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似看山不喜平”,用这句话来形容大众读物与畅销书是最具有贴切和直观的意义了。大众读物要“取悦”于读者,这没什么可丢脸的。读者是上帝。文化产品一旦进入市场,转化为商品,消费者喜欢不喜欢和接受不接受,便成为一个首要的和基本的条件了。这或许和那种所谓“严肃文学”、“纯文学”、“探索文学”(都不是严格意义的称谓)还稍有些不同,它们可以宣称不取悦读者或不把它作为一个首要的条件,不过也不难注意到那些从事“严肃文学”创作的作家,现在也开始注意小说的故事性,也写电视剧,也努力使自己的作品能进入市场,赢得读者了。这反映了一种认识上的进步。就像文学史上从北宋开始,许多文学大家(如欧阳修、苏轼),从严肃的诗文开始转而写词,能流传民间,可以吟唱,而后者又比前者要“曲折”得多一样。这也表明了“纯文学”、“严肃文学”与通俗的“大众文学”之间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互相转换,形成一种合流的趋势。问题便在于我们究竟以什么来取悦于读者,能不能使读者在精神与心理上获得丰富及满足,在思想和感情上得以提高和升华。我认为由此可以提出创作“一般的标准”和“更高的标准”,其中有类型小说特殊的规律,也有文学创作共通的规律。还有,对于不同层次、水平的作家、读者、作品来说,可以提出不同的要求。
大众畅销作品通常都是专属于当下的或切近当下需要的小说作品。它易于形成潮流,乃至于干脆就成为一种“热点”创作。譬如说在东西方冷战时期,美苏间谍小说便流行。以后随着社会进展、时代矛盾的转移,能源危机、恐怖主义、高科技下的电脑黑客等内容也纷纷进入了畅销写作的领域。还有长期盛行不衰的犯罪心理小说;表现黑社会和财阀、政客互相勾结的小说,如日本的“社会派”;当人类对于自身前途迷茫时便有具有宗教和神秘色彩的“历史穿越”,如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等。在中国,当前的历史进程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社会分化、社会多样性前所未有,矛盾错综复杂,犯罪问题以及揭露和打击犯罪,也已逐渐成为人们的心理期待和关注的热点。在文学的另一个领域,我们已看到反腐小说、官场小说的流行,其实大部分的作品也都在“通俗”写作的范围内。而崔民的《正面打击》则又是在传统的侦破小说领域内从事开掘和创作,它还涉及当下打黑除恶的背景。我想既然时代对于文学创作的发展已经提供了条件、机遇并提出了新的需要,自然也有理由期待着新的优秀作品的出现。
《正面打击》的一开始便写了接二连三的几桩命案,吸引读者,这和绝大多数的惊悚、悬疑、犯罪侦破小说相同,也颇符合古典小说豹头、熊腰、凤尾的开端要求。三位受害人各有不同的人生背景、遭际,又先后离奇地被谋杀,是系列作案,还是分别的不同的凶杀?疑问与紧张感随之形成。小说同时也推出了公安局的大案七组,苏铁和他身边的张曼以及莫龙、宁强等。一条明线,一条暗线,交叉进行。如何使这种紧张感能保持下去?这是接下来考验犯罪破案小说的第二个要求。悬念构成了故事情节的内在驱动力。崔民的小说在这方面做得也相当出色。《正面打击》悬念重重,接连不断,构成了一个悬念链,互相联系,又互相矛盾。我们永远不要低估生活的复杂性和读者的想象力。事实上这也考验着作家的想象力与对生活的理解。罪犯是谁?犯罪的手段、过程、目的是什么?这些对于侦破小说创作固然重要,几乎构成了一场智力游戏的基本要件;但生活中的犯罪毕竟不是“游戏”,犯罪的动因和背景才是具有真正的深刻意义的。这是对于此类创作的第三个更重要的要求。我觉得《正面打击》中直到陈七这个人物的出现,才改变了小说的面貌,有了自己的特色和亮点。在阅读过程中我一度也有些迷惑,陈七的特立独行和违背常理的古怪行径,与她在游戏厅所结识的那位网名“天地无限”与“陆小凤”的神秘人物,疑似后者有问题。但实际上,这位隐姓埋名、离群索居、高智商而又和陈七产生感情纠葛的人,却是一位商业间谍。“间谍”都是“孤独的人”。凭直觉不能和外界发生亲密关系,可“人性”又推动了他不由自主地和陈七接触。这是两个“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男人和好女孩儿”之间的互相吸引。尤其重要的是,陈七的身世背景构成了《正面打击》这部作品故事的枢纽,和任何小说都不可或缺的情感价值。
崔民的作品在写作手法和技巧上是没有问题的。但作为评论,这里还是可以提出对于创作的一种普遍的标准和更高的标准。其一,是“价值观的冲突”,也就是黑格尔所谓的两种“合理性”的冲突。事实上许多宣称是纯文学创作或揭露社会矛盾、社会问题的小说也没有很好地做到这一点。对于犯罪侦破小说而言,正邪、是非、善恶等对立是必须坚持的和不可动摇的原则,但其中未必没有内在的、精神上的矛盾和冲突。铁军、美美、杜薇三个受害人都有值得同情的理由和经历,其中有的有“前科”,而美美则既是受害者又是凶手。这反映了社会生活现实的复杂性。价值观的冲突更多还表现在普通人和“好人”中间。在陈七(亦即苏一、小羽)和苏铁、张曼的关系上,既有苏铁解救人质、误伤其母亲的难以弥合的伤痕,又有养育之恩、“父女”之情;恩怨情仇,误会与难解的情感矛盾一应俱全。同样,在阿明(亦即“天地无限”、“陆小凤”)和陈七的关系中,是事业与野心导致了阿明“真爱”的丧失,而人性的反省又渐渐地温暖了他那颗冷漠的心。正是在这些矛盾的处理上,体现出了两种合理性的冲突和作品的情感价值。与此相应的和需要维护的是“底线”。有些价值是不可以轻易亵渎的。例如,在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中,为金钱、财富的谋杀案比比皆是,为爱情而杀人则无。我所读到的美国畅销书中,可以揭露权贵、议员、情报局上层,却没有看到一部作品攻击美国总统是坏人。这可能也反映了美国民选政治下的一种尊重和不轻易逾越的底线。同样,亲情和爱情,同情(尤其是对于受资本或不公正制度压迫的底层人民的同情)和爱国主义等,也应是我们的大众畅销作品必须尊重的底线。重视价值观问题,同时写出价值观内部的冲突,这是大众文学提升自己境界,同时又向更高层次创作迈进的重要前提。
“正面打击”固然重要,对小说而言,侧面展开更为丰富。崔民的创作还表明她拥有心理学、病理学、药物学和犯罪侦破的广泛知识,这也是大众文学作家必须具备的条件。罗宾·科克写医学惊悚小说,他本人就是医生。约翰·格里森姆写法律悬疑小说,他本人就是律师。我不知道作者本人的背景身份,但像著名畅销书作家阿瑟·里利那样每写一种类型的题材,都深入生活收集素材则是必要的。崔民的小说又是充分当下性的,她写到了网络生活,表现了新一代年轻人的精神、性格特征,充满了新的时代气息。我在这篇短短的评论中不想专门谈小说的缺点和不足,譬如小说中有些部分未免故布疑阵、故弄玄虚(如“密室”中的“黑影”),主要是在谈成果、谈标准、谈大众文学创作要求时,本身便已包含着作品可以写得更深刻、更精彩的可能性和提高的意见。
犯罪侦破小说与各类大众文学相对于我们常说的“纯文学”或“探索小说”而言,大致都是一种艺术规范内的创作。尊重规范同时又寻求规范内的突破和发展,我认为这就构成了大众文学发展与优秀作品诞生的动力。
文字编辑/张璟瑜
责任编辑/季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