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面打击

2013-12-29 00:00:00崔民
啄木鸟 2013年2期

上期内容提要:

十多年前的一起银行抢劫案中,刑警苏铁误伤人质,人质四岁的女儿成了孤儿,而且由于惊吓过度丧失了记忆。苏铁担负起抚养女孩儿的责任。在苏铁和一帮刑警的熏陶下,女孩儿成长为一个“假小子”,打架旷课,逞强好胜。苏铁有心管教,无奈力不从心。系列杀人案已经有三个受害者,更糟糕的是,十多年前那起银行抢劫案中唯一活着的劫匪老疤越狱潜逃。老疤掌握着苏铁女儿身世的秘密,他要利用这件武器,让苏铁家破人亡……

四十九

X集团公司董事长面色凝重地站在落地玻璃窗前。他俯瞰着这座城市,这座日新月异这座充满着无限商机的城市。这是他在中国的起步之地,也是他在中国的一个落脚点。

曾经他以为,在这座大厦里为他工作的员工都是最优秀的——诚信庄重以事君事国。他通晓中国文化,他钦佩中国古时候的明君和忠臣,他一直以为自己做到了一个明君应该做的,而这些兢兢业业的属下也做到了一个忠臣所能做到的。

在昨天之前他还是这么自信地以为着。可是,一只用以窃听的微型录音机却让他幡然醒悟——鼎盛之后必有内乱,历朝历代都没能躲过去,他,充其量只是个略懂点儿中华文化皮毛的美国商人,又怎能逃得过去?他为自己竟然以明君自居而汗颜。

门开了,助理进来:“董事长,您请的人来了。”

接着就听到很熟悉很亲切的声音:“董事长,早。”

董事长仍然站在窗前,并不回头,只说:“坐吧。”

他听到房门轻轻关上的声音。是他叮嘱助理回避的。董事长回过头,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看着对面的这双眼睛,一时间他竟然有些迷惑,这个人眼睛里的坦荡和敬爱让他产生了动摇。如果不是最优秀的演员,那么一定是他们搞错了——他宁可相信是后者。

董事长慢慢走到座椅前坐下,缓缓地点点头,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想,你是不是应该对我说些什么?”

这是一个古稀老翁的声音,全没有了以前的慷慨激昂。他想给对方最后的机会。然而,他看到的是一双无辜的眼睛,带着一丝疑问。他失望了,事实上他已经被激起了怒火,他不能再任面前这个人嘲弄他的智商和感情!

董事长慢慢地拿出一样东西放在班台上。在硕大的桌面上,那玩意儿愈显精致和神秘,闪烁着幽蓝的光泽。这一次,他终于从对方镇静的外表下看出一丝破绽。瞳孔是不会欺骗人的。骤然间的扩张及收缩便暴露了一切。

“说吧。”董事长那一刻有些心软,他能肯定对方是第一次。既是未遂,他就有心宽宥,中国人毕竟从小就受到知恩图报理念的熏陶,他相信在以后任何时候这个人都将忠心耿耿——因为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假如被X公司除名而且是因为窃取商业机密被除名,那么这个人在这个行当内就算彻底完了。

“这是……什么意思?”对方终于开口,虽然艰难却很坚定。

董事长深蓝的眸子刹那间变得灰白,他冷冷地注视着对面的人——这个没能把握最后机会的傻瓜已经无药可救。董事长按了一下桌上的一个键,他的助理急匆匆地走进来。此时的董事长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威仪和冷峻,他简单地做了个手势。

助理微微点点头,转过来面对坐着的那个人。“请让我看看您的腿伤好吗?”语气彬彬有礼却不容拒绝。

坐着的人脸色大变。这个人正是乔乔。

“你不敢让我们验伤,唯一的解释就是:你根本没有受伤!”

乔乔说不出话来。

“你制造了一个受伤的假象,第一是为了给人一个当天不在公司的印象,一旦事情败露好脱干系;第二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亲自来十八楼向董事长请假以便去十七楼,用最短的时间安装那只窃听录音机!”

乔乔面色苍白。不用再说什么,她绝望的表情等于承认了一切。

助理像个思维缜密的侦探:“你很聪明,你打了个时间差设计了个苦肉计让人以为你是最没有作案时间的人!百密一疏的是,你也许是太紧张了,你忽视了会议室的地板。”助理按下录音机播放键,“根据我们测试,这只录音机是在会议开始前十五分钟安置好的,请听……”

录音机的音量开到了最大,开始除了磁头轻微的摩擦声外几乎听不到任何响动,紧接着是隐约的关门声。助理关上了录音机,直直地盯着乔乔。

乔乔惊呼一声,她急忙掩住自己的嘴,在这最后一刻,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留下的破绽。也只有这时候乔乔才感到巨大的恐惧,事业前途爱情,她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乔乔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夜,当她告诉他,她怀了他的孩子时,他递给她的就是眼下放在桌上的这部微型高清晰度录音机。

她大吃一惊。原来他?!——可她现在知道是不是有些太晚?

“我会被开除的!”她拼命抵挡着他的动作。

“不会。”他胸有成竹。

“你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一天才和我接近?”她逼问。

“你误会了。”他停止一切动作,很认真地看着她,“你说要去新马泰,我就向上司请假,这样,他们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和我商量可否请你帮忙。我拒绝了,可上司说,这是董事会的意见。当然,这个忙你可以不帮——不过,如果你肯帮我,我可以拿到10%的股份……”

他开始吻她。她在他轻柔的抚摸下渐渐柔软下来,喃喃出声:“事情成功……我们……立刻结婚……我不要再做事……我们结婚,迎接……我们的……孩子……”

“当然,比这还要好,我们去国外度蜜月,芬兰、瑞士、西班牙……亲爱的,谢谢你。”

此时,对她来说,对公司忠诚的信念远不如这些重要,尽管心里不安,她还是接受了他的请求。

现在,她清醒了后悔了,可是……晚了。

“为什么肯定就是我而不会是其他人?!”乔乔的眼睛绝望中闪动着一丝希翼。她要做最后一次努力,就像一头掉进猎人陷阱垂死挣扎的小兽。

“我们调查了那一时间段所有不在岗的员工,只有两个人,一个去楼下取私人信件,一个去工程部打维修单,有时间证人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她们一律着制服!”

公司有很严格的规定,上班时间一律着统一的制服。女员工是西装裙、中跟皮鞋。更不用说高级管理人员比如乔乔。那双轻便鞋使她暴露了。

乔乔站起来,她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徒劳无益。她向门外走去。此时的她与进门时相比,腿是安然无恙了,但整个人几乎垮掉。

“这次会上我本来是要提名你加入董事会的。”

董事长这句沉重的话让就要走出办公室的乔乔浑身一颤。她站了一会儿,继续向外走。

“给她点儿时间整理个人物品。一个小时后派人去交接。”董事长仰靠在大班椅上,他感到从没有过的疲惫。老了。他在心里叹道。

X公司上下对时间的观念都是极其精确的。一个小时后,助理带着行政部和业务部的两个主管已经站在乔乔办公室门外。

门关着,助理轻轻敲了敲门。遵循董事长的指示,他只对行政部和业务部称乔乔因个人原因要离开公司。当时有人打趣说,是不是Miss乔要结婚了。他不置可否地一笑。

门依然紧闭着,没有回应。助理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不到任何动静。他忽然觉得情况不妙,叫来乔乔的秘书:“钥匙!”

门开了。

乔乔伏在桌上,枕着她的一只胳膊,静静地像是做一个挺好的梦。她的另一只胳膊垂着,地上,是一摊血,鲜亮亮地红,触目惊心。

五十

“我的生日你真能来吗?”

“我的生日你不会不来吧?”

“你在哪儿?”

“答应过我的事儿,你不会忘记吧?”

小羽关上电脑。又一次失去了阿明的踪影。

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太阳沉甸甸地往西边坠去。小羽收回目光,看着窗边收起来的落地窗帘,像海像天空一样蓝,上面是一片片白色的羽毛。她一眼不眨地看着,直想能看到一个天使从上面飞下来……

小羽咚咚咚地跑下楼去。她一定要见到他。

……

小羽站在那扇门前。那扇沉重的实木门像一堵厚重的墙冷冷地隔绝着里面和外面的一切。

她忽然有些紧张,把耳朵贴上去,静静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敲门。

没有人应。她再敲。还是没有人应。

小羽站了好久。终于,失望地转身要走。想了想,她掏出纸和笔,她想要留个字条给他。

电梯门开了。一个阿姨从里面出来,惊奇地看着小羽:“小姑娘,你是找住这屋的人?”

小羽赶紧点头。

“已经搬走了。节后第一天上班就搬走了。”

五十一

莫龙拉住苏铁。“哎,看到了吧,咱对面那家酒店不是被一个广东老板给盘下来了嘛,现在装修完了,就要重新开张了,完全是五星级的标准。那广东佬亲自来请,说是左邻右舍去帮忙试试菜。我说我们有纪律,这样做是违纪的。看那广东佬怪难受的,我就问他,我一领导要大婚,在你这儿摆酒席,能优惠不?他说,权当试营业,也让大家看看酒店的水平,六百六十六元一桌,十热八凉两汤两主食,有鱼有虾有鸡有鸭,而且酒水全包,饮料管够。苏队,我看你和张法医就赶紧的,弟兄们盼这顿大餐眼睛都绿了!”

等莫龙说完,苏铁站起来:“放心,这顿大餐少不了,可绝不在那儿办。”说完苏铁走了。

莫龙很委屈。“真是热脸贴个冷屁股,就算我不为你操心,我也得为你家张法医操心不是?”

正念叨着,路易抱着一撂档案进来。“哟,莫头儿,这跟谁生闷气呐?”

莫龙可找着诉苦的人了:“还能是谁?苏队呗。我好心跟他说,对面酒店装修好了,可以优惠办酒席,这不也是为他省钱嘛,可人家根本不领情啊!”

路易想了想:“莫头儿,我要是苏队,我也不答应!”

莫龙愣了:“为啥?”

对面那家酒店还没卖给这广东佬时,苏铁和聂星就在这里举行的结婚典礼。因为苏铁的处分,聂星说:“咱用大婚来冲冲喜。”

地点就选在对面。小女孩儿已经和一帮刑警队员们混熟了,大家轮流抱着她坐在礼宾台最近的一张桌上。

典礼开始了。小女孩儿好奇地看着苏铁和聂星向四面八方不停地鞠躬。婚礼眼看就要结束,值班室一个民警跑来,在代刑警队长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老刑警队长走了,苏铁的职务也挂空了,上级就指派了一位代刑警队长,是武警部队复员下来的军人,对苏铁很敬重,事实上和苏铁当家没什么区别。他一边听一边点头一边就看苏铁。正在敬酒的苏铁打从值班民警进门就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他对聂星笑:“你是现在留下我晚上守空房呢,还是现在放我走晚上进洞房?”

聂星四下里一看,那桌刑警们已经全站起来,她也就明白了。她白了苏铁一眼:“得了,忙你的去吧。临阵脱逃也不是头一回了。”

苏铁在聂星脸上亲一下:“咱这老婆真没说的。”

他摘下胸前的花,聂星从一个刑警队员手中接过那孩子:“让爸爸去忙吧,咱们回家等他。”

苏铁临出门时回一下头,聂星正抱着孩子冲他招手,他的心热了一下。

来客清一色的警察,也有带家属的。没有人对刚才的一幕表示吃惊。一个大姐拉着聂星坐在自己那桌:“得了,敬半天酒了,赶紧得空吃点儿吧。”

大姐把几只盘子端到聂星面前。聂星也不客气,要了碗米饭就吃上了,心里想:都说结婚这天新娘子挨饿,我倒好,不比任何人吃得少。

聂星一个人抱着孩子回了新房。新房布置得其实挺简单,但因为是新的,就处处透着鲜亮。聂星领着孩子来到一间卧室:“这是你的房间,好看吗?”

房间里从墙壁的颜色到床单的花样到窗帘的图案无一不透出童稚的可爱。这间儿童房聂星比布置这屋里的任何一处都下功夫。可孩子只看一眼就低下头。聂星也奇怪,自己对这小丫头不比苏铁更上心些?可就换不来她一个笑脸。

尽管这样想,聂星还是耐心地领着小女孩儿几个屋里转:“以后,这儿就是家了,爸爸会天天在这里领你一起玩——你叫我妈妈吧。”

听了这话,小女孩儿忽然抬起了头:“你不是妈妈。妈妈没有了。妈妈开花了。”

聂星只觉得一阵恐惧,她不由得蹲下来:“你说什么?”

小女孩儿却又低了头不再说话。

很晚了,苏铁才回来。聂星把小女孩儿讲的话学给苏铁听,苏铁沉默了。他来到那间小卧室,看着沉睡中小女孩儿恬静的脸。

“也许这是小孩子无意识说出的话,不用担心。”苏铁安慰聂星。

聂星偎在苏铁怀里。“可是,我真的有点儿怕,她说这话时眼睛里冷冷的,根本不像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目光。”

这一夜,他们谁都没合眼。

五十二

方显诚彻底倒下了。

他不能闭眼,一闭眼就看到美美披散着长发,脸上身上全是血:“是你毁了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她向他伸出了尖尖的十指……

方显诚大叫出声。每次都在这时候惊醒过来,一身透汗。

妻已经守他好几天了。“显诚,咱去医院吧。”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次回来他竟会变得这样失魂落魄。她眼见他整个人一天天委顿下去,他的精神也像是濒临崩溃,好几次,她发现他的眼神和举止已经异于常人。这是怎么了?她背地里去公司问过,没有人知道答案。

这一天,方显诚的气色像是好了许多,枯槁的脸上竟然有了一些红润。他像以前每一个清晨一样,穿了洁白的衬衫,黑色背带的米色西裤让他看上去恢复了以往的风度和气韵。他刮了脸,对着镜子细心地拈起几根白发将它们拔去。他下厨房为妻做了她爱吃的西班牙煎蛋。

她看着他做这一切,泪水涟涟。他还是那么潇洒那么俊逸不凡,当初就是倾心于他的魅力,她不顾家庭反对不顾社会舆论的谴责,铁了心嫁给了他。她在一个雨夜敲开他的房门时手里只拎一个小包,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服。

下个月18号,就是他们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这二十年里他们已经水乳交融合二为一,可是,这些天,他让她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没有他,她不知道该如何生活。

方显诚坐下来,亲自递一杯牛奶给妻。妻虽然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但依然娟秀妩媚,举止间还流露着少女的韵致。他曾经多么希望妻能给他生个儿子,可现在,他在想,如果能生个女儿最好,一定会像她的母亲一样美丽贤淑。

女儿这两个字,让他的心又开始锐利地痛,而且这痛一发不可收,冰锥般在他体内肆虐。

他坚持着不露出异样。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对妻交代。

五十三

周五,案情分析会继续进行。

赵小义和柯南前去解救被拐妇女刚从外省回来,两个人都瘦了一圈。再派案子给他们莫龙都觉得有些于心不忍,可没办法,人手紧案子多上头给的压力也大。莫龙和苏铁商量了一下,就把出租车司机铁军被害一案给了他俩。

这两人都是老刑警,搭档很有些年头了,惯于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出道至今破了不少案子。本来莫龙以为,铁军一案是几个案子中最早确定身份最早开展调查的,破案应该不难,谁知赵小义和柯南接了案子到现在一个多月了,没什么突破性进展。

铁军虽是个黑车司机,但从业时间并不长,给人的印象挺老实,只出力不出声。最不可思议的就是,铁军坐过牢,可在管区派出所却找不到相关记录。铁军的母亲因为承受不住打击住进医院,出院后终日以泪洗面,后来被两个女儿送去了山东老家。问这两姐妹,回答异口同声:当时正在外地上学,具体情况不知道。只听说弟弟犯了案被抓去坐牢。铁军爸爸为此大病一场再没起来,所以姐妹俩在铁军出来后也不和他来往,更说不上提供什么情况了。

有个铁军家的老邻居悄悄告诉两个警察,有一年铁军外出旅游,在什么地方犯了事儿,听说是花案。铁军到家的那一天还给他送了些外地的特产,晚上就有公安来抓人,他听了那么一耳朵,那些警察说话带些口音,铐了铁军上车就走了。铁军爸爸当时一口血喷出来……

会议进行到这会儿气氛是最热烈的,大家纷纷发表意见。苏铁静静地坐在那儿听,往往这时候,不定谁说的一句什么话就能牵动脑子里隐藏的那根神经,触发一些闪念而过的灵感。这些灵感对破案是至关重要的。

这回大家的观点比较一致,一是查查铁军当年到底犯了什么案,二是铁军在哪儿服刑。铁军犯案的原因及服刑的地点也许是破案的关键。

桌上的电话响了。海鑫拿起听筒:“嗯……嗯……什么?”海鑫整个儿人霍地站起来,“你说清楚点儿……姓孔……是案发当天吗?好……请问您能留下联络方式吗,或者什么时间再打来……喂?喂喂?”显然对方已经挂了。

海鑫迎着大家的目光:“是举报电话,案发当天,目击者看到铁军在帝王大厦门前和一孔姓女人发生争执,当时有大厦保安数人想要围攻铁军,铁军驾车逃离。”

那敏有些迟疑地开口:“总不会是那些保安千方百计地找到铁军把他给杀了?”

海鑫说:“举报人肯定地说,铁军的死和那个姓孔的女人有关,她是黑社会头目的情妇。有这样的身份,很难说会不会寻衅杀人。而且,作案工具和手段也符合黑社会报复杀人的特点。”

莫龙看看苏铁。苏铁说:“可以作为一条重要线索。”

赵小义和柯南正愁找不到缺口,立刻跃跃欲试。张曼转头看身边的宁强。宁强表面平静,但眉宇间还是流露出喜色。张曼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比自己当年还要再强些。

五十四

一间很普通很安静的小屋。

一张木桌,上面从左到右依次放着硝铵、煤油、炭、黄色粉末,全部是三等份。三个报时器三只礼品盒整整齐齐撂在一角。

门哐当一声开了,一个人进来,随手扔在桌上一包东西。隔着薄薄的塑料袋可以看出是丝带,扎礼品那种的,一共三卷,三个颜色。

那人往床上一躺,枕着自己的双臂,眼睛看着天花板像是很认真地想什么。忽然他翻身坐起,在床底一只木箱下边掏呀掏,最后掏出一个油纸包,他很仔细地一点点打开来。

渐渐,一丝笑容爬上他的嘴角。

五十五

民声快中午了才到报社。他往楼上走,短短一段路不少人和他打招呼,他一律嗯嗯啊啊地应着。

民声是名记,得到过文化部嘉奖,是报社一块闪闪发亮的金字招牌。他手中那支笔能够点石成金能够起死回生当然也能够让人身败名裂。

民声的办公室是三楼最里面朝阳的那间,既清静又敞亮。他在办公桌前坐下,泡一杯酽酽的茶开始一篇文章的构思。没有茶就像钢笔没有了水,他是什么也写不出来的。

有人敲门。轻轻地三下再三下。

民声有些不悦。他最讨厌这时候有人打扰,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去开了门。

站在门口的是新来的实习记者小邓,刚刚大学毕业的一个小姑娘,对民声崇拜得不得了,只要民声来报社,她有事没事总往眼前凑。民声也就换了一脸笑容,中年男人对来自年轻异性的青睐总是多多益善来者不拒的。

小邓手里拿着个大信封:“民声老师,有您的邮件,我从传达室替您拿来了。”

民声笑着接过来:“小邓啊,进来坐。”

是一只普通的8号牛皮纸信封,里面薄薄的一沓,信皮上只写着某某报社民声同志收。这类信件民声见得多了。早些时候的民声还颇重视这些信件,他把它们收集整理好很认真地一一回信,于是就有更多的信件蜂拥而至,甚至有人在单位受到什么不公平待遇也找他希望他能站出来评理——真把他当成反映民众心声的喇叭了。

久而久之,民声再也不把这些群众来信当回事儿。闲了,拆开看一看,忙了,干脆丢到废纸篓里连皮都不拆。后来有了电子邮件,这类信件锐减。电子邮件多好啊,不想看就直接设置成垃圾邮件,七天自动删除,省得动手扔了。

眼下民声不忙,就是忙也不忙了,面前坐着个花朵一样的年轻女孩子,这不比埋头在那些枯燥的文字里强多了吗?秀色可餐呀。民声就想多留小邓一会儿,这样想着就随手撕开了信封。信封里掉出几张纸,黑乎乎的,这倒有些出乎民声的意料。

小邓凑上去:“哟,复印的呀!”

民声一看,真是复印件。

小邓忽然指着一张纸:“这是什么?”

民声凑近了,只见那上边简简单单几个字:重大新闻线索。

民声有些重视面前这几页纸了。他坐回办公桌后面,认真地从前到后再从后到前把那几张纸看了一遍。

这些年,各种报纸刊物如雨后春笋一夜间冒出一大片,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现象,一条新闻几家报纸同时都用,有时就连措词都一字不差,看着街面上花花绿绿的大报小报挺多,打开一看,内容都差不离。老百姓也不比以前,知道选择了,于是竞争就愈显激烈,送报上门有奖征订附赠礼物等等花样层出不穷,可收效并不大,老百姓看重的是报纸的内容。

民声尤其感到了压力。现在的年轻人不比他当初那会儿,他还按部就班地从领导到基层地了解情况呢,人家小年轻早就上网搜索从另一个角度把事情曝了光。有时候,挺好的素材就让这帮半调子给毁了。民声生气但也没辙。他渴望着搞一把大动作,就像当年那样。

他的思绪回到眼前,看着面前的小邓,他眼前一亮。对,让这个丫头打头阵,这次行动要神不知鬼不觉,不能走漏一点儿风声,要做成独家新闻,让那帮小子也看看前辈的风采。民声只觉胸中荡漾起一种久违的激情。

“小邓,活儿来了。”

五十六

铁梅真觉得过意不去了。

这小警察已经是第三次来找她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铁梅比铁兰好说话的。即便如此,铁梅也让这小警察两次无功而返了。

小警察的话让铁梅有些不安。铁军的死怕是和黑社会有关?

虽然那小警察并没有明确说明,但那暗示铁梅还是听得懂的。黑社会什么样铁梅知道,身上有刺青脸上有伤疤一句话不对了就能和人动家伙总觉得活着不如死了好的那种人——铁梅喜欢看香港电影,那上面黑社会全这样。

铁梅思忖着要不要告诉这小警察些什么。说实话,她和兰一样,跟铁军没什么感情,从小到大,只因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爸爸妈妈就都宠着他,吃好的穿好的还一天到晚什么活都不干而且要什么给什么快成旧社会时候的少爷羔子了。

兰比梅的性格要激烈一些,她暗地里偷偷地揍铁军,于是换来爸爸没头没脸一顿抽——拿那种细细的橡皮筋,不伤骨头但痛的程度和伤痕一样怵目。梅也常常陪绑,姐妹俩从小就恨死了铁军。

于是梅和兰发奋读书,一个接一个离开家上了大学住进了宿舍。就因为有那么个可恶的弟弟,逼得姐妹俩双双选择离家千里,要是铁娘知道了,要是九泉之下的父亲知道了,不知道他们心里会不会有那么点儿歉疚?

铁军高中都没毕业就不肯再上学,整天在社会上混,虽然不闯祸可也不让人省心。兰说过,你看着吧,那货非出点儿事儿不可。

还就真出事儿了。可这事儿出得也太大了点儿。

铁军在家玩腻了,向妈要了千把块钱说是出去开开眼,中午拿了钱晚上就上了火车。不到一个月铁军回来了,铁娘只当他是没钱了,铁军也一脸没事儿人的样子。铁军爸爸查明是肺水肿还挺严重,已经三进医院了,铁军回来那天,老头儿说啥也不在医院待了,非逼着医生给办了出院。晚上,家门被警察敲开,锃亮的铐子卡在了铁军腕子上。铁军低着头什么都不说,一副预料之中的表情。

没有准备的是铁家二老。铁娘的头发一天里白了一半,铁军爹没坚持多长时间就去了。铁梅当时已经上大三,铁兰上大一刚刚报到。铁梅含着泪退了学,爸爸不在了,妈只是个家属,她这个当姐姐的就得和母亲一道负起家长的责任。学校老师同学都替她惋惜,铁兰抱着她痛哭失声:“姐,我欠你的,以后我会加倍还你。”铁梅怀揣一张大学肄业证走上社会开始谋生之路。

铁军犯事正赶上严打,判了十年,后来因为表现好减刑两年。长年的体力劳动让铁军体魄健壮身材魁梧,出狱后站在铁娘面前的是一个黑黑壮壮的大小伙。除了铁娘,梅兰姐妹都对他视如陌路。铁娘曾召回两个女儿流着泪对她们说:“不管怎么说,这是铁家唯一的男丁,我知道你姐妹俩为他吃了不少苦,可这么多年了,他该吃的苦也吃了该受的罚也受了,他真懂事了真改好了,你们就原谅他吧。”

梅和兰都哭了。兰还是拧着劲说:“妈,您在一天让我们干什么我们都听,谁让我们是您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但如果有一天您去了,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我铁兰就没有弟弟了!我忘不了我爸是怎么死的,忘不了梅姐是怎么哭着从大学校门里走出来,只差一年她就能毕业了呀!妈,您别怪我心狠,我不能好了伤疤忘记疼!咱铁家就是因为他才毁了的!”

讲着这些往事,铁梅泣不成声:“不怪兰恨他,我也恨呀,他害了我爸苦了我妈耽误了我,他欠我们一家!”

小警察直等她哭完,说:“那么,你能告诉我铁军究竟犯的什么案吗?”

铁兰擦擦眼睛:“当时我们都没在家,回来听我妈说,像是团伙的什么案子,铁军不是主犯,如果在平时算不了多大的事,但那时赶上严打……”

小警察很认真地记下来,然后又问:“那么,铁军是在哪儿犯的事儿?“

“H市。”

小警察也记下来。铁梅看见他在本子上打了个巨大的问号。

柯南从铁梅家出来,觉得轻松了许多。不管怎么说,终于搞清楚铁军是在哪儿犯的事儿,这样就好查多了。

回到办公室时只有陈旦在,而且看样子正收拾东西准备出门。柯南随口问一句:“哪儿去呀?”

陈旦说:“噢,有人反映,说是从电视上看到杜薇致死的那件凶器,感觉像是电影厂的道具,我去看看。”

柯南问:“李探长呢?”

陈旦就笑:“读杜薇的日记呢,还埋怨说我背着他自己展开调查是怕他学艺,就一个人在那儿钻研呢。”

柯南也笑:“敞开了让他学他也得学呀!”接着提醒陈旦,你最好把凶器照片一块儿带上,光凭印象怕是有误差,别像我一跑就好几趟。”

五十七

X公司董事会经过大大小小几次会议,终于还是决定将乔乔窃取商业机密事发而自杀一事向当地公安部门报案。

依照外企的惯例,公司高级管理层出现这样的事情是不宜也不许张扬的,那是丑闻,曝光后对公司形象声誉有着很严重的负面影响。可眼下不同,人命关天,况且医生还说,乔乔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一尸两命。董事长说:“我想是我错了,我不应该让她没了退路。她死得太可惜,她才二十六岁啊。”

X公司向公安部门呈上了那只高灵敏度的微型录音机,还有一支黑色的派克金笔——乔乔到死都紧握着它。乔乔留下三个字:“对不起”。但经检验,发现并不是用这笔写的。

对不起谁?公司?董事长?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另有其人?这支笔不像是乔乔的东西,秘书也证明说没见乔乔用过这支笔。在董事长看来,它像是一种信物,所以乔乔在选择死亡时也选择了它。抑或是乔乔在选择它的时候就已经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大家都注意到,在这支派克笔笔帽的下端与笔插相反的位置上刻着一个顺倒的“8”。细细的笔画浑然天成圆润而流畅,镏了金,与金色的笔插和笔帽下端的环相配简直就像这支笔原本就该带着这记号似的。

五十八

苏铁的房间有一幅他和女孩儿的合影。那时候苏铁还年轻,照片上的他朝气蓬勃。女孩儿紧紧地偎着苏铁,笑得很灿烂,嘴里的豁牙看得一清二楚。

苏铁结婚也没得着闲,依然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聂星有半个月的大龄婚假,就在家里全心全意体会当妻子的感觉。

苏铁深夜灰头土脸地从外头回来,聂星会递上热毛巾递上沏好的茶一样样地把菜摆上和苏铁一起吃。苏铁必定要问小女孩儿的情况,问到后来聂星就有些不高兴了:“我能让孩子也饿到这会儿吗?早就给她吃过睡了。”

苏铁夸聂星:“咱老婆真是没说的。标准的贤妻良母。”

手头的案子终于结了,队里补苏铁两天假。苏铁觉得挺对不住聂星的,聂星这假也只有两天了。蜜月就不奢望了,眼看着蜜周也够不上,总得蜜日两天吧,毕竟是新婚嘛。心里没事儿又有了时间,而且这是自己的新屋新床,再不像以前那样仓促紧张,苏铁和聂星柔情蜜意地胶着在一处,真到了浑然忘我的地步。

苏铁毕竟是男人,不像聂星沉迷得那么深,他隐隐感觉到一丝异样,回过头去。这一惊非同小可,两人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情急中竟然想不起遮掩一下自己的身体。

小女孩儿一声不响地站在门口,黑漆漆的大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苏铁回过神来,拿被把自己和聂星盖了,面对一个几岁的孩子苏铁不知道该说啥。小女孩儿不出声,一步步走过来爬到床上偎在苏铁和聂星中间,她搂着苏铁的脖子:“爸爸。”

苏铁手忙脚乱地穿了睡衣。小女孩儿并不立刻就睡,她歪过头去直直地看聂星。聂星已经套上了睡裙,还是被这孩子的目光看得没处躲没处藏的。她从女孩儿的目光中看到了深深的敌意和戒备。

聂星一言不发地下床,走到隔壁那间本来是小女孩儿睡觉的房间。苏铁一脸歉意。

那一夜,聂星没睡。早晨刚有点儿迷糊,一阵轻微的响动让她抬起了眼皮——小女孩儿光着小脚丫正轻轻推开房门看她。她一惊,不由得坐起来。

小女孩儿做了一个出乎她意料的动作。她慢慢地举起小手,摆了个枪的样子,嘴里轻轻地发声:“叭勾。”

聂星只觉一股冷气从脚底升上来,她打了个哆嗦。定睛再一看,小女孩儿已经不见了,如果不是那洞开的房门,聂星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苏铁不信。他说聂星一定是做梦。最后聂星自己也觉得好像是做了个梦。

朝阳透过玻璃窗照在小女孩儿软软的亮亮的头发上,孩子脸上是那种童稚的纯洁的笑容。聂星觉得自己好笑:怎么跟一个孩子计较呢?

可到了晚上聂星就笑不出了,那孩子当仁不让地搂着苏铁的脖子,好像在警告她不能越雷池一步。那间儿童房很长一段时间成了聂星的卧室。

苏铁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方面他自知对不起聂星,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对这孩子用强,他甚至舍不得大声对这孩子说话。

他觉得,他欠她。

五十九

张曼有些迟疑了。

宁强提出并案侦查的依据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在张曼看,这些依据多少有些牵强。她认真地看宁强的提案,今天下午七组的会上她要决定是否采纳宁强的意见。

有人敲门。张曼说:“请进。”

来人进门张曼就愣了。如果不是刚才还看到宁强穿着制服进进出出,她几乎认定这个穿夹克的是宁强。果然,对方看她的表情就乐了:“我是宁强的孪生哥哥,我叫关勇。他在吗?”

张曼恍然大悟。她给他倒茶:“你坐会儿,他去档案室取材料了,马上就回来——你叫什么?”

这大孩子再一乐:“我叫关勇。因为一胎生了俩儿子,我妈就非让一个跟她姓——她在宁家也是独女。所以这么着我是哥哥就跟父姓,宁强是弟弟就跟了母姓。”看样子他给不止一两个人解释过这问题,开口就来。

张曼坐下来,她隐约觉得心里久存的一点儿疑虑正在慢慢地显现出来。她沉住气:“你家人有在公安系统的吗?”

关勇再亮出雪白的牙:“有。不过他平日里不让说——我爷爷。他以前也是法医呢。可我爸他们哥儿仨没一个继承衣钵的,老爷子为这没少骂人。到了我们这一代5d276b0dc06bb93d1da08f9fb6dbb482c390d79317886998c706b83eeca12e13可好出了个宁强,不但喜欢简直就是着迷,所以,我家最讨老爷子喜欢的就是我这个弟弟。老爷子不高兴谁哄都不行,那是非宁强不可。”

张曼全明白了。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宁强有那么点儿眼熟,但就是没想到这个姓宁的孩子居然和关法医有这么层关系。当初给关法医做助手时就听老爷子感叹:三个儿子有两个都操刀,可是只管活人不管死人。

张曼知道,关法医那俩儿子可不是一般操刀的,那是在美国留过学讲过课的专家!可就这老爷子还是看不上眼,他太热爱自己的事业,太希望后继有人了。

宁强回来了。张曼怎么看都觉得少年老成的宁强更应该是哥哥。张曼看看宁强再看看桌上的提案,她想起了当年,关老爷子无比欣慰:“后生可畏啊。”

张曼站起来:“宁强,下午的分析会你亲自阐明观点。当然,你所提出的证据也要经过大家的辨识达成一致才行。有问题吗?”

宁强平静地点点头,但心里的喜悦还是多少通过眼睛表露了一些。他只是有点儿不明白,张曼的态度何以变得这么坚定。

六十

方显诚死了。心脏病猝死。

处理完一应事务,方太太立刻飞到那个北方小城。她要去找一个人,她先生的前妻。她是从那个女人手里把方显诚夺来的。

今时今日,失去了方显诚,亲身体会到了那种切肤之痛,她才觉得当年的举动是多么残忍。她对那个女人同情而且内疚。只因为还爱着方显诚,她终身未再嫁。她一个妇道人家独自拉扯大女儿该是多么不易啊。可女儿又死了。

如果她还恨我,那就让她狠狠地打我几下出口气吧。方太太这样想。

方显诚没有告诉妻他和美美之间发生的事情。没有告诉妻美美就是他的女儿,他的亲生女儿。他不敢也不能说出这些。他得作为一个人而不是禽兽死去。方显诚的遗产一分为二,给他的妻,和前妻。

方太太按方显诚说的地址很快找到了她要找的人家。不过,房间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他们是警察。

美美妈妈知道了女儿的死讯。

柯南为调查铁军命案专程去了H市。协查报告转送到H市公安局,档案员小栗很快查到了有关资料:铁军,1994年参与一起特大轮奸案,虽是从犯,但此案情节恶劣影响极坏,因而被重判。被害人姓名:方圆。

六十一

公安局门前出现许多背着相机挎着牛津包的年轻人,互相并不寒暄,只是紧张而且略带焦灼地注视着公安局进进出出的民警。

不知谁喊一声:“来了。”一群人涌上去团团围住一个警察。

“请问,十四年前那宗银行劫案出现了新的疑点是吗?”

“请您谈谈那宗银行劫案,据说当初您是第一个冲入现场的……”

“听说当年案件中唯一活着的劫匪越狱了,请问是否有线索?”

“当年劫案中被当作人质的一家人仅存活一个小孩儿是吗?”

“银行劫案与最近一系列命案有没有关联?”

公安局斜对面一家小饭馆的窗户后面坐着一个人,很得意地看着刚才的一幕。他往嘴里丢了一粒花生,胸腔里发出一阵嘿嘿的冷笑。

苏铁的手机响了,竟然是聂星。

没有寒暄没有叙旧,聂星告诉苏铁一个足以让他目瞪口呆的消息——有记者向聂星求证当年那个小女孩儿的事。

苏铁只觉得一道寒气从背上爬过。

时至今日,聂星依旧能感受到当时自己的恼怒和厌恶。

聂星怎么也弄不明白,那孩子为什么就对她那么敌意?聂星自觉把心都要掏给她了,她完全做到了一个最称职最优秀的妈妈应该做的一切。

有苏铁在,那孩子就和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也嬉笑也玩也闹话也讲得不少。苏铁不在家,那孩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你问什么她都当没听见,或者就那么看着你不出声也不动作。聂星说给苏铁听,苏铁根本不信。

星期天,苏铁值班,聂星打算和孩子好好谈谈。她也不知道和一个孩子谈话会有什么结果,但是,她想不出再好的办法。而且,她直觉,那孩子极聪明,她愿意听懂的事情她就一定能听懂。

聂星进到房里,那孩子正趴在桌上画画,这孩子挺喜好这个的。聂星不想打扰她,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她想看看那孩子画什么那么入迷。

女人。长发,长裙,胸前别着一朵大红花。那孩子正拿水彩笔一遍遍涂那朵花。

聂星笑了,这孩子画得还不错,线条挺圆滑,想象力还挺丰富。

那孩子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一双小手紧紧地护着桌上的画。聂星从她手下抽出那张画再细细地看,看着看着,她脸色大变。

哪里是别在女人胸前的大红花?分明是中弹后迅速洇开的血迹!

聂星声音都变了:“这是画的什么?”

小女孩儿毫不畏惧地看着她,并不回答。

那一刻,聂星只觉得面前这个小孩儿浑身上下充满着邪气,她不知怎么就伸出手去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聂星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她要告诉苏铁,这个小女孩儿简直就是个魔鬼!不行,他们不能再留下她了,他们要送她走!立刻!

苏铁被聂星拉到房里,他根本没见到聂星说的什么可怕的画,他只看到孩子脸上几个清晰的手指印和噙在眼眶里那颗泫然欲滴的泪。

孩子低低地叫:“爸爸。”

苏铁的心都在战栗。他沉默地然而是愤慨地盯着聂星。

聂星绝望地看着苏铁。那一刻,她只觉心力交瘁。

聂星捂住胸口,今时今日,她依然能感觉到当时令人窒息的绝望。

六十二

苏铁铁青着脸,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莫龙正在电话里向局头儿连吼带叫:“……这让我们怎么开展工作?那宗案子刚有点儿眉目,一家伙让那帮记者就给捅出去了,这简直就是帮罪犯的忙,这简直就是犯罪!比犯罪还可恶!苏队那情况局里上下谁不知道?真要把十几年前那案子再翻出来,我丑话说在前头,苏铁那宝贝丫头真有个差错,我敢把报社给平了!——明摆着,这老疤出来就是为找苏铁寻仇的,利用这些破小报的狗鼻子们找着那丫头。让报社那帮只吃人饭不拉人屎的头儿也挪动挪动他们的屁股,好好调教调教他们的手下!别什么东西都往报上捅!和案件有关的必须和我们通气,得经过我们的同意!再让我看见他们在门口晃悠我就敢以妨碍公务罪把他们给铐起来!”

莫龙扔了电话:“苏队,我已经通知弟兄们去学校接那丫头了,不会有事。”

苏铁点点头。桌上摆着一撂报纸,像串通好了似的都登载了十几年前那宗银行劫案,而且添油加醋。

让苏铁担心的是,有些报纸提到那宗劫案中被当作人质的那家人。让苏铁气愤的是,有些报纸胆大包天,竟然把银行劫案、在逃越狱犯和尚未正式定论的老拐的死直接联系到了一起。这不是记者可以达到的思维领域。

那么,只可能是一个人。

老疤。

六十三

张三木兴冲冲地回来了。

这一路上他都忍不住地乐:这趟跑得利索,该办的事儿都办了,该催的款也催了,汇款凭证也复印好带回来了。老板会不会意思意思?当然,一顿海喝是铁定了的,搞不好,老板一高兴会像上次一样甩一张老人头出来。

张三木是老拐工程队的民工,因为会几下写写画画的,说话也还能上得了台面,老拐对他就高看一眼,基本上不怎么干重活,只让他跑跑腿什么的。这不,老拐包出去的一个工程到期了还不付款,张三木就被派去了,这一去就把问题解决了。

张三木直奔老拐那幢小楼。门关着。张三木就扯开了嗓子喊:“老板,拐爷,我回来了,我是三木呀。”

没人应。张三木奇怪地四下里看看。正好过来一个人,三木记得在拐爷家见过,是个邻居。他赶紧拉住了:“拐老板不在家吗?”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他急忙说,“我是他队上的,他派我出差,这才回来汇报情况。”

那人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好笑还是好气:“汇报情况?那你得到地底下去汇报了——拐老板死了!”

张三木像被定住一样立在原地。

那人推他一把:“公安局都来人了,拐老板是被人害死的。”

张三木嘴一咧:“他还没给我钱呢!”

那人乐了:“他没给钱的人多了,你到地底下找他要去——要不,你找公安局要去呀!”

这人说完就要走,张三木急忙扯住他:“那——屋里的东西呢?有些是我买的,他还没付钱呢,我能不能拿走?”

那人甩开他的手:“你去公安局问问吧,有些东西公安局的人拿走检查去了,要是没什么用你又能证明是你的,说不定能拿回来。”

张三木一拍大腿:“我能证明呀!”

他真就奔公安局去了。

来人磕磕巴巴讲了半天苏铁才听懂他说的是什么。他说,他是老拐队上的,前段时间他去另一个工地了,这才回来,刚知道老拐死了。

苏铁耐着性子:“是,老拐是死了。你不是有什么线索要提供吗?”

那人大睁着两眼像是听不懂。

陈旦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情况反映?比如说,你知道老拐是怎么死的或是跟谁走得近?”

那人大张着嘴一个劲地摆手。

苏铁纳闷:“那你来干什么?”

那人在衣服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抖抖索索摸出一张纸。苏铁接过来一看,是张发票,时间是半月前,发票上清清楚楚写着:小松鼠吸尘器一台。

苏铁看着来人。那人脸上开始冒汗:“我不是成心来要东西,可是,这东西是我垫的钱,老拐说我回来就给报。现在,他人也死了,就算不给钱,那,东西给我也成呀。千把块钱,抵得上我搅半个月水泥呢。”

苏铁眼睛亮了:“那东西是老拐让你买的吗?”

“是,他说,没人打扫屋场,那东西省事儿。”

苏铁又问:“他那东西不是为送人买的?”

来人拼命摆手:“不会不会。拐爷给人都送钱——又实在又顶事儿。那东西他买来就是给自个儿屋用的,刚买来我还帮他试过呢,可管用了。”

苏铁拍拍来人的肩:“谢谢你。你提供了很重要的线索。你先回去吧,等案子破了以后我们会适当赔偿你的损失。”

张三木软着两条腿走了。

苏铁对陈旦扬扬手中的发票:“案子要破了!”他抄起桌上的车钥匙,“走。”

陈旦紧跟在他后面。多少天了,他第一次见苏队这样高兴。

快到大门口,苏铁迟疑了一下,他想起昨天,就是在大门口被一帮人给围上,那些问题就像一颗颗炸弹轰得他眼冒金星。苏铁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他牙都要咬碎了。“好啊,老疤。”苏铁暗暗在心里说,“我等着你。”

苏铁一折身:“咱们走后门。”

在现场反复查找,都没发现吸尘器。

老拐楼上客厅和几间客房铺有地毯,因此他有一台吸尘器是合理的。不合理的是,那台吸尘器呢?苏铁下令:“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苏铁断定这东西走不远。试想,如果是偷儿,应该拣比这贵重值钱的东西;如果是罪犯,他断不会带这么笨重个物件在乡下招人眼目而且还碍手碍脚。那么,这东西应该还在。

终于找到了。在院外一口废弃的井里。这么多天风吹日晒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但那形状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吸尘器。

至此,老疤谋杀老拐已是事实。

老疤从门外利用吸尘器封上了封条——他先把窗户封了,再把封门的宽纸带半边刷了浆糊贴在门的四周,另半边向外折一下才刷浆糊,以免黏上门框或地,他打开煤气再出去并轻轻关上门。在外边,他用吸尘器沿门框四周缝隙移动,靠吸力把门里面那折起的另一半纸带吸附在门框内侧,形成一个密封的房间。

站在另一个立场上看,老疤种种举动都不失为明智。

别看老疤在狱里,他知道的一定不比苏铁少,而且,他和苏铁其实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找到当年那个打匿名示警电话并驾车逃离了现场的人。这个人,就是今天的老拐。

老疤从不见了车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老拐坏了他的事,但是,他被投进大狱失去自由。苏铁利用各种渠道动用了所有线人兜了不少圈子一度山穷水尽。一开始,他们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而苏铁找到了老拐就等于给老疤敲响了丧钟,他怎能不闻风而动。

今时今日,老疤认为自己的死活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要证明他老疤可不是个善主,他要让所有人看看反骨会有什么下场。他要让老拐死。还有,那个姓苏的警察。不是他死咬着不放,老疤凭狱中的表现凭揭发同室罪犯立功减刑再有七年就能出来,他就能轻轻松松收拾老拐还能再有一番作为,可现在,眼看他就要前功尽弃,他怎能坐以待毙?

六十四

阿明把自己陷在一片黑暗里。

厚重的窗帘紧紧地合着,卧室门也关着。他不想看到天空看到太阳看到一切。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对自己怀疑和憎恨过。他想起一句话,一句老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当你的思维你的智商你对事物的认知度已经达到一个相当的水平时,你就能对自己的行为作出判断,就是说,你已经具备了一个人应当具有的客观公正明辨是非的能力。然而,事实却是,你不能够对别人说出你的这种感受,不能对别人阐明你实际的观点,更多的时候,你甚至不得不违心地去做你认为不对的事情。

这种感受是痛苦的。但你无力改变。

阿明摸索着去找地上的酒瓶,醒了的时候他就这样强迫自己再睡去,在梦里他才会觉得安心一些。陷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沉在没着没落的梦幻里,他感到一种麻痹过后空灵的轻松。

不知道是第几天,阿明硬是从床上把自己拉起来。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看着自己,在水银一样清亮的灯光下他暴露无遗。他看见自己厌倦的目光,像是见底的湖面上飘着灰尘。

他挥起拳向镜子里那张麻木不仁的脸孔砸去。那张脸变成碎片,血立刻渗入蛛丝一样的镜子碎片纹路里。

他打开电脑,只是一种无意识的动作,他想找点儿什么来干,使自己不再像一只兽一样在客厅中间的空地上蠢蠢欲动。他缓缓移动着鼠标,最后一行字是五天前留下的。

“我想送你一件礼物,你应该知道去哪里取。我只希望你能对我说一句生日快乐,哪怕你不再出现。”

从飓风游戏厅胖老板手里,他接过一只扁扁的盒子。蓝色的包装纸,银色的缎带,没有署名。

回到寓所,在抽完第七支烟后他终于小心地拆开包装纸。那是一幅手工制作的工艺贴画。宝石蓝的丝绒面上一片雪白的绒羽。

小羽看着他从胖老板手里拿走了那只扁扁的盒子,上了一辆出租车。如果愿意,她可以跟踪他的车直到他的新住处。她很想问他为什么要再一次突然消失。真的,她很想问。

但是,没有。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车越走越远。

六十五

聂星从那些报纸上也看出些端倪,她为苏铁担心,几乎是本能。

那个小女孩儿,聂星已经学会控制自己不去想她,一想到她,聂星心里就会觉得冷。这么多年,她已经快把她忘了,可是,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小报记者又把她拉回来,拉回到她的面前来。

聂星认清了一个现实,一个让她无法相信的现实。

这个家里,只能存在一个女人(她已经把那个孩子当作一个女人一个对手来看待,她们都在争夺苏铁),不是她让那个孩子走,就是那个孩子赶走她,而且要命的是,她并没有胜算。

不知道是第多少天了,聂星晚上只能孤零零地睡在那间小卧室里,而这本来是她为那个孩子准备的。聂星在黑暗里睁大眼睛,她就可以看到自己脑海里的影像。

这孩子进入到他们——她和苏铁的生活中后,苏铁竟然改变了许多,而这改变是聂星调教了许久没有结果而不得不放弃的。

比如说,苏铁吸烟,有时几天一根,有时一天几根甚至几十根!数量多少完全视案情进展如何而定。聂星不是个事事处处干涉男人的妻子,她是心疼苏铁,经常几天几夜睡不好吃不好就那么拿烟沤着,她真怕他生肺病。她让苏铁少抽,苏铁每次应着可就是不见行动。久了,聂星就自己给自己台阶下,算了,一上案子就熬鹰,抽就抽吧。

可小女孩儿跟苏铁在一起,只不过说了一句:“呛!”只不过晚上睡觉时闻到烟味咳两声,苏铁就悄没声地把烟给扔了。

再比如,苏铁以前只要上案子,就像不知道家在哪儿不知道还有个家。两人还没房子没证那会儿,偶尔也打打游击,聂星家里没人或是朋友出远门什么的,两个人就可以甜蜜那么几天。有一回,聂星一个大学同学结婚了去旅行,都是知根知底的朋友,把新房就给聂星了,还取笑聂星:照顾你和苏铁先入洞房!

半个月里苏铁和聂星就鸳鸯了一个晚上——确切说是半个晚上,咝咝啦啦的对讲机把苏铁从聂星怀里叫走直到聂星同学回来他都没再去过,一问他同事,和弟兄们天天睡在值班室说是图省事。聂星为这一个星期没和苏铁说话。我还不如那班臭男人?!

可现在,无论多晚,只要他没出这座城,哪怕只能停留三两个小时他也会回家,完全不怕麻烦了。就算回不来也要在电话里和那小丫头说上几句:“哎,拜拜……嗯,乖乖睡觉……”直到挂线也没跟聂星说点儿什么。

聂星气坏了,可心底里又羡慕得不得了。这就让她越来越觉得,这小丫头通身上下都有股邪气。

聂星把小丫头送过几天幼儿园,苏铁同意——总跟着他东跑西颠也不是长久之计呀。开始倒还不错,据阿姨反映,小丫头虽然不怎么说话,可也不很排斥小朋友,一天里也能看到那么几回笑容。

聂星这时犯了个错误。这家幼儿园有寄宿生,她就想让这孩子也寄宿——一星期接一回,那她不是又可以和苏铁在一起了吗?

苏铁晚上回来没见着孩子,只见聂星一个人忙里忙外整了一大桌子菜,才知道孩子转了寄宿。苏铁有些担心:“那孩子会适应吗?”

聂星说:“四岁多的孩子早都应该上幼儿园学点儿东西,还能总跟你呀?”

苏铁想想也对,再说,他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现在孩子小倒还没什么,养成习惯大了也离不开他那可怎么是好。于是,结婚两个月零七天,苏铁和聂星才算补上了新婚之夜的遗憾。

六十六

大家一反常态地严肃,这严肃中透出一些紧张。

老拐密室死亡揭秘,但这也更加说明大家面对的是一个高智商的罪犯而且他还掌握一定的反侦查技巧。

为安全起见,苏铁已经安排女儿暂时不去学校上课。如果分析得不错,老疤是想找出当年那个遭受飞来横祸的家庭中唯一的幸存者。

投鼠忌器。这是他钳制苏铁的唯一办法。

那天,图书馆一位姓黄的师傅匆匆赶来,拿来了一撂旧杂志报纸。她很激动,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怎么说也说不清,她索性把那些发黄卷页的书报一份份在苏铁面前摊开。

苏铁粗粗一扫心就突突突地狂跳起来。缺失的是与当年那起银行劫案有关的所有文字!最要命的是,有一份现在已停刊的杂志上可能登出了他收养那个孩子的消息!在杂志目录上他看到了那篇文章的标题:《金盾,金子样的心;孤女,不再孤单的你》。

苏铁猜也能猜到一定是描写他收养那个孩子的。苏铁当时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这个人当然不是什么小老头儿也绝非现代孔乙己,他是老疤。

苏铁感觉老疤越狱出来是一定要和自己较量一番的,但他没想到老疤竟然还有这么一手,让大大小小的报纸参与进来查根寻底。

这是一箭双雕。苏铁被无处不在的记者盯牢,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能有什么动作?更狠的是,老疤就是要把当年的那个孩子扯进来,牵制苏铁这是唯一的王牌!

张曼带着宁强匆匆赶来。他们有重要结论要宣布。

莫龙有些兴奋,这么些天了,案子真的是该到水落石出的时候了。

张曼看看宁强,宁强站起来,稍稍有点儿局促。他说:“通过对几起案件中死者死状的仔细研究,我们技术科提议,并案侦查。”

此言一出,会议室一片沉寂。苏铁暗吃一惊。他看了看张曼。

张曼冲宁强微微点头。宁强从随身带的文件袋里抽出几张放大的照片,他一张张举起来。“请大家注意,在第一个被发现的死者杜薇身上发现的凶器——这柄刺,从死者背后肋间直刺向左心室,形成贯通伤。但尸体解剖后发现,这柄利器并不是死者致命的唯一原因,在死者血液中发现一种凝血酶,而这柄利器是在死者体内因某种药物而产生的凝血酶发生作用后才刺入体内的,所以那么深的伤口却看不到太多血迹。”

宁强又拿起一张照片。“这是在铁军死亡现场拍下的照片,这支碧绿的仿玉筷子确实是置铁军于死地的凶器,筷子从右耳插入直达颅腔,顷刻间要了人的性命,可见凶手手段之残忍。我要请大家注意的是,这支筷子是一下子就插入死者颅腔的。”

宁强放下铁军的照片,又举起一张。“这是美美的照片,如果不知道这是个死人,大可以作为一张艺术照看待。花香鬓影美人沉睡。这张照片最能说明问题,那就是插在死者颈窝的那支簪。解剖后得知,死者其实死于过量安眠药,那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要在人死后把一支价值不菲的簪钉在死者颈上呢?”

宁强放下手里的照片扫视众人。所有人都在认真地听,李方洲更是一副入迷的模样。宁强加重了语气:“请大家注意以下几点:其一,这些凶器,确切说是这三样遗留在现场的物证,都是锥状的;其二,这三样不同用途、造型各异的物证都深深地植留在死者体内;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无论是从后心扎进去的刺,还是插入耳中的筷子,抑或是钉在颈窝里的簪,都是一击中的!就是说,凶手仅用一下就能很精确地将凶器插入他想要插入的部位。杜薇背后那支全部没入身体里的刺,是很准确地从两根肋骨间刺入的;置铁军于死地的那支筷子更是没有一丝偏差直插颅腔;美美的簪钉在两根锁骨交接处靠上的颈窝,几乎就是在正中!这些都说明什么?说明凶手心狠手辣的同时更说明凶手精于此道!而且,三起相隔时间仅几天的命案中,两名年轻女性尸体上的刺也好簪也好,与其说是凶器不如说是一种标识更为恰当!”

也许是由于激动,也许是为了加深大家的认识,宁强的阐述有些重复也有些啰嗦。但所有的人都听明白了。

整个会议室嗡的一下。几乎每个人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李方洲喊:“那个司机的死——那支筷子,是不是可以说成是凶器和标识的综合?”

宁强点点头:“是。三起命案中仅铁军是男性而且他的死最直接也最惨烈,要达到这个目的而且要兼顾凶器标识两种作用,那么,不起眼的筷子就成了最佳的选择!”

莫龙有些惊讶地抬起头,这个年轻人平时不声不响的,原来还有慷慨激昂的一面。

苏铁微微皱起了眉头,语气很柔和:“你刚才说在死者杜薇血液里发现有凝血酶?可尸检报告里并没有这项记录。”

苏铁注意到一直没出声的陈旦也专注地看着宁强,显然他也听出了端倪。苏铁奇怪的是张曼也有些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助手。

宁强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时很坦然地迎着苏铁的目光:“是,尸检报告中没有这项记录。我最初以为,尸体上没有太多血迹一是因为凶器刺伤太深而且没有拔出,再就是发现死者的地方不是第一现场——尸体被做过处理。可在后面的检查中没有发现任何处理过的迹象,哪怕一点儿蛛丝马迹,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于是尸检后第三天我再做了一次血样化验,结果在血液中发现一种不明物质,却无法检测其成分。我带了血样去我父亲的检验室,那里有最先进的检测仪器和手段。即使这样,我父亲也只检验出血液中存在一种罕见的凝血酶,而且绝非人体自身能够产生,只能视同由于某种药物作用而合成的!之所以第一天尸检没能发现,是因为这种凝血酶是随着血液的变化而变化,就是说,如果死者死亡时间不超过四十八小时,那么就很难检测出这种凝血酶的存在!”

这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大家都听得目瞪口呆。宁强接着说:“我父亲的检验室应该算是高精尖的了,就是这样他也无法检验出能产生这种凝血酶的药物成分是什么,也就无法找到药物出处,这是关键。他已经将血样及分析报告交给他美国的导师,但会不会有结果现在说不上。”

莫龙扔了嘴里的烟头:“嚯,小子,把亲爹都用上了,好,够敬业。但是年轻人,敬业是好的,也要记住尊师啊。”莫龙也看出张曼对此毫不知情,所以嘴上是夸宁强,实际上是在点他,不管你利用谁取得了哪怕是突破性的进展,怎么也要跟你的上级同声同气吧,别说你还是个小助手。

莫龙慢条斯理地再点一支烟:“当年,也有个年轻的法医官,刚入行就上手一件大案,死的人比这几起案子加起来还多!那年轻人也是自己埋头在死人堆里,几天几夜不合眼,你别说,还真让她逮着了,她立刻就将结论呈报她的上级,也就是她的老师关法医——那可是法医界的泰斗啊,就这都不敢定论。那年轻的法医官当时也就是个小姑娘,岁数怕是和你现在差不离儿。关法医当下就夸她:后生可畏。据说,关老爷yed5I6WpluwpfwXXA8mJ3O1uY1gWpEwWr/OKZbXz28o=子从来就没这么夸过人。”莫龙带着点儿神秘的样子问宁强,“你知道这小姑娘是谁吗?就是你现在的上级张法医。”

莫龙心想:“小子别太张狂,别把老师都不放眼里。”

张曼打从莫龙一开口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她一个劲儿咳嗽,只差上去拉一把了,莫龙硬是一点儿没感觉到。苏铁都有些纳闷张曼的表情。

好不容易听莫龙说完了,张曼站起来:“宁强同志能够另辟蹊径发现疑点并且利用其他渠道以求得检验结果的精确,出发点是好的,我们应当肯定。但是,也希望宁强同志今后再遇到诸如此类的事情最好报请上级批准,因为我们所做的每一项检验毕竟和案件有关,有些牵扯到案件的调查需要保密。当然,这不是说不相信你或你的家人,而是履行一定的手续,于己于人都是有利无害。要知道,我们是警察。”张曼的话已经说得很婉转,但她还是用很歉意的目光看着宁强。

莫龙睁大眼睛:“对呀,宁强,回去要给你家人提个醒儿,可别帮公安检验了一次血样就满世界去张扬,然后再给罪犯帮一大忙。”

张曼瞪一眼莫龙,再次站起来:“我完全相信宁强的家人会和宁强一样懂得公安办案的规定,一定不会对任何无关的人提起此事。”张曼觉得有必要说出宁强的身份,“宁强的父亲就是全国著名的血液专家关儒鸿,曾在美国留学。宁强的爷爷,是关法医。”

会议室再一次安静下来。莫龙正吸烟呢,惊得呛了一口,咳嗽好一会儿:“关法医的孙子?他……怎么姓宁?”

张曼笑了:“宁强和他哥哥是孪生兄弟,于是一个就跟了母姓。”

苏铁暗暗摇头,他在心里说:“张曼,就是关法医,你当初不也是认定真理据理力争吗?何况现在只是他的孙子。你不觉得宁强的结论不无道理但也未免牵强吗?”

张曼不是没察觉到宁强的结论有牵强之处,但在听到血液检验出凝血酶之后,她脑子里全是自责,她怪自己这段时间因为苏铁女儿的态度而分心,怪自己因为担心苏铁的安危而没有把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她甚至觉得聂星的出现都影响到自己的状态。她很惭愧:张曼,你怎么会有这样一天——对你的工作,你潜心钻研的工作变得这样掉以轻心?她暗下决心:从今天起,案子一天不破,我的思想一天不能跑毛。

想苏铁也不行。

六十七

X公司的报案虽经立案,但即刻便作了结案处理。

乔乔的死是自杀这已是定论。至于说乔乔怀的孩子,这不属于经侦队追查的范围。

而商业窃密行为因发现及时没有得逞从而终止了犯罪是其一,其二,乔乔自杀,那么唯一的线索就断了,X公司无法提供更多的证据或线索,那支笔说明不了什么。从法律角度考虑,不排除乔乔个人作案伺机出卖公司机密的可能,所以,无法继续调查那个X公司坚称隐在背后的人。至于说乔乔写下的“对不起”三个字,可以理解为乔乔良心发现,自觉有愧于公司有愧于老板,也可能是对怀着的孩子心生不忍。

关于X公司认定的“孩子的父亲一定是指使乔乔窃密的人”,这一说法从理论上也是站不住脚的。像乔乔这样年轻漂亮交际面广的女孩子,自然是引蝶之花。乔乔没有固定男朋友,但异性朋友却不少,不乏穷追猛打锲而不舍之辈,随兴而至的一夜情经调查也不鲜见,也许这就是不小心留下的纪念。因此退一步讲,就算是化验DNA,而化验结果与被调查者中某一人相符,也不能认定那就是指使乔乔犯罪的人。

所以只能结案。乔乔因自杀而免予追究刑事责任,但结案结论中很明确地指证乔乔是罪犯。

X公司董事长听完助理的陈述后沉默了良久。如果知道会是今天这样一个结果,他当初会不会放乔乔一马?没有答案。一边是自己打下的江山,一边是自己曾倚重的部下,虽然她背叛了自己,可是,在心里,他还是有着隐隐的悔。那是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啊,而且还那样美丽。

还有,那个孩子。

董事长认定乔乔的背叛直至自杀都与使她怀上孩子的那个男人有关!董事长清楚,乔乔并不像她外表看上去的那样新潮和开放。能让乔乔怀孕而且不作处理,那只能说明乔乔爱之极深——首先,女人未婚先孕一定不会让人知道但不可能自己不知道;其次,如果她决定不要这个孩子,她有足够的时间去医院比如说七天大假;再者,秘书反映近期乔乔情绪变化很大,那一定是与这件事有关,她留下了孩子,也就选择了一种立场或者说作出了一种妥协。

能让女人作出牺牲甚至付出生命的,只能是爱情!但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知道哪怕一点点乔乔爱的那个神秘男人是谁。已经了解到,近期每天送花的根本不是对面公司的桑经理,也已经查对过,乔乔最近没有和以前结交过的任何一个异性有过私人性质的约会。就好像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乔乔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个人会是谁呢?X公司董事长注视着窗外。他澄澈的蓝眼睛渐渐变得灰白。

助理没敢出声,每每这时,就是这位董事长作出了重要决定。

不能轻易放过那个害死乔乔的凶手!他毁了一个出色的管理者,让X公司让商界都蒙受了损失,这些还是其次,他亲手杀死了他的孩子和孩子的母亲!董事长激动地挥舞着双手:“即使不能将他绳之以法,也要让他受到良心的谴责!”

两天以后,X公司董事长带着助理及秘书飞回美国去了。当天,全市大大小小的报纸都登载了X公司高级职员——销售执行总监乔乔之死的全部细节,包括她不满两个月的尚在肚子里的孩子,包括她写下“对不起”三个字,包括她那支到死也紧握在手中的派克笔——彩色印刷的报纸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刻在笔帽下方笔插相反方向的那个顺躺着的“8”……

董事长亲自选定的一张乔乔生前的艺术照,上面的乔乔笑靥如花。

六十八

这是一只包装好的礼品盒。红色的包装纸上是一颗颗金色的小星星,明黄的包装带扎成层层叠叠的花,不管是谁都会喜欢的——里面一定有漂亮的礼物吧?

桌上还有另外两只没有包装的礼品盒,两只报时器,两个方形的看上去很简陋的铁盒子。一个人躺在屋角的小床上,叼着一支自己卷的纸烟,粗大得像雪茄,那烟更是浓烈得辣眼睛。那人不觉得,每一次狠狠吸进肺里的烟在他都是一种享受。他很轻松地吐个烟圈,看那个圈一点点变得虚缈变得散淡。

在这片淡蓝色的烟雾里,他又看到了他的好兄弟们,他们还像许多年前一样用钦佩的信服的眼光看着他。中间那个年轻人一笑就咧开了嘴,露出那只虎牙,他是顺子。那个站在他旁边总是喜欢拧着眉毛看人的,是顺子的兄弟。他旁边是赖雄,外号赖熊,有着熊的坚韧和耐力,打枪的一把好手。另一边是小李子,这家伙灵活聪敏,就是胆子小点儿。不过,现在不能这样说他了,他胆子小,但他并没有临阵退缩,更没有出卖兄弟。

那人的脸阴下来,他扔了手里的烟头。这么多年,他没有一天安生过,闭上眼睁开眼弟兄们都血丝糊拉地站在眼前:“报仇啊!为我们报仇!”

他应下了。“我一定为你们报仇,只要我活着出去,一定杀了那个反骨的叛徒以祭你们在天之灵。还有,那个姓苏的警察。”

他不是没有悔过。心底里他承认,是自己的失误自己用人不当才断送了一帮好兄弟的性命。可是,每次他们托梦回来,从没有怪过自己,只是希望他能为他们报仇。那他还能说什么?义不容辞。

他一开始就感觉那家伙不是太可靠的人,不像这班兄弟,从小一起到大,拍黑砖砸场子砍人劫道全都一起,知根知底。弟兄们佩服他有智谋,出力的事儿从不让他上手,他只在幕后。这样好,不起眼的身材和长相更利于打探消息。有他的安排和策划,几年里他们没失过手。

那家伙就是这时候靠上他们的。弟兄们都觉得那人不错,出手大方,待人豪爽。只有他看出了蹊跷。那人不缺钱也不像是要走他们这条道,那他为什么要跟他们混呢?原因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他要利用他们。他要利用他们的名声和势力来保证他手底下几个舞厅的平安。

他冷笑。几个小钱就想买得头彩?但他不说破,也没有加收保护费什么的,反而较以前和那人走得近些了。直到那天。那天,他向那人摊牌,他们想干一票大事儿。那人脸色变了,拿烟的手也开始发抖。但是,他并没有说什么。

这时候,他就应该想到这人靠不住,他应该杀了他灭口。可是,他不能。因为,做这票大事儿需要一样东西。他们没有。那人有。

一部车。

他叹了口气。对他们这些闯荡江湖的人来说,四海为家,不置房不留财,如果要用车,就得想办法。何况那年头,私家车还少得很。既然知道了实情,他也拉下了脸面:“如果走漏风声,我要你爷娘老子的性命。”他知道那人很孝顺。心底里他想的是,只要一得手,你就死吧!

他们得手了。沉甸甸的票子他们装了五袋子,整整五只蛇皮袋啊!那一刻,他和弟兄们已经看见幸福在向他们招手了,一条金光闪闪的道路就铺在眼前!直到他们毫发无损地退出来。

他们全愣了,那一瞬间,狂喜化作了恐惧,连他也觉到了腿软,冷汗一身——那部车,不见了?那部说好在门口接应的车,不见了!他这才知道不在车里留一个人大错特错——可谁都不愿意留在车里,虽然事前说好得手后大家平分,但心底里都有谁拿归谁的想法,他不忍拂了弟兄们的兴。

这一刻,他对自己那一时的不坚定后悔得几乎就想死。顺子和小李子被放倒了。他们三个背着沉甸甸的五只袋子,想不出来该往哪儿跑,只是觉得拼却性命夺来的东西不能扔了。顺子的兄弟到底没能跟上来。他和赖熊闯进一户人家。那家没锁门。

他闭上眼睛……

如今,就剩下他一个了。金钱美女豪宅洋车全都成了泡影,弟兄们也命赴黄泉,这一切,都因为那个反骨仔!在讯问中他嗅出了另一丝气味。他立刻断定,那家伙不仅逃跑,而且还打过电话给条子!

好在,我已经杀了他。他嘿嘿冷笑。他转让了所有舞厅怎么样?他搬家迁户怎么样?他隐姓埋名又怎么样?只要我老疤活着,只要我不被枪子当时送上天我就一定要回来报仇的!

老疤翻身起来。他换上一身绿色的邮政制服,戴了大檐帽,对着镜子忙活好半天,转过身来时,他已经成了一个低眉顺眼的老邮递员。他从屋角推出一辆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绿色的帆布袋子。他轻轻捧起桌上那只礼品盒,装进去。

六十九

白老头儿是很少看报的。整天埋头在手艺上,肩也塌了背也驼了眼神更是不济了,他最大的享受莫过于不用眼睛,哪还有兴致盯着字又小又黑非得离近了才能看清的书报?

放下手里的一枚玉刻,他眯着眼看看天。秋深了,天也就暗得早了,明天,得让大小子来帮着把摊收回到那间小门脸里去。白老头儿顶烦在那里头窝着,觉得心里憋屈得慌,他还顶讨厌暖气,让人心里起躁。刻工这一行,讲究个心平气和,心里不清静那手下怎么出得了细活?

白老头儿低头端详手里的这枚玉刻,是块好玉。细细地补上一笔,成了。他长出一口气。现如今一天也只能做一样物件啦,就这,遇到精细繁杂些的,一天也出不了一件活。他轻轻转动一下肩背,从怀里掏出那块已摩挲得锃亮的大怀表——还不到五点?今儿看来还有些早了呢。白老头儿从桌下拿出自己的大号保温茶筒,轻轻踱到旁边的书报亭跟前。

报刊亭老板挺开朗一个人,平日里对白老头儿很尊重,家里送饭来甭管好赖,总不忘让让白老头儿。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您可是国宝呐。全中国怕也没几个您这样手艺的人了!”

白老头儿为人清高孤傲,但和这个市井出身的报头儿偏能说得上话。今天他瞅着报刊亭这儿火得有些出格,他就问:“又有什么新闻啦?瞧你这一趟趟跑的——今天怕是多进了两百份不止吧?”

龙老板赶紧从亭子里出来:“哎哟,您老得闲啦?可把我憋坏了,有心跟您聊两句呢,您老在那儿头也不抬一下,我不敢惊扰您老做手艺呀,急得我这一头的汗——您可算忙完了!”他急火火从那边小吃摊上拽俩凳子过来让老爷子坐了,“全市怕就您不知道了——我这小报亭今天何止多进了两百份报呀,各色报加一块儿我多进了一千份!就这到这会儿又已经有卖空的了——您老不知道,今儿一天我赚的赶上往常俩星期的了!”他四下瞅瞅凑到白老头儿跟前,眼睛都笑成一线天了,“五毛的报纸我今天全卖一元!”

白老头儿也笑了:“你小子,别叫人告个哄抬物价!”转而他又很有些纳闷地问,“到底什么新闻啊,弄得洛阳纸贵?”

龙老板听不懂什么叫洛阳纸贵,他自顾说着:“纸不贵,报纸批来没有涨价,不过是我想趁这工夫多赚两个!”接着递一份报纸过来,“您瞧瞧,整版都是带彩的!这美人就是美人,死都死了还能落个风光无限不是?要是换成我老龙,别说整版带彩的了,那报缝里能给发个讣告也成!”

白老头儿微微笑着摇摇头,他就喜欢龙老板这个爽利劲,也不计较他肚子里没墨水。他伸手接过那份报。正像龙老板说的,整版彩印。一个漂亮得有些过分的姑娘正对着他微笑。白老头儿戴上老花镜,心里头想,又是哪个演员的什么花花事吧。

龙老板招呼了两个买杂志的中学生,一抬眼吓一跳,白老头儿有些失神地瞅着那报。龙老板心想:哟,老爷子难得也怜香惜玉。

白老头儿根本没注意报上那花花哨哨的照片,他紧盯着那放大的一支笔,那支笔上一个镏金顺躺的8字。他记得不久前那姑娘来取笔时,还对那个8字两端的圆不很满意,她嫌那两端的圆太饱满了一些。白老头儿却是刻意把那圆刻满了,他想,有钱人求财才要这个8字,谐音“发”,那“发”当然是圆满了最好嘛——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8字要顺躺下。

她最后还是挺高兴地走了:“天衣无缝,我不说谁也不知道这是后刻上去的,一定以为本身就带着这个镏金符呢。”

白老头儿在桌斗里翻出那张纸样。真的,纸上画出的那个顺躺的8字两端真没那么饱满,非但没那么饱满,而且还略显一点儿狭长。

七十

花无缺花艺店的桃桃订了半年的报纸。

她需要了解一些信息以掌握市场行情。如果有哪家酒店或宾馆开业,她就赶紧去联系。要知道,能把酒店的协议拿下来,那至少半年的生计就有着落了。别的不说,光大堂和餐厅桌上的摆花,就算三天一换那也是相当可观的一份单子。不过,现在竞争激烈,这不,那条街上又起来一家花店,名字也醒目——叫花花实业。

大家的进货渠道都差不多,桃桃只能在花艺上下大力气。工夫不负有心人。桃桃现在拥有的绝大多数是老顾客,就冲着桃桃与众不同的花艺和那份诚信。

桃桃打开报纸。早晨通常没什么生意,顾客预订送的花也已经扎好,等小鲁一来去送就是了。对了,小鲁提醒过自己,说是商业街写字楼的那份订花可以不送了,每次接花的那位秘书小姐神秘兮兮的并没有解释原因。可桃桃还是扎好了花束——她要对订花的顾客负责,除非顾客要求停止送花。至于受花人,哪怕她把送来的花扔到垃圾桶里桃桃也没有话说。

接着桃桃就看到了那篇文章,就是关于乔乔之死的那篇文章。她愣了一下。这也太巧了吧。想了想,她放下报纸从抽屉里取了预订送花的顾客名单。在一页作了特殊记号的顾客栏里,她清清楚楚看到一行字。“送花地址:商业街X公司写字楼。姓名:乔乔小姐。”原来真是她。

这一页记录里没有写明送花人是谁,预订送花的顾客姓名一栏是空白。桃桃至今记忆犹新全因为这个顾客太……神秘了。

七月里的一天早晨,桃桃刚开门就接到预订电话。照惯例桃桃询问顾客姓名,那边人笑了:“我就是为给她一份惊喜。”

桃桃也笑了。她只是从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镜头,没想到真实的故事就让她碰上了。那人并不指定一种或几种鲜花,只说桃桃觉得是最好的花式和品种就行了。他完全相信桃桃的眼光。桃桃想,那一定是个老顾客了。可那声音又是全不熟悉的。桃桃有些迟疑地说:“有些花是空运过来的,全是进口的,好当然是最好,但是很贵。”

那边再笑:“给我一个账号,我打钱过去,你大可以收到钱再送花。”

第二天,桃桃就收到了那位不留姓名的顾客第一个月的花款。五千元。

桃桃每天都挑不同的鲜花,琢磨不同花式给幸福的乔乔小姐。有时候她也想,那位乔乔小姐知道给她送花的是谁吗?如果她始终不知道,那么那位痴情人岂不是心血白费了?

刚刚好过了一个月,那人的电话又打来了。他说很满意桃桃每天挑选的不同品种的花和各种各样的花式。他再订一个月。这个月他付的花款是六千元。桃桃想对他说用不了那么多。但是,他再没电话来。直到又一个月过去。这一次他付的花款是八千元。他打断了桃桃的话,他说:“如果有多出来的,就是对你的诚信认真表达的谢意。”

这位神秘顾客自始至终都没出现。

桃桃看看台历,他预付了一个月的花款,可现在离到期还有十天呢,况且中间放大假还有七天。受花的人死了,这花还要送吗?桃桃真希望能再接到那人的电话。

没有。小鲁出门时,桃桃终于还是留下了那束扎好的花。

傍晚,桃桃该打烊了。她想了又想,终于坐下来。她选了一大束香水百合,洁白的,颀长的,很细心地扎成一个花球,然后用银色的丝带束了。她捧着花出门打了一辆车。

在公墓,她很快就找到了乔乔的那座新立的碑。碑前堆满了花,大多枯萎了,可桃桃还是惊奇地发现了一捧猩红的玫瑰!

桃桃知道,这是叫作红唇的一种法国玫瑰,很罕见的。看那花瓣上的水珠,送花的人刚才一定就在这儿的!可这里只有一条路,桃桃四下里都看不EKB+2h3miy8I0YwxjYY2QQ==到有人。一阵风吹过,桃桃忽然觉得有些怕。她放下那束香水百合匆匆走了。

会是谁给死去的乔乔送这样鲜艳热烈的玫瑰呢?桃桃百思不得其解。

她再也没接到过那个神秘顾客的电话和花款。桃桃只记得那个人的声音,很清朗的,带着点儿磁性的共鸣。

七十一

从一开始,她就注意到那支笔和那支笔上刻着的金符。

大脑有一根神经被轻轻触动。她默默地看一遍再看一遍通篇的文字。

商业窃密。高清晰度的微型录音机。没有出现的乔乔的神秘男友。那个死在妈妈肚子里不到两个月的孩子。乔乔到死握着的那支笔。

她合上报纸。

七十二

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所有的报纸通篇累牍地都在大讲Xq0nzqt001HZdVnnVzwZ0A==特讲乔乔的死。还有,那个不足两个月的……孩子?!他能肯定,那是他的骨血。

骨血。他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怎么会这样?他一向不会留下这种麻烦。

是他疏忽了。他以为,她和他一样。现在看,她和他不一样。

那么,他看着她吃下去的那些药,是假的。也许,她吃的那些药非但不能消弭可能出现的麻烦,反而会刻意制造麻烦。因为,她已经爱上他了。

她真的爱上他了。这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结果。

不是没有察觉,但他无法抽身而退。他没有失败过。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永远都不会有。他怎么能败在一个女人无药可救的痴情里?

不能。所以,他铤而走险。虽然,也感觉到她的变化,但是,他万没想到,她竟然有了自己的孩子。如果他事前知道这一点,他还会不会这样做?

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一直都在冒险。而这种冒险本身就是悬崖,没有退路。

看上去她还是那么美那么骄傲。可是他知道,这份美丽已经化作一缕轻烟,香消玉殒。而那份骄傲也因为他而被粉碎得无影无踪。

她会恨他吗?他宁愿她恨他。他杀了她,和他们的孩子。可她还说:对不起。

他知道,她是对他说的。为什么要说对不起?真正要说对不起的应该是他。他痛心地想。

那支笔。

他知道,是因为他一直没有送过有纪念意义的礼物给她。他是一定要这样做的。那支笔其实也不算什么,只是他随手用过的。她却当作了一种信物。

她是偷偷拿去的。他没有在意。他以为自己丢失了。她就握着他用过的这支笔走了。

那个顺躺的8是什么意思?是表示一种结合吗?他忽然有些惊悸地瞪大眼睛。他盯着那个金色的符号认真地端详着。

他倒吸一口冷气。他背后的电脑屏幕上醒目到只有一个画面。

那支笔。

那个符号。

七十三

聂星犹豫,要不要去看看苏铁,她想从苏铁那里得到那女孩儿的消息。

之前她一直避免想到这个孩子,可是,一旦记忆的闸门打开,无论如何也挡不住。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女孩儿,从小魔女变成天使还是撒旦了?

送那孩子寄宿不到三天,聂星和苏铁被叫去了。和以前一样,那孩子又开始不吃饭不说话,只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幼儿园阿姨直拍心口:“我都不敢看那孩子的眼睛,说不上什么感觉,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这回接回来,索性连幼儿园的门都不再进——每天接送也不干。聂星那个悔呀,这下好,连前功也尽弃了。她这才知道自己急功近利反把事儿办坏了。

苏铁再不提让这孩子离开的话,从早到晚就差拿根绳把孩子绑到身上了。白天他跑案子,孩子就在车里或办公室里,有一次跟到讯问室,就在讯问室的桌子底下抱着苏铁的一条腿睡着了。晚上苏铁开案情分析会或是在值班室猫着,那孩子也跟着,值班室新买的那张钢丝床都快成她专用的了。刑警队那帮年轻人挺喜欢这孩子,这个见了抱抱那个见了哄哄,没事儿大家教她认字。孩子倒也聪明,咿咿呀呀学得挺快。

聂星不愿意了。开始还能忍着,最后就再也忍不住了——苏铁连家都不回了。她后悔当初答应苏铁收养这孩子了。于是她想,苏铁既然这么喜欢孩子,那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一定会移情别恋,不再那么宠着那丫头,有个牵着他的小人儿,那他还不得经常回家呀。他们本来商量不再要孩子的。

也巧,苏铁上的一个案子需要去另一个城市取证。苏铁只有把孩子交付给聂星,千叮咛万嘱咐,聂星全都应了。苏铁前脚走,聂星后脚就把那孩子送到城东一所最大的全封闭式寄宿学校去了。学费挺贵的,但能学很多东西,四岁的孩子在里面都开始学英语了。当然,学校制度极严。据说,最不听话的孩子在里面不过半年,家长再见那简直就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聂星给学校老师介绍了这孩子所有的特点,学校教务主任,一个脸上哪儿看着都笑但只有眼睛不笑的中年女人轻声细语地说:“在我们这儿,还没发现有改不过来的学生呢。”聂星这才像吃了颗定心丸,高高兴兴走了。

十天以后,苏铁回来了。风尘仆仆地进了家门脸都不洗就喊那孩子。聂星紧推着他去洗了澡换了衣服端上了饭菜,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我把那孩子送学校了,我上班不像你那么自由,在机关里天天带着个孩子像什么样子?”

苏铁一边扒饭一边问:“那孩子不是不习惯吗?”

聂星白他一眼:“那也是你惯出来的,你走我就送去了,到现在十天了,没说不行的话!”

苏铁只哦了一声,心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这一夜苏铁心绪不宁,聂星不管,她只管缠着苏铁。她想,太好了,苏铁并没有反对送那孩子去学校,这以后就更好说了。之前她生怕苏铁因她的独断专行而发火,现在,放下心来她恨不得一下子就怀上个宝宝。

苏铁坚持要去学校看看孩子,聂星怎么拦都不成。苏铁说:“全封闭式怎么啦?当爹的看看孩子都不行?监狱里还让探视呢。”

聂星只得随他。果然,苏铁在教务主任那儿碰了钉子:“我们学校之所以是全封闭式的,就不兴这么三天两头地有人来看,这样既影响孩子的学习又破坏学校的规定。您还是请回吧。学期结束了也会放假,孩子可以和你们呆很长时间,现在想得慌见着了岂不是更亲吗?”

苏铁还是不踏实,又问:“不见孩子也行,那,您总得给我们讲讲孩子的情况吧?”

教务主任说:“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一点,就是孩子在这里很好。半年以后再见到孩子,你会发现她不但学到了知识,而且变得很懂事。”

这时候一个老师模样的年轻女子匆匆跑来:“主任,那孩子情况不好,还是送医院吧。”

教务主任不满地瞪了那个女教师一眼:“咱们的诊所是干什么用的?”

那年轻女子急得脸都红了:“主任,已经几天了,那孩子不吃不喝,这看着都虚脱了,输液给她一个看不见她就把管子给拔了,还是送她去医院吧。霍大夫说咱们的营养针不管用。”

苏铁脸色变了,他急火火地问:“那孩子叫什么?是不是一个小女孩儿?”

女教师还没回答,就听走道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教务处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上气不接下气:“主任,那孩子休克了!得赶紧送医院,否则要出大事!”

苏铁刚要再问一句,却停住了,他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怀里抱着个孩子。那孩子小小的,躺在那人的臂弯里,眼睛紧闭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头发随着那人的脚步一荡一荡。苏铁一步抢上前:“孩子,你醒醒!”

那孩子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怀里一声不响。苏铁拔腿就往出跑,女教师紧紧地跟在后边。等其他人追出去时已经看不到车了,只在路的远处腾起一片尘土。

一个星期里那孩子报了两次病危。一个月后,苏铁才抱着孩子从医院回来。

聂星坐在餐桌前看着苏铁。她的表情有些惶惶然。她去过医院几次,苏铁一句话都没跟她讲过。她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但是,她心里有点儿怕。

那孩子紧紧搂着苏铁的脖子,看到她赶紧把头转过去。她伏在苏铁的肩上再不肯回头。苏铁轻轻拍拍她的背。

聂星疲惫地站起来,就说了三个字:“离婚吧。”

七十四

来自美国的对血样及凝血酶化验报告的分析结果终于反馈回来了,密密麻麻两页纸。结论证实了宁强父亲的判断:的确是在一种药物合成作用下才能产生这种罕见的凝血酶。而这种药物的主要成分提炼自生长在非洲原始森林的热带植物——曼芬铃兰。这种植物能开出很炫目芬芳的花朵,花朵硕大,仅花瓣就有二十厘米长,且丰厚繁密。这种植物极怪异,它所汲取的主要养分均来自接近它的各种昆虫甚至小动物。

有一年,一个名叫安道尔的美国医生被“援助第三世界国际卫生组织”派往扎伊尔,在一个叫桑巴拉的村庄,他为当地土著看病。土著们喜欢含食一种白色花瓣,从中暑的男人到临产的孕妇到上了年纪严重风湿的老人。他很快发现,这些花瓣能安神醒脑祛风镇痛甚至止血。他的兴奋无法言述,他仿佛看到诺贝尔医学奖在向他招手。他开始研究这种植物并试着提炼其中的药物成分。

安道尔成功了。他的论文很快引起了医学界的重视,于是,他拥有了最好的实验室最得力的助手,开始潜心钻研这一课题。第一批试验药品终于问世,作为治疗精神抑郁症的特效药物,在最初的实验阶段得到了令人瞩目的成功。

安道尔几乎胜券在握。然而不久,作为药物实验的精神病患者中有一人突然死亡。检验结果没有发现异常,院方准备以突发性死亡定论处理。另一家医疗研究机构对安道尔及其研究成果持怀疑态度。他们建议警方调查。法医对放置了四天的尸体本不抱什么希望,但是,他还是没有忽略血液中的一种不明物质。

一种罕见的凝血酶。

这种凝血酶无色无味,能最快发生作用并达到血药峰值。无疑,它对重度精神抑郁症及精神分裂患者有极强的治疗作用,但正常人服用哪怕是微小的剂量也会在短时间内丧失自我意识。可怕的是,它会很快随着人的体液排出,无法查证。更可怕的是,当它遇到特异体质时就会无声无息地让人的血液变得像原油那样凝固滞重,导致心脏衰竭而死。而且在四十八小时甚至更长时间内做血液常规检查都不会发现异常。

医学界为此展开激烈争论,持肯定态度的认为它是精神分裂患者的福音。持否定意见的占多数,这其中甚至包括安道尔医生本人。他们认为这种药物一旦投入大批量生产,很可能会被犯罪分子用作犯罪工具,而且它本身的特异性也极危险,无法预料它会对什么样的特异体质起作用导致死亡。

最终,这种以曼芬铃兰提取物为有效成分的抗抑郁药物还是投入生产了,但被严格控制为处方用药,不久又被列入非常用途药物打入另册。随后的几年,在西方犯罪组织及部分邪教中,这种药已经沦为一种工具,用以控制人的思想。

七十五

大案七组对三起案件正式开始并案侦查。

苏铁全力投入搜寻老疤的工作中,陈旦也从现有的案件中脱身出来配合苏铁。除柯南去H市调查铁军案件未归,其余人全部合并,由赵小义负责,主要针对有黑社会背景的帝王大厦孔姓女人及其后台展开调查。

赵小义已经作过几次摸底。这孔姓女人原是一名商场营业员,生性风流而且爱慕虚荣,和社会上一些有前科的人来往密切。后来认识了一个外号叫二虎的劳改释放犯,勾搭成奸,对外公然自称为二虎夫人。

二虎早已在公安局的密切监视中。他这几年突然间变得财大气粗,一连接了几个工程,还堂而皇之地做起了房地产生意,帝王大厦就是他的产业之一。凭借雄厚的财力,二虎在社会上网罗了不少无业人员,其中不乏两劳人员和一些慕名前来投奔的亡命之徒。这帮人渐渐形成一个具有黑社会性质的组织,而且势力日益壮大。据可靠消息,二虎团伙涉嫌贩毒、组织卖淫、拐卖妇女,并牵涉进几起影响恶劣的黑吃黑械斗中。

现在的三起命案中,已查实在去年八月帝王大厦开业周年庆典时,杜薇随芭蕾舞团演出,有认识二虎或是团伙中人的可能;铁军更不用说了,案发当天曾与二虎夫人发生过争执;而美美,由于其职业,所以,周围不乏社会背景复杂的人物,而这些人更是帝王大厦的常客。会不会是杜薇和美美在帝王大厦或二虎团伙成员中发现了什么秘密,因而相继被害呢?莫龙让大家加大侦查力度,一旦有了确凿证据便速战速决。

陈旦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不同意并案处理的刑警之一。但是现在他从杜薇命案中撤出全力配合苏铁的工作,也就不再说什么。私下里,他对苏铁说了自己的看法,他觉得二虎团伙这些年风头颇劲,很大程度上是他们自己在哗众取宠,凭他们的家底和素质,砍个人什么的是极有可能的,但若和那么高端的药物挂上钩,太勉强了些。

苏铁一笑:“不是太勉强,是根本不可能!”

苏铁讲了个笑话。二虎手下有员得力干将,叫建军,做事很能下得去手,二虎挺欣赏他,手底下人也服。这人平日里人五人六的,进进出出的都是挺上档次的地方。有一次二虎请客,是一个南边的老大,就让建军作陪。该点菜了,二虎就说:“你,点菜。”这建军平时也是当惯老大的,出去都有手下马仔点菜,但那天不一样呀,二虎发话了他哪敢不听?于是像模像样地拿着菜谱翻。二虎又说了:“每天鱼呀肉的吃厌了,弄点儿素菜清清口。”那家伙赶紧翻到素菜。看了半天,忽然冲小姐一招手:“红烧架子——这道菜没吃过,来一个。”小姐听得直发愣,红烧架子?就拿过菜谱来看。那边二虎也奇怪,别说吃了,听都没听过这菜名呀。于是也跟着说:“对,来一个尝尝。”小姐终于找着这道菜了,当时笑得差点儿直不起腰。

苏铁说:“你猜是什么菜?红烧茄子!”

陈旦笑得肚子疼。等笑够了,他对苏铁讲了最后一次对杜薇案那把刺的查找情况:“有人说,那柄刺像是电影厂的道具。我一想,还真有可能,那玩意儿在市面上见不着,而且那柄上的雕刻太精细了些,可不就是拍电影才用得着嘛。我揣着照片去了电影厂,负责人带我找到管道具的,管道具的一眼就认出来,说不久前拍一个什么片子给丢了,也不是多重要,就另外找东西代替了。可巧的是,道具间还有个小姑娘,她说她看见这玩意儿被摄像师拿去了,后来发现东西不见了摄像师也不出声,她也不好说是他拿了,就这么不了了之。”

苏铁问:“你找那摄像师了吗?”

“别提了,我刚一说到那柄刺,好家伙,那人急赤白脸差点儿没跟我急。‘不就一把破道具吗,我就那么看了看,东西不见了就说是我拿的。我每天看的东西多了,那演员天天都得在我眼皮底下装模作样呢,哪天丢一个,也得来找我要人吗?’再问那管道具的小姑娘,听说牵扯到命案,也不敢多说话了。只说在现场看到摄像师拿着那玩意儿玩过,后来就不知道了。”

苏铁想了想:“这么办吧。眼下老疤怕是轻易不会让我看到他,你得空还是抓紧这个案子。那摄像师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了,倒透出那么种不正常。再查,不过,隐蔽些,不要正面和他接触。”

七十六

小羽终于看清,站在路边的那个人,真的是阿明。他在等她。

小羽站住,看阿明一步步走到面前来。他说:“生日快乐。”

小羽笑了。

他们来到第一次吃饭的地方。小羽没有问阿明怎么会知道应该在她家楼区门口等她。上次阿明送她回家,她特意提前一个街口下了车。

她没有问,阿明也没有说。如果他愿意,她一定找不到他。如果他愿意,他一定能找到她。这是他们心里都清楚的答案,但是他们心照不宣。

阿明看小羽还是那样吃得满手冰淇淋。他忽然问:“为什么怕警察?”

小羽停下来,她想了想:“因为,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喜欢做那么多坏事。”

“坏事?”

“就是他们不想我做的事——可我偏喜欢做。”

他笑了。“你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

“我不是孩子了。十八岁,我是个大人了。”

“生日快乐。”阿明拿出一只礼品盒。

“好漂亮啊。快告诉我是什么?”小羽有些意外。

“回去再看好吗?”他制止她。

“好吧。”她收回手。一定是份惊喜。她的心跳有些快。

阿明招手叫服务员。“我订的蛋糕?”

服务员毕恭毕敬:“要不要写上这位小姐的姓名?”

他用眼睛向她请示。她随手在餐桌的杯垫上写下几个字递给服务员。

在等蛋糕上来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忽然间都沉默了。小羽先开口:“看到最近的报纸了吧。我从电脑上发给你了。”

阿明不置可否地看着小羽。

小羽依然低着头:“那么美,又那么优秀,就那么死了。”

阿明转动着手中的高脚杯。香槟反射出琥珀样的光泽。这是他喜欢的。

小羽继续说:“那支笔上刻着的像顺躺的8字,你以为代表什么?”

阿明停下手里的动作,他看到对面的小羽已经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他。“你以为呢?”

“我以为,那样美丽智慧的女人不会俗气到用8字来讨口彩。事实上,那应该是一个符号,那个符号在数学里代表的是——无限。”

蛋糕就是在这时候端上来的。烛光闪烁。餐厅一角的乐池里,钢琴师弹奏着那支经典的《生日快乐》。

阿明和小羽沉默地看着那只蛋糕。蛋糕的中间写着:“生日快乐,可爱的,苏一”。

七十七

聂星走了。

苏铁在各屋里走来走去,他看着每一处留有聂星气息和痕迹的地方。房间处处还透着新鲜的感觉,而屋子的主人却已经结束了一段长久的感情。

一天的时间,仅仅一天的时间,这屋里的一切都改变了。没有了聂星的笑声没有了聂星在厨房里的走动,苏铁觉得这套房子真是有点儿大。

他喊一声:“星星!”

房间里像是有回声,他听到无数个自己的声音:“星星——星星——星星——”眼泪和着胸腔里迸出的哽咽夺眶而出。

一只小小的软软的手轻轻牵他:“爸爸。”那声音里充满了不安。苏铁低下头去,是那个孩子。她正仰着脸,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他蹲下来,女孩儿两只小手在他脸上不停地抹呀抹:“爸爸,不哭。”

苏铁慢慢伸出手臂抱紧了女孩儿:“孩子,爸爸不哭。以后就只有爸爸和你两个人了,我们都要坚强,对吧?”

小女孩儿似懂非懂地看着苏铁,她点点头,再点点头。

没有聂星的日子苏铁既当爹又当妈。小女孩儿倒是很开心的样子。苏铁很快知道自己最初的担心是多余的。

每天早上起来小女孩儿自己洗脸刷牙穿衣服,一副完全能够独立的样子,跟着苏铁东跑西颠从来没喊过累没添过乱。特别是晚上,回到家以后,她也能很乖地回自己的小房间去睡。

转眼两年过去,苏铁就琢磨着该送孩子上学了。在报名时,孩子忽然指着自己的名字:“爸爸,为什么你姓苏而我不是?”

苏铁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起来的莫龙捅捅他:“苏队,给孩子改个名吧,省得以后麻烦。那老主任当初不是说了吗?最好让她把以前的一切什么什么都忘记——当然包括名字。”

苏铁想了半天,终于还是同意了莫龙的意见。但是孩子的小名,一是叫顺口了,二是苏铁还有另外的心思,他并不想瞒孩子一辈子,等她长大以后,在一个适当的时候,他会告诉她一切。

于是这一年的九月,第二小学一年级一班就有了个叫苏懿的学生。半年以后,“苏懿”被这孩子自作主张地写作了“苏一”。

经常有不同的警车不同的警察来接她。往往她脖子上挂着家门钥匙从学校大门一出来就会听到有人喊:“小羽——”

她就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有时候高兴地大叫:“爸爸。”有时候高兴地大叫:“我爸爸呢?”

七十八

曹红后悔自己多那句嘴。

她去市局档案室查资料,随口问一句:“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的?”

七组的那敏从电脑跟前把头抬起来:“小曹,倒是没什么东西要带过去,你帮我瞅一眼有没有我们七组的信件什么的,帮我带回来。”

她原想信件能有多少又不占手,就应下了。可档案室那面正好下发“行风情况通报会讲话”材料,每个民警人手一份,让她把这边几个中队的都拿回去。挺厚的一撂,抱怀里都顶着她下巴了。七组那边还真有几封信,这还罢了,还有一个礼品盒,重倒不重但挺大的,有心不拿吧,又怕人家说怎么偏落下这个,干脆连信都不带了。可管收发的老林说,你都已经签收了。

得得得,费劲就费劲吧,谁叫咱心好呢?好事做到底吧。曹红摇摇晃晃抱着一大撂材料一步一步往楼上走。她跟老林要了个塑料袋,装那几封信和那个礼品盒,她走一步,那只盒子就在她腿上碰一下。眼看还几级台阶就到二楼了,她冲值班室里喊:“谁出来帮我一下。”

有人应着就出来接了,曹红只觉得手里一轻,她长出一口气:“妈呀累死我了。”

曹红全忘了手里的塑料袋,或者她以为连塑料袋人家也一并接过去了。那只礼品盒裹在塑料袋里一溜小跑地就滚下去了。曹红“哎哟”了一声就去追。

她刚一迈步,就听轰隆一声巨响,那只碰到楼梯拐角停住的塑料袋迸射出火光和浓烟。

七十九

马姨再敲对门,还是没人应。她只好把那盘饺子重又端回来。她纳闷,老苏说了,小羽这些日子不上课,让我和老马照应着点儿。这孩子去哪儿了?

想了想,她恍然大悟。老苏唠叨过,小羽该过生日了,他要给小羽好好过。印象里好像就是这两天吧,没准就是今天,老苏带孩子过生日去了。这样一想马姨就释然了。小羽爱吃鱼,这样,我好好烧几道菜,糖醋的麻辣的各样的鱼,让小羽吃个够。老苏给孩子过生日还不是外边吃一顿,那能有个什么好?

马姨是督察老马的爱人。儿女都大了结婚走了,平时家里就老两口,又都喜欢孩子,把对门苏铁家的小羽爱得视若己出。马姨正杀鱼呢,听有人敲门,她从猫眼里一看,邮递员。她赶紧开门。来人问:“这是302号吗?”

马姨一听问的是对门的门牌号,可苏家没人在呀,她说:“……是。”

来人有些迟疑地抬头看了看,正好看到门厅里老马的制服挂在衣钩上。来人递一样东西过来:“那就请签收吧。”

马姨不好意思了:“我……不会写字。”

那人倒很通情达理:“那就算了。”说着话转身噔噔噔下楼了。

马姨看看手里的东西,一只包装得怪喜人的盒子,倒是不重,晃晃里面哐啷哐啷的。不用说,准是给小羽的生日礼物。现在这些孩子呀,尽整这些花花哨哨的名堂。光这亮晶晶的纸和彩带怕也得花不少钱吧。马姨把盒子放在门厅的鞋柜上,回到厨房继续收拾她的鱼。

不一会儿,对门传来钥匙哗啦啦的开锁声,马姨赶紧拿起那只盒子,她开门时看到小羽正开门厅的灯。“小羽,有人送生日礼物给你。”

马姨一脸慈祥的笑容,小羽已经闻到马姨家传出鱼的香味,她迎上去,伸出手。

一道火光,一声巨响,一阵浓烟。

马姨扶着门框出溜下去。

八十

张海正要上楼,迎面过来一个人:“请问,张法医家是住这儿吗?”

张海看看那人,老实巴交的样子,穿得倒还整齐,满脸满眼的谦卑,看张海停下来,他像是很抱歉地哈哈腰。

“我姐不回家住,有事你去单位找她吧。”张海这就要上楼。

那人急忙拉住他,张海一回头,那人赶紧松了手,紧着点头哈腰:“这么回事,上次张法医断了个案子,那是我女儿,年纪轻轻就叫人糟蹋了,可那家有权有势咱小家小户的哪斗得过呀……”那人开始抹泪,那手粗粗拉拉,看来是个过苦日子的。“看着女儿被开膛破肚了还不能得个清白,我气不过呀,我就给市里公安领导反映。张法医去了,一下子就查出来我女儿是被害死的,沉冤得雪呀……”

看样子这人就要哭出声来。张海急忙打断他:“行了行了,你也别太伤心了,我姐姐是法医,那是她的责任。”

那人止住抽泣:“是这么个理,张法医当时也这么说,可我心里过意不去,不是张法医,我那闺女不就……这样,我专程来谢谢张法医,家穷也没什么好送的,一两样乡下物件,请张法医一定收下。”那人从身边带着的黑色人造革包里掏出一个礼品盒。盒倒不大,但包装得挺像那么回事。“我知道大城市里人兴这样,专门让对面店里给包上了。你可一定给张法医,说我谢谢她,我一家人都谢谢她。”

来人把东西朝张海怀里一塞,匆匆鞠个躬,生怕张海再塞回来,急急慌慌地就跑了。张海哎哎地喊,那人头也不敢回一下。

张海拿着那盒子进了家。爸爸正在看报,从老花镜上头看一眼他:“拿的什么,花里胡哨的?”

张海把那盒子往茶几上一扔,就把刚才的事讲了一遍。爸爸丢下报纸:“怎么能随随便便收人家东西呢?你姐姐回来非骂你不可,她从来不让家人替她收东西——她说那是走死人路子,比行贿更可恶。你又不是不知道。”

张海说:“哎呀爸,你是没看见,刚才那人要多寒酸有多寒酸。他说了,这里面是两样乡下物件,在对面店里专门包装的——他还知道城市里兴这个。估计统共也不值仨瓜俩枣钱的东西,如果这也算行贿,那检察院不得把全中国人民都查一遍?”

张海爸爸腾地站起来:“怎么能有这种思想?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你呀,就是赶不上你姐姐。”

张海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这也不如姐姐那也不如姐姐,你眼里就只有你那个宝贝丫头,看我当然不顺眼了。”

张海妈妈从卧室里出来,她这两天正犯头疼,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又被这爷儿俩你来我往的争执给吵醒了。她没好气地说:“犟头儿,到老也改不了那认死理儿的毛病,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就上纲上线到行贿上,我看你是检察官当太久了都当出职业病了。海,你刚不是说这玩意儿也值不了几个钱吗?那就别在这儿放着大家心里都犯堵,把它扔垃圾道里去!”说着抓过那只盒子塞到张海手里。

张海有些迟疑:“人家谢我姐的,不给我姐看看呀?”

张海妈一手扶着脑门一手指着张海:“你呀,不怪你爸看不上你,还想等你姐回来再数落你一通呀?”

张海一想,可不是自己找没趣吗?他嘀咕一句“算我多事”,拿了那盒子就扔进垃圾道。

不多会儿,忽听楼下闷闷的一响,整个儿楼都突地一震。接着院里有人喊开了:“谁家这么缺德?二踢脚还是大炮仗怎么往垃圾道里扔呀?不让放炮是政府规定的,就算偷着过瘾也不该这样吧?看看看看,垃圾道快赶上炮楼子了。”

楼下聚了不少人,一片嗡嗡声。张海探头往下一看:“爸,真的,一楼垃圾道出口直冒白烟呢。”

张海妈也探头向外:“可不,谁家往垃圾道里扔炮仗?”

张海爸爸警觉地眯起了眼睛,他前前后后一琢磨,大喊一声:“快,海,给你姐打电话,给苏铁也打个电话,有人惦上咱家小曼了!”他一字一顿地咬着牙,“那不是什么炮仗,就是你刚扔下去的那个盒子!里面装着炸弹!”

八十一

苏铁一接到那敏的电话立刻往回赶。他的心揪得紧紧的。

曹红取回来的那只礼品盒,那只滚落到楼道上而后爆炸的礼品盒,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收件人是苏铁。

可车才走到半道,苏铁又接到了王政委的电话,对门老马家出事儿了,也是一只爆炸的礼品盒,而这只礼品盒应该是给苏铁女儿的。苏铁只觉得火往上撞,他大声问:“情况怎么样?马姨有危险吗?“

听说伤得并不重,没有生命危险,他才松口气,接着又问:“我家小羽呢?“

王政委说:“老马爱人做完包扎小羽才走,医院这边人手挺多,她可能是吓着了,脸色挺差,我让我那三小子跟她一起回家了。”

苏铁拐个弯先奔医院。马姨看来已经好多了。伤本不重,她是被那声巨响吓的。马姨仔细回忆那人的模样,却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记得那人穿的是邮递员的衣服,戴着大檐帽,压得挺低,半个脸又被个宽边眼镜遮着,感觉年龄不算年轻,但也不很老。马姨只能说出这么多。

苏铁先向马姨道歉而后又说了些感谢的话。马姨摆摆手:“老苏你快别客气,我家老马当一辈子警察,我跟了他一辈子,什么没见过,拿着菜刀堵门的都见过,我不碍的。倒是小羽,那孩子像是被吓着了。”

苏铁安慰她:“不会的,小羽胆子大着呢。您好好休息,明天我再和小羽来看您。”

苏铁出了病房门,脚步有些沉重。这是今天第二次听说小羽像是被吓着了。苏铁清楚,刚才他安慰马姨的那些话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宽心的。十四年了,眼看着小羽从一个黄毛丫头长成个大人,他也慢慢发现,这孩子心事重,越长大越明显。今天发生的这些都和那个该死的老疤有关,而老疤,是当年那起银行劫案中唯一的幸存者。他见过当年的小羽,当然,他也和苏铁一样看着小羽的妈妈慢慢倒下。

一股寒气从脚底升上来。苏铁的脸上一片肃杀。

电话又响了。这一次,是张曼的爸爸。苏铁握电话的手因激愤而颤抖。

他揿响了警笛,风驰电掣地向前飞奔,他终于大喊出声:“老疤,你冲我来,有本事你就冲我一个人来,不许伤害我的妻子和女儿!”

是的,妻子,还有女儿。这是苏铁的全部。

八十二

在回家的路上小羽一声不响。

王政委让自家的老三陪她回来。王政委家老三叫浩,是新区派出所的片警,人极精干,就是怕他那火暴脾气的爹。他爸爸让他陪小羽他就陪着,小羽不出声他也就那么一直闷着。

站在自家门前,小羽像是心有余悸地再看看对门,她又回想起那声巨响那道火光那阵浓烟。她的眼睛越睁越大,但那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小羽拧了两次才把门打开。王浩拉开灯,一眼看到门厅电话几上放着的一只礼品盒。他脸色大变。小羽伸手去拿,他急忙拦着:“小羽,这是哪儿来的?会不会也有问题?”

小羽停住了,她看看王浩,王浩一把把她拉到身后,像是那盒子随时会爆炸似的。小羽推开王浩,轻轻的,却不容拒绝。她把那只盒子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她开始撕盒子上的缎带。

王浩眼睁睁地看她一点点拆那只盒子,他不敢再拦,他紧紧地盯着小羽的动作,只要一有异常他会立刻扑上去。包装纸全部拆开了,里面是一只淡蓝色精致的长方形扁盒子,小羽轻轻打开那只盒子。王浩的手心都攥出汗了。

一只雕花的水晶像框在灯光下闪动着晶莹的光芒。

王浩松了口气,他凑上前来:“真漂亮,谁送的?”

小羽像是没听见。她把像框拿起来,在像框背后的盒子底部静静地躺着一只素色的信封。小羽抱着拆开的包装盒径自走进自己的房间而且把门反锁上了。

王浩嘀咕一句:“这小丫头片子。”他在客厅沙发上坐下自顾打开了电视。老头子说了,让他保护这个小丫头。

这是小羽第一次看到阿明的笔迹,和她想象中一模一样,看上去有点儿草,但一笔一划间都透出一股洒脱的凌厉。

阿明的信证实了小羽之前对那支笔对乔乔之死的猜测,在信的开头,阿明直言不讳地写道:“小羽,也许你不相信,但事实上,我其实就是一个,商业间谍……”

看到这里,小羽叹了口气,她轻轻地说:“我信。我相信的。”

从一开始,小羽就觉察到阿明的与众不同。而且这种感觉是相互的,只是小羽不自知而RPExOMZVV67ZI4FdRmJl8Sg4MwwO5fF7PU3pdHzU5bI=已。接下来阿明这样写着——

也许认识你真的是一个错误,但当时却是情不自禁,吸引我的是你的冷酷——也许我用这个词不恰当,但当时的情形只能让我作出这样的判断。那一刻,我几乎把你视作同道中人——直到你回过头来,我才发现你还是个孩子,是个小女孩儿。

我做这一行差不多十年了。十年。现在回头一想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竟然十年了吗?也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做的差不多都是同样的事情,所以,我的感觉麻木了,每完成一项任务,在我看都是一个目标的沦陷,我就开始为下一个未知的目标做更充分的准备。你也许会问,为什么我会走上这条路?这也是我想问自己的,之前我有一份在别人眼里很光荣的职业,我曾是一个教师。

直到那一天,直到乔乔死的那一天,我对自己开始怀疑,我矢志不移的信念第一次开始动摇,我甚至觉得我一定是老了,我竟然也会有于心不忍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过像那些天里想得那么多。

从我记事以来所有的记忆都无比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做这一行,记忆力要超乎寻常地好,但现在,我却恨我自己,为什么要记得那么多事情?如果我能学会忘却,那我的心里会好受得多。然而,我没有这样一份安逸,也许注定这一生都不会再有。

我做这一行不是为了钱。这样说你未必会信,但这是实话。对于一种男人来说,钱和女人就是他们奋斗的目标;但对于另外一种男人,那种挑战极限、绝处逢生,那种将他人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成就感,才是一生的追求。也许正是这种心理促使我走上这条路。天大地大,其奈我何?——那种夹缝中求生存的冒险和刺激给了我最大限度的满足。和形形色色的人斗智斗勇,那个战场虽然看不到硝烟炮火,但那份惨烈却是一样的。渐渐地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而且这时候我已经到了出手必胜的最佳状态。于是,盛名之下,我欲罢不能。

这次行动中我遇到了乔乔,然后遇到了你……

信写到这儿像是停顿了。小羽注意到下面的字迹重又规整了些。

在这十年的时间里,我赢了无数次,可以说,是女人的牺牲成就了我头上的光环。但是也无可避免地造成了一种可怕的后果,那就是,我已经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而且,我看不起女人。太多女人从颐指气使到低三下四,在她们眼里只看到我的什么魅力什么风度什么男人的感觉,她们丝毫感觉不到那些全都是表象是虚伪的是骗人的!她们沉迷其中不能自拔,我就做得更狠一些——我觉得这些女人是该吃吃亏跌跌跟头的!最初我以为乔乔和那些女人一样,是凭着漂亮脸蛋才坐到令人瞩目的权力交椅上,后来才发现,不是,她岂止优秀,她真的才华横溢!如果不是站在一个对立面上,我也几乎被她折服。我都想要收手了,尤其是发现她已经爱上我。这是她的悲哀也是我的,她和那些女人再多不同,但还是和她们走了同一条路,她爱上我,也就选择了不能回头!但是,我没想到她已经有了我的孩子。而且,我更想不到她竟然会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死路。这时候我才发现她与那些女人本质的不同——她一个人承担了全部!她没有用孩子作要挟没有把我用作交换的砝码甚至没有恨我而是说对不起!我这才惊觉,三十多年了,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和我这样贴近过,这种震撼着我的深情曾经是我梦寐以求的。她死了,我却无法知道我是否真的爱她,但是,我对不起她。

我开始反省自己,那一刻真有一种万事皆空的感觉。那些天想得最多的却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你还是个孩子,我不能说那种感觉叫作爱,但是,是你让我知道生命可以如此轻松和单纯,生活可以是简单而快乐的!我们彼此都不问对方的过去也不管今后会如何,那样一种没有负累的感觉是很多年都没有过的。直觉告诉我不能够分心,但是,我做不到。我第一次失去自律。我甚至把你带回我的住所,虽然我立刻换了地方,但这却是一件太危险的事情——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工作性质使然,我从不给人可能找到我的线索甚至不给人固定电话,要说最大的纰漏,就是我脱口而出的那四个字——天地无限。我就是用这个名字在网上抓住了乔乔。我预感到这次疏忽也许会导致我的见光,但是,有两个想不到:第一是想不到乔乔竟然会在悄悄拿去的笔上刻下字符,看到报纸上那支笔时我本能地感到了恐惧;第二是想不到你那么迅速地揭开了谜底,你从电脑上发过来那页报纸上放大了的那支笔和符号,我就知道你猜中了。你和乔乔,是我这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两个女人。

我没有问过你,但是在言语和行动中我感觉你有非同一般的故事。我想说的是,别用表面的冷漠掩饰你心底的柔弱。做回到本色的善良的人,你会发现,生活其实真的是很美的。

我发现你其实住在警察大院,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还那么排斥警察?——你的举动间表现出来的。或者你可以拿着这封信交给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我相信他们都是警察。

另:如果三天以后还没有事情发生,那么我要说的是:我走了。再见。

没有日期也没有落款,相信阿明早已经写好了这封信。

再见。再见的意思其实是再也不见。他要去哪儿呢?小羽慢慢划着一根火柴,素色洒金的信纸随着淡蓝的火苗卷成一页焦黑。

小羽把那只水晶像框摆在床头的书架上,灯光下它的光泽纯净优雅。小羽爬上椅子,踩在电脑桌上,她在窗帘盒里摸索着,变魔术样抽出一卷纸,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浮尘。小羽打开床头灯,趴在枕上一页页翻看着。

小羽睡着了。她睡得一点儿都不踏实。梦里,小羽总是听到那声巨响,也总能看到那道火光那阵浓烟。

八十三

苏铁冲进办公室,身后的门被重重地撞在墙上,突如其来的响动让所有人抬起头来。

张曼刚站起来就被苏铁紧紧地拥在了怀里:“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张曼只觉得心里一震,跟苏铁许多年了,这是个轻易不会被别人感动也轻易不会给别人感动的人,而此刻,他却给了张曼十倍于感动的效果——幸福的震动。张曼顾不得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她伸出双臂紧紧地搂住苏铁,幸福来得太突然,让她有点儿眩晕,她闭上了眼睛,一行泪悄悄地滑下来。

宁强使个眼色,带头向外走,后边的人轻轻带上门。让这一对儿的幸福时光长一些吧。

过了许久,张曼从苏铁怀里抬起头:“我没事——我担心的是你。打电话也找不到你,你的手机一直占线。”

苏铁咬紧牙关:“也有人送炸弹给小羽,结果对门老马的爱人被伤着了。送给你的那份礼物,幸好没出事。”

张曼吃惊地睁大眼睛:“给小羽也送了?难道是……他?”

苏铁点点头。张曼明白了。老疤已经开始行动,而且,志在必得。相信老疤掌握了苏铁和小羽的全部情况,不然,他不会这么准确地找到张曼的家,不会这么迅速地知道当年那个小女孩儿的下落。

苏铁的心情很沉重。本来以他的推断,扫黑除恶行动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对老疤的搜索也已经升级,各区警力都全面部署。眼下风声这么紧,老疤应该会躲一躲。但出人意料的是,老疤反而从幕后走到了台前!

收发室老林形容的那个邮递员和马姨描述得差不多!而张海面对的老疤更是连一点儿伪装都没有,可见他猖狂之极!从这一点也说明老疤此行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

张曼问:“他为什么不干脆制造死亡而只是流血呢?”

经过炸弹专家的检查,装在礼品盒里的自制炸弹威力很小,就算近距离爆炸也只是伤人,根本不足以置人于死地。

苏铁的眼睛盯视着窗外沉沉的夜空:“他是故意的。他只是给我发出即将行动的信号。这就更危险,因为接下来他的出手必是最致命的打击。”

苏铁在心里对自己说:苏铁啊苏铁,你自己死不足惜,但你不能再对不起其他人!以前的聂星现在的张曼,她们都给了你青春和爱情,而你,什么都没给她们!尤其是小曼,她已经跟了你八年!八年,女人最好最美的时光就这么不声不响地为你消磨了,你连一个名分都没能给她,而她,毫无怨言。还有小羽,已经长大了的小羽,爸爸这一辈子都欠你,总有一天爸爸会把一切都告诉你,那时候,无论你如何决定,爸爸全都无条件服从!哪怕最坏的结局,都在你。

苏铁的心忽然一沉:“糟了。今天是小羽的生日。早晨还记得的,一忙,怎么就给忘了?”他急忙拨家里的电话。

张曼问:“小羽已经睡了?”

苏铁点点头:“是。这样吧,等今晚的行动结束,咱们给小羽补过生日。她已经不再是个孩子,有些事情也该告诉她了。还有,我们的事情,我相信,她会接受你的。”苏铁低头看着怀里的张曼,“小曼,等我抓住老疤,等这个案子一结束,我们就结婚。”

张曼抬起头来深情地注视着苏铁,她的眼里噙着泪花:“你这算什么?求婚吗?”一丝笑容慢慢在她脸上绽放,“好。我答应你。我们结婚。”

楼下传来紧急集合的哨声。打黑除恶行动开始了!

八十四

所有警车一字排开,车顶上的警灯在黑暗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全体民警分成若干纵队整装待发。几位领导站在办公楼前台阶上看着眼前英姿飒爽的民警们,一时间胸中竟也涌起了久违的豪迈和激情。

张局长上前一步:“同志们,经过各级领导周密的部署,打黑除恶专项行动定于今晚零时准时开始!现在,”他伸出手腕,“我们对一下时间……”

就在这时,远远传来尖利的急刹车声,紧跟着一个人匆匆跑过来:“报告!市公安局刑警队大案七组柯南归队!”

柯南在H市调查铁军命案材料后直飞北方小城,拿到全部证词就要返程时遇到特大暴雪被耽误了整整五天。一下飞机他立刻跟组里联系,得知今晚有大行动,他拦住一辆私车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来。随后跑来的还有一个人,气喘吁吁的陈旦!

陈旦带来的消息让在场的每个人都为之一震:“张局,莫组长,我盯的那个电影厂的摄像师正拎着一只密码箱在去机场的路上!和他一起的是政府秘书长的大公子!他在百祥小区有一处寓所!而他的车,一辆黑色的凌志,与程红提供的车况基本吻合!情况紧急,请领导立刻下令截住他们!我怀疑,电影厂的摄像师、市政府秘书长的大公子都和杜薇的死有关,而这三者之间如果确有关联,那么黑市上流传的色情影碟就有望揭开谜底!”

柯南的调查结果也出人意料:“铁军在H市的犯罪事实已经查清,他当年参与一起恶性轮奸案,被害人方圆,正是今天的美美!”

张局说:“莫龙,兵分两路,一路去堵截那个电影厂的摄像师和秘书长的大公子,一路去他们的住所搜查。逮捕令和搜查证我立刻派人送到!赶紧行动!”

八十五

小羽从床上爬起来,天已经大亮了。她看看床头的挂历,昨天的日子被用红笔圈起来,旁边是爸爸的笔迹:“小羽生日”。

小羽看着看着,忽然轻轻地笑一下。她打开卧室门,王浩躺在沙发上,身上只盖一张毯子,帽子扣在脸上。小羽走过去,猛地掀掉了王浩身上的毯子。王浩一下子弹起来,看清是小羽,他长出一口气:“吓我一跳!怎么了你?”他伸手去捡滚在地上的帽子。

小羽说:“我爸爸就是让你这么保护我的?我都醒了你还在睡觉。”

王浩有些奇怪地看着小羽,他不懂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挺文静的小姑娘怎么今天早上说话的口气有些不一样。他笑了:“明明是我爸爸让我来保护你的,怎么说是你爸爸呢?噢,你爸爸晚上打电话来了,你睡了,我就没叫你。他和张法医在一起,张法医也被人送了炸弹。我保护你,你爸爸保护张法医,我们分工好了。”

小羽突然抬起头来,她眼睛里有一种很诡异的神情。“是吗?”她轻轻地问。可是并不需要回答。“原来是这样。”她轻笑一下走进卫生间。

卫生间门开着,水流哗哗,王浩探头一看,小羽正一脸水花地瞅着镜子一动不动。王浩敲敲卫生间的门:“节约用水啊大小姐。”

小羽并不看他,只抬手抹一把脸上的水就走出来。王浩一边洗脸一边嘀咕:“这小丫头,看来是受刺激了——还好炸的不是她,如果那炸弹在她手上爆炸那还不得吓死她。”

小羽一步步走近挂历,盯着苏铁圈起的那个日期那行字。她刷地扯下那一页,然后一条条一缕缕一点点地直到撕成碎片。她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等王浩听到门响,出来一看,屋里已经没了小羽的踪影。他急忙出门去找——他的政委爸爸说了,那个亡命之徒正伺机挟持小羽,可不能让她单独外出。

门纹丝不动。

王浩一头汗,小羽把他反锁到屋里了。他恨恨地骂一句:“小鬼,搞什么名堂?小命都不想要了?”他打开客厅窗户向下看了看,三楼,算不上高但也绝对不低,他扒着窗户慢慢站到窗台下的水泥沿上,吸一口气纵身跳了下去!

还好,王浩落地后只觉得脚后跟有点儿钝钝地痛,活动活动并无大碍。他急急四下里张望,也就几分钟的时间,那丫头能跑到哪儿去?

小羽走在一条空荡荡的巷子里。她不想走到大街上,她从没有像今天像现在这样烦过那么多的人。地上有只空可乐罐,她一下一下地踢着,一直踢到了巷子口。出了这个巷子再向右一拐就是繁华的商业一条街了。

突然,踢出的可乐罐子被一个人踩在了脚下,小羽冷冷地抬起头来,如果谁今天想找事,那算是碰对人了。小羽的眸子像猫一样眯缝起来。

看到面前是个中年男人,小羽有些失望。经验告诉她,这种年纪的人通常是不会和她这样的黄毛丫头起什么冲突的。也许,他是想教育我一通——走路不能踢东西以免碰到人?

那个人迎着小羽的目光胸有成竹地一笑:“你是苏一吧?”

小羽警觉地退后一步。

那人并不凑近,还是笑:“你又叫小羽,对吧?”

小羽冷冷地问:“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谁——你是苏一,是小羽,四岁以前你的名字是施羽。我知道你管苏铁叫爸爸,你从不开口叫人妈妈,但在四岁以前,你的爸爸是施海洋,你的妈妈是陈丽婷。我知道你的妈妈是怎么死的,其实你也知道,对不对?我还知道有关你的许多事情,你不想知道吗?”

那人很平静地看着小羽。小羽的眼神渐渐变得涣散。

八十六

孩子上到五年级的时候,苏铁第一次被学校请去。

小羽竟然动手打了人?!苏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看小羽,小羽黑白分明的眸子也看着他。苏铁说:“不可能,这孩子挺柔性的,跟人都没吵过嘴,又怎么会动手打人呢?”

教务主任直嘬牙花子:“不瞒你说苏警官,开始我们学校老师也和你一样都不信,可告状的学生越来越多,还都是高年级的。这一次,她是把人打伤了,那学生的家长带着孩子找到学校。她倒真是不和人吵嘴,那是因为她直接就动手了。”

教务主任让一个老师去叫那个被打的学生。苏铁看了,不由心里一惊,挺胖大个调皮小子,看小羽时那眼神躲躲闪闪的,左胳膊打着夹板。刚才教务主任说了,筋骨离槽——那得下多狠的手呀。

苏铁问:“小羽,是你打的吗?”

他想不到小羽立刻回答:“爸爸,是。”

苏铁一下子就说不出话了。

教务主任很抱歉:“按说孩子打架我们批评教育一通也就算了,可是,学生家长不愿意,说学校如果不严肃处理他们不干,还说,别仗着家里是警察就为所欲为。你看这话都说出来了,我们也不好办,所以请您来咱们商量商量。”

苏铁听到说警察怎么怎么的心里已经别扭了,他问:“学校的意见呢?”

教务主任多少有些赔着小心:“这孩子学习成绩倒是挺好,我们其实也不舍得……要不,给孩子转个学?”

苏铁看着他没出声。

教务主任急忙又说:“我们也是为孩子好。这次打伤人一定是要处理的,而且要严肃处理,这样孩子难免会有心理负担,只怕对她的成长有影响。如果转个学校就不一样了,在我们,给受伤学生的家长也有个交代,在苏一呢,去一个新环境,没人知道她打架打伤人,岂不两全其美?”

苏铁站起来:“那就这么办吧。”

回去的路上小羽像没事一样:“爸爸,我们回你办公室还是回家?”

苏铁看她一眼,一脸的纯真无邪让苏铁气也气不起来。苏铁叹口气:“小羽,为什么打人?”

小羽歪着头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但我想不到他那么不经打。”

苏铁被气乐了:“你打了人还怪人家不经打?”

小羽扁扁嘴:“他也打我了呀。”

苏铁没再说什么。这时候他只以为是小孩子间打打闹闹有些过头罢了。苏铁忽略了一点,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去想,张曼正是这时候进入他的生活的。

这以后六年的时间里,小羽转了五所学校,差不多一年转一次学。开始苏铁并不知道小羽还在打架而且越来越严重——因为长大的孩子打架也好挨打也好,都不兴告老师或是家长了。

有一次,在早餐桌上,苏铁发现小羽用左手拿筷子——以前没发现这孩子是左撇子呀。苏铁出其不意抓过小羽的右手腕——他倒吸口冷气,那手腕都肿得透亮了!在医院里医生埋怨苏铁:“真有你这样当爹的,孩子都骨折三天了!”

不久,苏一被学校通报开除了——因为她狠狠教训了那个袖子里藏着铁棒暗算了她的家伙。这以后,苏一干脆明目张胆地打架。苏铁除了跟在后面给她办转学再没有办法好想。好在,除了打架,苏一没有其他坏毛病。苏铁一直担心她和社会上那些不良少年混在一起。没有。苏一始终独来独往,甚至打架也从来不要帮手。

读到高中,苏一又一次被学校开除。苏铁发愁,孩子的学习成绩不仅不错而且说得上是优秀,他不懂她怎么会喜欢上打架?原指望她考大学的,可苏铁现在反而放弃了这个打算——考上大学就不在身边了,到时候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啊?

苏铁只对张曼讲了小羽的事情,所有人,包括莫龙都不知道小羽还有为人所不知的一面。在绝大多数人眼里,小羽是个乖女孩儿,就像邻家的小妹一样,温柔、可爱、文静、清新。

张曼和苏铁一样爱着小羽,她从把自己和苏铁联系在一起的那一天起,就把小羽也装进了自己的心里。特别是知道聂星的事情以后,她几乎就是呵护着这个孩子。而且,她觉得自己的付出得到了回报。苏铁都看出来了,小羽对她并不排斥。

张曼说:“为什么不送她去警校?女孩子喜欢打斗的可不多,搞不好,你苏铁是培育了一个优秀的女警察苗子。”

苏铁眼前一亮:“对呀。”

这一年小羽就穿上了警察学校学员的制服。没有人再来告状,学校也不会再把小羽开除。小羽不是喜欢打架吗?警校里有专门的体能训练课,小羽的特长得到充分发挥——学期末她已经能够把年级里大多数男同学放倒。非但没有人指责她,相反,大家都很佩服她。那个从体校特招来足有二百斤重的前体委铅球纪录保持者就夸过小羽:“咱们警校以后出人头地的如果只有一个,我不敢保证是苏一,如果有两个,我敢拍着胸口说其中一个是苏一!别看她秀秀气气的,往那儿一站,透出那么股杀气!这要放在古代,那得是大侠!”

小羽没有因为大家对她的喜爱而改变自己的性格,在学校里她从没和任何人一次说过三句以上的话,每次期末评语老师总要提到“孤僻”、“不合群”等等字眼。苏铁忽视了。他只看到小羽的成绩是出色的。

那时候,苏铁已经不经常回家。孩子大了省心多了,不用再操心她会不会饿着会不会冻着,苏铁全心扑到了工作上,晚了就在值班室凑合一夜甚至办公桌上也能趴一宿,更多时候他住在张曼的宿舍里。

在小羽警校一年级放假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苏铁很久没回去,单位分了瓜,他得空就给拉回来。他也是想小羽了,一路在车上还琢磨:小羽这孩子爱吃瓜,看到有这么多还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可直到自己一趟趟把两麻袋瓜都抱上了楼也没见小羽的影。

苏铁忙活半天觉得有些累,他本来只想躺在床上直直腰的,可谁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迷迷糊糊的他忽然觉得腰里一动,本能的警觉让他立刻往腰上一按,眼睛也一下子睁开了。

腰里的枪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睁眼看到的却是面前一支黑洞洞的枪口直指自己的眉心!那一刻,苏铁的心都不跳了——小羽双手握着自己那支枪,平举着,正慢慢地扣动扳机!

苏铁闭上眼睛。

“叭勾!”小羽笑嘻嘻地偎上来,“爸爸!”

苏铁先把枪收回来:“以后不许拿这个玩!”

小羽不屑地扁扁嘴:“我在学校连微冲都玩过了!”

苏铁拍拍她的脑袋:“干什么去了?大中午的害爸爸一个人把那些瓜吭哧吭哧抱上来,腰都快断了!”

小羽跳起来:“你买瓜回来了?在哪儿在哪儿?”

苏铁笑着一指:“厨房,还有你的床底下!”

看小羽燕子一样飞出去,苏铁这才重又把枪拿出来检查一遍。子弹没有上膛。苏铁擦了擦脸上头上的汗。这一刹那,他忽地想起许多年以前聂星说过的那件事。

现在看来,那不是梦。

小羽两手各抱半个剖开的瓜,上面各插一把勺,她笑得好开心:“爸爸,一人半个!”

八十七

警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清查了所有列入公安局侦查视线的娱乐场所——帝王大厦、不夜城桑拿宫、龙凤夜总会等等,查封色情场所二十余处,捣毁了几个地下淫窝,解救被迫卖淫的妇女三十九名;查获卖淫嫖娼人员一百五十余名,其中还包括几名厅局级干部;缴获海洛因五千余克,抓获贩毒嫌疑人七名,缴获毒资现金近百万元;从二虎私宅的保险柜里搜出具名存折十七个,合计存款近千万元,还有两本账册,初步分析是二虎团伙贩毒和色情场所的收入记录;在帝王大厦一间隐秘的监控室里发现了一整套先进完备的监视系统,可任意监控十五到十八层的豪华套房和总统间,录像内容市局列为保密资料交由检察院立案;另外收缴的还有百余张色情光盘,据指认,色情光盘中的女性是二虎名下歌舞厅的小姐……

莫龙一组却无功而返。在登机口,莫龙拦住了就要登机的电影厂摄像师和市政府秘书长的大公子,但是,还有五分钟飞机就要起飞了,逮捕令还没有送到!

秘书长大公子很沉着:“要么拿出逮捕令,要么,放人!”

乘客中的许多外国人已经开始议论纷纷——这是国际航班。莫龙一咬牙:“我们检查一下你们的行李,如果没问题我一定放行!”

在秘书长大公子的行李箱里发现几盒录像带,而在摄影师的旅行包里却发现大量美金!摄像机里还有一盒专用带,倒过去一段就可以清晰地看到画面上两个任人摆布的年轻女人!

飞机起飞了,摄像师哭丧着脸,一个劲地嚷嚷:“不是我,真的不是我的主意!”

大公子旅行箱里那几盒录像带被强行扣下,但大公子却飞走了!十二个小时后,他将踏上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那敏急急地奔过来,她手里拿着的正是各级领导紧急签批的逮捕令——晚了,只那么几分钟,主犯已经逃走了!

苏铁一组在对秘书长大公子百祥小区住所及电影厂摄像师住所的搜查中发现重要线索。

在百祥住宅小区卫生间里发现大量剪碎的照片,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不同女性的裸照,而储藏间一只铁皮盒子里发现的录像带正是黑市上流行的部分色情光盘的母带——从上面的灰尘可以想得出,大公子也许忘记这只盒子了。

百祥小区这套复式住宅外观和其他住宅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奥妙全在几个门里面。进去一看,眼前俨然是一个小型的电影摄制棚。各种各样的布景,从海边沙滩旁的茅屋、欧美风情的庄园到热带丛林一应俱全,甚至连皇帝后宫的摆设都应有尽有。就是说,一直以来困扰公安机关的地下色情片生产源被找到了!

八十八

连夜提审摄像师,杜薇命案真相大白。

杜薇于一年前帝王大厦周年庆典的随团演出中被市政府秘书长的大公子看中,其后以担保杜薇去国外进修为诱饵,终于诱使杜薇失去贞洁并被偷拍了裸照。

杜薇始终相信大公子一定能为她办理出国进修事宜,可是大公子已经对她失去兴趣,就准备让杜薇在下一部色情小电影里出场。这是大公子惯用的手法,先把看中的年轻女性弄到手,玩够了再让她们拍色情电影,在逼迫甚至毒打及裸照的要挟下,许多人不得不就范。

可杜薇却是个刚烈女子,这是他们没想到的。大公子就强迫她吃下一粒药片,以前凡有不能尽如人意的女孩子——多是动作或表情达不到拍摄所需的要求,大公子就会让她们服一片这样的药,接下来就水到渠成,听话得让人咋舌。

摄像师已经做好开拍的准备。他们没有剧本,只是扒各国的影片桥段。美国影片《本能》里有个情节,女主人公在做爱时用一把冰锥杀人。摄像师照搬了这个情节,代替那把冰锥的就是从电影厂偷拿回来的那柄刺。

其实在给美美除去衣服换上剧情需要的服装时,大公子的手下就发现了一点儿不妥,他说这女的怎么不像前几次那几个女的那么安静——通常拍摄现场就他们三个在,这个手下有时当打手有时当助手当然最主要的任务是男演员。摄像师当时只以为药性没到,他还在心里说:现如今这样的女孩子还真不多了,不是被大公子染指我都想追她了。

正式开拍了,杜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床前,摄像师就让男演员把那柄刺递给她,好让她放到自己顺手的地方。杜薇却出其不意地向后仰过来,那柄刺正抵在她背上,一下子就进去一半,拿刺那人吓得立刻就松了手,杜薇背上插着那柄刺倒下去,可以想得到,那柄刺直接就没到底了。

杜薇哼都没哼一声就断气了。大公子也有些慌了,但他很快镇静下来。他们没敢拔那刺,怕拔出来会弄一地血迹——那就更不好收拾了,只得处理掉上面的痕迹,把杜薇的衣物以及随身带的包卷在一起准备丢掉,然后和手下一起把杜薇扶到他车上。

本来他是想把车开出城去,把尸体扔进水库,可车还没出小区大门就看到他未婚妻——一个香港大老板的女儿——她的车正停在门口等保安启动滑门。大公子急忙把车退回去,一直等到他未婚妻重又开车走掉——他已经通知摄像师告诉她他在一家夜总会。这时候天已经泛白,大公子着急了,再等等天就亮了,车开到水库也不敢扔了呀。

于是他干脆把车停在楼门前,把杜薇的尸体抱下来放在长椅上,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靠在长椅上正在想心事的女孩子。最重要的是,没有人会想到凶手把死人就放在自己眼皮底下。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八十九

“大公子制作这些色情影碟多长时间了?”

“从跟我合作到现在有一年半的时间,以前,听说他是和外地人合作。”

“他的那个未婚妻不知道这件事吗?”

“应该不知道吧。我听到他对她介绍说我是搞艺术摄影拍挂历的,所以,房间布景她没有怀疑过。”

“制作好的光盘流向都是哪儿?”

“质量比较高的——就是女主角特别上镜而且要求的动作也到位剧情也比较吸引人的都送往国外了,一些稍差些的,就在国内——这里主要是通过二虎翻制并出售。二虎偷录下大公子的什么事情,所以大公子只好把这里的市场给了他。”

“那么,你说见过杜薇还有其他一些女人被用了药,那药哪儿来的?”

“是大公子从美国带回来的,听说用钱都买不到,是那边的合作人给大公子用来更好地完成影片制作的。”

九十

妈妈:

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女儿已经走了。

还记得吗?我小时候您常给我念的一首小诗:小鸟在它的巢里,小河在它的河床里,上帝在它的天堂里……

妈妈,我现在也已经去了我应该去的地方。

原谅女儿的不孝吧,妈妈。其实您应该知道应该想到,这些年我在信里对您说的关于我的工作我的前途甚至我的爱情,都是假的!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回家看您的原因。事实上,我没能拿到大学毕业证,也没能去那家原本录用了我的外事单位。不是因为我的成绩我的品行,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我不堪回首的过去!妈妈,可那是我的错吗?如果时光倒流,我情愿一辈子都不去那座山,如果能够,我宁愿永远是您怀里那个丑得只有您爱的小女孩儿!为什么那些人要一遍遍地逼我去回忆过去,那是我宁死也不愿意回头再去想的一幕啊!

最后,我做了小姐——造物弄人!小时候,因为丑没人喜欢我,只有妈妈您一直把我当作小公主;长大了,丑小鸭眼看就要变成天鹅,却被折断了翅膀!妈妈,那时候,我真不如死掉的好!

我的一生就因为那件事给毁了。我一步步走到今天,走上这条不归路,全因为那些该千刀万剐的兽类!法律惩罚了他们,可法律不能替我找回我失去的一切!咱们搬去远远的地方,走之前的那个晚上,您对我说,那些坏人再不会伤害我了。可是妈妈,已经受到的伤害却是永不能消除的!我恨他们,越长大就越恨,因为我知道那种伤害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一生都将与幸福无缘!非但如此,她遭受的苦难会因此更加惨痛更加沉重!妈妈,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天怜可见,在最后时刻让我发现当年那伙人中的一个。我原以为天下之大,同名同姓实属巧合,可当我终于认出他时,妈妈,我好开心。我第一次知道,生命原来真的如此脆弱,毁灭却是那般轻易——我亲手杀了他!我要他为我陪葬!

妈妈,您为我改的名字,薛冰玉。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是说,在您眼里我依然像冰像玉那般无瑕,可是,妈妈,永远不可能了!

这些年除了寄钱,我没能在您身边尽孝,可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给您寄钱了。妈妈,这些钱应该能够让您安度晚年,忘记这个不孝的女儿吧。

当有一天,我们终于能够见面的一天,当您来到另一个国度,如果听见有人喊:妈妈,是您吗?那一定是我,爱您至深的女儿。

九十一

大会议室里座无虚席。但是,所有人的脸色却无一例外地凝重。

本来,在对铁军案的调查中,柯南查到了铁军犯案时所在的城市,如果循着这条线索查下去,那么连同美美一案就同时水落石出了。还有杜薇一案,按陈旦的推断,紧咬住那个摄像师不放,不但可以找到杜薇真正的死亡原因,可以挖出地下色情光盘的生产源,最主要的是可以抓获那个幕后操纵者,顺藤摸瓜将国内到国外这一整条生产线破坏!可是,由于三起案件并案处理,加大了对二虎犯罪团伙的监控力度从而打草惊蛇,使市政府秘书长的大公子——最大的一条鱼跑了。

莫龙首先作检讨:“身为大案七组的负责人,我的判断错误导致指挥方向出现偏差,我应该负全部责任。”

张曼站起来:“这个责任应该由我们技术科来负。我作为一名资深法医,没能细致地推敲每一个结论,而且极力主张并案,是我的错。我愿意接受相应的处罚。”

苏铁看一眼张曼,他知道,张曼这样说更多是为了保全宁强甚至可以说是关法医的面子。谁都清楚,在并案定论这一点上,宁强是首倡,张曼一来是顾及和关法医的师徒之情,再就是那份大出她意料的凝血酶血样报告,也许还有一点就是,她想起她当年也是坚持自己的观点并得到了心有犹疑的关法医的赞许,她主观上有一点儿历史重演的看法。

苏铁想,也好,张曼有过这样一次历练,会更加成熟。对一个法医来说,这是好事。

宁强站起来,小伙子脸色苍白,从陈旦赶回来紧急报告有人企图出逃时,他就已经感觉到,自己极力主张的并案定论恐怕是错的。可是,行动计划已经各级领导批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千万别有大鱼漏网。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宁强艰难地开口:“我检讨……”

张局长打断了宁强:“怎么了,一个个都争着抢着要挨骂的架势。同志们,发现了错误是好的,勇于承认错误是对的,可是,陷在对错误的自责里却是不可取的。大家辛苦了一夜,应该看到,我们取得的成绩还是主要的嘛。好了,下面给我说说,这几起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旦和柯南就互相补充着把这三起案子的始末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在那个摄像师保留的一卷专用带里,清清楚楚地录下了杜薇死亡的过程。摄像师趁大公子和手下抬尸体出去时用空带换下了这卷带子,然后对大公子谎称已经抹去了影像。他是见出了人命,害怕大公子翻脸不认人嫁祸给他,出于保护自己的心理才留下了那卷带子,从而也证实了他口供的真实性。而且他主动提供了一个大公子的私人银行账号,相信从中可以查出大公子银行资金往来方面的一些问题。

铁军是被美美杀死的。这一点从美美给其母亲的遗书中得到证实,只是当时有一个细节被忽视了。凶手是在铁军右边很近的地方下的手。而铁军作为一个司机,夜间行车是不允许驾驶副座上男客的。当时只注意到铁军后车门有一边被销死,却忽视了这个疑点。后来美美母亲证明,美美是左撇子,这也是铁军来不及反抗的原因之一。

美美杀铁军这起案件本不用兜这么大圈子,但由于管区派出所没能记录铁军的犯罪档案材料,致使破案时间延长几倍不止。

有人对美美颈上那支钉进去的簪提出疑问。柯南解释说,很可能有人见证了美美的死——美美生怕在昏睡中再遭不测,所以恳请别人——很可能是她比较要好的朋友甚至是客人,在她死后作为一种纪念,那人把美美最喜爱的饰物按她的要求钉在她颈上作为陪葬品。至于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相信他或她一定不愿意和公安打交道。

这时候苏铁的手机响了,一个低沉的男声:“苏警官吧,别来无恙啊!”

苏铁一下子坐直了:“是……你?”

对方哈哈笑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记得我。”他的声音忽然一变,“我要见你,我想,你不会不来的……”

张曼注意到苏铁的反常,她问:“怎么了?”

苏铁腾地站起来就往外冲。张曼立刻跟上去。

会议室里一片惊讶的目光。莫龙心一沉,不会出什么事了吧?他突然想起炸弹事件,立马一身冷汗:“怕不是苏队那丫头出了什么事?”

王政委说:“不会。我家三小子寸步不离地保护她呢。”

话音没落王政委手机响了:“爸,小羽把我反锁在屋里,不知道她一个人跑哪儿去了!”

张曼的车刚在苏铁家楼下停住,苏铁已经从楼上奔下来,他一把拉开车门冲张曼大吼:“别跟着我!”

张曼像没听见一样钻进苏铁的车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苏铁从来没有这样震怒过:“胡闹!你给我下去!”

张曼毫不示弱:“我不!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苏铁动手推她:“老疤没有人性,我不想你再有什么事!”

张曼把车门上的销子按下去:“我也不想你有什么事!我还等着你娶我呢!”

苏铁停住手,他看着张曼,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张曼的泪花在眼眶里转呀转,她狠狠地打一下苏铁:“你都睡了我八年了,想一甩手就走?没门儿!今天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死也要死在一起!”

苏铁猛地把张曼抱在怀里:“傻丫头,不许胡说,什么死在一起,我还等着你做我的新娘呢!”

车子拐上一条出城的路。苏铁递一样东西给张曼。

张曼接过来,是几张纸,上面是铅笔画,从头到尾只在一处用红色水彩笔上了色。张曼脸色变了:“哪儿来的?“

苏铁专注地看着前方路面:“在小羽枕头底下发现的。”

一共是六页画。从笔触和纸张上可以看出不是一个时期的产物。第一幅最简单,有些稚拙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女人的形象,长发,长裙,胸前一朵极艳丽的花朵,通红通红。接下来的几幅也都是这个女人的形象,不同的是更具体了,有了眉眼甚至有了表情,线条也越显熟练,唯有胸前的红色一如既往地鲜艳。最后一幅,那个女人脚伸着的位置,多了个小女孩儿,短发,光脚,但面目却是一片空白,在小女孩儿头的上方,是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好像还喷射着火光……

张曼闭上眼睛。她的心里涌动着一股莫名的伤感,说不上是为了苏铁,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

天阴沉沉的,看来,第一场雪就要落了。

九十二

小羽站在一块墓碑前,这是一块青色的碑,在这周围所有的墓碑中它是最好的。碑上的字经过这么多年依然鲜亮,鲜亮得都有些刺眼——

慈父施海洋 慈母陈丽婷之墓

爱女施羽于一九九五年七月

照片上的两个人,像是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是在梦里吗?小羽仔细地在记忆里搜寻着。她的目光在最后一行字上游移。

施羽?施羽。

她慢慢地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一种亲切甚至回味的感觉竟然一点点滋生出来。

那个人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大信封递过来。

她想了想,终于接了。这个人对她很亲切,但是,小羽对他有种本能的厌恶。

远远地,有一辆警车停在公墓入口处,两个人下了车急急地往这边跑。

那个人站在小羽身后,嘿嘿地笑了。

九十三

那间密室一样的小屋。

宁强坐在桌前,就那样手撑着头一动不动已经很长时间。终于,他慢慢伸出手来,那久未开启过的窗帘被拉开,骤然照射进来的光线让他眯起了眼睛,无数细小的灰尘在空中舞动飘浮。许久,他颓然地重又坐下,年轻的面孔上写满沮丧。

小屋墙上黑布幔上挂着的照片有许多都散落在地上,那个微睁着双眼的女人脸上被踩上一只重重的脚印,于是她原本茫然的神态中仿佛又添了一丝不满。那具原本放在书桌旁的人体骨骼也狼狈地斜倚在墙角,相信支撑不了太久它就会轰然倒地化作一片狼藉。

有人敲门。宁强没动。那敲门声就那么不疾不徐地一直继续着,直到门开了为止。

宁强怒冲冲的一腔火气却无从宣泄。“怎么会是……您?”

一个老人从门外进来。已经生了老年斑的脸上架一副金丝眼镜,手里拄一支很古朴的杖。他站在小屋当间儿,四下里看看,不住地点头。“不要因一次挫折就失去了斗志,能慎独则器自重啊。孩子,我为你骄傲。”

年轻人抬起头来,眼里有泪光更有信心:“我会一直努力的,爷爷。”

九十四

这么多年了,苏铁终于又一次和老疤面对面站在了一起。老疤很亲切地将左手搭在小羽的肩上:“苏警官,好久不见,还好吗?”他看看苏铁身边的张曼,“想必这位就是您夫人吧——也是警察?看不出,这么漂亮的女人当警察可是有些亏。”说着他突然脸色一变,“把你们的枪扔过来!”

苏铁看着老疤:“没想到十几年的时间你还是不思悔改。”

老疤慢慢从右边裤袋里把手抽出来,一支自制手枪出现在他手上,粗大的枪筒直指小羽的头:“少废话!把枪扔过来!”

苏铁看看小羽,他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到点儿什么,哪怕是恐惧哪怕是恨。没有,小羽的眼睛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她甚至对顶在头上的枪也毫无知觉。

苏铁摘下佩枪一甩手扔到老疤身边那块墓碑的后面。张曼看着老疤:“我是法医,我从不带枪。”

老疤一偏头:“你!过来!”

张曼一步步走过去。苏铁双拳握得铁紧。

张曼举起双手,老疤用另一只手淫邪地在她身上乱摸,狞笑着:“老拐被我干掉了,本来,我只想再杀你一个替我兄弟们祭奠,现在又添俩女的,再好不过。”他把张曼也挡在身前,“弟兄们在底下也不会寂寞了!说吧,是你先死还是看着你的两个女人死?”

苏铁牙都要咬碎了:“老疤,我告诉你,就算杀了我们全家你也一样跑不掉!我劝你还是放下武器投降,政府会对你宽大处理的!”

老疤狂笑:“姓苏的,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这趟出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我这条命早十几年就应该交代了,多活这十几年我已经赚够了!少他妈废话,给我跪下!”

话音刚落,老疤原本指着小羽头顶的枪向上一抬,吐出一团火舌。苏铁只来得及往右闪一下,他觉得左肩上一麻,不由自主半跪在地上。右手一摸,一把鲜血。

老疤狂叫着:“让你跪你不跪,我打到你跪为止!”

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小羽的手像是轻轻搭在老疤握枪的那只腕上,只往回一带,前面的张曼听得清清楚楚——咔嚓——是骨头的断裂声,老疤已经像麻袋一样被整个儿抡翻过去。

他龇牙咧嘴地刚要从地上爬起来,就看到那支枪握在那个丫头手里,正指着他!那丫头一只手轻轻掸掸肩头——那是他的手刚才放过的地方。

张曼惊喜得叫出声来:“小羽!”苏铁也激动得要站起来。小羽冷冷地一声断喝:“别动!”

苏铁像被定住一样僵在原地。小羽一步步挪到墓碑后面,拾起苏铁那支枪,她很满意地掂了掂。一抬手,老疤那支笨重得像小钢炮一样的枪被扔到了几米外。小羽很沉着地把子弹上膛,她平举着枪:“你们,站成一排,都给我站好!”

张曼、苏铁包括老疤都吃惊地看着她。张曼赶紧过去扶住苏铁站起来。

老疤眨眨眼,强忍着疼痛:“对,苏一,咱们是一伙的!”

小羽的枪指向他:“站过去!”

老疤噤声,乖乖地过去和苏铁张曼站在一起。小羽从口袋里抽出几张纸甩到苏铁面前:“这些是不是真的?”

苏铁艰难地弯腰捡起来——正是图书馆被撕去的那些报纸和杂志,都是有关当年银行劫案的报道。苏铁看着小羽:“是。”

小羽的神情从没有过的陌生,她指一指旁边的墓碑:“那我问你,这里面是什么人?”

苏铁的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这里面是……你的亲生父母。”

小羽拿枪的手开始抖:“好,我再问你,我妈是不是你打死的?”

苏铁艰难地开口:“小羽,你听我说……”

“是!或不是!”小羽的眼睛眯缝起来,凛凛的,散发出寒气。

老疤在一边喊:“就是他!我亲眼看到的!杀了他替你妈报仇!”

小羽的枪缓缓地抬起来,直指苏铁的眉心:“我再问一遍,是,或不是?”

张曼冲到前面,张开双臂护住苏铁:“小羽,你疯了?这个人是坏人,你怎么能听他的话?小羽,你想想,这些年来你爸爸对你怎么样?无论你要什么他都无条件地满足你,为了你他不肯结婚!你是他的全部他的唯一,可是,你却这样对他?!”张曼哽咽了。

“我是他的全部,他的唯一?”小羽冷笑着。“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从五年级就开始打架吗?”她看着苏铁。“那我告诉你,为了让你重视我!”

苏铁强忍剧痛,血已经渗透他的制服:“小羽,爸爸还不够重视你吗?”

小羽眼里凝着晶亮的泪珠:“你够重视?自从有了小曼阿姨,你就开始不回家!我一个星期能看到你几回?别人家的孩子有爸爸妈妈一起,周末了去公园去爬山,就是平时回家也有妈妈做好饭等着。可我呢?一年级起我脖子上就挂着家门钥匙,送我到楼下你就开车走了!二年级以后你就不再接我放学。一直到四年级我学会做饭以前,我的晚餐永远都是方便面!”小羽脸上落下大颗大颗的泪,“我叫你爸爸是因为我说过,我就是你的全部,你的唯一,你为什么还要和别人在一起?好多次,我看到你和小曼阿姨一起说说笑笑,我就难过得想哭。你们在一起就会有自己的孩子,总有一天,你们会不要我的!”

倏地,老疤的左手里多出一把寒光四射的蒙古剔:“我替你杀了她!”刀尖直指张曼的心口!

小羽盯着老疤:“我的事情自己会解决!不用你插手——把刀扔了。”

“我们是一伙的,让我表现一回吧,那个姓苏的留给你!”老疤说着,手里的刀尖已经触到张曼的胸前。

小羽的眼睛里泛起寒光:“我说过了,不——要——你——插——手!我数三,不把刀放下我就开枪。”她的枪指向了老疤。

老疤有些拿不定主意地看着这个小丫头。

“三!”

小羽轻轻一扣扳机,老疤手里的刀直飞出去!他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左手腕,那上边有个血窟窿正往出冒血。他再也撑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你怎么只数三就开枪啦?”

小羽看都不看他一眼:“我是说数三,并没说数到三,你弱智你怪谁?”

张曼扶着苏铁,她紧紧地靠在苏铁胸前——小羽手中的枪依然指着苏铁。他们就这样对峙着。

远处传来警笛声,一定是莫龙赶来了。张曼看着小羽:“孩子,把枪放下。我想我能说几句公道话。作为一个旁观者,我看得到你爸爸对你的付出是巨大的;作为即将进入你和你爸爸生活中的一员,我和你爸爸的约定是,不要孩子!你真的就是我们的全部我们的唯一呀小羽!我们将组成一个完整的三口之家!你可以不叫我妈妈,但我希望你能把小曼阿姨当作朋友!孩子,你爸爸已经是四十几岁的人了,他不再是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甚至不是一个年富力强的壮年人!这些年他受的伤他吃的苦你是没办法体会的!因为这伤这苦许多是在心里呀!”张曼泪如泉涌。

小羽脸上的泪已经干了,她平静地听完张曼的话。“很好。你说得很感人。”她轻轻笑一下,“我想,真的该是有个了断的时候了。”她把头扭过去,看一眼那块墓碑。“好吧,就今天,就现在,在我父母的墓前,我们之间以往的一切,一——笔——勾——销!”

苏铁听到张曼的惊叫,他感到眉心发紧——那是枪口正指着的地方。他知道,这时候再说什么都没用了。他最后看一眼面前黑洞洞的枪口。当年正是这支枪杀死了小羽的亲生母亲。

耳边传来莫龙的喊声:“小羽——住手——”

枪响了!

苏铁眼前一黑,他觉得自己轻轻地软软地飘了起来。

九十五

这是南方一处偏僻的山寨。

自从那个年轻人来了以后,寨子里的孩子们就有了新的天地。那多么的书哦,从天上的星星到地上的小草,书里什么都有。

他欢迎每个来看书的孩子,而且每天抽出两三个时辰教孩子们认字。寨子里的老人都说:这不是天上修来的神吧?

很多时候,年轻人就去海边走走,经常的,在海边一坐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年轻人很和善,孩子们去找,他就牵着他们的小手回来。

在他睡觉的那间木楼里,挂着一个漂亮的镜框。一支雪白的羽毛静静地躺在蓝蓝的绒布上。寨子里的伢妹子直说好看。

后来,孩子们就知道了,那不是一根普通的羽毛,那是天使翅膀上落下来的。

于是寨子里的老人也知道了,神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作天使。

九十六

苏铁看到张曼了,她在哭,她的泪一滴滴洒在他脸上,他想为她擦去眼泪,一伸手,却被一阵巨大的疼痛击倒了。

苏铁猛地睁开眼睛。真的是张曼!张曼看着他,看到他看她,她笑了,可是她的脸上却又有两行泪落下来。

苏铁闭上眼睛。不,这不是真的。自己不是已经……

张曼的声音:“苏铁,你醒了?你都睡了两天了。”

苏铁睁开眼睛,有些迟疑地看着周围。白色墙壁,白色天花板,白色床单和被子。每一处都显得那么安静那么干净。如果不是天堂,那么一定是……医院?!

苏铁一下子想起墓地里的一幕,那支直指自己眉心的枪!他痛苦地呻吟一声。如果自己还活着,那只能说明……苏铁不敢想下去。

这时候他听到一声门响,然后有个声音在自己耳边轻轻地呼唤:“爸爸。”

苏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闭着眼睛,一股热辣辣的感觉袭上心头,有泪从眼角缓缓地滑落。那一刻,他体味到什么叫作幸福。

一只小手在脸上轻轻抚过。苏铁睁开眼,小羽正用一根手指一点点地拭去他脸上的泪。他握住小羽的手:“孩子……”

张曼看着眼前这对父女,她比谁都了解此刻苏铁的感受。十四年里的每一天,苏铁都没有眼前这般踏实和轻松。

从某种意义上讲,直到这一刻,这对共同生活了十四年的父女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该是了断的时候了。”

“就今天。就现在。”

“在我父母的墓前。”

“我们之间以往的一切,一笔勾销。”

小羽的枪指着苏铁,小羽的手轻轻扣动了扳机。

就在最后一瞬间,枪口猛地抬起,指向了天空!

枪响了。

一天一地温柔的雪花。

小羽平静地看着惊魂未定的张曼。

“以往的一切一笔勾销。我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我们。”

九十七

苏铁和张曼的婚礼定在元旦那天举行。

依苏铁和张曼的意见,请张曼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就可以了。可大案七组那帮弟兄们不干,刑警队那帮老伙计,甚至苏铁带过的特警队,都紧着张罗起来了。苏铁也只好由他们去。

宴请到底还是放到了对面新装修的酒店,这儿离局里近,弟兄们也方便。

现在的酒店从大堂到餐厅装修得富丽堂皇,又赶上元旦节,到处张灯结彩。莫龙感慨:“省了咱挂大红灯笼了。”

路易用肩膀直扛陈旦:“咱们小旦什么时候和那贵妃也在这儿办一出?”

陈旦还没说话,那敏先说了:“就你嘴馋,怎不自己先办一出解解馋呢?”

路易嬉皮笑脸:“通常这种情况都是吃别人的更解馋。”

因为过节,公安局比平日里更要紧张些,许多人都得上岗当值,于是这批走了那批才来,穿线一样,这宴请就从中午一直持续到了晚上。

聂星来了,她站在酒店对面的马路上,远远地看着酒店门前的喜牌。

“苏铁先生,张曼女士,秦晋之好”。

聂星终于没进去,她慢慢地转过身,走了。

漫天雪花飞舞。

九十八

苏铁和张曼回到家已是深夜。小羽的房门关着,想是已经睡了。

前些日子一段时间没有上课,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她说老师利用假期给她补课,她就不参加今天的婚礼了。张曼知道小羽说的是实情,但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进到屋里,她从没有过的拘束。苏铁这里以前她也来过,那时候是苏铁的同事苏铁的女朋友,可今天作为这个家的女主人,却这样不自在。

洗漱时两人都很小心,不弄出响动。一直到苏铁关上卧室的门,张曼偎在苏铁胸前,这才小心地舒口气。苏铁安慰她:“没事的,小羽这孩子一向说到做到,她说咱们开始新的生活那就一定是新的生活。”

张曼笑笑没出声,只是把脸更深地埋在苏铁怀里。苏铁虽这么说,可是心里也是一样不踏实。如果小羽参加今天的婚礼就好了。看着天花板上影影绰绰的花纹,苏铁这样想。

要关灯时,苏铁才看到灯座旁边一只浅蓝色的扁盒子,打开,一面水晶像框静静地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张曼轻轻拿起来:“真漂亮——这东西怕是好贵呢。”

苏铁注意到盒子里的一张纸条。

“新婚快乐。另:是放两个人还是三个人的照片爸爸决定”。

张曼也拿过来看。两人笑了。苏铁把张曼揽在怀里:“抽空一定得去照张全家福。”

这一夜,两个人都没睡踏实。

等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张曼一激灵就坐起来,苏铁也赶紧从床边抓过自己的衣服。他们想赶在小羽之前起床。至于为什么,他们也说不上,只是觉得这样好一些。

小羽房间的门是开着的,被子胡乱地掀在一边,人却不见了。苏铁推开卫生间的门,没有。张曼进厨房里看看,也没有。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么早小羽会去哪里?

一阵钥匙的响动,小羽从外边进来,脸上红扑扑的,手里拎着一个大塑料袋。她边换鞋边问:“你们起来了?”

苏铁站起来:“这么早……你干什么去了?”

小羽朝桌上的塑料袋努努嘴:“买早点去了,杨家的包子——我直跑了两条街呢。”

苏铁打开塑料袋,一兜包子三袋豆浆。

吃完早饭,小羽背了书包站在门厅里,她已经换好了鞋。张曼拿着手套跟出来:“小羽,外头下雪,补了课早点儿回来。”

小羽低着头接过来。她打开门:“那我去了。爸爸妈妈再见。”

张曼吃惊地睁大眼睛。

小羽已经走了。苏铁站在张曼背后,轻轻把张曼拥在怀里。张曼像是自言自语:“她叫我……妈妈?”

苏铁在她耳边吹口气:“傻瓜,你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又哭了?”

九十九

一年一度的校园冬季长跑又要开始了。

教务主任李老师在作赛前动员:“同学们,这次咱们可要努把劲,去年冬季长跑咱警校男生拿了七个名次,总分第一,可女生才拿了三个名次,只排到第五。今年咱们男生队要再接再厉,在保持第一的基础上争取多拿名次,女生队能拿到第一当然最好,就算拿不到第一,至少也要挤进前三名吧?黄小丽、马蕾、章咏、周燕妮,这次你们几个还是打头阵……”

李老师忽然停下来,他有些意外地看着教室中间,全班同学也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李老师扶扶鼻梁上的眼镜:“苏一同学?“

小羽站起来:“我报名参加今年冬季长跑,我保证拿一个名次回来。”

李老师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苏一同学是从来不主动参加任何学校组织的集体活动的,他激动得有些词不达意:“好好好,贵在参与集体荣誉第一……下来黄小丽你们几个和苏一商量一下队形……”

冬季长跑这天,天空蓝得近乎放肆,阳光倾泻在白亮亮的雪地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苏铁和张曼穿着便装挤在终点处的人群里。他们身边正好是警校的几个男生。他们互相鼓劲:“瞧着吧,咱警校女生这回准能杀进前三名。”

“没错,今年苏一参加了,她那速度,不拿第一也拿第二,这样总分就能上去一大块!”

“对对,就看苏一能不能杀进个人前三名吧!”

张曼心悬悬地看看苏铁,苏铁握一握她的手。

远处已经有人跑过来了。几个警校男生开始往前挤:“看看是谁看看是谁?是不是咱警校的?”

近了,已经能看清最前面跑着的是两个人,那个高大矫健头发钢针样竖起的女孩子胸前火红的运动衣上印着“体校”的字样,紧紧傍在她身边的是——

张曼顾不得有人拦着,她直冲到马路中间:“小羽,加油!小羽——”

一个臂上戴着纠察袖标的年轻人把她从跑道上拉下来:“再捣乱我把你轰出去!”

苏铁急忙挤到张曼身边。小羽已经到眼前了,她和那个体校的大个儿女孩子还是差一步。几个警校的男生开始喊:“苏一,加油!加油,苏一!”

张曼在人群中跟着小羽的步子,一边跑一边喊:“小羽,加油啊,就差一步,加油啊!”

小羽像是听到了喊声,她向这边回一下头,几缕被汗浸湿的短发紧紧贴在她的脑门上。苏铁挥手:“小羽,爸爸在这儿!”

终点处的红绸带已经拉起来,在风中哗哗抖动着,大个儿女孩子开始最后的冲刺,小羽脚下也明显加快,刹那间,人群鸦雀无声。

苏铁紧紧抓住张曼的手。

几个最前头的警校男生突然一蹦老高:“苏一第一!苏一第一!”

人群沸腾了,那个小姑娘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

越来越多的选手冲过了终点线,已经慢跑了半圈的小羽和那个体校的大个儿女生正往回走,大个儿女生的手搭在小羽的肩上,正低头亲热地对小羽说着什么,小羽的脸上漾着笑容。

苏铁和张曼迎上去。警校一帮孩子已经把小羽围到了中间。苏铁和张曼站住了,张曼紧紧地倚着苏铁,看着小羽在人群中远远地冲他们挥手。

张曼说:“真好。”

苏铁揽着张曼的肩:“是。真好。”

(全文完)

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季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