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整对外开放战略

2013-12-29 00:00:00隆国强
财经 2013年10期

中国30年的发展是引人瞩目的。经济学家分析了很多原因,比如中国的快速成长得益于高投资率、得益于结构分级、得益于人口红利等等。其中对两点是没有分歧的:其一是改革,其二是开放。

“开放战略”的探讨首先应当确立一个分析问题的框架,即:一个国家采取什么样的开放战略,第一个因素是由国际环境决定的,即国际环境所提供的机遇、挑战,如何通过本国战略趋利避害,这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重要维度。

第二个因素是整个国家的发展战略目标。开放战略并不是孤立的决策,它需要配合整个国家的发展目标,所以在开放战略中,应当解决如何利用外部资源、外部市场,并使之服务于整个国家的发展目标,由此设定开放战略的具体举措。

第三个因素是国家的比较优势。早期理论,如俄林的“资源秉赋论”认为:一国的比较优势是天赋的。实际上,通过认真地审视,大家慢慢明白,比较优势是动态的,是可变的。特别是现代市场经济中,决定一国比较优势的恰恰不是天赋的土地、矿产资源等等,更多地是人才资源、制度、技术以及其产业基础。也就是说,决定一国在全球分工地位的基本因素是可变的,关键在于不同阶段如何把自身的优势充分发挥出来。

面临全球外需不足、制造业竞争加剧等诸多挑战,未来中国应当从原来的出口创汇战略转变为价值链升级战略。

“出口创汇”战略回顾

在这个框架下,回顾前30年中国的开放战略。首先,国际环境中存在很多机遇,其中对中国最有意义的是两个,一是从需求角度来看,自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的全球市场繁荣,一直持续到2007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前夕。二是全球特别是东亚地区,出口导向型、劳动密集型产业跨境转移,从供给面解决了塑造中国国际竞争力问题。通过一系列政策措施,中国成为吸收劳动密集型、出口导向型产业的最佳目的地。应当说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成绩,把出口导向型外商投资企业的资金、技术、品牌、国际销售渠道与中国低成本劳动力、低成本土地、较完善的基础设施和一定的工业产业基础结合起来,使中国成为了世界上最大的劳动密集型产品出口基地,即所谓“世界工厂”。

除国际机遇,中国自身的发展战略也给开放带来了机遇。当时党的方针从阶级斗争转向经济建设为主,首要目标就是快速推进中国的工业化。早年中国一些文件或研究对外开放的权威著作,如李岚清主编的《利用外资读本》中讲到:发展中国家推进工业化要消除两个瓶颈:一个是资金短缺,另一个是外汇短缺,即“双缺口理论”。开放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解决资金短缺,但资金短缺更多要靠国内积累,因此开放更大的贡献在于消除外汇短缺瓶颈。中国原来外汇非常短缺,为解决这一问题,国家出台了很多政策措施,如外贸权管制,希望把有限的外汇用在刀刃上,用以引进技术、设备和关键零部件。中国加入世贸组织时,很多人不理解:全世界只有中国有外贸权管制,那些比中国发展程度更低的国家也都不限制外贸权。归根溯源,就是中国早期外汇短缺造成的。

从国家目标出发,中国对开放战略提出的一个重要要求就是出口创汇。整个开放战略就是围绕着“出口创汇”这个核心目标展开的,无论是引进外资,还是出口,都着眼于此。这与拉美国家不同,拉美国家引进了很多外资,多是市场寻求型的,在本土销售。而中国则通过政策措施对外资进行筛选,像汽车制造这种以本土市场为导向的产业,必须通过严格审批。

中国一系列外资政策,如“本地”含量要求、外汇平衡要求、出口比例要求等等,直到加入世贸组织时才得以取消。这些要求起了什么作用?对比来看,拉美国家很多外资第一笔投资带入了外汇,但此后,这些企业在国内销售并且进口零部件,这一过程是消耗外汇的,使得国1348fca1e438f921d2d72775a5e190de家需要以资源出口换取外汇以求平衡。中国恰恰是因为对外资进行了筛选,使得中国从原来一个依赖资源出口(1985年以前,中国50.5%的出口是资源性产品)的国家变成了制成品出口国(现在95%是制成品出口)。这种变化跟我们的开放战略有着密切的关系。

中国之所以能够达成这一战略,就是因为一个很重要的基础——中国便宜的劳动力,人口红利是中国的比较优势。

总体而言,跨境产业转移和外部需求,是外部环境带来的机遇;快速推进工业化是经济发展的战略要求;便宜的劳动力是中国的比较优势,这三个因素决定了中国过去30年开放是围绕出口创汇这个目标进行的。

中国为达到这一目标,实施了一系列具体措施,如建经济特区、搞加工贸易等等,本质上就是将外国投资者的优势与中国低成本劳动力优势结合起来,形成中国在劳动密集型产业的国际竞争力。对中国开放的措施可以进行疏理、总结,并把它贡献给其他的发展中国家。

开放战略基础转换

新形势下,以上这三个因素都发生了变化,因此需要探讨开放战略的调整。

第一,国际环境的变化在于,金融危机爆发以后,全球经济增长速度放缓,大家的共识是:未来一段时期将处在一个全球长周期的低迷阶段。与此同时,全球增长格局也发生了变化,发达国家在中期的增长前景并不乐观,新经济体虽也受到牵连,但相对前景较好。和过去的经济繁荣不同,中国感受到巨大的外需不足与竞争加剧的压力。一方面比较优势减弱,另一方面外需不足,中国去年外贸增长率不到8%,这是多年来的低点。

同时,制造业大规模跨境转移也在发生巨大的变化,这和上世纪90年代的情况不同。其实早在五年前,很多国际机构都在谈论:制造业大规模转移高潮是否已过?现在可以观察到一些新现象:一方面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转移不会停止,但同时发达国家提出“再工业化”,会导致一些制造业向发达国家回流。

原因很简单,制造业从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转移是为了降低成本,但最近情况有所不同,例如美国,已经成为能源最便宜的国家之一,同时土地、配套设施、物流也比较便宜,尤其对能源密集型产业而言,美国确实是有吸引力的。此外,3D打印等信息化技术革新对商业流程已经产生影响,制造业原先的大规模生产,近来越来越强调针对不同消费者的个性化生产,并不断贴近需求、贴近市场。

制度层面上,“二战”结束后,长期以多边为主推动贸易投资自由化,中国分享了全球贸易投资自由化带来的好处。中国之所以能“搭便车”,原因在于多边贸易体系的非歧视性。未来一段时期,区域贸易一体化将成为推动贸易投资自由化的主要方式,TPP(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定)、TTIP(跨大西洋贸易和投资伙伴协定)等区域自贸安排将产生重要影响。区域一体化虽然能在成员国之内产生贸易创造效益,但对区外的成员来说,会形成一种歧视,进而产生贸易和投资的“转移效应”。中国不可能再像以往一样“搭便车”,需要自己创造一个好的外部经济贸易环境、投资环境。所以,从外部来看,全球经济的确处在一个大调整、大转型的时期。

第二,中国自身的发展战略也在发生变化。中国过去30年取得了高速增长,但是包括资源、环境、土地、劳动、社会甚至老百姓的情感、心理等,发展所付出的成本也是非常高的。这说明中国的发展模式是不可持续的。早在多年前,中央就提出“要转变发展方式”,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让大家感受到加快转变发展方式的紧迫性。2013年1月的31天中,北京有26天是雾霾天,这使中国的决策者、中国的老百姓认识到“转变发展方式”是如此地迫切。

从增长动力来看,需要从粗放的、靠要素投入的增长变成创新驱动的、效率驱动的增长;从人和自然的关系讲,需要实现绿色发展;从经济和社会关系来讲,需要实现包容性的增长,中国叫作“和谐社会”。如果把这些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用词统一,中国的“十二五”规划和“欧盟2020战略”比较一下,可以说发展理念正在趋同。经过30年快速发展,简单来说,中国的新战略就是升级的战略,不再是追求规模、追求速度的战略。

第三,从比较优势来看,中国近几年变化也非常快,2003年以后,中国的劳动力,特别是出口部门的劳动工资进入了一个快速增长阶段。上涨的原因包括“刘易斯拐点”、生活成本上涨等等,而且这种快速上涨还没有真正弥补劳动者的完全成本,即农民工没有市民化。

中国新一代领导人强调“改革是最大的红利,城镇化是最大的动力”,新一轮的城镇化要解决农民工的市民化问题,这意味着在工资收入以外,提供更多的社会保障。即使农民工工资增速没有提高,但从企业的视角看,为每一个劳动者付出的成本远高于农民工拿到的工资。在调查中,有企业表示:“从雇佣成本角度看,三年就翻了一番。”因此,如果大规模地推进市民化,将会看到劳动力成本上涨得更快,从参与全球竞争的角度来看,这将带来成本上涨,削弱中国的全球竞争力。

最早,中国以资源换技术,此后以劳动力换资源、换技术,然而,当中国劳动力失去竞争优势,如何继续发展,实现2020年收入翻番?发达国家的经验非常简单,就是转向“卖智力”,如资金积累、技术创新等等,其在产业上的表现即资本密集、技术密集产品形成国际竞争力,高端服务业形成国际竞争力,以此换取资源、制成品以及劳动。中国不可避免也会走这条路,现在恰恰就在转折点。国际环境变了、发展战略变了、比较优势变了,这些倒逼中国尽快调整开放战略。

机遇倒逼改革

未来中国应当采取何种开放战略?简言之,就是从原来的出口创汇战略转变为价值链升级战略。

目前中国面临全球外需不足、制造业竞争加剧等诸多挑战,然而挑战之外,是否还有机遇?中央重申中国依然处在战略机遇期,但战略机遇期的条件、内涵发生了变化,无论是从“引进来”,还是从“走出去”的角度,都是存在机遇的。

危机爆发后,我们曾对在华的跨国公司做过一个较大面积的问卷调查,收回了近500份问卷,当时担心危机爆发外资是否会撤资,是否不再继续看好中国,得到的结论是,第一,吸引跨国公司的因素有所改变。此前跨国公司将中国作为低成本加工出口基地,因此看重中国低劳动力成本、低土地成本、政策优惠等;危机爆发后,跨国公司第一看中中国本土市场,此后依次为产业配套能力、基础设施、外资政策、人力资源,这和以前的排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第二,各跨国公司对华战略处在调整之中,不再简单地将中国作为出口基地,第一选择变为“开拓中国本土市场”。也就是说,今天越来越多的跨国公司开始兼顾两个市场:既出口又内销。

跨国公司为开拓中国市场,适应劳动成本上涨等诸多变化,正在把一些高端制造业、高端服务业,包括地区总部、研发中心转移到中国来。

大概在十几年前,中国就出台政策鼓励研发,一些跨国公司建立了所谓“独立研发中心”,但“当年我们主要是做给政府看的”,一般来说,十来个人,做一点适应性或者维修性的研发。然而今天,如IBM在中国有5000多个研发工程师;GE在上海的研发中心是全世界七大研发中心之一,这些研发中心不仅规模扩大了,所开发的技术也是世界顶尖并且面向全球市场的。这背后有两个原因:其一是跨国公司产品要进入中国市场,必须重新研发,但这还不能完全解释,这只是适应性研发。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利用中国的人力资源。

高端生产要素也在加速转移至中国。中国市场日益重要后,对管理人才也越来越有吸引力,中国对高端人才、高端生产要素和高端产业活动产生了新的吸引力,这在以前是没有的。然而目前中国国内的政策并没有适应以上诸多变化。

从“走出去”的角度来看,中国同样面临着机遇。近年来,中国部分技术密集型产品,如成套设备、数控机床,甚至部分汽车生产企业形成了国际竞争力。这些产品大多卖给发展中国家,而这些新兴经济体正在推进的工业化、城市化,对中国成套设备、机床、生产线等有强劲需求。在国际工程承包市场上,我国企业具备了总包的能力,一个项目只由十几个人的团队负责总体设计、国内采购,这与此前“带一大帮工人搞土建”完全不同。

此外,对希望产业升级的中国企业来说,目前正是千载难逢的海外低成本并购机会。以前对先进技术 “引进、消化、吸收再创新”,是发展中国家追赶发达国家最主要的路径。现在还有另外一条路:到全球去整合技术,整合资源。如果没有此次金融危机,中国企业就没有如此好的海外低成本并购的机会。

总之,目前中国企业正面临一个升级的机遇,而这一机遇恰恰和中国现在以“升级”为核心的战略目标是高度吻合的。

适应新的对外开放战略,我国必须加快涉外经济体制和国内经济体制改革。因为中国在利用这些机遇时多有政策障碍,并不顺利。如现行的对外投资管制措施,多部门、耗时长的繁锁审批程序会使企业丧失投资机遇。再如,融资难、政府服务滞后、企业海外利益得不到有效保护,等等。国际上给中国提供了并购的机遇,使中国企业有可能成长为世界级跨国公司,如果我们的政策思路还停留在前30年,即限制资本外出,中国目前这一套管理体制可能让我们坐失机遇。所以,开放促进改革,改革也才能为进一步的开放奠定体制基础。

作者为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办公厅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