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错误

2013-12-29 00:00:00韩梦泽
啄木鸟 2013年12期

湖畔枯树上蹲着一只乌鸦,钟声遽然响起,乌鸦受惊起飞,枝头的积雪震落被风吹动飘远,散落在两个男人的肩上。

他掸了掸雪花继续问:我除了叫屈海洋,以前还有没有其他名字?

对方没有回答,摇头笑了一下。

屈海洋和吴医生坐在冰湖上的两只折叠椅里,中间有个茶几,茶几上有两杯茶,不见蒸汽,他们身后有个座钟,时针指向十点半。

屈海洋看了眼座钟,又看了眼手表说:这老东西还挺准的。

吴医生平静地问:海洋,你为什么想起来要搞这个阵势?

屈海洋说:什么也不为,忽然就想到了要这样。

吴医生点头:这样也好,只要能让你觉得放松就好。

屈海洋说:可我还是感觉有点儿紧张,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吴医生温缓地说:不急的,你想到什么告诉我就行了,海洋,你看这里多安静啊,没有第三个人打扰。

屈海洋环视四周,天地苍白,全无一丝生气,如同被置身于一个水晶球里,透明却窒息,好在脖子还能任意活动,这让自己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努力想了想,还是选择了委婉的方式说道:我最近总觉得没精神,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一样,非常怪。

吴医生问:哦?是身体上的疲劳还是……还是情绪上的问题呢?

屈海洋不假思索道:都有,身体上就觉得没力气,每天早上总是很晚才起床,而且起床之后感觉很累,就像根本没休息过一样。

吴医生微笑:是不是因为还在蜜月期的原因啊?

屈海洋苦笑:什么蜜月啊,我们俩几乎没做过什么。

吴医生有意显出吃惊:喔,这是有点儿奇怪啊,怎么,你不爱她吗?

屈海洋摇头:爱!非常爱,她应该也很爱我,只是,只是我总感觉有点儿不对头,又说不上来。

吴医生继续发问:你的意思是说,你们俩的蜜月期几乎没怎么亲热过?而你还觉得身体很疲倦?

屈海洋有些尴尬,愣了片刻才说:嗯,是这样。

吴医生决定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逐渐引导对方把心里的困惑一句句讲出来,于是他尽量让自己变得平和宁静,像个真正的朋友那样等待倾听。两个人已经是多年的朋友了,可以无话不谈,另外一个因素是:屈海洋是屈存的独子。屈存何许人也?那是本地排名第一的富翁啊,可以预见的未来五到十年,屈海洋就是当之无愧的接班人,富甲一方的商业巨子,所以没有任何理由要排斥和不尊重这位朋友,哪怕他偶尔胡说八道或者异想天开。

而此刻屈海洋也很矛盾,他心里确实有怀疑,可又真的难以启齿,抛开个人地位不说,天底下有哪个男人愿意头戴绿帽子的同时娓娓而谈自己的苦衷?

不妙的感觉大约发生在一个星期前,屈海洋做了一个噩梦,凌晨时忽然惊醒。他的新婚妻子石屏自然也被惊醒,问他梦到了什么。屈海洋说梦见吴医生掉入了冰窟窿里,淹死了。石屏只得安慰了几句,他却再也没有睡意,看看表,六点钟,落地窗外是一团灰暗的天色。他说必须要出去走走。

披上睡衣走下楼梯,屈海洋穿过底层餐厅进入车库。车库的一只柜子里放着两个人的运动衣和球拍。他认为应该去散散步,让自己得到适当的放松。换鞋的时候,他的手拄了一下他们的汽车,瞬间呆住了。

引擎盖是热的!

屈海洋在别墅区的甬道上走着,偶尔有晨练的人经过,都会瞥他一眼。他的这身打扮太另类了,一件布满灰色斑点的真丝睡袍下面是一双网球鞋,简直像个未老先衰患有帕金森氏症的人。屈海洋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他快步走着,脑子里一刻不停地想:就刚才摸到的温度来看,车的发动机在半个小时前还在工作,这是不会错的。她去了哪儿?我该怎么问她合适呢?该死!

屈海洋返回自家车库,是在一个小时之后,天色已经完全亮了。他终于做出决定,搜集证据,先不要打草惊蛇。脱掉球鞋的时候,他又一次摸了摸汽车引擎盖,不出所料,温度消失。

石屏正在浴室里洗漱,她一抬头就瞅见镜子里的另一张脸。你回来了?这么久,她说。屈海洋审视着对方的表情,好一会儿才回答:嗯,是这样。

石屏用梳子有力地整理着长发,懒散地说:早餐想吃点儿什么?

在屈海洋眼里,妻子是故作自然的,这感觉让人非常痛心。稍作缓和,他才说道:无所谓,那要看你有没有力气去做了。

石屏瞥了一眼镜子里的另一双眼睛:我又没病,怎么会没力气做饭?

屈海洋干笑:我是怕你没休息好嘛,因为我的噩梦。

石屏把自己收拾利索,转身走到门口,顽皮地挥出一掌打向对方的小腹:哈——闪开!

屈海洋觉得她此举太虚伪太夸张,咧嘴笑笑放她出去。

他坐在书房里想了一整天,忽然意识到问题该是出在那杯牛奶上,每次喝完他都会很快地入睡,这肯定不正常!于是到了晚上,当再次见到那杯牛奶的时候,他感觉不寒而栗。石屏每天上床前会做两件事,第一,把一只盛满牛奶的玻璃杯子放到屈海洋的床头柜上,并嘱咐他务必喝掉;第二,她会走进浴室,认认真真地洗个澡,她有洁癖,所以洗澡要用去很长的时间。屈海洋望着那杯牛奶想,自从结婚后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了,每个晚上都是这样度过的,喝下牛奶,等待妻子光滑的躯体,却每次都提前入睡,而且睡得极沉。如果说这里面再没有某些阴谋的话,那一定是脑子出了毛病。

有钱人总会对自己的婚姻疑神疑鬼,屈海洋不希望这样,不希望石屏也和其他女人一样看中的只是自己的钱。他没有把财产看得多么至高无上,那只是因为自己有一个善于创造物质的爹罢了,和精神世界完全不沾边儿。包括他身边的几个朋友,都是童年一起长大的玩伴,都是普通老百姓,可彼此之间相处得非常融洽,毫无阶级障碍。

屈海洋蹑手蹑脚走出卧房,走下楼梯,走进车库里。他打开车门,发现钥匙依旧插着,于是旋转了一半接通电路。在仪表盘蓝色的光芒中,他掏出一个小本子,认真地记录下里程表数字,然后轻轻地原路返回。石屏还在浴室,水声哗哗,屈海洋平稳了一下心跳,目光就落在那杯牛奶上面。

冰湖上的谈话仍在继续。吴医生开始有些不耐烦,屈海洋完全不肯如实透露秘密,而像是着了魔一样反复说着他和石屏如何邂逅又如何走到一起的故事,这让人非常没情绪,可又不得不忍受着去听。

湖岸上忽然传来汽车喇叭响,屈海洋扭头去看,一辆黑色的保时捷越野车停在枯树下面,车门一开,一个健硕的男人走了出来。

看屈海洋招手,吴医生问:这次是谁来了?

屈海洋不想告诉他实情,支吾道:朋友,一个朋友而已。

吴医生张望了一下,又问:不会是苏坦吧?

屈海洋连忙摇头:不是他不是他,是白九。

吴医生点头:那你过去吧,只要不是苏坦就好。

屈海洋快步走过去,不时回头看一下吴医生的表情,好在吴医生的表情很自然,也很放松,像是鼓励又像是毫不介意。他来到苏坦面前,笑呵呵地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难道你给我身上装了卫星定位系统?

苏坦是一个干练的中年警探,他的目光总是显得阴郁。此刻他用阴郁的目光注视着朋友说: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石屏很可能和你有血缘关系。

放屁!屈海洋怒了,什么叫很可能?你们平时都是这么办案的吗?

苏坦冷笑了一下:你可以不信我的话,但我会用事实去证明。

屈海洋顿了片刻问道:那你有多大的把握?

苏坦回答:百分之六十。

屈海洋大笑:我还以为是百分之九十!

苏坦并不理会,他望着远处的吴医生说:你是不是离不开他了?你难道没有告诉他你已经彻底好了,不再需要他这个狗屁心理医生了?

屈海洋不屑道:我何必要告诉他?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了,不是吗?

一阵冷风袭来,苏坦竖起衣领,缩动脖子说:你一旦恢复成为一个正常人,可真是不得了啊。

屈海洋拍拍对方的肩膀:他又不是我朋友,我没必要和他交心的,不像你。

苏坦苦笑:我都开始担心有朝一日你要玩我了。

屈海洋大幅度地摇头:怎么会?再怎么说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可能对你也不真诚。

苏坦问:那白九呢?

屈海洋犹豫片刻说:当然,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你们俩不一样,我这么说你可以理解吧?

苏坦随便点点头,走向越野车。

屈海洋追问:你刚才说的百分之六十,什么时候可以变成百分之百或者零?

苏坦拉开车门,跨上去,甩出一句“最多一星期”,就砰地关上门,扬长而去。屈海洋弯腰握起一只雪球,投向越野车后窗,但是没打中。

屈海洋返回冰湖上的时候,发现吴医生不见了,只有一把折叠椅还在。他飞跑过去,看到冰面上有一个大洞,吴医生的帽子漂浮在青灰色的碎冰之中。

屈海洋薅住两鬓的头发,哽咽道:天啊……

石屏用力摇晃着对方:海洋!你醒醒!

屈海洋努力睁开眼睛,满头都是冷汗,惊慌道:吴医生!

石屏问:是不是又做了同一个梦?

屈海洋点头:为什么会这样啊!

石屏安抚道:可能是因为你最近太累了,用脑过度,其实你没必要整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那并不是一个好办法。

屈海洋问:现在几点了?

石屏:早上六点。

屈海洋起身说:我出去跑跑步吧,缓解一下。

别墅区的甬道上没有晨练的人,冷雨阴霾,风把冰凉的水滴丢到屈海洋的脸上,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他跑了几百米,隐约觉得有些累,索性往回走。方才出来的时候,他又摸了一下汽车,是热的,这让他非常痛心。痛心之余,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在那个秘密的小本子上记下第二行数字。

回到家的时候,石屏正在厨房里煮咖啡,他闻到一股非常浓郁的煎蛋味道,不由得想起要打个电话了。然后,他像是征求意见似的对石屏说:你看我要不要给吴医生打个电话呢?

石屏思索着望着他说:既然是噩梦,当然不会是真的了,吴医生估计还没起床呢。当然,如果你心里非常不踏实的话,可以在饭后联系他一下,看他最近忙什么,聊一聊也不错。

屈海洋忧郁道: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怕自己又成以前那样了……

石屏略一皱眉,微笑着说:怎么可能?我觉得你恢复得很好了,再说做噩梦也不算什么大惊小怪的事啊,每个人都会有的,不是吗?

屈海洋缩起嘴角:嗯,是这样。

石屏吃过早饭,简单收拾一下就去上班了。她的工作地点并不远,就在两个街区的后面,走路一刻钟就到。在认识屈海洋之前,她就在那里工作,直到现在也没有变。按照白九的理解,石屏是一个不想依附于男人的女人,嫁入豪门也要自食其力,还有就是她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主妇,享受一种无比空虚的富贵生活。

石屏走后,屈海洋就不由自主地进了书房,并在里面上了两道锁。他不是害怕什么,更不是自闭症,只是这样做能够让他心里变得异常踏实和安静,他喜欢这样。如果有人对此提出质疑,那他也会把门敞开一天,以证明“事实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发呆中度过,像个侦探小说作家一样幻想并推导了一些事,有些内容特别逼真,让他产生非常真实的惊惧。当中也接了个电话,是屈存打来的,问他近来好不好,蜜月是否开心如意。屈海洋都给了对方满意的答复,并发出快活的笑声。放下电话,他想,如果石屏真的和自己有血缘关系,那么父亲肯定知道原委的,怎么还会放任他们结婚呢?可是,苏坦的话似乎也并非空穴来风,这可真是件让人头疼的事。屈海洋想来想去,总觉得自己被某种弥天大网罩住,很多阴谋彼此衔接,掰扯不断,渐渐感觉到有些压抑了。

下午的时候,他决定出去透透气,于是奔了超市。不料在超市门口恰巧撞上了白九。白九正准备采购些家用,看见失魂落魄的屈海洋,就迅速从背后偷袭了他一把。

白九高兴地说:哥们儿这是怎么了?难得在外面碰上你一次,还这么蔫头耷脑的样儿!

屈海洋苦笑:家里憋得难受,这才出来走走的。

白九撇撇嘴道:你是我唯一认识的最没情绪的有钱人!

屈海洋扯了朋友一把:你不忙吧?不忙就陪我聊聊吧,好多话想和你说。

白九顺从地跟着对方来到停车场僻静的一角,蛮有兴致地瞧着面前这位倒霉的老兄,笑问:又怎么了?咱可先说好了,我听你一段你得给一百块钱行不?

屈海洋拿出钱包说:行!

白九接过钱包,抽出一张钞票说:开始!

屈海洋叹气道:石屏可能有外遇了。

白九摇脑袋:胡说!不可能的事!

屈海洋认真讲:不是不可能,是真的!

白九问:你看见了?你捉奸在床了?

屈海洋说:那倒还没有,但是非常可疑。

白九笑道:别总是疑神疑鬼的好不好?让我又有点儿担心你这里了。说着指指他的头。

屈海洋赶紧解释:不会的不会的!我早就好了,信不信由你。实话说吧,我每天早上发现汽车前盖都是热的,这怎么解释?显然是她半夜偷偷溜出去早晨才开回来。

白九想了想说:老兄,人的触觉有时候也是不可靠的,就和幻听差不多吧,你觉得它是热的,也说不定是因为你的手太凉了呢?我们都有一个常识,就说洗澡吧,水特别特别烫的时候,你感觉到的不是烫而是冰凉的,鼻子下面抹上点儿风油精,你觉得也不是凉,而是热辣辣的,对吧?

屈海洋一时也无法说清楚了,连连摇头叹气。

白九又抽出一张钞票:说下一段。

屈海洋思索着说:石屏可能和我有血缘关系。

白九翻起白眼:你这是成心想逗我是吧?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可笑。

屈海洋沉重地说:确实不可笑,但也确实不是逗你。

白九忽然问:是不是那个苏坦和你说的?

屈海洋点头,又连忙说:他也是好意。

白九啐了一口:好意?狗屁吧!哪天让我碰上他,非揍他小子一顿不可!

屈海洋为难道:我就知道不该告诉你这些。

白九说:我劝你还是赶紧去看看吴医生,你肯定是没好利索呢,整天胡思乱想的,我都怕了你了。

屈海洋无奈地摇摇头,他知道白九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这些想法,有些朋友在有些时候是毫无用处的,只能扫兴,倒不如去找苏坦仔细交流。于是他转移话题说:你和海罗英最近怎样了?有没有决定办喜事的日子?

白九笑了,把一张钞票送回到屈海洋的钱包里,同时说:看来该你听我一段了……

屈海洋回到家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买,他苦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苏坦和白九,到底谁才是最好的朋友呢?他们俩之间到底又存在什么矛盾和误会呢?

他忍不住给苏坦拨了一个电话,但是对方迅速挂掉了。一分钟后,苏坦发来短信:在忙一个案子,下午我去你家找你!

屈海洋很是为这种默契感动和欣慰,他不由得扭动起腰肢,无声地在客厅里走出几个舞步。

与此同时,石屏正在单位实验室里埋头翻资料,忽然手机在桌面上震动了一下,她便拿起来看。白九在短信里说:我们的事要小心了!

看石屏走进浴室,在听到了激水的声响之后,屈海洋再次潜入车库,又一次记录了汽车的行驶里程。他对比了前两天的数据,发现每天晚上这辆车都会增加十四个公里数,他相信,这绝对不是巧合!

石屏披着浴巾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屈海洋正站立在落地窗前,望着外面。她问:你在看什么呢?怎么还没睡?

屈海洋回过头来,有些茫然地说:我怎么感觉站着都快睡着了呀。

石屏望着他手里的半杯牛奶,嘱咐道:快喝吧,喝完了赶紧睡吧,你肯定是累了。

屈海洋举杯一饮而尽,随后向大床挪去,嘴里嘀咕着:确实累了哦。

倒下的一瞬间,他不无遗憾地想,恐怕又要一觉到天亮了唉,天知道在我熟睡的时候,她会去往哪里,去约会什么人。半杯的牛奶居然也这么有劲……这样想着,思维瞬间黏稠到一块儿,恍然入梦。

屈海洋次日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升起,石屏也已经上班去了。他快步走下楼,直奔车库。石屏上班是不开车的,总是步行,按照白九的说法,她这是不想引起同事们的妒忌。毕竟,刚嫁入豪门就开豪华车上班,总归显得那么张扬和炫耀,与石屏本人一向内摇敛的作风相悖,再者说,单位也不远,走一会儿就到了,低碳又低调。

屈海洋从车里钻出来的时候,脸色非常不好,里程显示又增加了十四公里。到此为止,已经没有什么可疑惑的了,他无可选择,只能开始第二步。他找来一个空瓶子,仔细地把轮胎缝隙里的杂质刮出来,装好,大约装了三分之一瓶子的沙土之后,他吐了口粗气爬起来。

一旁的椅子上传来苏坦的声音:干得不错!

屈海洋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苏坦起身靠近,接过瓶子问:另一个呢?

屈海洋立刻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又摸出一个瓶子,递过去。

苏坦摇晃着半瓶牛奶说:很好,我明天就可以给你出化验结果。

屈海洋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跟踪她?

苏坦摆手说:先别急,一定等我的消息,别一时头脑发热就去做,这可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事唉!在我们没有拿到充分证据之前,先不要和她摊牌,也别质问什么,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和以前一样。

屈海洋想了想,终于点头。

苏坦收好两只瓶子,拍拍对方的肩膀说:那好,我先走了,明天见!

屈海洋望着黑色保时捷开走,缓缓降下车库的卷帘门,当最后一束光亮消失后,他感觉整个人陷入了阔别已久的黑暗里。这感觉非常舒服。

白九的家在一座城中村内,和数万名打工仔、暗娼、无业游民拥挤地住在一起,所有出租房的屋顶和墙壁像牛皮纸一样薄,一楼打个喷嚏三楼都能听到,但是谁也不关心隔壁的人说些什么和做些什么。用海罗英的话说,这里是彻头彻尾的贫民窟。

白九的屋子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什,一张凹凸不平的破双人床,一个靠墙才能站住的桌子和两把锈迹斑斑的电镀椅子,电器方面只有一台老式电视和一架摇摇晃晃的落地风扇。所以每次回家的时候,白九总是皱着眉。

白九走进房门的时候,海罗英已经准备好了晚饭,正蹲在地上用一只木铲吃力地刮着电饭煲里的干糊米粒。

白九甩掉皮鞋,换上拖鞋,在桌子旁坐下说:我发现你最近一直不怎么高兴。

海罗英头也不抬道:又没什么可值得高兴的事。

白九微笑:你不是涨工资了么,从下个月起我不反对你每月添一件新衣服了。

海罗英丢下木铲,在桌子另一端坐下,捧起饭碗就吃。

白九继续笑着说:是不是很后悔和我在一起呀?

海罗英停住筷子,想了想,摇头。

白九心下泛酸,嘴里含糊着说:别忘了我当初和你说过的话,会实现的!

海罗英愣了一下,点头,继续吃饭。

五年前,海罗英还是一名在校大学生,一次逛街的时候遇见了白九。白九当时正在等公交车,他希望海罗英可以帮他把五元的钞票换成硬币,如果将五元钱丢进收费一元的公交车投币器里,是件非常不值得的事。白九白皙、斯文、手指修长、指甲干净,任何人一眼看去都会觉得他不是个贫寒之士。恰巧海罗英当时也想乘车回去,手里有两元零钱,就爽快地帮白九投了币。白九索要她的电话号码,说一定会还钱的,海罗英并没有告诉他。巧合的是,在这样一座数百万人口的城市里,他们次日又见面了。

美好的故事最初都是相同的,最终又都不尽相同。

同居快五年了,他们连个像样的带卫生间的屋子都租不起。海罗英目前在一所幼儿园当阿姨,而白九则长期无业,靠打零工度日。大都市是可以吞噬青春的,不止是青春,还有尊严,还有理想。海罗英几乎快忘记白九曾经给过她的承诺:“等我五年,最多六年,别怕吃苦,不离不弃,肯定会让你过上公主般的日子。”很长时间以来,谁也不再提起这句话了。然而,海罗英今天忽然再次听到,她仍然感动,仍然残存着希望。

白九闲聊着说:昨天我在超市门口遇见屈海洋了,聊了几句,还抢了他一百块钱。

海罗英问:就是你说的那个大款朋友?

白九点头:嗯,是这样,他很有钱,而且将是本地最有钱的人!

海罗英无所谓道:那又怎么样呢?既然是朋友,他怎么就没想过帮你呢?哪怕是帮你找一份体面工作。

白九苦笑:你不懂的,我和他的关系很特别,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事。

海罗英撇撇嘴:好啦,那我就不多嘴啦,反正不管你有什么样的朋友,陪你过苦日子的人只有我。

白九说:所以我才不舍得不要你啊!

石屏见屈海洋睡熟,轻轻走到窗前,拉窗帘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一盆植物的土壤有些变化,仔细一看,竟然是尚未渗透的牛奶。石屏转身望过去,屈海洋侧身而卧,似有鼾声。她不禁皱起眉头。

这一夜风平浪静,屈海洋几次悄然醒来,都发现石屏躺在一旁安睡,他隐约有些失落,又有一种阴郁的成就感。

屈海洋书房的窗子上悬挂着一张本地城区图,遮住了大半的阳光。苏坦靠坐在转椅里,两腿搭在桌子上,懒洋洋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屈海洋则像个客人一样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份化验报告,嘴巴张得很大。

苏坦开口说:看到了吧,这是一种镇静剂,主要成分是苯二氮卓,融入牛奶后催眠效果非常不错,我想以她的能力获得这种药物并不是件很难的事情。屈海洋恨恨地找到一只打火机,点燃了化验报告的一角。苏坦双腿滑下桌子:你等等!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这么干。屈海洋幽幽地说:要是被她发现,知道我在侦查她,说不定还会给我投毒呢!不过,他还是吹灭了纸片上的火苗。苏坦解释说:这毕竟是份证据,有化验员和我的亲笔签名,你最好还是留下,以防不测,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不就完了?说不定将来会用得着。屈海洋想了想,就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梦的解析》,把报告夹进里面,并塞了回去。

苏坦点头:希望她对这本书毫无兴趣。

屈海洋苦笑:我就没见她看过心理学的书籍。

苏坦起身说:好,下面我们该琢磨一下她的意图了,你有什么想法?

屈海洋如实讲:我现在还说不清楚,出轨的可能性肯定是很大的了,我已经记录了三次,每次都是十四公里的里程,这说明她就是去了同一个地方,晚上我睡了,她走,凌晨我醒之前,她回来。

苏坦大步来到窗前,仔细观察地图左下角的比例尺,然后像个将军一样吆喝说:你去给我找把尺子来!

他急忙翻抽屉,找出尺子递给苏坦。在屈海洋的注视下,苏坦把尺子的一端按在一个点上,同时比画着说:这是你家的位置,根据比例,七公里的半径区域是这样。他掏出笔按着尺子的刻度旋转一圈,画出一个圆。随后指点着这个圆圈说:故事就发生在这个区域里面了。

屈海洋点头:对!不过这个区域要一百多平方公里呢,我该怎么找到她的精确去向啊?

苏坦微笑:别把数字说得那么吓人,实际上她会选择最近的路线过去,而我们这个城市的街道几乎都是标准的直线,这样难度就小多了。你给我提供的那些轮胎上的沙粒,凭着我多年的经验分析,那是海湾区特有的土质。你看,在这个圆圈内,只有两处海湾在里面。

屈海洋兴奋道:那我们有一半的胜算了!

苏坦很自信地说:不,我可以让你有百分之百!

屈海洋好奇地问:哦?你怎么这么有把握?

苏坦用手指太阳穴:人长脑袋是干吗用的?丰富的经验加超强的想象力,等于精确的决断!

屈海洋说:那你赶紧说,我今天晚上就可以行动了。

苏坦不急不慢地在地图的圆圈里写下一行字,标明了日期,同时阴郁地望着窗外说:你不要急嘛,也给我一些思考的时间……

屈海洋与石屏吃晚饭的时候,墙壁上的电视正在播报本地天气预报,今夜有雷雨。石屏沮丧道:又下雨啊!

屈海洋随口说:怎么了?反正咱们晚上谁都不会出去。

石屏解释:我怕打雷,睡不好,影响明天的工作精神啊。

屈海洋微笑道:要不这样,你替我把晚上睡前的牛奶喝了吧,能睡得很香。

石屏眼神里跳动了一下,笑眯眯道:你这人,咱们家又不是一天就一杯牛奶,我想喝还不会自己倒啊?

屈海洋放下筷子说:我是开玩笑呢,不过我估计你喝牛奶也没啥作用。

石屏起身收拾盘子:我吃好了。

窗外雷声滚动,闪电纵横,像是有个凶灵在夜空里挥舞着暴戾之剑。屈海洋起身关闭了电视,哼着歌大步迈上楼去。

时针指向十点半,屈海洋猛然坐起,石屏已经不在身边,他冷笑着说:很好嘛,一会儿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他跑下楼,车库里空荡荡的,地面上只有轮胎的印迹。他按动电钮,卷帘门缓缓升起,一个男人的身影自下而上逐渐显现。苏坦站在门外的雨水中,正用一种特殊的微笑望着他,手中的雨伞顶部水花飞溅,形成了一片刺眼的迷雾。屈海洋尴尬地挥挥手,冲过去接过钥匙,随后跳上对方的车。保时捷立刻便发出沉重的轰鸣,朝雨水最密集的地方驶去。

屈海洋驾车来到城市一侧的海港区,冒雨顺着沿海公路行进,不时东张西望,雨水冲刷着玻璃,很难分辨什么景物。他忽然发现了什么,紧急刹车,窗外有辆轿车,停在一幢房子前。这房子孤零零坐落在海边,似曾相识。

屈海洋放下筷子说:我是开玩笑呢,不过我估计你喝牛奶也没啥作用……他起身关闭了电视,哼着歌大步迈上楼去

屈海洋看了一下里程表,刚好七公里,就撑起伞走下车,踱到那辆轿车旁。车是石屏的,他趴在玻璃上往里看,没人。就后退几步,用手机给轿车和房子拍了照。他又围着房子转了一圈,所有的窗子都是黑的,推了推门,反锁着。

屈海洋和苏坦的再次见面,是在十个小时之后,地点仍在他的书房。屈海洋把手机递给苏坦:你看吧,拍得还算清楚吧。

苏坦点头:这幢房子我好像也有点儿印象,应该能找到。

屈海洋郁闷道:我昨天晚上真恨不得踢门冲进去,看看她到底和谁在里面!

苏坦劝慰:理性点儿没什么不好。这样吧,我看还是先由我出面调查比较合适,我以治安检查为理由就可以叫开房门的,看看里面究竟住的是什么人。

屈海洋点头:也好,你是警官方便些。

苏坦说:那今天晚上你要配合GGHEiJyNZkenwH9MKQe5BQ==一下了,最好能让石屏昏睡不醒。

屈海洋问:我能怎么办呢?

苏坦掏出一个很小的玻璃瓶,摇晃着里面的液体说:还是如法炮制吧。

屈海洋接过瓶子说:那你十点半之后出发就可以了。

苏坦起身准备离开,忽然想起了什么,就问:你刚才说一会儿叫白九过来?聊天吗?

屈海洋解释:有什么可聊的?我是担心这件事闹大了会不好收场,自己何去何从还很难说呢。现在心里就挂念着白九了,他毕竟过得有点儿惨,所以我想在最后帮他一把,也就没什么牵挂了。

苏坦不屑道:记住,当你有能力决定一个人命运的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决定,如果你不想忽然失去一个朋友,那就千万别让他忽然改变生活状况。

屈海洋摆手:得了,你赶紧走吧,他可不喜欢见着你。

几乎是前后脚,苏坦的车刚开走,白九就按响了门铃。屈海洋从窗子里探出身子招呼:上来吧,门没关。

白九是第一次来他家,住宅很大,幸好还算准确地找到书房里来。

屈海洋说:你随便坐,想喝点儿什么?

白九并不拘束:不渴不渴,你找我有事?

屈海洋尽量放松说:有闲事想和你念叨念叨,当然也有正事要和你说,咱先说闲事吧。

白九摆出好奇的神色。

屈海洋平静地说:石屏确实出轨了,我已经拿到了证据,我也不希望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我该怎么办?

白九吃惊道:怎么会有证据呢?什么样的证据?

屈海洋把手机递过去,忧郁道:你自己看吧,相册中有我昨天拍到的图片,是石屏半夜开车去海边小屋私会男人的证据。

白九按了半天屏幕,疑惑地说:没有啊?你这相册里啥都没有。

哦?屈海洋接过去看,懂了……肯定是刚才苏坦把它顺手删除了,怕被石屏看到。

白九有些不快:你又见苏坦了?

屈海洋循循善诱:嗯,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人,更不喜欢我见他,可他毕竟在很多方面经验丰富,有些事上我也需要他的指点和帮助啊,不同的需要就会产生不同的朋友,和你是一样的。

白九不由自主起身道:怎么会一样啊!苏坦不能做你的朋友,那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总和他见面,迟早会毁了你的啊!

屈海洋微笑着说: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朋友分种类,我现在需要苏坦这样的朋友帮我处理这些事情,等这些麻烦事都处理干净了,我肯定会听你的,少和他来往,好不好?

白九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低声指责:简直没法和你说了!

屈海洋说:你为我担心我理解,但是你也可以放心,一个苏坦不能把我怎么样的,我可以控制自如,好了,那咱就说说正事吧。

白九闷闷不乐道:还有正事?那你就随便说吧!

屈海洋郑重地问:朋友,告诉我你最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白九苦笑反问:你是问理想吗?

屈海洋想了想答:也算是吧。

白九也想了想才说:熟悉我的人等我回家,不熟悉的风景等我去看,就这些。

屈海洋点点头,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木盒,双手递给对方。白九接过盒子,发现上面贴着一张字条,是“托付白九”的字样,就问:这是什么东西啊?神神秘秘的,你可别有什么重托给我,我是小老百姓,啥都担不起。

屈海洋呆了一下说:确实是重托,如果你担心的话现在可以不打开看,但是你要记住,如果我一旦出了什么意外,你一定要过来拿走这个盒子,它可以改变你的命运!也算是帮我了。

好吧,我答应你。白九注视着那个盒子被放进最底层的抽屉,不免有些茫然和隐忧。他想,我还是找个借口离开的好。

苏坦把车停在海边屋子前。他走下车的同时看了看表,十点半。他先是左右张望了片刻,这才走上去敲门。门开了,吴医生站在里面,两人都不觉愣住。

吴医生诧异地问:你找我有事?

苏坦微笑道:没什么事,我是警察,例行治安巡查。

吴医生挤出一丝笑容:我没猜错的话,你是苏坦吧?

苏坦点头:怎么?你有点儿担心吗?

吴医生努力保持平静说道:不担心不担心,早听屈海洋说起过你,还是头一次见。

苏坦向房间里张望:我们可以进去说话吗?

吴医生无奈地侧开身:哦,当然,当然了。

两个人来到客厅,苏坦并没有直接就座,而是仔细地环顾四周。客厅里有一套棕色的皮质沙发,一个巨大的古铜色书柜,桌子上有架绿色玻璃罩子的台灯亮着,光线还好。吴医生问:找我来有什么事吗?你需要喝点儿热的吗?苏坦坐下,摆手说:我累了,恰好走到你这里,就冒昧打扰一下。说着,他掏出手枪,轻轻放在茶几上。

吴医生有些变色:这……

苏坦笑道:哦,你别担心,这是我的工作佩枪,总别在身上都不舒服了。

正在这时,吴医生手机响了,他扫了眼号码,打算走出房间去接。

苏坦语调提高了一些说:你最好别走出我的视线。

在此之前,屈海洋正经历着另一种考验。屈存不期而至了。

屈存在晚上九点钟敲开了儿子家的大门,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站着自己的律师。屈海洋对父亲的忽然造访感到意外和不安。

在石屏的陪伴下,屈海洋依旧显得局促,呼吸隐隐加快,不停地在沙发上变换着坐姿。石屏则将一只手扶在他的肩头上。

屈存说:我这次来,有一个还算重要的决定想和你们商量。

屈海洋想,但凡父亲这么说,通常是已经做好了决定,所谓“商量”不过是委婉的措辞罢了。他跷起二郎腿,又放下。

屈存说: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从血缘关系上来讲是这样的,但是就你目前的情况来看,我并不放心把事业直接交付给你,因为我要为企业的未来和数千名员工的未来着想,希望你能理解。

屈海洋担忧地问:您是不是觉得我一辈子都是个废人了?

屈存安抚道:怎么可以这么说自己呢?你当然不是废人,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你有很多自身的优点,这是我们大家有目共睹的事,但是我们大家也都清楚,你并不适合担任一个大型企业的领导者,因为你还不具备完全的自控力,或者说还不算是一个具备完全行为能力的人。

律师插话道:屈总也是为了你好。

你闭嘴!屈海洋喝道,但是立刻就对自己采取这样的态度而产生悔意。

屈存皱皱眉说:这样吧,不管你满不满意,接不接受,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屈海洋挣扎道:你是想退休了?同时也要甩掉我了?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屈存严厉起来,拍着沙发扶手吼:你出去!等你恢复平静了再回来!

石屏紧跟着屈海洋疾步走出客厅,连连低声抚慰。屈海洋心跳剧烈,感觉自己就像垃圾一样被人忽略,他走到厨房门口说:石屏,你先陪他聊几句吧,我们父子俩是不能共事超过五分钟的!

石屏返回的时候,屈存的气色已经平稳了许多,如同和一只猫发过脾气之后就会幡然醒悟那样做并不值得。他在茶几上摊开了几页文件,招呼她过去。

当石屏看那些文件的时候,屈存讲道:这是爸爸一手缔造的企业,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对它的感情要超过一切,包括亲情。请原谅我的直白和自私,但是我也懂得人终有一老的现实问题,很多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包括我的事业。我很清楚这一点,不糊涂,所以最近经过反复考虑,决定做出一份正式遗嘱,既了却一番后顾之忧,也算对外有个明确的交代。

石屏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不免惊讶地说:爸爸,我担不起这么大的事情来啊!

屈存摆手:让你担你就可以的,但是你要向我保证两件事,第一,不要轻易抛弃海洋,就算他变成一个疯子;第二,未来,你可以有自己的感情生活,但一定要认真选择,光明正大,对的配偶可以助你一臂之力,错的伴侣却能毁坏你的一生,切记!你一定要答应我,同时别让海洋过得太糟糕,他毕竟是我的儿子,也是最爱你的男人。

石屏点头:我保证不会离开他的,可是我真的没有管理企业的经验啊。

屈存微笑道:没有你想的那么难,一个企业就像一台机器,只要组装好了就能顺畅地运行,我都帮你组装好了,你还担心什么呢?再有,公司管理的事我已经交给副总去做了,你可以和他学,五年之后,他退休,你应该就没问题了。

律师递过钢笔,指点石屏在几个位置签了名。

屈存长出了一口气说:我也解脱了!明天我就可以开始自己的环球之旅了,希望还能回来,也希望回来之后你们都好好的。

石屏说:其实他最近恢复得很不错了,我相信他会慢慢完全恢复的,您也不要太绝望,多给他一些时间。

屈存苦笑:他这种病我是了解的,也幻想过像你所说的那样,但是所有人都很清楚,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刺激,他就会反复,我真的不敢去赌。

石屏点头:我会照顾他一辈子的。

屈存又说:我是信任你的,好了,你去把海洋叫进来吧,我还有话和他说。

屈海洋恰好正走进来,手里端着一壶茶。

苏坦接到电话便急匆匆赶了过来,当他推开屈海洋家大门的时候,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他低声呼唤了两声:海洋,海洋。没有人作答。

客厅的沙发上并排坐着三个人,确切地说,应该是三具尸体。苏坦扫了一眼,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连忙奔上二楼。

屈海洋独自坐在书房里,没开灯,室内漆黑一片,借助窗外微光的映衬,勉强能看到他一侧脸上的轮廓,像是被镀了汞。

苏坦平复了呼吸问:到底怎么回事?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屈海洋沙哑着嗓音道:你还问我做了些什么?

苏坦从黑暗中靠近,双手支撑在桌面上,冲着他吼道:你难道想嫁祸在我身上吗?我给你的药水是致幻剂,是无毒的!

屈海洋干咳了两声说道: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你应该看到了,他们都死了,我只是泡了一壶茶给他们喝,当然,里面还有你送我的药水。

苏坦愣了片刻,忽然呵呵笑道:你脑子完全没问题!

屈海洋问:你那边情况又如何?

苏坦直起上身,走到窗前说:我那边轻松得很,吴医生当然是吓坏了,非常乐于配合。

屈海洋问:东西拿到了?

苏坦嗯了一声,目光向窗外望去,楼下是屈存的白色宾利轿车,在模糊的甬路灯照射下,像一条巨大的死鱼。

屈海洋继续发问: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苏坦阴郁地说:不要提我们!接下来你想怎样才是重要的,何必问我?

屈海洋吹了声口哨:哦,哦,难道我们不是一个人吗?有难同当,利益共享,甚至我们很多想法都是一致的,不谋而合。

苏坦挥手:你不要再说了!

屈海洋却继续说道:别忘了当初我是怎么帮你的,你误杀线人那件事又是谁帮你解的围,还有你那辆保时捷又是谁送给你的呢?

苏坦忽然想拔出手枪,但又克制住了,他低吼道:我命令你不要再说了!

屈海洋冷笑道:你命令我?你不过就是我的一个影子罢了,如果我消失,你也完蛋,我能让你好好地做你的警察,就能让你立刻沦为阶下囚,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彼此心知肚明,无须沟通。

苏坦从怀中抽出一个信封,丢到对方面前说:你想要的我帮你拿到了,眼下的局面我也可以帮你善后,但以后,你是你,我是我!

屈海洋小心地把信封放进那只送给白九的盒子里,又小心地塞到抽屉最深处,随后吐出一口气说: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你帮个忙,以后我们各不相欠,好不好?当作不认识也可以。

苏坦听到这里,便把目光投了过去。

屈存意外死亡的消息,震惊了整个城市。各种报道和猜测层出不穷,比较官方的一种解释是:屈存的律师驾车失控,导致宾利车冲下路基掉入江中,车内三人均遭厄运。

让人费解的是,车辆被打捞上来之后,里面却空无一人。警方怀疑车内三人曾挣扎离开了车厢,但被江流卷走。还有,继承人屈海洋也忽然不知下落,据别墅区的保安说,白色宾利车开走后不久,似乎看到屈海洋背着旅行袋步行离去,但去向不明。谣传屈海洋曾患过精神类疾病,这也是他当初不得不从警队离职的根本原因。一时间,众说纷纭。

屈存的副总对记者说,他会按照此前与屈总达成的君子协定做好本职工作,使企业继续良性发展下去,同时会不间断地去寻找屈海洋的下落,因为那是唯一的法定继承人。

吴医生则是另外一种腔调,他表示对此事完全不知情,与这个家族的人也极少来往。他确实曾经做过屈海洋的心理辅助医生,但他可以证实,屈海洋不像外界猜测的那样存在精神障碍,只是短暂性情绪焦灼,由于心理辅助治疗非常有效,此人目前应该思维顺畅,与常人无异。

几个月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件事。倒是白九的意外发现,让屈海洋再次浮出水面。

仍旧是在超市门口,白九一眼瞅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屈海洋!屈海洋戴着棒球帽和墨镜,神色匆匆地走在前面。白九想了一下,立刻跑上去拍了对方一把:嘿!好久不见。

屈海洋惊惶地转头,见是白九才吐出一口气说:你吓我一跳!

白九二话不说,把他拉到僻静角落的一条长椅前坐下,发问:这么久了,你到底跑哪儿去了?去你家找也没人。

屈海洋支吾道:我还好啊,外出旅行了。

白九仔细观察对方的表情说:我们还是朋友吧?

屈海洋认真地点头。

白九问:你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怎么也没听你说一句?

屈海洋平静道:都过去了的事,提起来也是伤心。

白九继续问:你爸爸他们到底为什么就出了意外?这件事我始终有怀疑,就是想不通怎么会这样,你能告诉我吗?

屈海洋环顾左右道:都是那个吴医生造成的!他竟然私下里和石屏约会,给我戴绿帽子!而且他俩合谋给我下药,竟然骗了我那么久!

白九显得不安起来:就因为这个原因,你就把他们全害了?

屈海洋摇头:怎么会是我害的呢?是他们自己作茧自缚。

白九很坚持地说:你一定要和我从头到尾说清楚,我才可以帮你。

屈海洋苦笑:我不需要你帮助,但是作为朋友,从头到尾说清楚还是可以的。

白九说:那你就说。

就在这时,苏坦忽然出现了。他瞥了一眼白九,说道:这么巧你们都在。

屈海洋冷淡地说:你找我有事?

苏坦咧嘴一笑:方便的话,想单独和你聊聊,就两句话。

白九忽然问:他就是苏坦吧?

屈海洋点点头,对苏坦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白九不是外人,让他听听也好。

苏坦犹豫了一下才讲:那好,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石屏和你有血缘关系,经过DNA检测确切无疑。

屈海洋并不惊讶,他问: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苏坦尴尬道:就是这件事情,既然我曾经答应过帮你调查,现在也算交差了。

屈海洋挥挥手:你可以走了。

苏坦阴郁地瞅着面前的两个男人,似乎不甘心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开,他干笑了一声说:兔死狗烹,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朋友吗?

见屈海洋懒得解释,白九便插话说: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吧,他并不需要你这种朋友。

苏坦瞬间显得失魂落魄了一般,他原地转了一圈,一跺脚走开了。在背后两双眼睛的注视下,苏坦走进停车场,发动保时捷并轰鸣着冲上公路。一辆巨大的水泥搅拌车来不及闪避,迎头撞了上去,保时捷就像被砖头砸中的易拉罐,一秒钟就瘪了。

屈海洋平静地看着事故的发生,面无表情地说:不要怪我呵。

白九刻意地笑了一下说:还是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吧。

屈海洋问:他刚才说的你信不信呢?

白九想了想,选择了摇头。

屈海洋低头抠着自己的指甲说:可是我信。

白九问:如果你信,那简直就是场天大的悲剧嘛!屈海洋的老婆竟然是自己的妹妹?

屈海洋笑道:这又有什么稀奇?难道刚才我们一起把苏坦干掉不是悲剧吗?我的朋友,到今天为止我才第一次感觉到你的不真诚,其实你心里清楚很多事,可还是装糊涂,你究竟怕什么呢?

白九叹息道:我怕的也是你怕的。

屈海洋拍手说:精辟!

白九继iqWVuM6CzGkzhg5VVPsDyQ==续讲:所以我建议咱们还是继续以前的方式交流吧,该回避的内容还是少说为妙。

屈海洋摆手:不!你错了,我认为时机已经到了,我的忍耐也够了,很多我们彼此各自明白的事情还是都讲出来的好,今天这么巧碰到,我认为是天注定。

白九问:难道你不担心自己会承受不住所有的真相吗?

屈海洋仰头看着天空说:所谓的真相,我其实已经多数了解了,现在希望从你这里获得明确的证实,这样我才会更坦然些,你就不要为我担心了。

白九点头:那好吧,我先说第一件事。石屏确实是你的亲妹妹,你从小都一直保护着她,并且因为你做事有歇斯底里的倾向,你害怕石屏离开你,甚至不肯接受她去恋爱和结婚这种事发生,偏执且极端,只想永远陪着她,是这样吧?

屈海洋咂吧咂吧嘴:差不多吧,我真的不放心把她交给任何一个男人,现在的男人都坏透了,尤其当一个女孩儿的背后有一个资产丰厚的家庭时,就更加让人不放心了,我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对。

白九不动声色道:或许就是因为你的这种保护,让石屏也感觉到非同一般的压力,她不想让自己的哥哥失望,担心会引发你更严重的精神分裂,所以在她成为一个老姑娘之前,竟然连一次恋爱经历都没有过,自然也就导致后来的糟糕局面出现。这并不奇怪,你可能不认同我的说法,但我就是这样想的。

屈海洋问:你是说她和吴医生?

白九点头:当然是,她能爱上一个有妇之夫并不奇怪,可能是与吴医生日久生情,也可能是吴医生的某种手段所致,这真是件让人无奈的事啊!

屈海洋感慨道:是啊,也许确实怪我,是我束缚她太严重了,竟然让姓吴的那个混蛋钻了空子!

白九说:她每天到吴医生的诊所给你取药,放在牛奶里让你能够安睡,因为你有长期的噩梦习惯,而且是同一个噩梦。老实说你并不讨厌吴医生,要不是他和你妹妹的这份私情,你或许还会选择他做朋友呢,对吧?

屈海洋思忖道:差不多吧……

白九继续说:因为你的精神束缚成为习惯,导致你后来竟然幻想石屏成为你的妻子,所以当她每天晚上从你家离开时,你总是疑神疑鬼,甚至制造出一个“出轨”的念头来满足自己的控制欲,其实她只是你妹妹,当然不会和你一起睡。而那个苏坦竟然非常愿意为你这个幻觉效劳,幸好吴医生本就是有家室的人,他理屈在先,所以被苏坦要挟也是哑巴吃黄连了。

屈海洋眉头紧锁片刻,忽然迷惘地问:石屏真的是我妹妹吗?

白九正色道:当然!难道你又要失控了?你的大脑现在还属于你吗?

屈海洋焦虑不安道:我懂,但请你帮我理顺思维,我需要更加真实的证明才可以让我度过这个坎儿。

白九从怀里掏出一张卡片,出示给对方:你瞧,这是石屏的身份证,你看仔细,她的名字是屈石屏!

屈海洋颓丧地点点头:好吧,我们是亲兄妹,我接受事实……真糟糕!

白九尽量保持住耐心,说道:因为你长期精神分裂,善于臆想——请原谅我这么露骨地讲话,所以在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上你是一种处在游离于真实世界之外的人,可你偏偏又能控制真实的生活。

屈海洋苦笑道:听起来,我很像一个只会捣乱的白痴。

白九拍怕对方的肩头:行了,你也不必自嘲自责,这是我能理解的,不怪你,真的。

屈海洋问:吴医生勾引我妹妹,他的目的显然不仅仅是为了满足某个单纯的私欲,我始终觉得他还有更大的阴谋更大的贪欲在后面,你说呢?

白九答:这一点上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你的怀疑也有道理,可你最担心的事就是自己不能成为继承人,而让家族企业的经营权落到石屏身上,这难免会让吴医生产生一个美好的未来预期,所以你才让苏坦去找他。

屈海洋环顾左右说:有必要澄清,我让苏坦去找他,并不单单是为了吓唬他一下,我还有另一件事情需要他帮忙。

白九问:你想让他给你出一份精神鉴定证书?证明你是个正常人?

屈海洋点头:嗯,这份诊断证明我已经拿到手了,老吴很配合。

白九笑道:可惜这份证明别人会信,你爸爸却不会。

屈海洋却说:他当然不信,但我也不是为了让他信。

白九好奇地问:你希望现在就开始履行自己的继承人事实了?要执掌门户了?

屈海洋想了想说:其实这已经是胜券在握的事了,我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些,一切都疏密有序,只要我去公司,随时可以坐到那把高背椅子上去,可我还是有点儿担心自己的状况,说真的,我对控制自己的大脑不是很自信。

白九问:那你想什么时候才出山呢?有没有一个明确的计划?

屈海洋反问:这也是我想请你帮忙的事情,你帮我好好想一想,怎样才稳妥呢?

白九苦笑:这事我可帮不了你,还得靠你自己救自己,非让我出主意的话,那我建议你隐姓埋名一段时间,尝试去过一段普通人的生活,比如去谈一场实实在在的恋爱什么的。

屈海洋神往道:你的建议不错,通过!

白九想起了什么,问道:苏坦完蛋了,但是那个吴医生还在,你不担心他吗?

屈海洋轻轻摇头:不担心,他是个胆子小得可怜的家伙,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况且我也不能现在就干掉他,否则以后谁帮我做心理辅助治疗呢?

白九观察着地面上的一只爬虫说:你的话,有点儿言不由衷。

屈海洋抬脚碾死了虫子,笑道:你这家伙太了解我了!

白九感叹:有些生命是没有意义的,比如它,比如他,比如我们……

一个清洁工缓缓走来,她瞅见白九坐在长椅上自言自语,就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才缓缓走开。

一年之后。白九无聊地站在一座高架桥上,俯视下面锃亮的铁轨。一列高铁呼啸而去,冷风扬起。

车厢里,屈海洋和吴医生并排坐在一起,列车即将进站,他们的谈话也即将结束。

吴医生笑道:感谢你的信赖和支持,让我在另一个城市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刚才现场看了之后,我就非常开心,环境很好很漂亮!感激不尽!

屈海洋摆手:这是我应该为你做的,你为我也做了很多,不是吗?

吴医生客套地说: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一句话就行。

屈海洋说:我这消失的一年里,感觉比以前好多了,很轻松地就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这感觉真的非常奇妙。

吴医生半真半假地说:那好啊!我可要祝贺你了,可惜我就没有类似的体会,白当这个心理医生了唉!你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其实比很多所谓的正常人还要厉害!

屈海洋满意地说:嗯,是这样!还有,在这一年里,公司业绩竟然也非常好,我爸爸没有看错他的副手,当初是九亿四千万,现在的市值已经达到十一亿七千万了,痛快!

吴医生赞叹:这太好了!等你入主之后,说不定会更好的。

屈海洋纠正道:干吗说“说不定”呢?这是肯定的!老吴,我忽然想问你一件事呢。

吴医生不无紧张地问:哦,你说?

屈海洋问:你和我妹妹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呢?

吴医生尴尬道:我们很简单的,很单纯。

屈海洋笑笑:你干吗这么紧张呢?都是过去的事了,也是过去的人了嘛。

吴医生正色道:我保证,我如果撒谎不得好死!我和您的妹妹只是简单的关系和交往,最多最多也就有点儿小暧昧,没有任何过度的行为,我毕竟是已婚男人啊!我可以对天发誓。

屈海洋点头:不必不必,你不必对天发誓,没那么严重的,再说这车厢里也没有天。

列车徐徐进站,吴医生忙不迭地道别并拎起行李下车,屈海洋说还要去下一个城市隐居一段日子。吴医生走上站台经过车窗的时候,发现座位上已经没了人。他暗自庆幸地想,多亏这个心狠手辣的屈海洋,能把善后的事处理得那么干净利索,否则万一警方发现了石屏的尸体,恐怕也就发现了她已经怀孕的事……

白九在屈海洋的书房里已经等候多时了,听到脚步声他不由得微笑起来。

屈海洋见面就说:这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白九点头:可能吧。

屈海洋丢下帽子,亲切地问:做了我这么多年的影子,是否感觉有点儿舍不得呢?

白九点头:可能吧。

屈海洋拍怕朋友的肩膀说: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恢复了正常思维你也就走到尽头了,虽然我真的舍不得离开你。

白九问:你真的认为自己完全恢复了?

屈海洋语气轻松:快了,马上,随时。

白九笑道:你让我想笑。

屈海洋好奇地问:有什么好笑的呢?

白九含笑问:你至今都并不清楚自己是谁吧?

屈海洋轻蔑道:我是屈海洋啊,这难道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白九追问:那么苏坦呢?他是谁?

屈海洋一屁股坐下,很有兴致地说:苏坦是虚构的嘛!他是我臆想出来的啊,以前我精神分裂我承认,我会幻想出一个朋友陪我说话,苏坦就是其一,毕竟我以前也做过警员,所以苏坦完全符合我的心理需要。

白九击掌:真的不容易!你终于明白了这些!

屈海洋笑道:我在你的协助下,从精神上成功地杀死了苏坦,彻底摆脱了他,我既然完全不需要他这个影子了,他的使命也就到此结束。其实我现在偶尔也会想起他来,但是再也没有很真实地见到过他了,所以说我恢复得很好。

白九点头:真为你高兴。

屈海洋深情地望着对方说:可是,现在我们要来谈谈你的事情了。

白九平静地说:可以,我已经知道你怎么想的了。

屈海洋连连摇头:非也!你和苏坦是不一样的,我曾多次考虑过是否把你继续保留下去,在大脑里永不删除,你无法想象我是多么在乎你。

白九感慨道:这是早晚都要面对的事,只要我们还能见面,那就说明症状还没能完全康复。

屈海洋连连点头:所以,我现在需要你最后帮我一个忙,你认真地告诉我,你就是个幻影,你是我的影子,并证实给我看,这样我就彻底功德圆满了。

白九却说:恐怕我帮不到你,因为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屈海洋疑惑:怎么?你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吗?你难道不希望我完全恢复吗?我们可是一个人啊!

白九无奈道: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啊!这样吧,我们开始一段特殊的旅行如何?幻觉和实证同步进行。

屈海洋好奇道:可以啊,我很喜欢你这个创意。

白九问:首先,你怎么证明自己是屈海洋呢?

屈海洋一愣,随后大笑说,这还不容易嘛!我有身份证!说罢摸出钱夹,找了找,却没有。白九也拿出钱夹,是一模一样的钱夹,他从中取出两个身份证递给屈海洋。屈海洋看到两张都是白九的照片,只是一个叫屈海洋一个叫白九。他狐疑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白九回答:你幻想苏坦帮你做个假身份证,用以隐姓埋名几年,可事实上苏坦是不存在的人,当然没法帮你实现。而我当初在警队工作的时候,就已经为自己做了这个,未雨绸缪!还有,你难道就不去仔细想想,世界上怎么会有叫“白九”这么古怪名字的家伙呢?

屈海洋咬住下唇想了想说: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白九问:你还记得上一次在这间书房里的事吗?你给我看你的手机,说里面有石屏私会男人的照片,可是并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那都是你幻觉中的,你当时认为是苏坦替你删除了,可苏坦是不存在的,所以你该明白了吧?

屈海洋固执道:你都是我幻想出来的影子,我怎么会信你?那不等于是自己怀疑自己了吗?

白九抠抠鼻子:那好,请你找出一些证据说明自己的真实性。

屈海洋想了想,忽然走到书架前,他取下那本《梦的解析》在手里掂量着说:证据就在这里!我搞到过石屏给我的牛奶化验报告,里面有化验员的亲笔签名!

白九扬起眉毛:很好,拿给我看。

屈海洋飞快地翻开书,找出那张单据,纸张的一角有曾经燃烧过的痕迹。他得意地展开,却顿时惊住。只是一张普通的白纸,空无一字。

白九态度柔和地说:是不是想说被人换掉了?我来告诉你吧,这张纸是我小时候淘气假装学爸爸抽烟做出来的,当时把白纸卷成一根烟的样子,还点燃了,忽然听见爸爸快来了,就赶紧熄灭并藏在这本书里。你能把这个细节也变成幻觉,真的很不容易了。

屈海洋丢下那张纸,找出一幅地图来,他刚要开口,却赫然发现上面的圆圈里有一行小字:屈海洋开始相信妹妹是自己的妻子了,白九。

屈海洋大叫:这都是你偷偷搞出来的把戏吧!

白九笑道:我这个影子真的很固执!

屈海洋有些绝望地嚷:我竟然是你的影子?天大的玩笑!

白九平和地说:在我精神比较正常的时候,我不止一次担心自己会反复,所以在很多物证上留下了痕迹,希望最后能帮自己明白真相,其实你现在就是在帮我,谢谢你陪我一起进行精神世界的旅行。

屈海洋挣扎道:我不需要你这个朋友了!我要你立刻消失!我才是十一亿财产的法定继承人!我可以立刻在大脑里把你彻底删除,永远不相见!

白九冷淡地望着另一个自己说:原来我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家伙啊!为了这份财产,杀掉了全部家人……

屈海洋反驳道:我才是杀死他们的人!我给他们的茶里下了毒!

白九说:请问毒是从哪里来的?这个环节你一定毫无印象吧?

屈海洋噎住了。

白九说感伤道:都是我一手策划的,你只是我人格分裂出去的另外一个我。我制造了你和苏坦,让你们去帮我完成一切计划,之后在内心深处再把责任都推卸给你们,好像坏事都是你们做的,而不是我,这样可以让自己舒服一些,说真的,我忽然很瞧不起自己了。

屈海洋原地转了几圈,忽然想到了最后一个杀手锏,他猛地举起手机说:假如这个证明都不能帮我验明正身,那我认了!我现在就给吴医生打电话,看他怎么说!

白九无奈道:只要我在场,你的手机就只是个道具而已,根本不可能产生实际通话,不信你可以试一下嘛!还有,我曾经给石屏发过短信,在我精神错乱的时候告诉她“我们的事要小心了”,现在她的手机就在我口袋里,可以拿给你看,你也可以给她的号码发一条短信试试,看能否收到。我认为这样更简便易行,总比骚扰吴医生要好得多。

屈海洋不甘心地把手机举到眼前,却发现这根本不是一只手机,而是一只古怪的遥控器。他惊呆了。

白九已经不再开口说话,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影子,似乎是在欣赏或者是在告别。

屈海洋忽然问:你现在想怎么样呢?删除我?

白九轻轻点了一下头。

就在惊鸿般的一瞬,屈海洋消失了,书房里只有白九一个人。白九叹息着说:终于做到了……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屈海洋”,甚至还有那些如此真实的“自己”们,他忽然流下了一滴眼泪。

黑色保时捷越野车停在一栋破破烂烂的居民楼下,白九从车窗里探出头,一边按喇叭一边大声吆喝着:老婆——老婆!

海罗英闻声奔了出来,趴在栏杆上问:你开的谁的车啊?你当司机了?

白九笑眯眯道:这是咱家的车!

海罗英呸了一声:鬼信!说吧,你这是想带我去哪儿兜风呢?

白九招手:下来再说!

在等待自己女人的时候,白九从手套箱里取出那个盒子,撕掉了上面写有“托付白九”的字条。他缓缓打开,里面有两份文件。一份是吴医生亲笔签名的精神疾病诊断证明,另一份是屈存的第一份遗嘱。根据年份,白九推断应该是在母亲去世前夕,屈存答应妻子所立的遗嘱,不论以后是否续弦再育,屈海洋都被指定为企业继承人。白九把诊断证明藏在了座位下面。

海罗英拉开车门闪了进来,欢快地说:咱们去哪儿?

白九笑道:去一个你最想去的地方吧。

海罗英瞅见了那个盒子,就用目光征求白九的意见,得到认可后她缓缓打开盖子,看了几眼就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白九答:一句话是说不清楚的。

民政局结婚登记处的工作人员在仔细核对了两个人的证件之后问道:你是屈海洋?

白九点头:难道我不像吗?

工作人员笑笑,痛快地盖了章。

海罗英偷偷耳语:我还是喜欢叫你白九。

白九也低声说:那你就叫好了。

湖畔枯树上蹲着一只乌鸦,钟声骤然响起,乌鸦受惊起飞,枝头的积雪震落被风吹动飘远,散落在两个男人的肩上。

白九和吴医生坐在冰湖上的两只折叠椅里,中间有个茶几,茶几上有两杯茶,不见蒸汽,他们身后有个座钟,时针指示:十点半。

白九看了眼座钟,又看了眼手表说:这老东西还挺准的。

吴医生平静地问:海洋,你为什么想起来要搞这个阵势?

白九随口说:什么也不为,忽然就想到了要这样。

吴医生点头:这样也好,只要能让你觉得放松就好,海洋你看,这里多安静啊,没有第三个人打扰,想说什么就随便说。

白九掸了掸肩膀上的雪花继续说:我除了叫屈海洋,以前还有没有其他名字呢?

吴医生没有直接回答,摇头笑了一下,其实他早已有些不耐烦,屈海洋完全不肯如实透露秘密,而像是着了魔一样反复说着他和海罗英如何邂逅又如何走到一起的故事,这让人非常没情绪,可又不得不忍受着去听。

湖岸上忽然传来汽车喇叭响,白九扭头去看,一辆黑色的保时捷越野车急停在枯树下面,车门顺势打开。

见他招手,吴医生小心地问:这次是谁来了?

白九支吾道:朋友,一个朋友而已。

吴医生张望了一下,又问:不会是苏坦吧?

白九连忙摇头,就急匆匆向岸上走去,还不时回头看一下吴医生的表情,好在对方的表情很自然,也很放松,像是鼓励又像是毫不介意。

白九在枯树下停留了片刻,当他再次返回冰湖上的时候,发现吴医生竟然不见了,只有一把折叠椅还在。他飞跑过去,看到冰面上有一个大洞,吴医生的帽子漂浮在青灰色的碎冰之中。白九忧郁地说:苏坦居然在座钟下面安装了炸弹……说罢,他把手里的一只古怪的遥控器丢进水中。

几个月之后的一个夜晚,白九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冷汗。海罗英并没有被惊醒,依旧躺在一旁睡得很熟。他跳下床,推开卫生间的门寻找,只看见一件睡衣,似乎是石屏的。他卷起那件睡衣揣进怀里,决不能让海罗英发现自己和石屏的秘密!他迅速冲到楼下,所有的房间都是空荡荡的,死气沉沉。他钻进厨房,找来剪刀飞快地把睡衣剪成一缕一缕的,想了想仍是不妥,索性在黑暗中摸索着来到后面花园,用铲子挖了一个坑,埋好。他想,这个花园应该是非常隐蔽的,埋藏任何东西都是可以的。他跑进车库里,汽车还在,伸手去摸前盖,却摸到很厚的一层灰土。

白九神经质地颤抖着,摸出手机给吴医生打电话:吴医生!是我,我是屈海洋!我现在一定要见你!我需要你的药!

接电话的却是吴医生的老婆,她尖叫着:你是不是疯了?早就和你说过无数次了,老吴已经死了!你还不肯放过我?

白九惊讶地问:他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

对方骂了一句:你去死吧!随后就挂断电话。

白九靠墙滑坐在地板上,看着手机发呆,直到屏幕光线变暗,消失。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