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子女讲过许多话,大部分忘记了,但有些话记忆犹新。幼时不甚理解,随年龄渐长,对父母的理解愈来愈清晰,对父亲的思念也更甚。
父亲学历不高,仅读过私塾,但读的书很多,涉猎知识面较广,自学成才。为了生计,他当过学徒,做过店员。解放后,他做过会计,当过水利局职工,修河挖沟,测量绘图,终被评为技术工程师。
退休后,他也不曾休息,不论谁家有事他都去关心帮助,婚丧嫁娶、修房盖屋、邻里纠纷这些都是他关照、了解、帮忙处理的事,乡里说他是红白理事会常务理事。他人好,话好(说话风趣),字好,经常帮人撰写各种楹联,不惜搭上纸张油墨。他对易学八卦、相术学有专研,帮人选黄道吉日,测观坟茔风水,在村里有很好的口碑。他曾组织族人修缮家谱,谱书由他撰写序言。
记得孩提时,父亲教我猜谜语:“弟兄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就扯破。”当时我很神气地举起手。亦记得小学时,我和姐姐一起背小书包去上学,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可是有一天家里不让姐姐上学了。我问为什么?父母欲言又止,泪花闪动。长大成人后,懂得了原因——穷。
小学时候,父亲闲暇时,经常给我读《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有一天,父亲给我削好铅笔,拿张纸,让我写一篇小作文,我脑袋空白,死活不愿写,说老师没有布置。父亲气极了,给我一巴掌,这是他惟一一次打我。我哭了,偷看父亲,他坐在椅子上抽烟,泪水顺着脸颊流。我责怪他,你打了我为什么还要哭?后来年龄渐长,我顿悟这是父亲对儿子的爱的真实流露,一方面希望儿子长进,另一方面也因教育方法欠妥而自责。
后来,父亲对我的教育仍潜移默化,春雨润物细无声,方法却有所改变。除给我讲“头悬梁,锥刺股”及古代“二十四孝”的“卧冰求鲤”、“孝感动天”故事外,还教我下棋和练写毛笔字。寓教于乐,使我逐渐开化,对书籍充满好奇,渐渐体会到读书的乐趣。
中学阶段,每周六都回家准备下周的口粮,不过是些地瓜干片,或掺杂了野菜的黑窝头。父母为了我,像牛拉磨一样,费力地将这些杂七杂八的粮食磨碎,而自己却尽吃些由瓜干粉裹野菜团的“跃进蛋”。在他们看来,自己吃苦受累,也要让子女读书长些出息,不奢望子女“学而优则仕”,只想子女成人后,走出这贫瘠的乡村,生活得比他们好些,活得有尊严些。
我参加工作后,父亲仍然在信中教育我,“在工作上恪尽职守,做到一丝不苟,两袖清风。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当我步入而立和不惑之年时还常常告诫:要和睦邻里,勤俭持家,万不可讨着饭回家。
近年来,父亲已是耄耋老人,时常和医院打交道,住院期间也曾讲:“兄弟睦,孝在中”,我知晓这是《弟子规》所讲,意思是兄弟和睦也是对父母的一种孝顺。在医院里他时常说一些幽默风趣的话,逗病友们开心一笑。
2012年8月31日,父亲心梗,安然离去。他没留下任何遗言,回想起来,他住院期间陆续说过的话,就是对子女的嘱托,只是我不曾留意。
我感激父亲,他一生为的都是儿女,没有华丽衣物,也不曾吃过什么海味山珍,整年劳作,勤俭过日子是他一辈子遵守的生活准则。
父母都走了,和村中同龄老年人一样,他们经历过民国、日军侵华、解放战争、土地革命、人民公社化、大跃进、文化大革命……一生经历的都是国困民穷和政治动荡,能让我们兄弟姊妹6个人活下来实属不易。他们没留下什么财产,但他们的精神和对后人的嘱托,我们这些子女后代将谨记并继承下去。
父亲享年89岁,在满堂儿孙的簇拥下离去。出殡那天,前来送葬的人站满街头,父亲赢得了乡里乡亲的爱戴,足矣。
前天,我又梦见父亲,还是那样唠唠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