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同志,生于旧社会、活在新中国。改革开放的大好时光刚来不久,走了。我没和他见最后一面,也没参加葬礼。我承认,我不孝,故意不孝。那时我刚结婚,工作地远在家乡千里之外。这不是主要原因。根本在于,那时父亲在我眼中,只是一个狂暴的酒徒。
酒是他的命,每天中午、晚上两顿酒,雷打不动。计划供应那些年,没酒票,他有办法搞到票,没钱,他有办法赊到酒。问题是,他每喝必醉,家中三天两头就会有暴风骤雨。发泄对象首先是妻子,其次是儿女,家具餐具有时也在劫难逃。鸡犬不宁的日子是我发奋读书的动力。1978年,15岁的我考了个远远的中专学校。庆幸离开了家,离开了我那时认为是万恶的父亲同志。
可他走了整整25年,狂暴酒徒的形象在我心中渐渐淡去,一个在那个年代不安分守己的思想开放、行为躁动、追求时尚的父亲同志渐渐清晰。过去不想他,恨他,现在心中十分挂念。仔细想,其实除了酒,他还有非常宝贵的东西。
父亲同志有技术,他是远近闻名的木匠。靠一技之长,让我们这个8口之家在饥饿年代少挨饥饿。十里八里乡亲修房造屋、添置家具,少不了他。多数时候,他在家二更睡三更起,买木料做家具打农具,到集市换点钱。我们不仅能勉强填饱肚子,有时还能买些不要肉票的死猪肉、母猪肉打打牙祭。肉香常惹来邻居的比较和愤怒,以致邻里不和、纠纷不断。现在想来,不好笑。
父亲同志有文化,再苦再难再累,只要没喝醉酒,他就会唱歌。那年月的流行歌曲,当然是样板戏、革命歌曲,是他的最爱。比如《红灯记》、《智取威虎山》、《大海航行靠舵手》,他几乎都会几句。一台东方红牌收音机,就像iPad之与今天的年轻人,不离左右。听那一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响起,知道是父亲同志起床了,开始干活了。他的文化,还让他有一定的政治地位,生产队会计。也让他有较好的人缘,帮人写书信、对联,不时换来几壶酒、几两叶子烟。这让他活得很有成就感,当然,也让他酒喝得更多、脾气更大。
父亲同志开放的思想观念、追求时尚的劲头、艰难困苦下的生活激情,让我以自己今天的生活状态和他相比,十分惭愧。川南山区农村,1980年代以前几乎全是土坯房,茅草房占大多数,乡政府(那时叫人民公社)不过是地主分子留下的木板房。但父亲同志以起早熬夜、不折不挠的精神,为我家建起了土坯的、瓦盖的、木板隔楼的房子,房前和左右有一米多宽的走廊式阳台,颇具创意。客人来了,总要楼上楼下反反复复走走。父亲的骄傲、全家的骄傲一次次得到满足。只不过骄傲背后有负债、有赊欠。按今天的消费观念,父亲同志十分前卫。按揭且没利息,那时农村还没有钱生钱的概念呢。有了楼房,父亲同志就有了教育后代的资本。他说,毛主席说,社会主义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1979年,家乡通电了,父亲同志的梦想是有一台电视机。可那时电视机在城里也要凭指标。不过,3年后,他还是买回了村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好像是1970年代末,的确良来了,他专门去了趟县城,扯了几尺布,找裁缝做了套夏装,走在村里,像过去的地主老爷。遗憾的是,他没实现电话梦。他走时,乡政府还是摇把子呢。父亲同志就是这样,以辛苦勤劳,不断追赶潮流。
父亲同志或许心中有痛,他自己才知道的痛。我现在知道他的最痛可能是那一次,他和村里一个大家都看不惯的妇人,去了趟县城。村里满城风雨,家里烽火连天。他连续几天醉酒,但没发酒疯。没有证据,没有结果,不了了之。母亲没文化,缺少与父亲和谐交流的语言,争吵充满了在一起的岁月,或许是痛源。在都缺少文化的环境里,有点文化,可能就有了不切实际的追求。今天很好理解,那时不行。
父亲同志的酒、父亲同志的痛,更多的可能还是生活的艰难、6个子女的重担。
酒,终于害了父亲同志。1987夏天,他没有战胜肝癌,走得一点儿也不痛快。他病重时,我陪过他几天。他像不醉酒时的豁达。他说,我60岁,走了,满甲子、不算短命。
父亲同志走了整整20年,母亲才去。他们的坟墓只相距几米。冤家,继续吧。
我在父亲同志坟前烧纸时,真心对他说:观念、思想、勤劳、激情,保持、发扬;喝酒,克制、克制。与母亲,重新开始吧。
最遗憾的是,我没有保存父亲同志的一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