷正沉醉在春风里。春天,水幕子峡谷的春天,曾经,因为香哥,因为竹海,因为一豆、果子、春春和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是天堂,是仙境。那些,就像峡谷里开过的映山红,谢了,谢了,连满地的落英,也不再见。

雪竹带了很多钱,这些钱,原本是营救一豆时筹集的,没有花出去。迁坟也需要不少钱,得请人,把香哥的尸骨收了,回北京,买块墓地,立个碑。

雪竹的心,幸福过了、悲伤过了、绝望过了。再一次踏上奔向香哥的路,春天,在她心中已经凋谢。顺着去年来过的路线,她很快找到了水幕子峡谷的客车。车,依然因为旅客没坐满,在城里打转。四月的城啊,紫荆花全开了,粉红的街,靓丽的人,满街,都是繁荣。雪竹一直望着窗外,寻找,找那些像一豆一样美丽的女孩。

照例是,黄昏时分,到了水幕子峡谷。天气阴沉,已经黑了。雪竹原本想给大旗打个电话,大旗会来接她,或者他忙的话,也要叫大破、瓜拉、菊香或者谁来接她。清明节到了,孩子们一定都等着她,这是去年的约定。但是,雪竹执意没打这个电话,她怕他们问,糖,带到了吗?一豆,好吗?

糖,是带到了。一豆没吃。雪竹和一豆母亲拿到的遗物里,有一包糖,已经化了,像泥土。最后的日子,陪伴一豆的是这包糖,是,友谊和爱。可是,尽有人间珍贵的宝物,一豆,仍然丢了。

雪竹还是先去江福叔的家,带了香、纸和冥币,托江福叔的儿媳烧给江福叔;却只见门上,挂了一把大铁锁。邻居说,他们一家都去福建做运动鞋了。又下起了雨,雪竹没地方可去,想先去学校的,香哥的学校,竹林客栈,可想到春春和小欢,她只得打消这个念头。

撑着雨伞,踉踉跄跄走在雨中,春天的雨,把水幕子峡谷洗得一尘不染。竹海,扮得新娘一样,一切都是新的,新发的笋,已认不得了,自顾地享受春雨,没有半点关于香哥、关于一豆的记忆。再也不用到这里来了,不来,自有道理。

雪竹找到山脚下一家旅行社,住下来,打听,哪里可以找到帮助迁坟的人。依雪竹的社会经验,应该有殡葬公司专门做这项工作,但山高水远,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住了两天,有个人说,他的亲戚是跳大神的,熟悉这行当,主动为雪竹联系。这样,雪竹就获知了一个消息,三个月前,香哥坟墓所在的那块地方,风水先生选定的,水幕子峡谷风景最美丽的地方,政府批准在此地建一个五星级宾馆。为这块地,水幕子的村民和拆迁的人,打起来了,连公安局都出动了。

雪竹愕然,才知道,开发商要平了香哥的坟,因为他在这里生前没有户口,没有工作关系,没有土地,也没有任何亲人。是一座无主墓。

幸好,雪竹来了。

雪竹请人联系迁坟事宜,不管花多少钱,她,只想带香哥离开这个地方。一切安排妥当,念竹从北京打来电话,“妈,等把我爸的坟打开,你要用衣服包好,莫掉了爸的骨头,要我爸,回一个全人。”

雪竹挂了电话才失声痛哭,香哥哪有全尸,那坟头埋的,只是,狼吃剩下的半条腿和一只手!

雪竹迁坟的决心很大,都跟她说,迁坟是要开发商赔钱的,三两万,都可以要。雪竹摇头,不要。有人说,你总得要点什么吧,要不然太便宜他们了。雪竹再说,不要。

雪竹要,办一个盛大的迁坟仪式。为香哥的半条腿和一只手,她要按水幕子峡谷风俗的最高规格来办,一个程序也不能少。要吹吹打打,要热热闹闹,要把香哥的半条腿和一只手,英雄一样迎回家。

正式迁坟这一天,雪竹穿得整整齐齐。水幕子峡谷的春天,极美。阳光,是透明的,透着水青,竹青,山青;峡谷里盛开的花,各色的,有一树,有一朵,有一丛,有一抱。香哥,已经在美丽里睡了十年,十一年,花开花落,都知道的。所以,那紫色的坟头花,在这个季节里,占尽风骚。

迁坟的队伍浩浩荡荡,喇叭、唢呐、锣鼓,吹着,敲着,打着,寂静的峡谷到处都是回声。地里,山里,坡里,摇曳七彩纸花,一片片盛开的紫色花朵,在坟墓上怒放。那便是一豆吧,傲立着,迎风而舞。雪竹戴了孝,发上系着白绳。白绳,在春风里,飘荡,为香哥,也为一豆。

穿过竹海,竹海在春天里;穿过竹林客栈,客栈在春天里;穿过香哥的学校,学校在春天里。游客又来了一批,在残破的学校门口合影,春光映着他们的笑脸。雪竹耳边却响起一豆的朗诵声:春天!春天!春天!

到了,香哥的坟地。雪竹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地方,正是一片花海。粉的花,白的花,一大片,把香哥的坟里里外外围了好多层。坟上,是巨大的花圈,还有,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纸幡。雪竹来到香哥坟边,坟堆,跟十年前一样,庞大而圆润。她不在香哥身边的十一年里,有人,一直护着香哥的坟,这花、这幡就是见证。

“挖不挖?”有人催促,锣鼓就敲起来,敲得震天响。应该,是不能挖的,香哥,不是雪竹一个人的,可是,香哥睡在这里还有意义吗?连一豆都死了,她不挖,开发商也要给他铲平。

雪竹咬咬牙,要挖。仪式开始了,唱的、念的、跳的。没有人哭,也没有人笑。这时,雪竹看见一群人,从田间地头跑来,他们提着扁担、镐头、锄头、铁锹,蜂拥而来。他们的身后,不断地涌来手持械斗器具的山民,杀声震天。锣鼓停了。人群气势汹汹地冲到跟前,为首的那个大汉,脸膛黑黝,怒目圆睁,他,就是大破。

大破冲到香哥坟前,举起镐头,拼命一样,号,“香老师的坟,谁敢挖!”

没人敢动一下。雪竹拨开铁锹和锄头,轻轻地叫一声,“大破,我是师母啊!”

大破的镐头举在头顶,看见雪竹,愣了,扔了镐头放声大哭,“师母啊,你怎么要挖香老师的坟啊?为这个坟,我们水幕子村民打了三场架,伤了十多个人,为香老师的坟,大旗送了钱,人家嫌少退回来,大旗又送,前前后后送了二十万,他实在无能为力了。后来,小欢去了,人家不要;春春去了,人家也不要;再后来,果子回来了。果子……果子……这坟是果子保住的……”

雪竹抓住大破的衣服,“果子,我的果子,她……”

大破瞪着眼珠子,“她,她……她就是天上那颗星星,她掉下来了!”

……

雪竹离开了水幕子峡谷,她一个人。她没能带走香哥。香哥的坟地,政府又改批了森林公园,那坟,作为文物保留。村民们自发在森林公园种了无数花,这花,是野生的,叫恩多花。春天一来,花便开放,是第一个,迎接春天的花朵。

在北京的天空下,雪竹仰望苍穹,那满天漂亮的星星,闪烁着、美丽着。念竹说,“妈,你好幼稚,怎么爱看星星?”

雪竹答,“我在找,你是哪一颗。”

作者简介:

胡雪梅,女,湖北省鄂州日报社记者。湖北省作协会员。在《北京文学》《啄木鸟》《百花洲》发表中篇小说多部,其中《花朵》《去天堂的路上》分别由《小说选刊》和《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