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怀硕和陈映真

2013-12-29 00:00:00魏承思
南方人物周刊 2013年25期

高信疆还在世的时候,每次去台北,我都会到他的书房去坐坐。书房在罗斯福路上的一栋公寓楼里,三大间屋子里摆放着一排排书架,数万册图书整整齐齐地分类放在书架上。玻璃柜子里还陈列着几副雕塑象棋。那是信疆早年的创意,花了他不少心血和金钱。书房有个优雅的小客厅,墙上挂着几幅名人字画,几把沙发围在一起,是朋友们高谈阔论的角落。每次约好去那里拜访信疆的时候,他都会邀约两三位朋友一起来聊天。在信疆的书房里自然不会遇到政客俗人,大多是台湾一流的作家、学者、艺术家或报人。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主人泡一壶好茶或咖啡,大家兴致勃勃地聊起来,谈社会、谈艺术、谈学问、谈人生。时光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流淌过去,经常聊到五更天才各自散去。有一段时间在那里最常见的是作家陈映真、艺术家何怀硕、政论家王杏庆(南方朔)和《联合报》主笔陈晓林。记得第一次见到何怀硕前,我刚买了他的《怀硕三论》在读,尤其喜欢其中谈人生的《孤独的滋味》。

一个星期后,我到信疆的书房,推门进去,见沙发上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个子不高,身材瘦削,文质彬彬,朝着我微笑。信疆把他介绍给我,说是何怀硕。我有点惊讶,真是“想到怀硕,怀硕就到”。我们开始聊起来,我发现怀硕对大陆的事很熟。交谈之下才知道他早年在大陆生活,曾就读于湖北艺术师范学院附中。十多岁到香港,再去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系读书。毕业后,何怀硕落脚台湾,既画画,也作文,成为著名画家、艺术理论家和散文家。他的作品深受梁实秋、余光中等文学大家的推崇。1986年,梁实秋为《煮石集》写序,称赞何怀硕的艺术评论“既不因袭旧说,亦不阿俗媚世,卓然成一家言”。

那晚我们谈兴甚浓,言语间只觉得怀硕的才气逼人而来。听说他在70年代曾受邀到美国办画展,结果一去多年,还获得美国圣约翰大学艺术硕士。我问他为什么还是回台湾,他说:“尽管台湾那时候比较苦闷,在美国比较自由,很多人都羡慕留洋的人。但我不羡慕,我要做中国人,写中国文章,写中国批判。”谈起台湾和大陆文化界的现状,何怀硕又有人才凋零之叹。我提议集合两岸三地的同道办一份杂志,作为坚守中国精英文化的阵地。怀硕深表赞成,说就用“孤军”作刊名。分手前,他主动提出要送我一幅字。想起王元化多年前为我题写的室名“退思书屋”留在了上海旧居,我请怀硕替我重新写一幅。回到香港不久就收到他寄来的书法和信。隶书“退思书屋”4个大字苍劲有力、古意盎然。他在信中说,4个字写了整整一晚,是从一百多幅字中挑选出来的。

在信疆的书房里,和他还聚过几次。有一次,恰逢电影《卧虎藏龙》上映。聊着聊着,兴之所致,我们3个人一齐到西门町看了午夜场的《藏龙卧虎》。后来怀硕来信说搬到碧潭去住了,再后来信疆离我们而去。我就很少再去台北,即使去,也是匆匆而过,很多年没有再见何怀硕了。

在信疆的书房里,见过陈映真两次,他和信疆是莫逆之交。他是台湾的名作家,又是旗帜鲜明的左派,小说受鲁迅影响,以描写城市知识分子的生活和情感为主,充满忧郁与苦闷的色调以及人道主义关怀。1975年,陈映真投入台湾乡土文学论战。这场论战是高信疆在他主编的《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上发起的。陈映真发表了“文学来自社会反映社会”等文章,反击余光中等人对乡土文学倾向底层社会的攻击。1985年11月,陈映真创办以关怀被遗忘的弱势者为主题的报道文学刊物《人间杂志》和人间出版社。此时,信疆早已离开“人间副刊”。陈映真再举“人间”大旗,也可见他们的深情厚谊。1990年后,陈映真常居北京。

2006年9月,他在北京中风住院,听说进了“重症监护室”。有一次,我去北京见信疆,问起陈映真的近况。他说,尽管两人都在北京,但咫尺千里,见面也很难。想不到,信疆居然在陈映真之前走了。今年4月去台北,特地到罗斯福路信疆的书房外凭吊了一番,不免有人去楼空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