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猪哪里去了

2013-12-29 00:00:00徐卓君
南都周刊 2013年10期

无计可施的人们,在兽医们走后,便趁着夜色,用平板车,将那些死猪,拉到河堤,倾倒到滚滚的河水中。死猪们顺流而下,不知所终。

——《生死疲劳》莫言

3月15日午后,黄浦江上游松江区米市渡的水上保洁作业码头,数十条光猪姿势难看地挺在岸堤上,那是上午打捞的结果。

尸臭弥漫在码头间,包裹严实的保洁员隔一会去洒一圈消毒药水,也难以消弭呛鼻的气味。抓斗机摇摇晃晃降下来,打开,夹住猪,连同水葫芦一齐投进环卫车,打捞的死猪最终被送往上海市动物无害化处理中心焚烧。

这些死猪最早出现在3月5日,上海市松江区的居民发现北边的黄浦江上漂来数头腐烂的死猪,恶臭不断。而死猪出现的水域正是黄浦江的二级水源地,靠近松江区自来水厂的取水口。

这不过是一个开始,接着,金山、奉贤和闵行的水域内都陆续出现大批死猪,打捞队成立之后,截至3月19日,黄浦江上的死猪已经超过万头,恐慌的上海市民不得不自嘲“打开水龙头就有排骨汤喝。”

不是我的猪

上海市一早就和死猪撇清了关系:上海市农委称,上海本地没有发生重大动物疫情和大规模死亡,也没有发现向黄浦江丢弃死猪的现象;上海官方称黄浦江水源水质稳定;农业部告诉公众没有疫情发生。

矛头指向了浙江嘉兴。上海市在3月15hwkTIunjb5j4EdtxtpTqYlM6+i1itUaGw5J3XNqzFw=1日发布消息,对部分死猪的耳标进行了核查,初步认定死猪来自浙江嘉兴。

位于黄浦江上游的嘉兴,不愿背上这个黑锅。

嘉兴市政府连夜举行新闻发布会,副市长赵树梅说,上海给嘉兴市提供的17个耳标中,7个已查处到位,6个已立案调查,4个有待进一步查证。“但耳标是生猪首次免疫时的标记,一部分会转售其他地区养殖,因此不能认定上海水域的死猪全部来源于嘉兴。”

和上海接壤的嘉兴地区是浙江省的养猪大户,浙江省有四分之一的生猪养在嘉兴,2012年生猪饲养量734万头。

特别是在平湖、海盐和南湖交界处,被称作“猪三角”,在该地区,几乎家家都养猪。

南湖区新丰镇第一大养猪村竹林村,未见其村,先闻其味,屎黄色的猪粪铺散在田间地头。逾8平方公里的面积里,饲养了14万头生猪。猪棚不够用,就盖在农田里。一片片绿油油的小麦和金灿灿的油菜花的田边里,不时传来猪的嚎叫声。

最近两个月,据竹林村负责治污的工作人员王贤军向《嘉兴日报》提供的数据,竹林村出现大量死猪,1月份死亡10078头,2月份死亡8325头。

但竹林村、新丰镇和嘉兴畜牧局否认了这个数据。在接待了一波又一波的媒体后,嘉兴市南湖区新丰镇竹林村村支书陈元华向南都周刊记者抱怨:“耳标只有17个是嘉兴的,为什么就认准了嘉兴?”

几乎所有的养殖户都在喊冤,“每年都要死猪的,今年和往年没有什么不一样”,“我们都有专门的人处理死猪的,有专门丢死猪的地窖,何必丢到河里去。”

2010年始,嘉兴开始在各个养殖村开始建死猪无害化处理池,村民更愿意管它叫地窖。

它也确实更像一个地窖,一个100立方米的水泥砌成的地窖,造价在4万到5万元,底下铺了生石灰,然后村里的大大小小的死猪就通过一个不到1平方米的口子被抛入这个地窖,等待它自然降解,时间要1年左右。

但是新丰镇只有112个处理池,并不够用。位于猪三角的平湖市草桥街道孔家堰村有两个处理池,当其中一个处理池建成半年不到就满了,村民把死猪扔在地窖边上,村里特意在地窖周围拉起了一张绿色的铁丝网,竖起了一块彩色的牌子,让村民不要乱扔垃圾,要美化环境。

扔不进地窖,村民就把死猪扔在路边,路边摆满了死猪。“这几天看不到了,电视台曝光了之后,就有人收走了,也不让扔在路边了,”孔家堰村村民张平(化名)说。

外地来嘉兴打工的丁纪礼,也见过农户丢弃的死猪,“肚子涨得老大,不过第二天没有了,叫收垃圾的船给收走了。”

打捞行动

死猪从来没有这样被重视过。

基层干部都被发动起来了,新丰镇的干部很乐意引各路记者去下辖的村里,观摩、拍摄病死猪的无害化处理过程。3月18日,净相村的养猪户向村部上报,死了头仔猪,让派专人来拉走。村部将消息报给新丰镇,镇上的宣传干部就领了电视记者去拍画面。

嘉兴台的记者扛了摄像机到养猪户家,降下的车窗却被一只手臂卡住,截车的是养猪户本人,他冲摄像师发难:解释清楚,为什么来我家拍?

年轻的村支书急冲冲赶过来安抚说:这是好事,正面报道,是保护产业,要给上海人看,我们嘉兴新丰的猪是怎么处理的,好事情嘛。

养猪户顶一句“那你们去上海拍”,拾来石块挡住采访车的回路,要求道歉,要讨名誉损失。

按照曹桥街道办事处副主任袁利强的说法,要“严防死守,不能在河里发现一头死猪。”

身着制服的基层派出所警察在曹桥街道孔家堰村来回巡视,“最近几天,每天来好几回,都是来问死猪的,”张平说,“以前从没来过这么勤。”

河道里收垃圾的船也来得格外勤。3月17日下午3点,一艘木船缓缓摇过孔家堰桥,除了两个身着橙色环卫服装的工人在打捞河里的垃圾之外,还有一个穿黑色夹克的中年男人背手站在船尾——干部们周末也在加班,督促死猪的打捞。船头除了河里打捞上来的生活垃圾,还有几只沾满污泥的粉色小仔猪,当《南都周刊》记者问起小仔猪的来源时,船上的人连忙摆手否认。

按照嘉兴市政府的说法,整个嘉兴市出动大量人力物力,巡查了近640平方公里,排查养猪场(户)逾13万场次,并在屋前房后、田间地头河道中打捞收集死猪3601头,其中80%是仔猪。

嘉兴市副市长赵树梅解释,2月份的两次寒潮,仔猪抗冻能力差,死亡率较高,但全市的生猪死亡率处于正常范围,确实没有发生重大疫情。

紧急突击之下,河道里的死猪暂时隐匿起来,但乱扔死猪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当地人。嘉兴市环保联合会的郁光明撰文称,在2012年11月走访猪三角地区时发现,大量的死猪被丢弃在荒滩、河道中,猪的粪便直接排在沟渠、河道里。

从嘉兴市环保联合会的统计数据看,2012年以来单是曹桥街道已经打捞收集被丢弃的死猪6000多头,而新丰镇在一次集中行动中就收集了被丢弃的死猪3万余头。

餐桌上的肉

巧合的是,就在死猪流入黄浦江期间,浙江省温岭法院审判了一起死猪流入餐桌的案件。2010年至2012年间,张兴兵在浙江温岭市共收购、屠宰并销售病死猪1000多头,这些死猪肉大多制成了腊肉腊肠,卖给了菜市场的摊贩或是餐馆的老板。

而在2012年11月宣判的一起特大病死猪肉案正是发生在嘉兴:一个17人的团伙屠宰加工7.8万多头死猪,上千吨死猪肉分别销往浙江、江苏和山东等地的小吃店、工地、食堂,销售金额达到了876万多元。为首的三人被判无期徒刑。

在孔家堰村的小卖部、饲料店、兽药店的水泥外墙上,仍然有张发黄的告示——打击食品犯罪。这是公安部2012年3月部署打击销售“病死猪”犯罪、“瘦肉精”“地沟油”犯罪、制售假药犯罪的一部分。

此前死猪流向餐桌是个公开的秘密。孔家堰村村民张平记得,村里的两个池子是2012年才开始建的。这之前,村里都有人专门来收死猪。

“60、70斤的小猪能卖50块,大猪100块。收猪的人给我们留了一个电话,有死猪就来收,收了卖到其他的地方吃,”张平说,“现在打得严……”

于是,收死猪的消失了,而死猪开始遍布河道荒野。

猪后事之难

未经处理的猪粪便、猪饲料中的重金属添加物都严重威胁到生态环境。在浙江省环保厅的多次水环境考核中,嘉兴市都被评为“不合格”。

中国人每年消费500亿公斤的猪肉产业的背后,是一个巨大的污染排放源。

一个一万头规模的猪场,每小时就能向大气中排放氨气14.8千克,硫化氢1.35千克,粉尘2.4千克,菌体1.4亿个。

对水环境的影响更大,一头成年猪每天可排粪2千克、尿3.3千克。以生猪养殖大户嘉兴市为例,2012年一年的生猪饲养量有730万头。密集而庞大的养殖,必然产生天量的排泄物和病死猪。猪粪尿排入江河湖泊后,可引水体富营养化和水生生物缺氧死亡,严重威胁环境生态安全。

嘉兴市环保联合会的一篇文章称,除了规模在200头以上的养殖户,尚建有一些简陋的处理设施外,大量的零星散户,基本上都没有任何处理设施。猪的粪便直接排在沟渠、河道里,最严重时河道都被猪粪堵塞,鸡狗都可以直接从上面走过去。

从2009年始,嘉兴陆续开始治理养猪污染,死猪无害化处理池、沼液沼气池、污水处理厂、有机肥料厂都在这3年间陆续建成。但嘉兴在治理生猪养殖污染时也显得力不从心。像新丰镇收集猪粪原料的有机肥厂,来不及处理源源不断产生的猪粪,污水处理站每天处理400吨沼液,但也只是处理了三分之一。

浙江大学动物科学学院的一篇论文称,部分猪场为追求经济效益,在饲料中添加大量重金属元素,如锌、铜,甚至砷、汞等。这些重金属元素大部分随粪便排出体外,可造成土壤污染和植株中毒,进而导致粮食作物中含有的重金属含量增高,造成严重的环境污染和食品安全问题。

针对公众对猪饲料中有机砷的恐慌,中国农业大学食品学院副教授朱毅解释说,有机砷制剂能提高猪增重速度,降低饲料成本,有效降低仔猪腹泻,尤其是皮红毛亮。有机砷饲料添加剂进入猪体内,约90%在48小时内以原型排出,单质元素砷几近无毒,无机砷毒性则大大高于有机砷,三价砷化合物毒性大于五价砷化合物。猪粪尿中的有机砷在土壤中可以转化为无机砷,污染农作物和地下水,最终危害人类健康。

欧盟早已禁用有机砷,中国无公害生猪已将洛克沙胂列为禁用品,从环保计,有机砷饲料添加剂最终禁用将是大势所趋。

养殖业对嘉兴水环境的影响尤其明显。嘉兴的水质常年以五类和劣五类为主,环保部2010公布的《年度环境公报》中被点名批评。在浙江省环保厅的多次水环境考核中,嘉兴市都被评为“不合格”。

浙江环保厅厅长徐震曾公开表示,嘉兴水质考核不合格,就是因为当地畜禽总量远远超过环境承载能力。

实际上,不只是嘉兴,养殖业的污染已经成为环境的巨大威胁。环保部的污染源普查显示,对水质影响最大的三项指标,化学需氧量、总磷、总氮的排放中,禽畜养殖业分别贡献了41.9%、37.7%、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