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事在网上晒了一张图片,一个目光迷离的俊俏女子妖娆地横卧在铁轨上拍艺术照,同事评论曰:做个文艺女青年是要冒生命危险的。我倒不觉得这有多大危险,躺在铁轨上最易体会到车震,身下那根坚硬的东西一抖,女青年翻身逃窜便是。但拍艺术照需要勇气,因为火车的厕所是直排路边的,所以,你不须视死如归,但一定要有鼻窦炎,以及女时传祥的精神。
铁道部的牌子要摘掉了,新闻里说许多人到铁道部门口去合影留念,我对部委没兴趣,只对新版《红楼梦》有兴趣,不知道该剧组会不会去合影。煤炭部没了,煤矿里还在继续死人,机电部没了,电视的肥皂剧从来没停,所以铁道部的牌子摘下来,我没想出对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像我这代见识过车匪路霸、吃过车上潲水盒饭、被乘务员揪过耳朵的人,要热爱铁道部比较困难,不过,对铁路的记忆却是难以磨灭的。春节前我回家过年时夜宿桂林,晚上抱着流氓兔在窗边看火车,我半岁时因鱼骨卡喉住过的南溪山医院近在咫尺,我少年时第一次远走异乡时经过的铁轨近在咫尺,那些多年间散落在枕木边与粪便为伍的记忆忽然聚拢起来。
关于火车的电影有很多,《铁道游击队》、《东方快车谋杀案》都是我们小时候的娱乐必备,如果《周渔的火车》能拍摄得早一些,我会发育得更早一点,当然,如果电车痴汉系列能更早地扑面而来,我现在都可以含饴弄孙了。印象中有一部二战片,盟军火车突突突行进于崇山峻岭的隧道中,德军飞机穿梭轰炸,很是惊心动魄,若是换了中国导演去拍,只怕又是另一种况味:火车上,德军士兵狞笑着轮奸了英勇而貌美的反法西斯女战士,末了女战士一跃而起(裤子自动穿上了),操起冲锋枪把兽兵一举歼灭,德军战斗机赶来支援,袒胸露乳的反法西斯女战士呆滞的眼神里忽然喷火,她长啸一声,从车厢里朝天空扔了颗手榴弹,把飞机炸成了粉末……
刨除血腥和色情,火车其实也适宜文艺路线。两年前我写了个长篇回忆录,起笔就是多年以后,我来到醴陵这座小城,想起18岁那年戴着校徽的我坐火车途经这里时一位姑娘上了车,一直含情脉脉地望着我,不解风情的我忙于捧着高数苦读备战补考,只瞌睡一会,她已下车远去,当我两鬓霜雪回到这里,不知满街甩木瓜的中年妇女里,哪个是旧时的她。能像火车一般糅合血腥、色情、文艺的文学作品,惟有《红楼梦》,所以火车与《红楼梦》委实有缘。
奔跑的火车是我们的绿皮青春,像偷汉的妇人,再也不会回来,而永不相交的铁轨则是我们的记忆,像故乡未曾被拆迁的茅房,亲切,有粪便的气息,一想起便痛苦,可是它却节妇般忠实地躺在那里,只要你愿意想起,它始终等你。
旧时苏联段子曰:苏联三代领导人出行,火车忽遇故障,斯大林怒吼“枪毙司机”,火车仍没动,赫鲁晓夫说“给司机恢复名誉”,火车还是没动,勃列日涅夫最后和风细雨地说:“同志们,不如拉上窗帘,我们在座位上摇动,做出火车还在开动的样子……”此时我闭上眼睛,晃荡着屁股,假装自己坐在20多年前的火车上,假装自己17岁,假装自己没有肩周炎和腰间盘突出,而对面座位有个野百合般的女孩正垂头看书,岁月如此寂静,我们即将都彼此这样过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