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0日,当选总统奥巴马在白宫靠近南草坪的一个充满蓝色色调的客厅再次宣誓,就职美国第57届总统。在第二天发表的就职演说中,奥巴马对未来四年的外交政策做了如下表述:我们将要应对气候变化的威胁,我们坚持相信持久的安全和和平并不需要持久的战争来维持,我们将在武器和法制的帮助下保护人民并维护我们的价值观。
2009年就任之初,奥巴马提出了不少“好意政策”:改善和穆斯林世界的关系,向伊朗伸出谈判之手,改善和俄罗斯的关系以削减核武器,以及通过发展清洁能源来促进就业和延缓气候暖化。为此他上任不到一年即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愿景和现实之间的差距愈增。
熟悉白宫的美国记者詹姆斯·曼(James Mann)在2012年出版的分析奥巴马外交政策的《奥巴马族》(The Obamians)一书中评论,除了成功刺杀基地组织头目本·拉登,奥巴马大多数的想法只取得了初步或暂时的结果。在下一个四年,奥巴马的外交目标和执行方法都应有所调整。
布鲁金斯学会外交政策研究主任欧汉龙(Michael O’Hanlon)等人撰写的《奥巴马外交政策评估》报告认为,其外交政策的最终目标是要建立一个由美国领导下、在可能和必要的时候让其他国家承担更多责任和负担、并奉行自由主义的全球新秩序。
欧汉龙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这种目标具体到政策的执行层面上就是:加强向亚洲的再平衡战略,在减少开支和干预的情况下继续打击基地组织、维护阿富汗的稳定以及阻止伊朗拥有核武器。
由于国会两党分歧较大,奥巴马提名新任内阁成员的进程相对缓慢,直到1月7日才分别提名参议院外事委员会主席约翰·克里、总统情报委员会主席查克·哈格尔、反恐顾问约翰·布伦南分别出任国务卿、国防部长和中央情报局局长三大外交事务要职。由于共和党的强烈阻挠,奥巴马首选的国务卿人选苏珊·赖斯自己放弃了提名。
纽约时报、国家广播公司(NBC)等多家媒体评论说,包括新提名的财政部长杰克·卢,奥巴马挑选的是对自己忠心的“圈内人”。他们在之前的表述和行动中都曾表达过对战争的厌恶和不满,更为重要的是,他们都是由实用主义支撑的“奥巴马主义”(Obama doctrine)的拥趸。美国保守派智库、传统基金会外交及国防政策研究副总裁卡拉法诺(James Carafano)将“奥巴马主义”归纳为小军队、将安全议题外包给国际组织以及在任何可以不参与的地方进行回避。
克里、哈格尔和布伦南分别将在1月24日、31日以及2月7日接受参议院外事委员会、军事服务委员会、情报委员会的确认听证。
多数分析人士认为,作为外事委员会前主席,克里的任命将没有太多悬念;而哈格尔和布伦南则会在听证会上遭遇激烈的辩论和强大的阻碍。卡拉法诺对《财经》记者表示,他们三位必须向大家解释,美国如何能告别世界舞台的前台,通过幕后指挥的方法让国家变得更加安全。
接近国会的华盛顿法律公司(Patton Boggs)律师事务所律师欧阳仁(Matthew Orsman)这样表述对克里的印象:他坚决主张从阿富汗和伊拉克撤军,支持裁减国防开支、重新部署军力以提高效率以及增加与亚洲的贸易;克里和希拉里相比更加内敛,可能更偏向私下沟通,不过,尽管在方式上有所不同,克里所推行的亚洲政策的内容和实质将保持不变。
哈格尔和克里一样是越战老兵,曾两度获得奖励为国负伤或阵亡者的紫心勋章。越战归来,他当过记者和电台主持人,并通过创办通讯公司、管理金融公司成为百万富翁。在1997年至2009年担任内布拉斯加州共和党参议员期间,他认为小布什政府凭借主观判断,在没有穷尽外交努力的情况下发动了战争,与共和党渐行渐远。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言论和主张与奥巴马产生了共鸣,当时奥巴马还是和他共同服务于参议院外事委员会的一名年轻参议员。
前小布什政府的新闻发言人弗莱契尔(Ari Fleischer)在提名第二天质疑,哈格尔最大的问题在于对以色列太强硬而对伊朗太软弱,他的观点既不被共和党又不被民主党的主流接受,这样的人如何在国防部代表两党?
自由派确实对哈格尔也不放心。自由派智库、布鲁金斯学会的欧汉龙表示,哈格尔在听证会上需要直接面对下列问题:2007年,他反对对伊拉克增兵,而事实证明当时增兵是明智之举;在担任参议员期间,他反对对伊朗实施制裁,但内贾德政府并未在宽松的国际环境下终止发展核武器;他支持加快从阿富汗撤军,让阿富汗接管防卫任务,对此可能产生的结果又如何预计。
中情局局长候选人布伦南曾服务于小布什政府,知情人士透露,早在2008年奥巴马便有意请他出任该职。不过当时自由派和人权组织强烈质疑他针对恐怖主义疑犯设计的“加强型审讯方法”,反对者列出的证据包括在对“9·11”事件主犯之一哈立德·穆罕默德实行了183次水刑后,他仍然坚称拉登原来的信使已经退休,而后来中情局正是通过这名信使发现了拉登。
如今布伦南再次因其主导的无人侦察机计划遭受新的质疑。根据美国研究机构的数据,2001年到2012年期间,美国的无人侦察机从50架增加到7500架,其优势在于能十几个小时跟踪和观察目标,一旦接到攻击指令,能在几秒内迅速打击目标而不会造成美军伤亡。
但无人机的问题在于它目前几乎不受法律的制约,这让处于技术垄断地位的国家有了滥用的机会,它们时常违反《联合国宪章》悄悄潜入别国的领空,或者在错误情报的指导下打击平民目标和未经审判的疑犯。
此外,一些共和党议员要求奥巴马提供更多班加西袭击的内幕才对布伦南的提名放行,他们仍然认为美国领事馆受袭时,奥巴马通过无人机看到了现场的情况,也接到了求救信号,却只调动了有限的军事力量去帮助处于险境的美国外交官,因此这是一个政治丑闻而非偶然失误。
不过,对于听证会的结果,政治风险研究机构欧亚集团资深研究员马(Damien Ma)持乐观态度,他对《财经》记者表示,就赖斯的提名,由于还有资历相当的候选人克里,奥巴马并没有全力争取,但对哈格尔和布伦南的提名,奥巴马必将全力以赴。
虽然在提名问题上两党延续了一贯的争执,但从竞选过程中奥巴马和罗姆尼的表述看来,两党均把“保持美国的政治和经济实力全球老大的位置”作为外交政策的目标,分歧在于怎样的部署才能在微弱的经济复苏与安全和战略转向之间实现平衡。共和党最担心的,或许是在削减财政支出为最优先政策目标的情况下,奥巴马的“兄弟团”缺少反对的声音。
鉴于经济复苏缓慢、失业率居高不下、债务不断膨胀,新内阁成员都支持削减军费开支、加速从阿富汗撤军。2012年5月奥巴马在一次演讲中表示,从阿富汗撤军后节省的开支将被用于偿还美国债务、加强中产阶级和美国重建。
2011年预算控制法对国防预算进行了两轮削减。首先在不考虑通胀因素下对国防部未来十年设置开支上限,相当于将预算减少了4870亿美元;另外从2013年起,授权的国防预算(不包括战争经费)将减少9.4%。
奥巴马精减开支的程度,在共和党反对者看来已经对国家安全造成威胁。卡拉法诺对《财经》记者表示,美国在阿富汗的行动还未能阻止基地组织卷土重来,未能防止阿富汗发生新的内战,更不能保证阿富汗郊野地区的安全。如果加速撤军,几年后阿富汗就会重新成为恐怖主义者的庇护所。
卡拉法诺认为,受缩减国防预算影响最严重的是美军的应战能力和执行力,“在这样的情况下,空海一体战(Air-sea Battle)不过是一个空壳”。空海一体战是美国国防部设计的一种整合海空军力量、联合亚太盟友,打击区域敌手的军事战略;尽管美军一再否认,其设计难免不是针对中国的“反介入/区域拒止”战术。
中东问题是奥巴马下一个任期的另一难题。复杂局势的快速变化随时都可能让美国政府大伤脑筋,以致牵涉其全球的布局。在第一任期内,由于对中东问题犹豫不决、拿捏不定,奥巴马在重要的巴以问题和伊朗核问题上少有建树,甚至留下一些障碍。
2009年底,奥巴马推动以色列全面停止在约旦河西岸新建定居点,以换取巴勒斯坦重返谈判桌,然而不久便抵抗不住内塔尼亚胡政府的压力而松口,导致巴勒斯坦拒绝再回到刚刚启动的和谈。
更为棘手的问题是如何阻止伊朗发展核武器。去年伊朗和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以及德国就核问题举行了三轮谈判,最终都以僵局告终,原定于1月举行的新一轮会谈的日期仍然迟迟不能确定。一些观察人士猜测说,伊朗可能在拖延时间,或者其国内无法就是否以限制核计划来换取欧美国家减轻经济制裁的决议达成一致。
卡拉法诺认为美国对于伊朗的政策是低效和被动的。“伊朗以守为攻对它是有利的,所以会继续和美国拖延时间,如此一来,以色列也许将要考虑独自处理伊朗问题。”
奥巴马外交政策最显著的特点体现在亚洲政策上,在下一个四年仍将有进一步的调整。
没有迹象表明奥巴马政府会减少对亚太的军事部署,不过在国防开支削减的背景下,美国需要借助盟友的力量才能完成这一目标。
根据美国国防部的资料,2012年美国宣布出售给印尼价值15亿美元的武器,超过1950年到2011年间对印尼销售武器的总和;美国赠予菲律宾第二艘二手美国海岸护卫队的舰船,至少200艘美军船访问了菲律宾的港口;美国用于对柬埔寨、老挝和越南进行军事培训和教育的费用增加了1倍以上。国防部2009年底做出的“空海一体战”规划也是倚借盟友的军力,减小美国和亚洲地区的空间差距来制衡地区强国。
在经济领域,奥巴马第二任期主推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TPP)将面临区域已在发生的经济整合的挑战。2012年,中国着手和东盟国家以及日本、韩国、澳大利亚及新西兰一起建立全球最大的自由贸易区“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RCEP);同时中日韩同意就三边自由贸易协定开展谈判。东盟国家对中美支持的两个安排已经出现分歧:新加坡、马来西亚和越南对TPP趋之若鹜,但其余的东盟国家则更趋向让RCEP成为主要的区域合作模式。
奥巴马连任后的首访选择了东南亚国家泰国、缅甸和柬埔寨,一些亚洲国家的政治观察家已经隐约觉察了另一个重心偏移。新德里政策研究中心(Centre for Policy Research)战略研究教授布切拉尼(Brahma Chellaney)对《财经》记者分析认为,奥巴马的亚洲之行中更多在强调,通过加强向“世界上发展最快和最活跃地区”的出口来提振美国国内的就业机会,“那么对于亚洲盟友最需要的军事和战略转向,是否还有实质内容”?布切拉尼的这种担心可以进一步理解为:如果美国在亚洲图谋的更多是经济利益,又在领土争端中总是不站队,那它的“转向”对盟友来说意义能有多大?
但美国对地区安全盟友义务的承诺,以及由此发出的互相矛盾的声音,已经开始侵蚀中国对美国原本就缺乏的信心基础。
欧汉龙对《财经》记者表示,美国在亚太的最主要问题仍是同中国的关系。在第一任内后期对中国持略微强硬的姿态或许在当时是正确的策略,但现在奥巴马有必要重估亚太战略,因为美国和中国都无法承担一个破损的双边关系带来的后果。
复旦大学教授吴心伯发表在布鲁金斯学会网站的文章指出,中美之间的交往有双边、地区和全球三个层次,健康、稳定的中美关系应该基于这三个层面的良性互动,而遗憾的是奥巴马政府的“平衡亚洲”策略不仅过分强调双边在地区层面的互动,而且在其他两个层面制造了负面影响,从而导致双边关系受挫。
2013年,伴随着中美领导人的换届,对于两国来说都是一个新的起点。最近的一块“试金石”或许为“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
对话的开创者——盖特纳和希拉里组合将第一次换成克里和卢的组合,而中方相应领导人的职位也有了新的调整。马表示,下一任财长不会像盖特纳和鲍尔森那样精通中国,而是更擅长国内经济问题;两国将如何持续以往的对话,或者将以其他形式的高层对话取而代之,将是观察中美两国新政府互动的第一个水晶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