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虎

2013-12-29 00:00:00赵德发
啄木鸟 2013年12期

(上接2013年第11期)

第五章 天堂与地狱

大蒜,给一些人带来了财富,带来了荣耀,同时也给一些人带来了贫困,带来了灾难。

也可以说,大蒜既能让人享受天堂般的生活,也能让人过上地狱般的日子。

我在采访中,接触到一批大蒜行业的商人和企业家,光是亿万富豪就见过好几个。他们因大蒜而富,因大蒜而贵。有的人不仅是大蒜行业的佼佼者,也是中国农业走向世界的领军人物。因此,他们大多获得了令人艳羡的社会地位和政治荣誉,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协会负责人等等;也有一些蒜商发了大财,远离政治,只管享受。他们比的是谁挣的钱多,谁开的车子好,谁带的“茬口”(鲁西南方言,指相好的情人)漂亮,完全是暴发户的做派。

但是,在大蒜行业,天堂与地狱之间并没有太大的距离。有人能在一天之内暴富,有人能在一夜之间变穷;有人头一天还在董事长或总经理的位子上发号施令,无比尊贵,第二天就可能一无所有,甚至成为囚徒。

我在央视网站“我有问题问总理”的网页上,发现了谢世强在2007年3月12日的留言——

温总理您好:近期山东省金乡县发生了一起引起社会不安定的事件,如不采取措施很可能导致严重的事情发生。引起这个事件的原因是,山东省寿光市打着搞好订单农业的旗号,搞了一个大蒜网上交易市场。该市场没有经过证监会批准,也没有合法的注入资金数量,既按照期货交易的方式操作,且违背期货交易的规则,把金乡县广大农民朋友的血汗钱诈走近两亿元人民币,已使很多人生活无着走上绝境。而且因网上恶意炒作,使中国大蒜出口量第一位的金乡县大蒜出口价格报不上去,已使金乡县的大蒜出口受到影响,造成重大损失。如政府不采取措施,不仅出口大蒜受到影响,还有可能引起社会动荡和人命事件。因大多数受害者在金乡,交易市场在寿光,当地政府没人过问,请求中央领导责成地方政府尽快采取措施!!

让人叹息的是,在谢世强担任金乡大蒜国际交易所董事长时,也是“既按照期货交易的方式操作,且违背期货交易的规则”,结果和总经理一起进了看守所。

袁宏达,一位教师出身的商人,聪明,儒雅。他创办了江苏恒丰商品交易服务有限公司,由于业绩突出,于2012年5月荣膺盐城市“十大杰出青年创新创业人物”称号。然而就在他戴着大红花上台领奖后的第十天,恒丰突然停盘,过了不久,他被警方拘捕。

当年4月19日,袁宏达去日照,郑威让我作陪,席间袁宏达讲了他的宏伟计划——租用上万亩土地,建一个大型农场,生产优质环保农产品,创造现货品牌,向各大城市的超市供货,供高端人群消费。这个计划如果实施,是符合当今社会对于农业生产的期待的,是有着广阔前景的。岂料,恒丰公司却因为大蒜彻底垮台,他的宏伟蓝图化为南柯一梦。

我想,袁宏达蹲在看守所里,失去自由,一天一天熬着时光,一定会后悔2011年上了大蒜这个品种,后悔在大蒜电子盘交易中违规操作。

更典型的是郑威。因为大蒜,他失去了婚姻,失去了财产,失去了自由,代价十分高昂。

郑威的第一位妻子是临沂市河东区人,中专文化,与郑威在临沂西郊市场相识,当时她在那里帮姑姑卖药。他们处朋友的时间很长,到了2000年才结婚,那时郑威已到而立之年。

郑威说,前妻在一些方面让他很不满意,譬如说,郑威经常领一些朋友到家里坐坐,妻子却对人家很冷淡,连水也不给倒。朋友在他家看电视,她就直接呵斥人家,你把电视开那么大声干什么?

最难以调和的是观念上的冲突。郑威的前妻信佛。佛家教人去执著心,随缘,看破,所以,前妻想把郑威改造成老老实实的居家男人,最好是一天到晚坐办公室,安分守己,不到处乱跑。

郑威却对妻子的劝诫嗤之以鼻,他的信念是“龙行天上,鱼在池中”。他要做在天上独来独往的龙,不做固守池中窝窝囊囊的鱼。他照样到处跑,到处寻找商机。

郑威这条“龙”在天上越飞越欢,越飞越远。等他入了大蒜这一行,更是长时间住在金乡,很少回家。前妻对他彻底失望,就在2002年与他离了婚。二人结婚两年,没有孩子。

郑威当时虽然还欠着账,却把三套房子中的两套给了前妻,另外又给了她四十万现金。后来前妻和别人结了婚,生了小孩儿,他又给了八千元喜钱。

郑威是标准的帅哥,不可能没有女性喜欢他。他二叔郑树吉长期跟随他,照顾他的生活起居,郑树吉曾亲眼见过,吃饭的时候,有的女的悄悄踩郑威的脚。有一次,一个女孩儿对郑威说:“我就想找个二婚头子!”言外之意十分明显。

郑威亲口告诉过我,他有个安徽的朋友,四个女儿如花似玉,其中两个还上过杂志封面。那位朋友对郑威说:“我四个闺女随便你挑。”

郑威没挑这些姑娘,却找了一个潍坊姑娘再婚。

这次婚姻的促成者是郑威的生意伙伴韩峥。韩峥早年在潍坊做药品生意时认识了郑威,2004年出资与郑威合作,做起了大蒜生意。他见郑威老是一个人到处漂泊,就在2005年让他妈给介绍了一个女孩儿。

女孩儿是“80后”,比郑威小十一岁,潍坊医学院毕业。起初郑威觉得年龄悬殊太大,不好沟通,但见面之后二人还能说到一块儿。郑威给她讲大蒜方面的生意,她也听得进去。过了十来天,女孩儿给身在金乡的郑威发短信:“你把我忘了吗?”

郑威想了半天,才记起是韩峥他妈给他介绍的对象,急忙回复:“没有没有。”

从此,二人短信来往,还上网聊天。半个月后,他去潍坊与女孩儿见面,确定了恋爱关系。

女孩儿的父亲是潍坊的房地产商老李。郑威讲,老李有两块地,其中一块与人合伙,面积为四十亩。2006年,老李与合伙人产生矛盾,对方想逼着他退出,说这四十亩地咱们不合作了,你在一个礼拜之内凑齐一千五百万,我就退出;如果凑不齐,那么你就退出。这人是料到老李筹不齐这笔巨款。老李犹犹豫豫地答应下来,可是费尽周折才凑了九百来万,眼睁睁面临一场败局。这时,郑威找他的合作伙伴借了五百万,给了他的准岳父。郑威告诉老李,你千万不要跟对方说咱们已经凑齐钱了。你就说没钱,一个劲儿说没钱,哭穷。

一个星期过去,设套的那位商人到了老李的办公室问:“怎么样,钱凑齐了吧?”

老李说:“齐了,咱们到财务室去开支票吧。”

合伙人一听,两腿直抖,都不会走路了,不能下楼了。

郑威讲到这里哈哈大笑,说那是一场经典之战。

这样,老李就把那四十亩地拿到了手。就凭这块地,老李的事业迅猛腾飞。2011年,这块地的价格已经到了两千一百万。

这样的鼎力相助,让老李父女对郑威的感情急剧升温。郑威也做好了结婚的准备,在潍坊买了一套复式结构的房子,三百四十平方米,光是装修就花了六十万。2007年9月19日,郑威在潍坊举行了结婚典礼。他说:“整个儿行业有头有脸的都来了,除了梁向东,另外几个‘天王’也来了。”迎亲车队有六辆宝马,还有郑威的那辆奔驰,在潍坊大街上吸引了不少眼球。

婚后不久,郑威玩起了期货,做铜,一下子赔了三千万。他发现金属期货不好玩,又想到金乡做大蒜。而他的新婚妻子不愿他去外地,只想让他守在身边。他岳父也是这个想法,想让郑威留在潍坊帮他打理公司。

虽然家庭的温馨让郑威留恋,但他不愿在岳父家的公司当个帮手,那样他就失去了自我。

2009年初,金乡县某集团开办的大蒜电子交易市场想请他帮忙,他就告别妻子,踌躇满志地去了。集团给他的待遇挺高,安排他住进一座二层小楼。

郑威起初没有担任老总,只是出谋划策。后来,这个盘赔了近两百万,他就找到集团的董事长卫子洲,要当电子盘老总、法人代表。卫子洲同意了。郑威说,他千方百计招揽客户,认真搞好管理,一段时间之后,电子盘红红火火,赢利颇丰,三个月的时间填上了一百九十六万的亏空,还赢利七百多万。

郑威向我讲到那一段的时候,还是一副很怀念的神情:“……好几家银行轮番请我的客,因为我有五六千万的流动资金啦,一年得有百十万的利息。我想发展做大,年底我感觉成交量能做到七十个亿。七十个亿能盈利多少?一千来万!第二年我就能赢利八千万到一个亿!”

可是,郑威与老板之间却渐渐有了矛盾,直至闹翻。

关于此事的来龙去脉,关于郑威与卫子洲闹翻的原因,我想找卫子洲了解一番。2012年底我在金乡,提出去见卫子洲,原本都安排好了,可到了第二天,原定带我去的人却说家中有事,去不成了。后来司机告诉我,老卫这人不是那么容易见的。

郑威向我这样解释:他与老卫在利益分配上产生了矛盾。郑威说——

我们的关系还没特别僵的时候,我说老卫啊,你年龄这么大了,我都得喊你一声叔是不是啊?我们闹到现在,就是我们交流不到位引起的。别管我这个做小辈的做得对与不对,你这个当叔的原谅一下。我提出三条方案来,你看哪一条合适,咱就按照哪一条来。第一,我退股,我退出去,只要股份的钱,一百一十多万,我走人。跟我来的那些股东,总共六百来万,占到百分之六十,也都走人。第二,你退出,把你的股份一百六十一万,再加上利润两百来万,一次给你付清。给你结清账,咱们还是好朋友,你还是公司的名誉董事长,欢迎随时来指导工作。第三,如果你不愿意我走,咱们再继续合作,重新签协议。

老卫说,好,我想想再给你答复。

第二天一早,县工作组的组长去问老卫,他一条也不同意。我一看,估计要坏事,我就开始高度戒备了……

据说,郑威在总经理的位置上还玩过一次游戏,将一笔资金划到一个朋友的账户上,再马上划回来,想以此来检验老卫对他的权力设置的底线。

逾越底线可不是好玩的。老卫抓住这个把柄,让他离开。郑威不干,老卫就派一些人到交易所去闹,打的口号是“保护金乡人民的钱财”。2009年7月份,电子交易所的法人代表被集团更换成别人。有一天老卫突然勒令郑威,让他两点之前从那座小楼里搬出去。

这时,郑威的媳妇小李正好带着七八个月大的孩子住在金乡。郑威无奈,匆匆收拾了一下,把娘儿俩送到了临沂他妈那里。一个礼拜之后,又送回潍坊。

经历了这屈辱的一幕,小李更加反对郑威在外面做事,反对他做大蒜生意,小李对他说:“你看我爸的公司蒸蒸日上,你帮着他干,咱们一家老老少少在一起多好!”

郑威却听不进去,依然在金乡跟老卫斗。

此时,老卫整理了材料,到公安局告郑威“职务侵占”。对于这件事,郑威是这样说的——

我一看,这个事麻烦大了,老卫是做好笼子要逮我了,可我照样不怯他。我送走了老婆孩子,一个人跟他斗。我做好几步打算,想好了出事后的应急措施。

那天,我叫上一个叫方大勇的股东,冲到老卫家里。我说,老卫你给我三千万!

老卫没想到我会到他家里去,没想到我有这么大胆。他说算算算,一会儿就把账算了。还差几百万块钱,你下午来吧,我电子交易市场的账上还有钱,我给你开张支票。

离开老卫家之后,我对方大勇说,我下午有事,就不去老卫那里了,你去把支票拿来就行。方大勇说没问题。

下午,我就开着车,把车停在收费站外边。方大勇是两点去的,四个公安把他堵在了屋里。四个人都是刑警大队的。然后就让他发信息让我过去。我说我不用过去了,我都安排好了,老卫也答应给钱了。其实我早就防着这一手了,我要是下午去,到现在绝对出不来,就被捂在里面了。

一看我不上钩,刑警大队的就撕破脸皮了,直接打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我在县政府里。他们就开车上县政府找我。之后,我抄起电话就打给老卫,臭骂了他一顿,我说没有比你这个老鳖再坏的了,狗日的,这不算完,我这一辈子,这个仇就跟你结下了!

骂完了,电话一撂,我就把手机关了,开车走了。我得预防啊。手机一关,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在哪里……

郑威逃脱了牢狱之灾,接着去省城申诉,很快,郑威的案子撤销,他从老卫那里拿到一百一十万的投资款加三十八万的红利。

郑威说:“我这一辈子,这是比较重大的事件,能改变人命运的事件。如果进去了,我的人生可能就会改写。”

随后,他的人生却又被另外两个人改写。这两个人,一个是谢世强,一个是韩峥。

郑威说,他回到金乡之后,9月份的一天晚上,谢世强主动找到他,要和他一起把“金乡大蒜果蔬电子交易市场”接过来,而且要让他当法人代表。郑威同意了,将那个严重亏损的电子盘改名为“金乡大蒜国际电子交易所”。

这个盘于2009年11月9日开市,郑威当时讲了一句豪言壮语:“用三年的时间来打造大蒜的红色延安。”

然而时间不长,2010年春节前,他却突然被潍坊警方抓走了。

郑威讲,出事的原因,是韩峥陷害他。在看守所蹲了五天,出来之后,郑威有时在潍坊,有时在金乡,但这时他已不是南店子盘的总裁,只是偶尔做上一笔大蒜现货生意。5月份,国家发改委和国家工商总局派人来金乡搞调研,郑威觉得大事不好,于是“走为上计”,跑到曲阜躲了一段时间。他说,他跑对了,如果不跑,就会跟宗智勇一样进看守所。

郑威说,这期间,他媳妇还是让他到潍坊干。他也回去住过,但这时候岳父的公司已经有了相当规模,一年赢利上亿,岳父买一辆新车就敢花两百多万。郑威虽然手里有些钱,但在岳父眼里还是一个穷小子。在他手下干,郑威要俯首敛声,保持低调。

这绝对不是郑威所要的工作环境。过完2011年的春节,他又回到鲁南一带,到处会见朋友,打探信息,决心在大蒜行业再显身手。

也就在这时,我认识了郑威,见证了他的一些商业行为,听他讲述了自身的经历。

2011年6月8日,我和他住在徐州,晚上我亲眼见到,郑威将自己已经穿了好几天的裤子脱下,去卫生间洗了,晾到阳台上,打算第二天再穿。我想,这样的单身生活,看来他已经习惯了。

于是,我就让他谈谈他的婚姻。他抓挠着头皮叹息了几声,把他的两段婚姻都讲了。最后他还告诉我,他现在的媳妇已经提出离婚。

我问:“你想不想离?”

他说:“不想。”

“你喜欢你的孩子吗?”

“喜欢。”

郑威讲起了他的孩子。他说,那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儿,已经三岁了。他每次回潍坊,都要给她买衣服,买玩具,带她到处玩。要是离了婚,他真是舍不得孩子。

我看到了郑威作为父亲的一腔柔情,但我也深为郑威在丈夫、父亲这两个角色上的失职而遗憾。我问:“你的这次婚姻,到底还能不能存续下去?”

他摇摇头:“够戗。我也觉得很遗憾。一个人搞事业,离不开一个好的团队,一个好的老婆。家和万事兴嘛。可是,人家要跟我离,我一点儿也不怨人家,责任在我,是我不顾家。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你说要叫我天天窝在家里,我确实不适应,我不是那样的人。特别是让我在她爸爸的公司里干,这更不可能,我不甘心寄人篱下。”

“商人重利轻别离”。郑威对经商的热情,对大蒜的热情,远远超出了对妻子和女儿的热情。郑树吉向我讲过,郑威媳妇多次当着他的面埋怨郑威,说他不管家,当爹不像当爹的。

可是,郑威却对媳妇的抱怨置若罔闻,把全部精力投在了事业上。尤其是2011年夏天,他激情似火,筹建恒丰大蒜盘,到处劝说蒜商入市。他为了扩展事业,饭局不断,一次次把自己和别人灌醉。有一回,他酒后开车,撞到了水泥墩上,光是维修车辆就花掉了十一万。有一天他在河南带着醉意打电话告诉我,他在那里找好了交接库,能保证现货交割。

这期间,他却很少回潍坊,很少与家人见面。

到了秋天,有一天郑树吉来我家说,小李带人打上门来了。我问怎么回事。他说,前两天郑威回了一趟潍坊,小李要跟他办离婚手续。郑威说,你得先拿出协议。可是小李没有协议。二人商量不成,就吵,郑威气得回了日照。回来二人在电话里又吵。这天郑威正在月海花园的办公楼里上班,小李领着她弟弟突然来了。他们上了三楼办公室,把花盆、窗户玻璃都砸了,还把电脑摔到地上踩了几脚。小李骂郑威,整天不回家,在外面养女人。除了姐弟俩,楼下还有两个不明身份的家伙。闹腾了一会儿,他们走了,小李用她的备用钥匙开走了郑威的奔驰车。

2012年初,郑威再见到我时说,他丢人丢大了。离婚的事进入程序,他接到女方的起诉书,上面写着,他长年不回家,长年在外包女人。

郑威说,开庭那天他没去,只是写了答辩状让律师前去应诉。不过,法庭没有判决。他还说:“我想好了,净身出户,不要她一分钱。我把恒丰大蒜盘经营好了,有的是钱。”

2012年8月,潍坊市奎文区法院找不到郑威,采取了公告送达开庭通知书的方式,缺席判决他与小李离婚。

此时,郑威刚刚被抓,正在盐城看守所里蹲着……

对于郑威的经历,我们可以做许多次假设——

假如他不涉足大蒜行业会怎样?

即使他涉足了大蒜行业,假如只做现货不做期货会怎样?

即使他做了期货,假如不涉嫌违规操作会怎样?

一切假设都是假的,真实的情况摆在我们面前:昔日“蒜神”,今日囚徒。

天堂与地狱,只在咫尺之间。

第六章 白老虎背后的老虎

大蒜是白老虎,它咬伤甚至吃掉了大蒜行业中的许多人。

但是,在白老虎的背后,还有一群更加凶猛的老虎。

这些老虎,都是由欲望化生,藏在人们心中。它们不但驱使白老虎作祟,伤人吃人,也往往反噬自己的主人。

这群老虎,一曰贪;一曰赌;一曰争。

有的朋友读到这里,可能会发笑:看,老赵要来一番道德说教啦。

实话实说,我写出这一章的题目时,心中也很纠结。因为这部作品不像我的《君子梦》、《双手合十》、《乾道坤道》等几部长篇小说,表现的是儒、释、道文化,理所当然地要在世道人心上做文章,要对天理与人欲、佛性与魔性、自然与非自然等问题做出思考。这部《白老虎》写的是商界,能采用那样的视角与观念吗?

常常听人说这么一句话:在商言商。意思是,既然经商,或者研究商界,那么就要站在商家的立场谈问题,从市场经济的角度看问题。写表现商界的文学作品,似乎亦应如此。我曾读过一些此类作品,作者对于“商战”津津乐道,声称“商场如战场”,频频引用《孙子兵法》,甚至连“厚黑学”也成为主人公所遵循的“宝典”。

是的,追逐利润,乃商业行为的首要目的。如何达到这个目的,是一门重要学问。这门学问早已成为正规教育的内容之一,完成学业的人可以获得经济学学士、MBA等学位。现在,还有了专为高级在职管理人士提供继续教育的EMBA。

我也知道,追逐利润,在二十世纪以前的中国绝对不属于主流价值观。那时候中国人受到的教育,是“安贫乐道”,是“君子固穷”,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是“义然后取,见利思义”。最极端的是西汉著名经学家董仲舒,他竟然说:“正其谊(义)不计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利者,盗之本也”。

于是,重农抑商就成为中国历代王朝的基本国策。商业行为往往受到压制,商人阶层历来都被人们轻视。就连商人的服饰都有规定,如不能穿绫罗绸缎,衣服上不能有花纹图案,只能是黑白两色,等等。从“士、农、工、商”这个排列次序,就能看出商人的社会地位。

有一句老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逐利,是人的本性之一,也是社会发展的动力之一,如果一味地重农抑商、重义轻利,这个社会就会失去动力与活力,就会停滞不前,甚至成为一潭死水。中国到了晚清时期积贫积弱,被外国列强欺负得可怜巴巴、遍体鳞伤,是中华民族最为耻辱的记忆。

直到实行改革开放,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中国人对于商业与商人的偏见才得以改变。现在,商业气氛已经浓重地弥漫于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商人的社会地位也明显提高,那么,在这样的情势之下,我们是否就应该将逐利当作唯一目的,而且可以不择手段了呢?

不可以。也不应该。

我对采访大蒜行业收集到的素材进行梳理时,许多事实让我不能“在商言商”,让我不得不从道德与人性的层面做出思考。

于是,我发现了白老虎背后的老虎。

一、贪

释迦牟尼将有情众生身、口、意等一切恶行的根源总结为三条,称之为“三毒”,即“贪、嗔、痴”。“三毒”中,“贪”为第一。

的确,贪得无厌,永不知足,是人性的一大弱点。怀有一颗贪心,可能会让自己的渴求得到更大程度上的满足,但更可能会让自己渴求的东西成为水月镜花、梦幻泡影。

在大蒜行业,这方面的教训太多太多。

最普遍的情况就是面对时“狠”时“贱”、像“过山车”一样的蒜价,有的人心性平和,豁达稳健,把握住时机,该出手时出手,该放手时放手,往往能不断赚钱,甚至立于不败之地。

有的人就做不到这一点。本来蒜价已经够高了,可是有的蒜农或蒜商却捂蒜惜售,老想等价格高一点儿,再高一点儿,等到蒜价出现拐点,一泻千里,他们非但卖不上高价,还可能把老本赔光。

央视九套2013年3月22日播放过一个纪录片《蒜收季节》,讲了山东鱼台县两家蒜农的故事——

2012年夏天,老刘收下蒜之后及时出手,净赚十万;而老李在蒜价到了四块多的时候,还希望卖到更高的价钱,结果蒜价一个劲儿地掉,他家的一万五千斤大蒜,只好以每斤两元的价格出售,亏了一万多元。他们本想赚了钱给儿子在城里买一套房子,结果这个目标变得越来越遥远。两口子你埋怨我,我埋怨你,搞得家庭严重不和。

从郑威与谢世强的争斗中也可以清楚地看出,那个“贪”字是多么可怕。

2011年6月初,我随郑威去大蒜产区时,就听他多次讲过他和谢世强的纠葛。

他说,金乡蒜交所成立时,他投了四十九万,占49%的股份。他向我抱怨:“蒜交所一天收入三十万,给我十万也行呀。一天十万,我一年也能收入个两千来万,对不对?”

那时他已经决定与恒丰合作,想撤出在金乡蒜交所的股金,并分得一部分红利,但是向谢世强提出之后,一直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

其实,郑威和谢世强等人有过一段合作的黄金期。他们一起创业,一起打拼,硬是把一个濒临倒闭的电子盘重新扶起来。他们几个经常喝酒,还经常喝醉。尤其是郑威,有好几次喝得酩酊大醉,要用几个人把他抬到四楼,引得各科室的人都探头张望。郑树吉私下里训他:“你一个老总,瘫得像一团泥,叫下属看见,像什么话?”

但是,后来谢世强却借公司改换地点之机,将法人代表换成了他自己。他向郑威解释,说县领导讲了,公司法人代表不应该由外地人担任。郑威也不在意,就由着他改了。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郑威在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还自言自语一般说过这么一句:“要不,就算了吧,不跟他费心劳神了。”但他又说,“如果谈得不好,谢世强非要贪,我占了股份他还不愿意分红的话,那我就撤出来,立马在恒丰挂上大蒜。挂上大蒜,很快我就能把市场争夺过来。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知道如何来启动这个市场,别的不用说,我前期费用非常低,市场资源和客户都在我手里。他收的交易费现在是四块钱一吨,我要是上的话,就四毛一吨,咱看谁顶过谁。我的客户群体,我都熟,都是我建立的。并且,我的技术先进,网络比他好,到时候能在手机上看行情,手机可以下单,可以交易,客户为什么不转过来?我的交收也更正规,更公平,他们没有理由不来。我现在不想做的原因,是还顾及面子,顾及我跟金乡县委县政府的关系。否则,我马上就能把他杀得丢盔卸甲。”

然而,四个月之后,郑威和他二叔郑树吉突然来到我家,说让谢世强打了——

2011年10月7日,我应谢世强的邀请到公司谈业务。一到金乡大蒜交易所四楼,我就觉得气氛不对,有种杀气腾腾的感觉。谢世强一上来就让我无条件退股。我说,公司的运营发展是我一手操持的,可我的投资几年没有得到一分钱的回报,现在公司发展起来,我只拿走我应得的那一份,没有对你无理的要求,并且我们也可以协商,就像你买的原始股一样,现在已经上市大幅增值了,如果原价转让出去,你觉得合理吗?

关裕丰(谢的小舅子)在一边虎视眈眈,几个打手抱着膀威胁。谢世强使了个眼色出去了,出门前对关的手下说,不用怕,出了事我顶着。

随后,关让人把我的朋友隔离开,收走我的手机,两个打手恶狠狠地扑上来。仅在谢的办公室,我就被反复暴打四次,中间多次被打得浑身抽搐,双眼暴突,感觉眼珠都要掉出来了。折磨了近一个小时,见我还不就范,拒不签股权转让协议,恼羞成怒的暴徒就蒙上我的头,几个人从四楼把我拖至一楼,上了一辆车。更加残暴的一幕开始了,我被打得几乎失去知觉,感觉整个儿人都飘了起来,甚至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到了一家冷库。平常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情节在这里上演了。凶残的打手穿上棉衣,脱去我的上衣,光着后背,把我摁在冰冷的铁板上,开着冷风,然后不停地对我拳打脚踢。我意识到如果不答应他们的无理要求,会被他们活活打死,只得被迫签了股权转让协议,才被他们送了回来。

郑威被打,看来是事实。当时他脱掉上衣给我瞧,只见他身上有多处青紫。

我问郑威:“你被强逼签的那份协议,他们给你多少钱?”

郑威说:“三百万。”(后来郑威又说是四百九十万。)

我当时想,按郑威当初的投资计算,这笔收益也并不少。然而,郑威愤愤地说:“要是正常分红,我占49%的股份,得分多少呀?三千万也不止!”

据郑威说,两年来,金乡蒜交所应该挣了几个亿(从该所崩盘后媒体报道的清理结果看,郑威说得差不多)。要是正常分红,那应该不止三百万。

然而,这并不是正常分红,是郑威提出要撤股分红的。这也暴露了郑威的贪心。

站在谢世强的角度,他大概会这样想:你在蒜交所时,所里并不挣钱。后来你不参与蒜交所的经营了,看到我们挣大钱了,你要来狠狠捞上一把?

他肯定是一肚子怒气。

然而,对郑威使用非正常手段,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郑威说,他已经把自己被谢世强殴打的经过发到了网上。他走后,我上网看了看,发现郑威的那份材料已经出现在多家网站,最初是以“大蒜行业”的网名发在“大蒜论坛”上,时间为2011年10月10日。

然而,我也看到了网上的另一个帖子《郑威传》——

郑威,籍鲁地莒南人,推销出身。家有原配糟糠妻,弃之!

自幼入学门,嬉戏年九余,被逐出!日内游手好闲,荡至胶东潍坊地界,偶遇当地奇人韩峥。韩峥者,混世魔王托世!家资颇丰,旗下药厂,拜得郑威三寸不烂之舌,畅销粤地。郑自得韩氏重用!

时公元二零零五年间,韩氏闻之鲁西南地有稀物:蒜头。当地土著自种、自屯、自销,利颇丰也,心动之,遂遣郑去西南地营蒜。赖韩氏之资、郑之巧舌,众蒜商无不俯首称臣,封之为蒜神。

此徒营蒜之间,拈花惹草,借营蒜之名聚众滋事公堂,种种恶行一一展露,后遇冀商梁氏,密谋于暗室,将韩氏资金巧立名目席卷一空,冀商梁氏淡出蒜界。郑归潍坊,韩视其材,未深究,竟将友之长女许配之。郑毅然弃糟糠妻,游乐于鲁西南地。

后营期货,鲁地众蒜商趋从之,无奈资财如泥牛入海,有去无返。郑后知大蒜电子盘,不禁手舞足蹈,辗转于寿光蒜盘,欲将盘主力斩于马下!无奈消息走漏,遇业内数公司围堵,铩羽而归!郑之资财尽数散尽,韩氏觉察郑之险恶,遂弃之。后郑在金乡攀会卫氏父子,言之凿凿,欲任其盘内董事一职,无奈风流债,可怜赤贫种,郑营其盘未见起色,盘内资金却悉数落入郑之囊内。卫氏父子大怒,暴打逐其出盘。

郑后辗转遇谢世强。谢氏憨厚,凭郑威仅余资财十万余,任其入股其盘。郑恬不知耻要股近半,谢氏之盘实之清水衙门,自无多想,遂其意,不料引狼入室,竟引日后种种刁难。后郑当年与冀商梁氏密室之谋败露,韩氏震怒,派虎狼之师,将郑从鲁西南擒之。郑自跪地叩头如捣蒜,海呼饶命。韩氏又将梁氏小儿擒之,命其偿还资财,然已被二徒挥霍一空,郑氏称,我自于谢氏讨些金钱与你便是。会鲁西南面谢氏,谢氏左右为难之际,关公裕丰,谢之内弟至,虎目圆瞪,剑眉倒竖,郑遂吓至屁滚尿流,夺路而去。后经金乡泼皮指点,广发舆论,自作苦肉计,欲骗取资财,从中渔利。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各位看官,今日不妨暂时说到这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这个帖子由“神机蒜人”于2011年10月11日发表,是郑威发帖的次日。从时间上看,郑威的对手反击的速度相当快,可谓应声而动。

这个《郑威传》,半文半白,有些文采。作者的讲述与郑威的讲述有很大出入。我看过这个帖子后,对郑威的讲述就产生过一些怀疑。这里的真真假假,恐怕一时难以了解清楚。

这一事件后来有何进展,我好长时间没有得到消息。2011年11月中旬我应邀去济宁旁听全国蒜商大会,那时问过郑威,他说没有结果,就连已经签字的协议也没有生效,应该给的几百万,他没拿到一分钱。

2012年元旦刚过,郑威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谢世强和关裕丰叫警方抓起来了。

这二人的被抓,并不是因为打了郑威,而是因为在电子盘上违规操作,以虚拟资金做多。

本来,金乡蒜交所的交易额巨大,每天都能收入几十万元交易费。那个关裕丰,有的金乡蒜商说他经营蒜交所“投了八十万,赚了八千万”。可是谢、关二人还不知足,心中那头老虎蠢蠢欲动。他们判定蒜价会涨,于是就直接下手做多。

然而事与愿违。他们下手之后,蒜价非但没有上涨,反而一个劲儿地下跌。于是,他们就打托市战,派人去冷库高价买蒜,散布蒜价要涨的消息。但是,这些小伎俩左右不了大市场,他们就明目张胆地造假了:现货价格在每吨两千元左右,南店子盘的4月份合约却涨到了每吨三千多元。

“三千铁甲”岂是好骗的?他们看准了蒜价要跌,都建了空仓,砸了钱进去,等着发财呢。一看盘面价格不对头,他们揭竿而起,去县里、市里、省里上访,金乡县火速成立调查组进行调查。

至此,南店子盘土崩瓦解,谢、关二人先后入狱。

2012年12月22日,我去昔日的“大蒜华尔街”采访,又去金乡蒜交所所在的那座楼看了一下。四楼空空荡荡,门户紧锁。有一个大牌子立在墙边,可能是从楼顶拆下来的,上面用红漆大字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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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一楼,到门卫室一看,有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头儿正躺在被窝里,见我进来,他坐起身与我说话。

经攀谈得知,他是南店子村人,一直在这里守楼。他说,蒜交所开业,鞭炮齐鸣,他见了;蒜交所红火的时候,门前的车都停不开,他见了;蒜交所出事,公安来封门抓人,他也见了。

说了一会儿话,我起身告辞,老头儿又躺到了被窝里——此刻已是上午九点多钟。我心里想,这个老头儿,与山中老僧有一拼。

被“贪”这头老虎咬伤的商界强人,还有一位韩姓老板。

2011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山禄市场突然开进一辆式样别致的奔驰车。从车上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又矮又瘦,其貌不扬。他在市场上这儿走那儿看,许多人则去看他的汽车。那车,金乡当地绝对没有。它像一辆依维克中巴,但没有那么多的车窗,里面也没有那么多的座位,却有沙发,有电视机,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吧台。

有明白人说:这是房车,能在上面睡觉、做饭。

许多人惊叹:了不得,大老板来了!

这位大老板来自东北,人们不知其名,只知道他姓韩。后来不知为何,人们都在背后称他“韩老三”。

韩老三财大气粗,据说有几个亿的身家。他的那辆房车就值三百多万。他一来金乡就让人开了眼界——在金乡当地找了七八个人帮忙做代办,给每人发了一辆汽车。其中一位当过兵的女子从他手中开走了一辆丰田霸道,价值六七十万。

韩老三拉开架势要大干一场。他认定,2011年大蒜减产,蒜价一定会涨,他一定会赚钱。

大蒜入库时,蒜价是一斤八毛多钱,他大量吃进。此后,他还买别人的存蒜,金乡冷库的许多个“洞”都成了他的仓库。

在资金动作上他也有一套,能将一个亿当几个亿用——买上一库蒜,将这库蒜作抵押,再向冷库老板借钱,用这钱买更多的蒜。当然,这种抵押是有条件的,要签协议,其中有这么一条:如果市场上的大蒜低到一定的价位,冷库老板有权处理借贷方用于抵押的大蒜。这种借款利息很高,有的高达五分。

这种玩法,具有极大的风险。然而韩老三却敢玩,据说,他一气吃进了上万吨。

上万吨是什么概念?金乡的冷库一般是一个“洞”存五百吨左右,韩老三的蒜装了二十来个“洞”。

他收蒜的价格平均在一元上下。2012年春天,蒜价果然上涨,可是韩老三的做法更让人吃惊,他认定新蒜下来价格还会大涨,就将老蒜放在手里不卖,和新蒜一块儿做。他运用一些托市手段,蒜贩子一斤卖三块来钱,他主动将价格涨到四块多。

曾经辉煌一时的交易所如今门可罗雀

有人说,韩老三的手中一度有陈蒜三万吨,新蒜两万吨。许多蒜商在一边看傻了眼。

在这个时候,如果韩老板头脑冷静,收束一颗贪心,将自己的货全部出手,那他会赚多少?两个亿都不止!

但他还想赚得更多。他指望蒜价能攀上五块、六块的高价。

不止是韩老三贪,当时在金乡及周边地区,有上百万颗心脏随着蒜价的上涨而急剧跳动,都在热血沸腾地等着蒜价继续爬高。

三块来钱,不卖。

四块来钱,还是不卖。

蒜农不卖,蒜贩子不卖。到农村看看,路边、场院、房顶,几乎都晾着蒜。晾好了的就装好袋,一垛一垛放在那里。

此时,储藏商却作壁上观,并不收购。他们很精明,知道这个价格收进库里没有钱赚。

金乡县政府着急了,专门开了一次会,动员储藏商赶快收蒜,动员蒜农和蒜贩子赶快卖蒜。然而,好多人根本不听,金乡的那些“洞”依然张着大口空空如也。

7月7日,蒜价在四块五的时候陡然出现拐点,一下子降到了三块来钱。此后,价格每天都往下走。

另一个大户、“四大天王”之一宗智勇和他的团队也存了大量的蒜,此时开始出手。小蒜商们一看大户在卖,群起跟风。

冷库老板也行动起来了。他们有好多用大蒜作抵押放的债,一看形势不对,为挽回损失纷纷开仓甩卖,进一步推动了蒜价的下跌。韩老三用来抵押借款的那些大蒜也被债主们纷纷卖掉。

进入8月,蒜价被打回春节前的价格,只有一块来钱。

农历八月十五以后,韩老三收拾残局,将一些库存蒜低价处理,撤离了金乡。据说,他在金乡亏了两个亿。

临走时,他表现出东北人的豪爽与潇洒,撂下了这么一句:“不要紧,赔了钱,我回去再挣两年!”

他赔上两个亿回了东北。悲催的是,他找来帮忙的那些人,多是韩老三借款的担保人或者中介,光是那个当过兵的女人就过手了三百多万。韩老三一走,他们成为追债的对象,从此没有了安生日子。

二、赌

过去,我们那一带有好多人闯关东。郑家沟有一个人闯关东闯出了名气。他和张作霖手下的一个参谋官结拜为兄弟,开了一家赌场,整得红红火火。当时苏北鲁南闯东北的人,凡是涉足过赌场的,人人都知道郑老大。最叫人称奇的是,郑老大不识字,不会记账,可是十多人赌一局,谁赚了多少,谁输了多少,他记得一清二楚。在那个年代混赌场,等于在刀尖上滚,郑老大身上经常挎两把盒子枪。他到别的赌场赌钱,如果赚了大钱,能大摇大摆、毫发无损地走出来,这在一般人是不可能的。后来,日本人占了东北,他就带着他的妻儿回了山东老家,产业带不回来,只好留在了东北。他用带回来的钱置办了几十亩地,成为郑家沟的富户。土地改革时,多亏他的两个儿子都参加了革命,不然,肯定会被划为地主富农。

这个人就是郑威的爷爷。

人类的赌博习性由来已久。最早,可能是集体外出打猎,只有少量斩获,不好平均分配,聪明者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取几根草秸,掐出长短让大家抽,谁抽到长的谁就拿走猎物。这是一种“公道”,也是一种偶然。但恰恰是这种偶然性,体现了神秘感、宿命感。

从这种抽长短签开始,人类迷上了赌博。有人甚至说,嗜赌,是人类的天性之一。

赌博提供了另一种获取财富的手段。在赌场上,运气决定输赢,由于赌博的胜负无规律性可循,带有极大的随机性和偶然性,人们以较少的投入就可能获取较多的财富,所以,几千年下来,赌博方式五花八门,参赌者前赴后继,沉迷于其中的,就被称为“赌徒”。

众所周知,赌博在当今的中国是违法行为,但有些人还是冒着被抓被罚的危险乐此不疲。我的一个同学曾在某年春节期间输掉二十多万。听说日照市有几个老板,每年的大年初二都去大酒店包下一个房间,每人带着上百万现金,赌上一天一夜,而后这一年之内再也不赌,直到来年的大年初二拎钱相聚。

赌博的方式更是花样翻新。我听青岛一位朋友说过,他见识过一场豪赌。那天晚上,一帮人打牌赌钱,赌着赌着,有人说另一个人作弊。那人恼了,说,好,咱们到不能作弊的地方玩玩。于是,二人去公路边赌车牌:从远处开来一辆车,一个人猜单号,另一个人猜双号,到了跟前猜中者赢,一个车牌赌注一万。为了保留证据,还请人专门为车子拍照。玩到下半夜结束,二位赌徒给了拍照者八万元酬劳,我那位朋友作为证人也得了六万。

因为赌博是违法行为,不能光明正大,所以一些人就用合法的方式,用近似于赌博的一些玩法来释放自己的赌性。

彩票就有这种功能。有人中了奖,一下子成为百万富翁、千万富翁甚至亿万富翁,让那些企望一夜暴富的人想入非非、热血沸腾。

我的一位老乡,在外地打工时买彩票中过几回小奖,就认定自己手气好,大把大把地买。最后没钱了,就向别人借,回家谎称做生意需要筹集本钱,向家人和亲戚借,搞来二十多万全部买上,结果还是没中,从此不敢回家。

还有一个老乡,在日照打工,每天下了班都要去买彩票,有一天竟然砸上五千块钱。最后他身无分文,决心戒掉这个恶习。他怕管不住自己,找来一个废氧气瓶,卸掉开关,挣了钱就从那个小口里掖进去,让这么一个砸不烂的“扑满”帮他存钱。哪知道,2013年6月的一天,他打电话告诉我,这一天他又砸上了两千五,一分钱的奖也没摸着。我问,你不是把钱装进氧气瓶里了吗?他说,忍不住呀,又找人锯开了。

股票也有赌博功能。有人说,中国股市就是个赌场。股票的“魅力”,就在于它给炒股者提供的幻想。你入市之后,时刻面临着选择,这种选择,就有“赌”的意味。

期货更不用说,因为合约定下了交割时间,你来判断这个时间段价格是跌还是涨,看跌就做空,看涨就做多。有的人是根据收集来的大量信息,经过仔细分析,才决定自己的投资方向的,但更多的人没有这个能力,或者跟风做,或者自作主张押宝,这就和赌博有些相似了。

虽然国家没有将“中远期大宗农产品交易”列为期货,但从实际操作来看,与期货基本差不多。尤其是大蒜,它不像其他农产品那样产量巨大,只是一种每年出产几百万吨的调味品,恰恰适合炒作,所以大蒜就成为电子交易中最火爆的一个品种。

另外,因为蒜商们对行情非常熟悉,或者自认为非常熟悉,加上大蒜行情忽高忽低,如dba27fa8d729b311bea54b783dd8e0bc果做对了,小钱立马变大钱,一单下来赚几十万、上百万都很常见,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在我采访的过程中,好多人直言不讳地向我讲:玩电子盘就是赌博。

由于具有高风险和高回报的双重特征,可以说,大蒜电子盘成了一个投机者的乐园。蒜价忽上忽下,经常波动,给喜欢赌博的人提供了类似于下注的机会;还因为电子盘实行保证金制度,交易者只需支付占合约总额20 %的资金即可进行交易,为他们提供了一种财务杠杆,可以“以小搏大”,保证金数量可以推动五倍甚至更多的合约价值,因而一些交易者往往把持不住自己,深迷其中,深陷其中。

于是,大蒜电子交易市场近年来出现了一个怪现象:寿光盘出事,龙鼎盘火了;龙鼎盘倒下,南店子盘火了;南店子盘崩盘,恒丰盘火了;恒丰盘完蛋,国兴盘火了……

与此同时,声势浩大的“三千铁甲”,在甲盘上当,又涌向乙盘;在乙盘上当,又涌向丙盘;在丙盘上当,又涌向丁盘……在金乡,一位年轻蒜商对我说:“我们已经干垮四五个电子盘了!”说罢哈哈大笑。

请别笑他们执迷不悟。蒜商里面,聪明人居多。他们中有的人说,虽然在某个盘亏了,只要在另一个盘做对一把,就赚回来了。

有的蒜商向我讲,电子盘这个玩意儿太迷人,玩过之后,就不想再做别的生意了。

但是,还是有人迷得太深,玩得不妙,结果是只亏不赚。有的人伤了元气,再无实力扳本,从此成为穷人,与“大衣哥”们站到一起,全靠出苦力养家糊口。

有些人把大蒜现货经营也看作赌博。存上一批蒜,就等于下了赌注,或者是赢,或者是输。还有的蒜商去乡下圈地包蒜,更是将这种赌推到了最靠前的环节。

大蒜,当年张骞辛辛苦苦将它从西域带到东土,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两千多年之后,它会成为赌桌上的筹码!

郑威就深深地迷上了大蒜电子交易。他曾经做过铜期货,亏空达三千万之多。他认为期货水太深,从此不再涉足,转向了大蒜电子盘。他与几个大蒜电子盘均有干系,或参与交易,或参与筹建,或直接管理。

他说,2006年底至2007年初与韩峥合伙做大蒜电子交易。他预料蒜价会跌,在寿光盘放空,放了一万吨,从2900点放到1919点,挣了六百五十万。他说韩峥太小气,挣了那么多,才给了他七十万。

2007年夏天,他在寿光电子盘做空,和上海一位洪姓蒜商对决;2011年6月,他替恒丰在南店子盘下单,还是做空,三天赚了三百万。

郑威当时向我讲过他的思路,为什么要做空。他说,据他掌握的信息,2011年全国大蒜丰收,产量五百二十万吨,6、7、8这三个月,能销售一百万吨;搞深加工,切蒜片弄蒜油的能用去将近一百万吨,那么全国入库大蒜大约是三百二十万吨。这三百二十万吨可不得了,因为超过了二百万吨的存量,价格肯定会一路暴跌。跌势已成定局,所以他决定首先做空。

他还设计了为恒丰操盘的详细计划:第一拨做空,做五千吨,赚四百万,月底出局。第二拨,反手做涨。反手做涨之后,这一拨行情他估计能涨一千点,那么就能获利一千五百万。

6月9日,恒丰公司正式宣布聘任郑威为副董事长,建立北方大区,开辟大蒜项目。在回日照的路上,郑威一边开车一边对我说:“等我建好大蒜电子盘,你有钱的话拿进来,我给你操作,可好玩啦,可赚钱啦!”

他的鼓动,让我心中发痒,有点儿蠢蠢欲动。但我没有钱,最终没能发上大蒜财。

郑树吉说,郑威的赌心是从他爷爷那儿来的。我觉得有道理。

20世纪30年代的郑老大,21世纪10年代的郑威,一脉相承。

三、争

人类的争心太重太重。

从国家与民族看,争土地,争海洋,争太空,争资源,争宗教理念的谁是谁非,争国家、地区乃至世界的统治权……于是,人类把大量的人力物力用于军事,竞相制造杀人武器,动不动就兵戎相见,让无数人死于非命。

从人类个体来说,那就是争权力,争地位,争财富,争美色……于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弱肉强食,你死我活。

在大蒜行业,这个“争”也随处可见,随时发生。

这里的“争”,主要有两种:利益之争,地位之争。

利益之争,大家都很明白。为获得更多的市场份额和更高的经济效益,商家之间必然会有相互的角逐与较量。

地位之争,是人类及灵长类动物的普遍行为。在大蒜界,虽说没有什么官职可以追,但也有人很在乎自己在这个行业中的地位。大到大蒜行业的“老大”,小到一个企业的法人代表,都可以成为追逐的目标。

这两种争,只要不过分,都是正常的。问题在于,有些人的执著心太重,不只是争,还要加上斗,并且在争斗中采取了非正常手段,甚至逾越法律红线,就往往酿成悲剧。

来看两个例子:一个是山禄市场;一个是郑威。

以前,金乡大蒜交易主要在两个地方,一处是南店子街,被称为“大蒜华尔街”,另一处是城西鱼山镇,被叫作“国际大蒜商贸城”。然而,这两个地方都是街边贸易,甚至是占道经营,一到蒜收季节,秩序非常混乱。

鉴于这种情况,金乡县政府决定在县城西南建设一处较大规模、严格规范的大蒜交易市场。毕竟,“中华蒜都”的旗号打出去了,要有相应的配套设施才像样子。同时,也为从天南地北来的蒜商提供便利和服务。

2009年,规划做出,对外招商,有个东北商人表达了意愿。他叫彭志轩,辽宁盘锦人,原在盘锦做旧车交易,此时正在金乡做大蒜生意,金乡县同意让他筹建。

按照规划,这个大蒜交易市场占地五百二十亩,总体建筑面积约八万平方米。市场分大蒜交易区、物流配送区、冷库物流区、市场配套服务区四大功能区,可容纳商铺三百户左右,建成后,农产品日交易量可达三万吨,可实现年交易额六十亿元,预计年利税3.8亿元,常年从事市场服务的人员可达一万以上。

这是金乡县的大手笔。就大蒜专业市场而言,在全世界也是独一份。

然而,彭志轩没有金刚钻,也揽瓷器活。他手头只有三百万元,建一个大棚也不够,只好回东北找合伙伙伴。他找了大连的贺孟达,贺孟达也没有钱,但他是建筑商,来看过以后,打算把建筑这一块揽下来。二人达成合作意向,就成立了公司,叫“山禄国际大蒜交易市场有限公司”,所建项目叫“山禄国际大蒜交易市场”。彭志轩为董事长,是法人代表。

2009年12月20日,公司正式挂牌。2010年2月上旬,多家媒体报道:“5日,投资两亿元的山禄国际大蒜交易市场在金乡举行开工奠基仪式”。

开工之后,资金严重匮乏,贺孟达就回大连找他的一个朋友帮忙。这人据说是银行的,他通过私人关系,让人高息借钱给山禄公司,利息为三至五分不等。

筹集资金的另外一些办法就上不了台面了。他们匆匆把房子建起,便用房子作抵押去借款,有的房子还先后抵押两次,然而借到款之后,却又悄悄将一些房子卖掉。

2010年底,公司交不上县里的土地款,付不出建筑费,副经理就找几个熟人,用山禄的房子作抵押,借来了四百多万。然而等到房子建成,一个债权人找到副经理,说抵押给他的房子让山禄卖了。副经理不信,到那里一看,买主果然正在装门窗。他去找贺孟达,贺说:“你不要管,我的房子我作主!”副经理见他如此不讲理,气得辞职不干了。

公司开张不长时间,彭志轩和贺孟达就爆发了权力之争。贺孟达觉得他搞来大量资金,功劳极大,想夺法人大权,彭志轩当然不让。贺孟达将他二哥带到这里给他撑腰,兄弟二人把彭志轩赶跑了。

内争外斗,费尽周折,山禄市场终于在2010年12月18日竣工,次年“五一”开始运营。这个市场的建立,的确给广大蒜商提供了便利,等到新蒜下来,大蒜成山,商家云集,可谓红红火火。

然而,贺家兄弟却在琢磨着怎样与人争利。

山禄市场占用了苏楼村的土地。市场建成后,一些失地农民就到这里干装卸工,挣点儿苦力钱。可是,市场却向他们收装卸管理费,他们每装卸一吨货,市场就收五元。别人劝贺孟达不收或少收,贺却不听,坚持要收。他雇了一帮保安,谁不交钱,就连打带骂。

本来,金乡县从官方到民间,对外地客商一直很尊重,对他们来投资经商提供了好多的便利条件和优惠政策。然而,山禄市场经营者的飞扬跋扈,严重激怒了当地人。

2011年6月1日,苏楼村的人在市场装卸大蒜,市场方面又要他们交管理费。有这么两个人,是父子俩,因为掏得不大情愿,迟了一些,几个市场管理员就一起上去,把父子俩打了一顿,随后还扯住腿弄到保安室里继续打。当时被打的还有另外一名苏楼村村民。据说,贺孟达也亲自动了手。苏楼村村民打电话向村里说了这事,村里立即来了好多人,把贺孟达等人所在的岗楼团团围住。在场的群众也大喊不平,周边几个村来了大批人围观。金乡县开发区公安局民警赶赴现场处置,欲将两名市场管理员带至派出所,在场群众却不让,要求现场处理,遂将派出所车辆和有关人员围堵,并从警车里拉出两名市场管理员围殴。接着,现场群众向市场保安部投掷砖块,将保安部一楼门窗、市场治安监控器和二楼窗户砸毁,并将两部市场管理车辆掀翻,还欲冲进保安部二楼去揍贺家兄弟。

金乡县领导赶赴现场开展劝解疏导工作。鉴于事件有进一步扩大的可能性,县公安局先后调集全县警力三百余人,济宁市公安局派一名副局长带领指挥中心、治安等部门负责人赶赴金乡,并从市局和金乡周边县公安局抽调警力支援。警方为了平息众怒,晚上七点半,将被围困在岗楼上的贺家兄弟和有关人员一共九人全部带走。上警车的时候,他们戴着手铐。在场群众鼓掌叫好,随后逐渐散去。

这就是影响颇大的“金乡山禄事件”。

司法部门处理的结果是,贺孟达被拘留,他二哥被判刑一年半。

贺孟达从看守所出来后,继续经营山禄市场。而这时法人代表彭志轩还在东北,公司的许多事情因为没有法人签字,无法办理。老贺明白,只有让老彭退了股,才能换法人,于是就劝老彭退。最后经政府协调,山禄公司给老彭一千八百万,作为本金与红利。

这笔钱,贺孟达是拿不出来的,他想到了大连的一个债权人。这人叫窦显荣(在金乡被称为窦教授),曾在德国研修生物技术,回国后开办了一家生物技术公司。这位窦教授经贺孟达的朋友介绍,已经借给山禄公司两千万,加上利息将近三千万,窦教授向山禄公司要了多次也要不回来。这回贺孟达找到他说,我这里有五千万的债务,你再拿五千万,我让你占大股,当法人代表,这样咱们的账就平了。窦显荣同意了这个方案,又拿了一些钱,来了个债转股,当上了第一股东。他拿的钱,有一千八百万付给了彭志轩,换回一顶法人代表的帽子,窦教授将其戴在了自己头上。

然而窦教授接手后一看,债务哪里是贺孟达说的那些,已经将近两个亿了。他只好咽下这个苦果,找了一个人在这里担任总经理,负责市场运营,他还回大连搞他的主业。

不料,贺孟达引进了资金,自己非但没有转运,反而锒铛入狱——时隔不久,窦教授以侵吞公司财物罪将他告上法庭。2012年5月,贺孟达被警方拘留,而后被批捕。至2013年7月,此案尚未判决。

2012年12月,我第二次去金乡时,看到那个市场已经物是人非,“山”也不在,“禄”也不在,只留下一段你争我夺的记录,一股悲凉从心底泛起,让我打个了寒噤。

再说郑威。

郑威从与我第一次见面起,就经常提起一个人——韩峥。

他说,他认识韩峥是在潍坊做药材生意的时候。韩峥原来是药厂的职工,后来成立了一家医药公司,每年销售额高达十亿元以上,此外还开着一个房地产公司和一个农产品公司。

我在潍坊贴吧上看到,有人谈论潍坊的有钱人都是谁,其中有人就提到了韩峥。

2011年6月,郑威带我去看大蒜产区的时候,给我讲述了他和韩峥的恩怨——

2004年我和韩峥合伙做生意,韩峥出资,我负责经营,一直合作到2009年。在2006年初,我看好大蒜市场行情,在原有投资的基础上,韩峥追加三百万元,我出资二百三十万元,共计五百三十万元,交给河北省唐山市的梁向东购买大蒜。没想到梁向东擅自挪用了这笔资金,没有按照约定购买这批大蒜,致使五百三十万元的投资没有及时收回。

我和韩峥是合伙做生意,投资大蒜方面由我负责。因此,出了这个事情后,我给韩峥写下了一纸证明,证明被梁向东拿走的五百三十万元投资中有韩峥二百八十万元——在前一年的合作中韩峥欠我二十万元,所以我给他写了二百八十万而不是三百万的证明条。

2006年大蒜投资回收后,不算梁向东挪用的资金,我们还赢利五百四十万元。按约定这次大蒜生意无论赔赚,我占45%,韩峥占55%,但韩峥以梁向东挪用的货款没有归还为借口,当年没有给我任何本金和利润,只有梁向东写的收条。在这次合作中,韩峥已收回全部投资并独占了盈利。这次结清账后,我找韩峥要那张二百八十万元的证明条,他当着我的面把它撕毁了——我现在才明白他撕毁的是复制件。

2007年,韩峥再次找我合伙做生意。我担心那张没有看清就撕毁的证明条会留下隐患,于是,我们重新签订了一份协议,由我主张,在协议开头就明确了我和韩峥在2007年5月21日以前不存在任何经济纠纷,仍是韩峥出资,我全权负责经营。

2010年2月,韩峥持那张本应退还给我的二百八十万元的证明条到潍坊市公安局奎文分局告我诈骗。2月3日,我被潍坊市公安局奎文分局从山东省金乡县的公司带走调查,随后被刑事拘留。我的家人和梁向东凑齐了二百八十万元交给韩峥,并交了八万元保证金,我才被取保候审。其间,我又向办案人员提供了2007年我们双方签订的合作协议等证据。2011年2月9日,取保候审到期已解除。但是,目前此案既未撤销,也未结案。

我心想,如果郑威说的都是事实,这桩案子真是不可思议——韩峥一直是郑威的生意合伙人,还是郑威第二次婚姻的促成者(是韩峥让他母亲给郑威介绍的对象),他为何要对郑威下手呢?

郑威说:“有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还有句话叫江湖险恶。以前我不明白,通过这几年,我体会了这个江湖,确确实实险恶,刀光剑影,你争我夺,你死我活,防不胜防啊!”

这样一个“江湖”,还真是影响了郑威的命运走向。郑威说,本来,在2004年至2005年,他经历了蒜价的大起大落,获利颇丰,对下一个蒜季的生意也是信心满满,却没想到钱被合伙人梁向东挪用。他当时觉得梁向东做蒜多年,很有人脉资源,2006年初就请他找人代收大蒜。梁先是不干,后来郑威说打给他五百三十万,他才答应。不料这个梁向东拿到钱后,告诉郑威已经安排人收购,收了四千吨,然后就杳无音讯。后来听说,梁向东是在期货上赔了大钱,才挪用了这笔款子。2007年底,郑威去寿光蔬菜电子交易市场讲课,在富华宾馆碰上了梁向东,他对梁说:“向东啊,你老躲着我不是办法,我还能把你送监狱里头吗?你还我钱不就行啦?”梁向东当时也认账,也说要还他。然而,就是因为梁的挪用,使韩峥有了可乘之机,给郑威带来了牢狱之灾。

在从盐城去宿迁的路上,他向我讲了进看守所的经历。他说,2010年2月3日,也就是腊月二十那天,他跟金乡县的几位官员吃饭,吃完饭回到公司,几位来自潍坊的警察在楼下等着他。警察问,你跟人打了张欠条你知道吧?郑威说,什么欠条,你拿来我看看。警察不拿,叫他跟他们走一趟。到了金乡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郑威问,你们凭什么抓我?警察说,你犯了诈骗罪,你是嫌疑人。郑威这才知道是韩峥告了他。他气愤地说,我不欠韩峥一分一厘的钱。

郑威在金乡被羁押了一夜,第二天被带到潍坊公安局奎文分局,又审了一天,他还是那句话:“我不欠韩峥一分一厘的钱。”而后,他就被送进了看守所。到了腊月二十八,快过年了,他觉得没有希望出来过年了,天傍黑的时候突然听到喇叭喊,让他收拾东西出去。出了看守所,他妻子和小舅子,还有梁向东等几个朋友,都在门外等着接他……

说到这里,郑威咬牙切齿:“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饶不了他!”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梁向东还算仗义。2006年,他挪用了五百三十万,几年当中还了一些,还欠二百四十万。虽然快过年了筹钱比较难,但他上朋友那里东借西凑,凑了二百二十万,郑威的岳父拿出六十万,才交上了韩峥索要的二百八十万。

至于韩峥为什么要陷害他,郑威说,他后来想明白了。那就是,韩峥要跟他争大蒜行业的老大。

他说,韩峥起初只是把他当成一个给他打工的。2002年,韩峥曾邀请他到云南玩了一圈儿,花了好几万。回来之后郑威笑着说,你他奶奶的本来是铁公鸡,不是个豪爽的人,你请我玩这一圈啥意思?韩峥说,你给我干老总吧,你自主经营。郑威问,董事长是谁的?韩峥说,当然是我啦。我一年给你六十万,回去就给你开支票。郑威说,别做梦了,你给我擦皮鞋还得问问我愿意不愿意!我不可能给你干。我自己干,一年挣十万块钱我自由自在,我不去挣你那六十万。

郑威说:“我当时虽然没有资金,但有自己的发展潜力。我要么自己说了算,要么我就不干,在家待着,我不会给别人打工。你要是跟我合作,可以,因为不存在谁领导谁的问题。”

于是,二人就有了另一种合作关系:韩峥出资,郑威负责经营。郑威讲,后来他俩在潍坊一家茶楼有一次对话。郑威对韩峥说,你现在已经趁两个多亿啦,但是只要有合适的条件,有合适的资金,给我半年时间,我就能赶上你。为什么?我用的是资本运作,你运用的是客户,我们不在一个量级上。

就这样,二人由最初的合作关系,一步步变成了对手。

这种演变,与郑威的性格与做派不无关系。

郑威向我讲过:“我骨子里就是很不安分的一个人。”

他的不安分,就是不甘平庸,争强好胜。他说过,“龙行天上,鱼困池中”,他向往的境界,就是做天上的龙。

我们来看看郑威前半生的所作所为——

他不甘心做居家小男人,到金乡做大蒜生意,一举成功;

2005年,他在中国土畜产进出口商会大蒜分会理事会扩大会议上被增补为理事,进入中国大蒜行业高层;

2006年,他带领外地蒜商大闹金乡县政府;

他准确预测大蒜行情,连续几年大赚,被人称为“蒜神”;

他连续担任金乡两个电子盘的总裁,在蒜界的影响越来越大……

郑威走到这一步,没有人嫉妒是不可能的。再加上他性格张扬,锋芒毕露,好说大话,在有些人眼里就是一个狂徒了。

郑威亲口对我说:“除非大蒜这个行业不存在,只要存在,就会有我郑威的名字。”

郑威也向我分析过,韩峥千方百计打压他,就是怕他起来,成为蒜界的老大。他本来是个穷小子,是韩峥的合伙人,竟然声名鹊起,成了“蒜神”,韩峥的心理哪能平衡?韩峥可能会这样想:你郑威不是很有名气吗,我照样可以把你弄倒。

事实上,郑威到了后来,是把自己看作行业老大的。而且他也明白,不止他一个人想做老大,还有好多人也想做老大,包括韩峥。他跟我说:“我在这个行业算老大,是吧?韩峥也是这个心理。你想当老大,应该靠本事,靠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是一定要遭报应的!”说到这里,郑威轻蔑地一笑。

后来,郑威去潍坊,却跟岳父一家话不投机。回到日照,他气不过,又打电话和妻子吵。吵了一会儿,妻子气得挂了电话,但电话没挂好,郑威听见她姐姐在一边说:“你看,他还是那么狂,再叫韩峥治他一回!”

这话让郑威十分吃惊。他由此认为,韩峥对他的诬告,就是想“治”他。他甚至怀疑,这种“治”法,是韩峥和他岳父一家串通好了的。

2011年6月,郑威说到与韩峥的争斗,他依旧满怀信心:“要不是韩峥去年给我出这一次洋相,我就运用这个电子交易,一年就能超过他,让他这么一弄,我就得等个一两年。但是不要紧,我还是非常有信心的。为什么?整个市场来给你送钱的时候,比上百上千个客户还管用。”

2010年春节前,郑威从潍坊的看守所里出来,是取保候审。到2011年初,取保候审期已过,他搜集齐了证据,写好了控告状。然而他没有交给法院,说要等待时机。“我等韩峥这一把再赔个一两千万。这就跟打仗似的,他兵力越消耗越少,他头脑就不转了,他资金来得就紧张了,然后,关键时刻再给他踹上一脚。”

然而,郑威的这一脚还没踹出去,他却又成为恒丰案的犯罪嫌疑人,进了盐城的牢房。

他的律师对我说,告韩峥的这个案子,郑威完全可以胜诉,可是他不抓紧,光忙着干他所谓的“事业”去了。

郑威的事业,就是要当上蒜界老大,呼风唤雨。

他向我讲过这样一段话——

我一直不安分,为什么?我就是想寻求一种商业模式,这种商业模式能对整个行业起到重要的作用,能获得巨大的利润。其实我的方式方法跟巴菲特有点儿类似,巴菲特是在股票上,我是在行业。将来,我想的是——满世界捡行业垃圾,哪个行业成垃圾了,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我就把它捡回来,让它起死回生。

其实这就是个市场规律。都说市场规律不可捉摸,我认为市场规律可以寻找。能找到这个市场的规律,能按照它的规律来运行,我就永远走在别人的前面。这么多年来,我认为我对市场规律有了一定的把握,不敢说百分之百,至少在大蒜行业,我认为我是成功的。只不过,我被小人陷害了。但这挡不住我的脚步,因为我最大的财富,不是手里有了多少钱,而是我编好了一张网,装在了我的脑子里。

我能成功预测大蒜行业的危机。2009年,大蒜还没种下去,我就跟圈内的人说,到2010年大蒜至少减产20%,他们没一个相信的。等大蒜下来之后,减产25%到30%,之前我说的20%还是个保守数字。在这个行业,如果你对这些不敏感,不能预测,那你是做不好这个生意的。

今年肯定还是大旱,整个华北地区至少是百年一遇,结果你看怎么样?菏泽是两百年一遇,临沂也是两百年一遇。这些我都成功预测了,这不是耍油嘴,就像我预测韩峥赔五千万一样……

我发现,“蒜神”郑威此时已经过于自信、自负,有点儿“自我神化”了。

郑威还向我透露过他的宏图大略——

跟恒丰搞好了的话,我再收购五家电子交易所。这事,说不好听的,就叫掐资源。他们做不好,放他们手里白搭,但到了我手里,我就好治了。即使不盈利,对我来说影响也不大,我就是要这个规模,要这个壳资源,因为我熟悉这个行业的壳资源。将来它就跟汽车牌照似的,国家不批你就不能干。咱有了这个壳资源,就占了主动,并且还花不了多少钱。

我想用三到五年的时间,建立整个电子交易行业里的巨无霸。我用四个行业做支撑,每一个行业每年的交易额至少是一百亿之上。如果是做现货,这事连想都别想。我制订了这么一个五年计划,真正的以小搏大……

郑威说过这样的话:“凡是干大事的人,都有个跌宕起伏的时期。”

郑威是个想干大事的人,然而目前正陷入人生低谷。他能否在牢狱中审视一下他的那颗“争心”,让自己的下半生稳健一些呢?

2013年10月31日,恒丰案在盐城市亭湖区人民法院开庭,我去旁听。外面,正下着深秋的冷雨;法庭的旁听席上,坐了一大片听众。上午十点,法警将袁宏达、郑威等被告人押解到庭审现场。

我看到,郑威明显消瘦,他用略带焦急的目光在人群中寻觅亲友。袁宏达则没有多少变化,脸上带着微笑。

没想到的是,一名法官走上来宣布,因为辩方一位律师对证据提出了质疑,今天不再开庭,何时开庭,另行通知。

第七章 能否调伏老虎

三十多年来,发生在我们这个星球上的一件大事,就是十几亿中国人告别了饥饿。与从前面积差不多的土地,因为生产关系的调整,农产品就突然地不可思议地增加,大大充实了国家的粮仓、私人的粮囤,让我们不再为食物发愁。这是炎黄子孙做了几千年才得以实现的一个“中国梦”啊。

中国人的另一个梦想就是走向富裕。改革开放以来,已经有相当多的人实现了这一梦想。 这些人当中,包括了无数农民。在当下的农村,“小康之家”比比皆是,家用电器、农业机械乃至小汽车之类高档消费品大量进入农户,到城镇买房居住已经成为新的时尚。我的老家是一个很普通的山村,现在竟然有七家超市、两家饭店,生意都挺红火。2013年中秋节我回老家陪父母,晚上在村里走了走,看到许多妇女在广场上跳健身舞,街巷内有汽车与拖拉机出出进进,再仰脸看看那轮明月,想到小时候兄妹几个分吃一块月饼的情景,真是觉得恍若隔世。

然而,中国农民走向富裕,这条路还十分漫长。

一是发展不均衡。地区与地区之间,村与村之间,户与户之间,都有很大的差距。

二是收入不稳定。尤其是以种植业为主的农民,收入忽高忽低,忽多忽少,成为许多人的心病甚至梦魇。

农民收入的不稳定,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农产品价格的不稳定造成的。

生姜,是2013年媒体的一个关注焦点。先是5月份关于“毒姜”的报道,而后是10月份的“‘姜你军’又来了”。2013年秋后的姜价真是高得离谱,我听老婆讲,超市里的标价将近十元。家在潍坊的朋友向我讲,在生姜产区,收获的生姜不用进窖子,在地里就被小贩子抢走,一斤能卖三块、四块,甚至五块。

然而,当下的生姜是在将城市居民的军,可是很少有人注意到,在前年和去年,它已经将了姜农的军,因为价格低迷,大量生姜烂在窖子里,无人问津。

其他一些农产品,也都有价贱伤农的情况。

花生是我家乡莒南县的经济作物,是许多农民的主要收入来源。前年价格高达一斤六块多钱,去年跌到五块以下,有好多人放在家里不卖。而2013年秋后,新收下的花生竟然连三块钱也卖不上了,让我的父老乡亲叫苦不迭。

掉价的还有地瓜。往年的鲜地瓜一斤卖到一块钱,不知为何,2013年价格突然跳水,我亲眼见到,下乡收购的小贩子,有的打出了三毛几的标价牌。加上今年产量奇低,一亩地瓜只收入三五百元,连成本都不够。

众所周知,近几年,媒体老是拿农产品价格制造新词,什么“蒜你狠”、“豆你玩”、“姜你军”、“油你涨”、“糖高宗”…… 让大家觉得好玩的同时,也引发了许多人对于农产品涨价的不满。

然而,我对这些新词制造者却持反感态度。因为他们基本上是站在城里人的立场上施展其话语权的。不错,农产品价格上涨,的确是让他们的“菜篮子”变得轻了一点儿,让他们的钱包变得薄了一点儿,尤其是,进一步加重了城市贫困人群的生活负担。但我们也要将目光转向农民,看一看在农产品大跌价的时候,他们是怎样的困顿,怎样的悲惨。

暴涨——暴跌,周而复始。这个怪圈,把城市与乡村都套了进去。

有人将大蒜称作“白老虎”,其实,好多的农产品都像老虎。这群老虎,时而扑向城市,时而扑向农村,咬伤了许许多多的人。

还是回到大蒜上来——

大蒜为什么成了白老虎?白老虎为何在某些时候那般嚣张狂暴?这是萦绕在许多人心头的问题。

我带着这些疑问,于2013年1月9日采访了中国蔬菜流通协会秘书长兼大蒜分会会长陈明均先生。

在那个异常寒冷的上午,我找到位于北京市复兴门内大街45号的中国蔬菜流通协会办公室时,陈会长正在接受央视记者的采访,这次采访当晚要在《新闻联播》中播出。记者问:“从2012年11月份开始,全国菜价连续十周上涨,你怎么看?”

陈会长对着镜头侃侃而谈。他说,最近菜价上涨是因为提前出现寒冷和雨雪天气,影响了蔬菜的生长,造成了物流成本的升高。另外,菜价是从10月底上涨的,那是五年来的历史最低点。如果与往年比,还在正常的范围。

记者走后,我说明来意。他沉吟片刻之后说,大蒜是中国出口量最大的农产品之一,对于农民致富,出口创汇,是做出了贡献的。同时,大蒜又是很特殊的一种农产品,你说它重要吧,它只是一种调味品,一人一年消费不过几十块钱,影响不了国计民生。你说它不重要吧,一旦价格高起来,各界都特别重视,连高层都会过问。“蒜你狠”、“蒜你贱”之所以引起人们注意,甚至影响公众情绪,其实是人们对菜价问题的宣泄。

陈会长说,大蒜价格这些年波动确实较大。其特征,一是呈周期性波动,而且幅度很大。二是在一个蒜季之内也有频频波动,如2012年至2013年这个蒜期,从不到一块五,涨到了四块五,现在又回到了两块来钱。

形成价格波动的原因有五——

第一,在于这个品种的特性。大蒜一季生产,全年消费,一旦供大于求,产量大了,那么下跌的趋势很难扭转。而且,调控的周期也很长。

第二,公共信息缺失。关于大蒜生产与经营,那些全国性、世界性的信息,现在没有权威部门发布,信息不透明,不健全,不及时。举例来说,全国大蒜种植面积就没有一个全面的权威的说法。几个大蒜主产区相关部门还掌握,全国范围就不好说了,有的说六百多万吨,有的说四百多万吨。我国大蒜生产量、库存量占世界的70%至80%,有些国家也种蒜,如阿根廷、巴西等,对我国也有影响。但是,他们种了多少,产量如何,这类信息应由政府相关部门提供给生产者与经营者,遗憾的是目前还没有做到。鉴于这种情况,有些经营者只好花血本,自己去了解这些信息,但多数办不到或办不好。

蒜价猛涨的时候,“大蒜华尔街”上也曾有过这样的景象

还有信息不及时的问题。譬如说,大蒜产量4月份就应该估计出来,起到指导作用,但一般要到年底才出来,这时已经晚了,已经在价格上体现出来了,严重滞后。

还有库存量,从5月份之后,每时每刻都在变,应该有一个动态的发布,起码每月一次。但这些都没有。如果大家及时知道还有多少存量,就不会有人兴风作浪。

由于信息不透明,不健全,不及时,就给炒作、给虚假信息的传播提供了土壤。

第三,是冷藏业的发展。大蒜冷藏,可以存一年或更长时间,其好处是拉长了销售时间,可以实现常年销售,不必像过去那样,两个月之内必须卖完。但坏处是造成了商品的积淀。当然,不能把冷藏简单认定为囤积居奇,因为商人逐利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要他不违法。可是,当市场供不应求的时候,有些信息会被放大,有些人就捂蒜惜售,导致价格进一步上涨,供求关系进一步紧张。反之亦然。

第四,组织化程度不高。一方面,没有品牌商品。人们买蒜,至多知道是金乡蒜还是苍山蒜,不像工业产品一样,买冰箱,是奔着海尔或者是别的牌子。没有品牌,品牌经销商当然也就没有了。另一方面,上下游之间没有产业链的关系,经销商不能从产业链上与产品源头紧密地联系起来。所以,大蒜市场很不稳定,规模小,抗风险能力差,一有风吹草动,有人就跑。

第五,电子盘不够规范。本来,农产品生产周期长,风险大,借鉴期货的做法,远期合约可以让生产者和经营者提前把价格固定下来,套期保值,通过不断买卖合约,让风险不断消化,避免价格的大起大落。同时,期货市场提前有一个价格发现和价格形成的过程,对现货市场起到引导作用。大蒜耐储存,有标准,便于交割。同时,采用电子商务的形式,也能避免分级批发造成的成本增加。所以说,发展大蒜远期合约,有必要,有客观条件。然而,现在的情况正相反。在价格问题上,电子盘不说是兴风作浪,也可以说是推波助澜。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一些电子盘的经营者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暗中直接参与交易,甚至为了谋取私利或者掩盖违规行为,随便制订和修改交易规则,这是正常的商业社会不能容忍的现象。

那么,能不能调伏白老虎,不让它伤人呢?

综合我采访得来的各方意见,主要有以下几条对策——

平衡供求关系

首先,应该稳定大蒜种植面积。

除了瘟疫流行的年份,大蒜在全国的消费量每年都差不多,对外出口也没有很大的起落,因而,我国大蒜在一个年份无论增产与减产,都会引起大蒜价格的波动。自然灾害不好控制,但可以让大蒜种植面积大致稳定。要看到,现在不是计划经济时代,让农民多种或少种,已经很难实施,政府也没必要担这个责任。但是,政府及有关方面可以通过信息引导,告诉农民,今年本地种了多少,全国一共种了多少,让他们心中有数,自觉调整种植计划。

陈明均会长讲,应该探讨和实行一些调控的方法,避免蒜贱伤农的现象发生。举例来说,如果金乡县做出规划,这一年种五十万亩,落实到户。在这个规划之内,政府给予补贴;超出规划,就不享受。这样,就能达到稳定大蒜种植面积的目的,蒜农的利益也得到了保障。

济宁市委党校孙国良教授讲,我寄希望于卫星遥感技术,一旦发现蒜田过多,立即让农民拔掉一部分,改种别的,政府应当给拔蒜苗的农民以适当补助。

其次,建立大蒜风险防范机制。

2007年5月,苍山县差点儿又发生一件大事。那年该县蒜薹大丰收,“五一”之后上市,一斤一块钱左右,蒜农皆大欢喜。然而一周后价格下跌,5月10日是六毛,13日是四毛,14日就到了三毛,而且还有下跌的趋势。时任苍山县委书记张闻宇就打电话向临沂市市长张少军汇报,张少军立即安排一名副市长到苍山察看情况。张闻宇陪这位副市长看了县城和乡下的多个市场,发现蒜薹到处积压,还听到有人发牢骚:“蒜薹眼看一斤不值一毛钱了,干脆撒了算完。”二位官员嗅出了一股与二十年前“蒜薹事件”相同的气味,果断决定:实行政府救市,不能让一根蒜薹烂在蒜农手里!县里做出安排,以供销社的名义,以三毛钱一斤的价格,从15日午后两点开始收购,有多少收多少。这么一来,蒜薹价格反而涨了,很快回升到三毛以上。这次救市行动,总共用了四百万元(其中市里拨给二百万元),避免了第二次“苍山蒜薹事件”的发生。

然而,像苍山县这样的“政府救市”,毕竟是一种在局部实行的应急措施。在全国范围内建立大蒜风险防范机制,是一些有识之士的共同想法。

陈明均会长提出,政府应该建立蔬菜贮存制度。对某些品种,如果价格过低,政府就收贮一部分,促使供求关系发生变化。这样做,会释放出“政府托市了”这么一个信号,让大家回归理性,不至于让价格跌得一塌糊涂。

曾经的“蒜王”蒋文泉在他的鼎盛时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提出过这样的建议:“我认为理想的状态是成立‘大蒜银行’,支持鼓励大型农产品企业,国家建立农产品储备制,低价收储,高位平抑。”

蒜价下跌的时候,大蒜经纪人和蒜贩们个个愁容满面

我在金乡县商务局了解到,该县也向上级提出建议:创造条件建立大蒜风险防范基金。在冷藏密集区设立储备库,调节市场价格,防范价格过低伤农现象发生。

第三,积极发展蒜制品的加工与出口。

欲摆脱大蒜价格剧烈波动对大蒜产业的负面影响,应当拓宽大蒜加工的路子。大蒜放在冷库里,至多保存一年半,而加工成蒜片,可以保存三至五年。我国每年出口蒜片十六万多吨,加工一吨蒜片要用去四吨鲜蒜,这么一来,就会消耗六十至七十万吨鲜蒜。生产一吨蒜油,则可消耗三百至四百吨鲜蒜,市场售价高达每公斤三十至五十美元。如果像2009年那样,大蒜跌到几毛钱一斤,有关企业可以大量加工、贮存,蒜价高的时候就不用再到市场去收购了。当然,这要沉淀资金,有一定风险,但政府可以出台扶持政策,给他们提供贴息贷款,发放加工补贴。

另外要看到,国际市场对大蒜深加工产品的需求潜力巨大,我国应该扩大加工规模,多多出口大蒜系列产品,如速冻蒜米、脱水蒜片、蒜粉、油炸大蒜、黑蒜、大蒜饮料等,另外积极研制一些科技含量更高的大蒜制品,如大蒜油、大蒜素、大蒜美容制品、大蒜保健品等。

总之,通过发展蒜制品加工,既实现大蒜的二次增值,又发挥价格波动的“蓄水池”作用。

第四,开辟“高端路线”。

要在继续做好做活传统市场的同时,瞄准城市高端消费人群,发展有机农业,全面推行无公害、绿色大蒜,形成品牌,创造名牌,让大蒜行业从低水平的价格竞争,上升到价格、质量与品牌的综合竞争。金乡县从2010年开始,把发展有机大蒜作为实现金乡大蒜产业提档升级的重中之重,逐步扩大有机大蒜种植面积,建立“五级包保、档案管理、质量追踪、服务平台、基地监控和宣传推介”六大保障体系,积极推行“公司+基地+农户”的种植模式,销售时按照“每斤高于市场价0.2元、销售利润30%返还农户”的方式收购,确保企业与农户的互利双赢。这个做法体现了大蒜产业的未来方向,值得大力推广。

搞好信息服务

信息不透明,不健全,不对称,不及时,给大蒜行业带来了极大困扰。大蒜种植面积、产量、入库量、储存量、出库量、出口量等等,迄今为止都没有权威发布者。我在金乡采访时问一个老农,大蒜收下来,他了解大蒜价格的途径是什么。他说,就是从小贩子那里。其实,小贩子掌握的信息也很有限,往往道听途说,至多到大蒜论坛上看看帖子,而那些帖子发布的信息又真假难辨。“蒜老板”(即大一点儿的蒜商们)由于不能准确掌握有关信息,也往往对行情无法准确判断,造成经营上的失误。

因为公共信息缺失,从十年前开始,大蒜产区就出现了民间信息服务。像孙佰战开办冷库数据统计中心,办信息网站,就是一例。不过,孙佰战说,以前的信息还好把握,从2002到2006年,90%的人赚钱。可是自从2007年有了电子交易,把蒜商两极分化了,成为多空两方,相互对抗,价格就不好捉摸了。

2012年初,金乡县商务局在其官方网站上开通了大蒜信息播报,定期发布大蒜交易的成交价格、成交量和行情分析等信息。但这些信息如果不利于某些人,就会遭受质疑。

近几年,金乡陆续出现一些民间组织,像金乡县大蒜协会、金乡县进出口企业协会、大蒜经纪人协会、金乡大蒜产业信息协会,等等,都在信息服务方面发挥着一定作用。

金乡县大蒜产业信息协会成立于2011年4月13日,并在南店子市场设立了现货交易大厅。该会会长杨桂华向我介绍,他们在金乡及周边各县区设有三十六个统计区域,每个区域指定一名蒜商负责统计本地库存量,一天时间内能把三千多座冷库的存量统计上来。而后,交易大厅每天以手机短信的形式,为客户发送当日的行情动态和价格变化,新蒜收购期每天早、中、晚三次发送,库蒜销售期每天两次发送(信息订户每月交费八十元)。这种统计方式及统计结果,应该是有一定可信度的。但是,也有人对他领导的协会怀疑甚至谩骂攻击,说他信口开河,发布的信息是胡说八道,使得该协会不得不一次次发表声明,“保留对诽谤人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据了解,像这样采集信息并用手机短信的形式搞有偿服务的机构,在金乡就有七八家之多。

这些信息服务组织,从全国整个大蒜行业看来,还不够规范,公信力不够,所发布的信息,准确性、权威性也还不够。鉴于这种情况,建立健全信息服务体系,防止因信息不透明、不公开、不对称和信息失实而导致价格暴涨暴跌,便是当务之急。

这个信息服务体系应该包括:

——公共服务组织。包括各级政府和国家有关单位和组织,如农业管理部门、农业科研院所、信息中心、与大蒜相关的半官方协会如中国土畜产进出口协会、中国蔬菜流通协会大蒜分会等等。各级政府应建立一套完整的预警机制,将一些与市场有关的重要信息及时向蒜农、蒜商发布。建议农业、统计部门将大蒜种植、收获等方面的详细数据列入统计调度范围,通过掌握和发布权威信息,增强大蒜产销信息的公开性和真实性。

——信息服务媒体。包括广播、电视、报纸、网络、手机短信发布平台等等。金乡县提出,要利用金乡国际大蒜价格形成中心的优势,建设国家级大蒜网,用新一代信息技术及时发布行业信息,畅通产区和销区的大蒜信息交流渠道。同时加强市场监测,建立大蒜物联网,对“金乡有机大蒜”进行智能化识别定位、全程跟踪监控,严防假冒行为,以保障金乡大蒜市场稳定运行。我相信,这两个“网”的建立,能给大蒜从业者带来福音。

——信息服务组织和个人。包括从事信息服务的民间组织,如有关协会、企业、信息服务社等等,以及一些搞信息服务的个人。对这些从事信息服务的组织与个人,一方面鼓励其搞好信息服务,一方面也要加强管理,对那些恪守职业道德者给予鼓励和支持,对那些恶意散布虚假信息者给予警示与惩处。

2013年6月,中国蔬菜流通协会利用济宁中粮农产品投资研究院属下的国际大蒜贸易网建起了“中国蔬菜流通协会大蒜信息网”,声称要把该网站建设成为“国内最权威,国际上有影响力的大蒜信息平台”,我们对此充满期待。

禁止恶意炒作

2011年6月,我跟随郑威去蒜区,在途中的一个饭局上得知了一个炒作计划——有一位老板向郑威建议,一块儿“做”一味中药。

这种药材,出产于河南南部山区,是“六味地黄丸”其中的一味。那人说,那种药在正常年份,全国产量是六千吨,而河南那个地方的产量占全国产量的80%。从2010年到2011年春天,产地持续干旱,那种药材的减产已成定局。那位老板说,河南几个人刚来找过他,说他们已经给小贩子付了定金,能控制货源三千吨,占全国产量的60%至70%。

那位老板一边喝酒,一边胸有成竹地讲了具体的操作方法——

第一步,将这三千吨药材以三十至五十元一公斤的价格买下来,拉到一个地方存下;

第二步,打压期货,让小贩子受不了,卖掉手中存货;

第三步,把三千吨存货拿出一千吨发往国外,制造舆论,让国内出现这味中药供应紧张的局势。其实这个出口,只是在国外找个伙计给存入仓库。这样一搞,到2013年4月份,全国将会出现60%的缺口,价格肯定飞涨,至少在两百元以上;

第四步,等到这味药在国内差不多卖完了,再从国外把那一千吨拉回来,以高价投放市场。

那位老板说,他关注这味中药已经一年多了,现在终于等到了机会。如果操作成功,挣两个亿没有问题。郑威听了跃跃欲试,给那人留了电话号码。

但是,在那个饭局上,我却失魂落魄。因为我听那人说,这种药材生在山上,当地农民去采摘很麻烦,一斤只卖十来块钱,只挣个工时费。而他们辛辛苦苦采来的药,如果到了这种“炒作家”手中,会翻着跟头涨价,成为他们手中的“金豆子”。药厂为了继续生产,也只好高价买进,生产了药品之后加价卖出。最后,是千百万吃这种药的人多掏钞票。

后来我问郑威,他做那药材了没有。他说没有,因为恒丰大蒜电子盘建起来,事情太多,他没有精力,当然也没有资金。我又问那位老板做了没有,他说不知道。

不管这味药有没有被“炒”,但从商人们的这次策划可以看出,中药材涨价,其中的的确确存在炒作行为。

这种炒作,首先是控制货源。控制了大部分货源,奇货可居,就可以左右市场价格,大发其财。

在大蒜界,不少人也有这样的思路。2005年春天,郑威以坚强的意志面对“蒜你贱”,咬紧牙关挺了将近一年,到新蒜将要下来的时候,市场上陈蒜所剩无几,一些商人只好去他的存蒜冷库前面排队拉货,这让他懂得了控制货源的妙处。于是,他在中国土畜产进出口商会大蒜分会理事会扩大会议上,发表了主题为“顾客不是上帝”的演讲。

顾客不是上帝,上帝应是卖家。循着这样的思路,2005年至2006年,他和霍建祖、宗智勇、梁向东三人,虽然是各做各的,但他们都是用交定金的方式购进大蒜,这样会把一万元当作两万元甚至更多的钱用,以便多多进货。同时,他们还在价格上步调一致,说不卖都不卖,在一定程度上推高了蒜价,每斤蒜从一块多钱涨到四块多。一个蒜季下来,四个人都挣得大钱,被人称作“四大天王”。

韩老三也是这样做的。可惜,他不知道收敛,不知道适可而止,只是一个劲地囤积。囤积到后来,并没有“居奇”,因为在大蒜行业,想垄断货源是很难的事情,毕竟总产量达五六百万吨,在以金乡为中心的大蒜区也有两百万吨之多,存上几万吨,影响不了大局。

我以为,这种囤积居奇,称不上“恶意”,应该算作正常的商业行为。

而像那位商人对中药的炒作谋划,应该算是恶意的了。

在大蒜行业,恶意炒作也不是一点儿没有。像明显违背价格规律,提高价格收购;像给人一笔钱,让其制造蒜价要涨的舆论等做法,应该严格禁止。

2012年5月底,新蒜下来时价格飞涨,30日,中国食品土畜进出口商会大蒜分会在开封市召开河南地区企业座谈会,副会长赵东方严肃指出,目前的价格存在人为炒作的因素。他告诫大家要理性认识,冷静思考,不跟风,不炒作。

大蒜界的好多人都认为,电子盘的出现助长了炒作之风。没有电子盘的时候,无论蒜农还是蒜商,大家都是同样的思路:大蒜涨了钱,我们才能挣钱。可是有了电子盘之后,有一部分蒜商却希望大蒜跌价,因为他在电子盘上做空。有了这支“空军”的从天而降,大蒜市场从此不再安宁,大蒜价格更无规律可循。对此,有关方面应该引起警觉,采取措施,以避免蒜价大幅度震荡,给蒜农、蒜商造成损失。

加强对电子盘的管控

在中国,如何稳定和提高农民收入,是解决“三农”问题的重中之重。这里面有一个难题,就是如何规避产量风险和价格风险。我国政府借鉴国外经验,建立发展期货市场,利用其价格发现和套期保值的独特功能,在这方面发挥了一定作用。目前,在上海、郑州、大连三大期货交易所上市的农产品期货品种有大豆、玉米、小麦、棉花、豆粕、棕榈油、菜籽油、天然橡胶、白糖等十三个品种,2011年,农产品期货交易量达5.73亿手,占全部市场份额的54.33%,成为全球第二大农产品期货市场。

更可喜的是,在我国一些地方,引导和鼓励农民及涉农企业利用期货市场,已经卓有成效。如大连商品交易所搞了“千村万户”市场服务工程,通过试点,创造了“四平模式”。这个模式可以概括为:“公司加农户,期货加订单”;“先卖粮后种粮,小生产对接大市场”。这样,将分散种植的农民与瞬息万变的市场有机结合起来,使农民从卖粮到种粮都不再盲目,利益得到保障。

因而,借鉴期货市场做法,发展农产品中远期电子交易,是符合现代农业方向的,也是有利于广大农民和涉农企业的。中国蔬菜流通协会秘书长兼大蒜分会会长陈明均先生说,我坚信,农产品远期合约是有生命力的,利大于弊。

但是,对电子盘必须加强监管,否则,这种新生事物就会违背设立它的初衷。

目前,我国有关期货的法规制度已经逐步走向健全,而关于农产品中远期合约的监管,法规制度还不完善。2002年,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发布了《大宗商品电子交易规范》,2003年又发布了一个修订版,目前国内的大宗商品交易市场是按照这个文件设立的,这只是一个行业性参考标准,其权威性没有得到各方的认可。一些电子交易市场主要通过自订的交易管理条例进行管理,交易行为、内部风险控制和交易资金的监管缺位。

商务部于2008年草拟了《大宗商品交易市场管理办法》,并多方征求意见。这个《办法》第一次明确界定了“大宗商品电子交易市场”的法定定义,即“买卖双方交纳保证金为入市交易条件,采用集中撮合交易方式进行大宗商品标准化合约交易,在合约有效期内根据浮动盈亏实行当日无负债结算、隔日无负债结算或者其他提前结算制度的机构或市场”。同时,对交易方式、监管方式等等都做了具体规定。然而,五年过去,中间还有全国人大代表在“两会”期间呼吁,却一直没有出台。

因此,对农产品中远期合约的监管,就仅限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一次又一次“整改”了:

——2007年4月13日,商务部发布《商务部关于大宗商品交易市场限期整改有关问题的通知》,规定凡未经证监会批准,而采用集中交易方式进行标准化合约交易的机构或者市场,应当对照《期货交易管理条例》(国务院第489号令)第八十九条规定进行检查,在2007年9月30日前完成整改。

——2010年2月,由于发生“龙鼎盘事件”及其他省市相关交易市场发生的类似事件,国家商务部等六部委联合下发《中远期交易市场整顿规范工作指导意见》,全面叫停新市场及新品种的开设,并对原有市场做出诸多规范。

——2011年3月,国务院发布《关于清理整顿各类交易场所切实防范金融风险的决定》(即国发2011年38号文)。

——2012年1月,国务院同意建立由证监会牵头的“清理整顿各类交易场所部际联席会议制度”。联席会议由证监会牵头,发改委、科技部、工信部及银监会和保监会等多个部门共同参与。联席会议制定有关规章,出具交易所设立意见,并组织对各类涉嫌违法证券期货的交易活动进行性质认定。2月,联席会议第一次会议召开。证监会负责人在会议上表示,将尽快启动方案实施,确保在6月30日前完成各项工作。其中,变相股票交易、变相期货及金融衍生品交易等均在清理范围中。他强调,此次清理整顿的对象不以交易场所的名称为界定标准,而是包括各种从事权益类交易、大宗商品中远期交易以及其他标准化合约交易的交易场所。会议还明确,各省级人民政府作为组织实施清理整顿和规范市场秩序的责任主体,要按照“谁的孩子谁抱”的原则,认真组织开展清理整顿工作。

——2012年7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清理整顿各类交易场所的实施意见》(国办发2012年37号文),文件进一步明确界定了本次清理整顿的范围,明确了对于违规交易场所及其分支机构的处理办法。37号文件指出,各类交易场所已设立的分支机构,按照属地管理原则,仍由各省负责清理整顿。文件对此前整顿时已经设立运营的交易所放宽限制,经验收确认未违反《国务院关于清理整顿各类交易场所切实防范金融风险的决定》和此次37号文件的,方可继续运营。

我认为,“清理整顿”是应该的,必要的,但是,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不能只靠一些临时性的文件,靠临时组建的“联席会议”,靠“谁的孩子谁抱”这样一些乡间俚语。要加紧立法,尽快颁布《大宗商品交易市场管理办法》,让电子盘有法可依,让电子盘的参与者都能在法律的框架之下公平、公正地交易。

要通过立法,让电子盘的兴办有一个严格的审批制度。证券市场那么大,全国却只有上海、深圳两个交易所,而大蒜的盘子这么小,交易所却有六七个之多,这不利于监管。要有准入门槛,不能谁愿办就办。37号文件对整改完成后交易场所的审批政策作出了规定:各省级政府应按“总量控制、合理布局、审慎审批”的原则,统筹规划各类交易场所的数量规模和区域分布,制定品种结构规划和审查标准,审慎批设交易场所。对新设交易所的,除经国务院或国务院金融管理部门批准,必须报省级人民政府批准;批准前,应取得联席会议的书面反馈意见。希望通过贯彻这些规定,使电子盘过多过滥的问题得到解决。

法律制度完善之后,要监管到位。没有严格的监管,法律法规就是一纸空文。对那些违规违法行为,更要及时查处。

在政府及有关部门加强监管的同时,还要通过引导,实行行业自律。

我国有一个成立于2000年12月29日的中国期货业协会,由期货公司等从事期货业务的会员、期货交易所特别会员和地方期货业协会会员组成。协会的主要职能是:贯彻执行国家法律法规和国家有关期货市场的方针政策,发挥政府与行业之间的桥梁和纽带作用,实行行业自律管理,维护会员的合法权益,维护期货市场的公开、公平、公正原则,开展对期货从业人员的职业道德教育、专业技术培训和严格管理,促进中国期货市场规范、健康、稳定地发展。

但是,目前农产品电子盘却缺少这么一个组织,建议有关部门通过引导,使其尽快成立。鉴于大蒜行业的独特性,可以专门成立一个大蒜电子盘的协会组织。成立之后,规范交易行为,切实加强自律管理。

除了发挥协会的职能作用,各个交易所也要加强自律管理。每个交易所应该定期或不定期地召开会员大会,而且将会员大会作为最高权力机构。会员大会下设理事会作为交易所的执行机构,负责日常事务,理事会下设监察、交易、交割、会员资格审查、调解、财务等专门委员会。平时,交易所通过它的职能部门搞好直接监管,譬如,对会员资格和资信情况进行审查;监督交易活动;监督会员的业务活动;防止价格操纵行为,禁止内幕交易;保证实物交割的顺利进行;调解会员之间的纠纷,等等。另外,交易所还应建立健全一系列的制度,包括保证金制度、结算制度、大户报告制度、强行平仓制度、涨跌停板制度、交割制度等等,控制和化解可能的风险。

“国际大蒜贸易网”于2010年4月设立了“大蒜价格指数”,分产区价格指数和批发市场价格指数两种。这个价格指数以2009年5月为基期,入选产区价格指数的样本为直径5.5厘米的红蒜,每日价格的采集点为金乡、邳州、杞县、莱芜等产区。入选批发市场价格指数的当日价格采集点为北京新发地、上海江桥、天津金钟、青岛李沧区、郑州刘庄、成都农产品、杭州山里亭等十七家国内批发市场。

这个指数有日指数、周指数、月指数。从指数走势图看,线条起起落落,某些时期还上下蹿动,画出了一个个骇人的利齿。这样的走势图,就只差配上老虎的啸声作画外音了。

但愿这头白老虎能被调伏,让骇人的利齿在走势图上慢慢消失,让那些线条呈平缓柔和之态,给蒜农、蒜商和广大消费者以持久的稳定感。

最后,我想讲几个故事。

第一个,是金乡县出租车司机肖元林的故事。

2012年12月下旬,我在金乡采访。有一天下午想到南店子街转一转,就招呼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我在路上问司机,做没做大蒜生意。他说,做。听他这么说,我决定取消原来计划,和他谈谈。我说:“我想写一本关于大蒜市场的书,你能不能找个地方停下车,咱们说说话。耽误了你的生意,我会补偿你的。”他点头答应,就把车开到一个僻静的街边停下。

那个下午,在透过车窗照射进来的冬日阳光里,他向我讲了好多好多。

他叫肖元林,做过煤炭生意,办过加油站,后来与人合伙开了一家蒜干厂,就是把大蒜切成片烘干。这种蒜干厂,过去在大蒜产区有很多,因为污染严重,后来大多被政府关掉。肖元林与人合伙开的厂子干了十来年,也落了这么个下场,此后他只好开起了出租车,有时也做大蒜生意。

说起大蒜行情,他说:“今年是最难做的一年,80%的人赔,10%的人平,10%的人赚。”

我问:“那你是赔了还是赚了?”

他憨厚地笑了笑:“赚了。”

他向我讲,5月底,他和四个人合伙,一人出五十万,一共集资两百万收新蒜。另外三个人,有“上班的”,有做生意的。他出的五十万,其中一部分是借来的。金乡的新蒜刚下来时,蒜价天天涨,可是越涨,蒜农越是不卖,都想卖上更高的价钱。他们几个商议了一下,就去河南中牟收湿蒜,一斤花一块多钱。拉回来晒干,一斤晒成七两,装好袋子待售。这个时候蒜价还在涨,但他们不动心,以每斤两块六的价格卖掉。之后又买,又卖,最高卖到四块多一斤。等到7月中旬蒜价突然大跌,他们已经收兵不干了。四个伙计算账,分钱,一人分到手十八万多。

我点头道:“你们真会做生意。”

肖元林说:“其实,做生意的道理很简单,就是不能太贪,见好就收。”

那天下午,肖师傅还向我讲了大蒜行业的好多事情和他的人生理念。他说,他这人想得很开。同样是跑出租,别人一年能跑到二十一万,黑白两班倒的能跑到二十八万,他一年只跑十二万。他不像别人那么拼命,都是早晨七八点钟出来,傍晚回家。

“挣钱,不就是为了更好地享受生活吗?”他这样说。

肖元林还给自家收入如何处置设定了比例:如果挣一百元的话,孝敬父母花十至十五元,教育孩子花二十二至二十五元,亲友来往花三十元,给自己留下二十至三十元。

这个比例,在他看来是一个“黄金比例”。他说:“这么一分,咱心里踏实。”

最后他告诉我,他做大蒜赚了十八万,做圆葱却赔了十万。我问为什么赔了。他说,菜农为了增加圆葱分量,收菜前浇了水,结果存到库里,菜心都烂了。

说这件事时,肖元林还是轻描淡写,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

结束谈话时,我看看手机,时间过去了一个半小时。我让他送回宾馆,下车时给了他五十元钱。他不要,我坚持让他收下。

回到日照,我每当想起肖元林的笑容,想起在出租车里感受到的冬日阳光,心里都充溢着一团温暖。

我认为,肖元林虽是一位普通人,但他懂得人生,心态平和,处世理智,简直像一位开悟的禅僧了。

与他相比,当今怀揣一颗贪心的人太多太多。著名企业家、海尔集团领导人张瑞敏曾痛心地批判一些人的心态:你跟他说任何生意,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挣不挣钱”;你说“挣钱”,他马上就问第二个问题“容易不容易”;你说“容易”,这时他跟着就问第三个问题“快不快”;你说“快”,这时他就说“好,我做”。张瑞敏讲到这里气愤地说,世界上有没有一种生意“又挣钱,又容易,又快”的?没有。即使有,也轮不到我们。

在大蒜行业,贪欲更是甚嚣尘上。由于“蒜你狠”、“蒜你贱”的轮回,由于电子盘的以小搏大,某些人只想让自己快挣钱、挣大钱。而且,某些蒜商挣了钱,也没能让自己进入更高的境界,大家在一起只是比车子,比房子,比情人。我听人讲,一个蒜商看中了一位美女,跟别人说,能跟她睡上一觉,就是花二百万他也愿意。

即便一些普通的蒜农、蒜贩子,也常常因为贪心太重,让自己吃了苦头。面对时涨时跌的蒜价,许多人都想在涨跌之间把钱赚到极致。就像在股市上一样,总想在最低点买入,在最高点卖出,这样往往错失良机,赔了大钱。

在网上以言语刻薄著称的蒜商唐秋山也曾发表过这样的言论:“作为一个从业者,仍应坚守职业道德,以不义之举获利者终不会长久,夜路行多了就容易遇到鬼。”

政治经济学理论认为:商品的价格应始终围绕其本身价值上下波动,一切违背价值规律的行为必将受到规律的惩罚。

供求关系是影响价格的无形之手,但人心的贪婪也会对价格和市场秩序造成严重干扰甚至破坏。

“蒜你狠”有时比不上人心狠;“蒜你贱”有时比不上人心贱。

欲望是一柄双刃剑。它可以使人成功,也可以使人失败。我们常说“欲壑难填”,因为欲望有一种特性——永不知足。这种特性表明,欲望的过度释放,会造成破坏的力量。叔本华说过:欲望过于剧烈和强烈,就不再仅仅是对自己存在的肯定,相反,会进而否定或取消别人的生存。

这一点,是最可怕的。一个人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为所欲为,无视别人的生存权利,他就是人间地狱的制造者了。

要明白,贪恋之处,皆为绳索。宇宙万物的存在,只为供人使用,而不应为人所有。

“不为物役”,这不只是道家的智慧,也应该是全人类的智慧。

第二个故事,发生在美国的拉斯维加斯。

众所周知,拉斯维加斯是全世界最著名的赌城。这里有二百五十家赌场和六万多个“吃角子老虎”日夜营业。这里还被称为“自杀之都”,自1998年以来,每年有近三百人自杀,高居美国城市自杀率的榜首。这些自杀者多是赌徒,因为输掉了钱,或者开枪饮弹,或者从赌场的楼上纵身跳下。然而,即使有那么多的人自杀,每年还是有几千万游客涌向这里,其中很多人会到赌场投下赌注。

有一年的美国物理年会在拉斯维加斯召开,赌场当然期待着物理学家们的光临。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物理学家们去了之后只是观战,无人入场。

为什么呢?因为物理学家们懂得“随机行走理论”。

1827年,英国植物学家劳伯·布朗发现,悬浮于水中的花粉颗粒会做连续快速的不规则移动,后来物理学家将这种运动形式称为“随机行走”。 这种运动,每一步的方向都飘忽不定,完全随机。统计物理的实验和理论都告诉人们,起始于同一点的随机行走,在一段时间之后,位于任何方向的可能性都是一样的,而且平均远离起始点的距离正比于时间的平方根。

有人用醉汉的行走来做解释:一个标准醉汉的行走轨迹就是完全的随机行走。譬如说,醉汉虽然走了几十步,但可能只移动了清醒状态下几步的距离,而且他的移动方向不可捉摸。所以,要让一个醉汉自己回家比较困难,他们走着走着,往往睡倒在他醒来之后也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

物理学家们根据“随机行走理论”,推断出了参与赌博的结果。譬如说,两个赌徒对决,赌徒甲有M块钱,赌徒乙有N块钱,二人公平游戏,每次输家给赢家一块钱,直到一方输光所有的钱为止,那么各自获胜的几率是多少呢?这还可以用醉汉打比方:甲赢一次,代表醉汉向右一步;乙赢一次,则代表向左一步。向左和向右的几率是多少?是M:N。所以,一个赌徒拿着十块钱去和有着九十块钱的赌场进行这种公平的游戏,这人会有10%的可能性获胜。然而,赌场和赌徒的钱数差别比这大得多,赌徒获胜的希望微乎其微。

这个结果,前提还必须是:这个游戏是公平的。而事实上,赌场会从赌徒赢的钱里面抽份子,因而,赌徒总的来说一定会亏的。如果赌场不公平,像某些大蒜电子盘的开办者那样,以虚拟资金作庄,直接参赌,参赌者要想赢利,更不容易实现。

我讲这个故事,并不是要否定中远期大宗农产品交易,而是劝大蒜界人士别把电子盘看作赌场,不要像赌博一样参加交易,让电子盘回归正常秩序,回归理性。

第三个故事,发生在联合国总部。

2011年6月21日,在位于美国纽约的那座三十九层高的联合国秘书处大楼里,联合国大会通过决议,任命潘基文连任联合国秘书长。

请注意,他是连任。他于2007年1月1日接替安南担任联合国秘书长,至此已有四年半时间。他的第二个任期自2012年1月1日起,至2016年12月31日止。

就职仪式开始了。在联大主席戴斯的主持下,这位韩国人将左手平放在1945年旧金山会议上签署的原版《联合国宪章》上,举起右手,庄严宣誓。

随后,潘基文发表了就职演说。他对会员国的信任和支持表示感谢,承诺将秉承《联合国宪章》中的神圣原则,加强伙伴关系,共同致力于应对全球挑战,使联合国更好地为世界人民服务。

值得注意的是,在他用英语和法语发表的就职演说中,援引了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的名言:“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他强调,应将这种不朽的智慧应用到今天的工作中,在百家争鸣的思想中,找到行动上的统一性。

潘先生引用的这两句老子名言,意思是说:上天的道理,是养育了万物而不加害它们;做人的道理,是有所作为但不要过分争斗。

潘先生之所以要在宣誓演说中引用老子的这两句话,是想向全人类传播老子关于“不争”的理念。

我觉得,他在讲这句话时,老子的在天之灵,一定正在俯瞰会场,俯瞰世界,目光中充满了悲悯与关爱。

是啊,还是“不争”为好。适度的竞争,有利于人类的发展,会让世界充满活力,增添色彩;而过分的争斗,会给人类带来烦恼,带来痛苦,甚至造成灾难性后果。

一个国家,一个行业,一个人群,都是如此。

大蒜行业也不例外。

行文至此,我忽然听见,我的内心深处爆发出几声长长的虎啸——它们在呛声抗议了。

人人心中都有老虎,有贪欲,有赌性,有争心,等等等等。

我们心中的老虎,永远杀不干净,而且真的杀干净了也不行。我们能做的,只能是给它们以有效的约束,免得养虎为患。

让我们扪心自问:老虎啊老虎,你老实一点儿好吗?你温驯一点儿行吗?

你老实一点儿,温驯一点儿,黄淮平原的蒜香,全国各个蒜区的蒜香,会更加馥郁芬芳,清纯醉人……

(全文完。本连载有删节,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部分人物使用了化名)

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季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