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劳教犯的婚礼

2013-12-29 00:00:00徐潜川
财经 2013年10期

刚过而立之年的黄成城站在台上,面对200多名宾客,不停地用手抹去自己的眼泪。

这一天是2013年3月24日。他在等待一个姑娘朝自己走来,在这之前她等他更久。

音乐声响起,新娘站到了红地毯的另一头,黄成城紧张得握紧了自己的手,抬起头看了看这20多桌宾客:双方父母端坐在他的面前,等着新婚夫妇敬茶。一旁的主宾席上,坐着几个“远客”,包括北京华一律师事务所律师浦志强和《南方人物周刊》的主笔何三畏,他们是重庆数起劳教案件的推动者,也是黄成城请来的主婚人和证婚人。

主宾席旁边几桌,有几张他非常熟悉的面孔。那是来自重庆各地的劳教“苦主”,其中有许多人在网络上非常活跃,例如网名“方竹笋”的方洪。遗憾的是,有些苦主比如彭洪,被当地政府打了招呼,没有能够出席。另外还有他不认识的,只因为共同的劳教遭遇来到小城荣昌县。

再过去一桌,坐着的都是当地的公务员,有公安,也有当地信访办的工作人员,他们心照不宣,默默坐在一张桌子前。剩下的十几桌,才是黄成城在当地的亲朋好友。

在主持人甜腻的声音中,黄成城收回自己的目光,再次看向红地毯的远端,新娘陈琳正向他走过去。他的眼中再次泛起了泪水。

这是一场推迟了两年的婚礼。2011年3月,他一边跑酒水销售,一边在一家机械厂上班,失而复得的女友陈琳从遥远的乌鲁木齐回到荣昌县城,打算和他共度一生。但仅仅十来天后,黄成城却因为一条网上留言被劳教两年,直到浦志强介入,他才在2012年12月17日被撤销劳教提前释放。此时,距离他第一次求婚,已经过去九年。

黄成城和陈琳向四位父母敬茶时,两位母亲止不住泪水。

这九年之中有七年,黄成城都被限制在高墙之中。他只是重庆劳教森林的一角。

“再存点钱我们就结婚”

2004年6月,在荣昌县破旧的长途汽车站,21岁的黄成城送别热恋中的女朋友陈琳。陈琳要随父母举家迁往新疆,去遥远的乌鲁木齐生活。担心女友一去不返,他信誓旦旦地对陈琳说,你去吧,去几年就回来,我们结婚。陈琳说,我才不信呢,但“心里仿佛被放进了点东西”。

一个月后,黄成城因登录境外网站发布政治信息就被警方带走,后获刑五年。远在新疆的陈琳打电话到他的家里,只听到黄的父亲告诉她,“黄成城坐牢了”,当即在电话中就哭起来。

其实那时,两人在一起才刚刚五个月。2002年,19岁的黄成城在一个朋友的饭局上,认识了比自己小4岁的陈琳。两年后,陈琳17岁,黄成城才开始追她。“当时觉得,这个女孩子很体贴人,善解人意。”黄成城说。但陈琳只记得那时候“大家都还小”。

2004年7月到2009年4月,黄成城在重庆渝都监狱服刑,先是踩缝纫机,后来到库房记账。此前一年,他开始做生意,在荣昌县城开了个小门店卖杨梅酒,做泸州玉兰酒业的代理商。

他进去后,这个门店就由父亲支撑着,还没有荒废。但远在新疆的女友,想都不敢想了。

出狱后,他打了个电话给陈琳,告诉她自己“出来了”。对方已经在新疆生活了快五年,在一家幼儿园里做幼师,还交了一个新疆本地的男朋友。她又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此后他们一直通着电话,经常一打就是好几个小时,陈琳和新疆的男友因此日渐疏远。荣昌这家门店之外,黄成城又在璧山县开了一家。2010年6月,黄成城又兼了一份工作,在一家生产汽车配件的工厂里开数控机床。他没想到的是,一年后被劳教,在劳教所继续发挥这项技能。

生活稳定了下来,黄成城就一直鼓动着陈琳回到荣昌,和他在一起。当时的陈琳也很犹豫。新疆本地的男友,不得她父母喜欢;在新疆的工作,也不是很稳定,除了幼师,她还卖过手机,做过酒店前台。她也常常想起自己远在重庆的老家,和广袤荒凉的新疆不同,那里处处生机盎然。而且,在她眼里,黄成城是个靠谱的、可以托付终生的人。“我就想找个人平平淡淡过日子就行,当时觉得这孩子靠谱。”

2011年3月5日,黄成城在龙头寺火车站接到只身回到重庆的陈琳。她从乌鲁木齐坐了46个小时火车,回到阔别近七年的家乡和男友身边,听到对方告诉自己,现在她回来了,一切都好了,“再存点钱我们就结婚,好好过日子”。

十天后,在老家收拾妥当的陈琳,来到黄成城在壁山县的门店,帮着他照顾生意。

但幸运女神并没有眷顾这个女孩。她来到璧山仅两天,警察就到工厂找到黄成城,要他解释2月20日他发的一条网络信息。那天,他约了一个女同学在重庆市中心的解放碑附近见面,随后在腾讯发了一条“在解放碑麦当劳泡壶茶等你……”

次日,黄成城被警方带走。这一天是陈琳到璧山县城的第三天,正是黄成城的生日,两人原本打算出去吃顿好的。

“周围都是冲不破的墙”

2011年3月18日晚上6点钟,在荣昌县城一家小学教英语的黄海燕给弟弟打了个电话。她听说警察到工厂里找过他,知道这个弟弟喜欢发表有关时政的言论,有点担心。

电话里弟弟告诉她,“姐姐,放心,那就是两条普通朋友约会的微博。”接着他说:“姐姐,我在上班呢,下班后再给你打电话。”

三个小时后,警察来到黄成城在璧山县城的住处“检查暂住证”,然后带走黄成城。晚上11点,警察来到黄海燕的家中,带走了她两台电脑。“恐惧连同无边无际的黑夜笼罩着我,可蜷缩在床上的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是不停地祈祷,希望弟弟平安。”黄海燕后来在自己的博客里忆及这个夜晚时写道。

第二天中午,黄海燕赶到弟弟上班的小城璧山。陈琳告诉她,看守所来电话,要她们送东西。黄的父亲伤心得倒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说话,黄海燕和陈琳一起去看守所。路上,黄海燕瞧着原来要和弟弟成婚的陈琳,“心里涌起一阵阵歉疚”。下午4点左右,璧山县公安局的一名警察给黄家人送来刑事拘留通知书。

4月8日,看守所打来电话,说黄成城要被劳教,家人可以请律师去聆讯。次日,黄海燕请了璧山县的汪明华律师,但公安局告诉汪“黄成城的案子过几天才办”,也不安排会见。

4月13日,黄海燕接到电话,弟弟已被送到“劳教中转站”了。再过九天,家人在西山坪劳教所会见黄成城时才看到劳教决定书,上面写着,根据《劳动教养试行办法》第十条第(二)项规定,决定对黄成城劳动教养两年,自2011年3月19日至2013年3月18日止。但是,这一条款的内容却是“结伙杀人、抢劫、强奸、放火等犯罪团伙中,不够刑事处分的”。

陈琳对隔着玻璃窗的黄成城说,我一定等你出来。黄成城嘱托姐姐:“我没罪,我不服劳教决定,你一定要帮我起诉。”

黄海燕自此踏上了与法律打交道的漫漫长途。光是有管辖权的重庆市一中院,黄海燕就先后去了12次。有一次,立案庭的女法官既不愿意收她的诉讼材料,也不给任何说明,她问对方:那我们怎么办?对方回答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她后来说,那一刻,她想起了上海刺警者杨佳。但她不是杨佳,转身走进了一旁的信访接待室。

姐姐在为黄成城奔走的同时,陈琳陪着黄成城的父亲经营璧山县城的小门店。小门店外,原本有一临时市场,生意还算好。后来市场搬走,卖酒的生意就差了。在陈琳的主张下,门店开始经营辣椒、花椒、海带、木耳等山货海鲜。陈琳还在璧山县城一个幼儿园找了份工作,每个月工资1200元,补贴家用。

陈琳晕车,从璧山去西山坪劳教所,都要在山路上颠簸三个多小时。每次下了车,她都要在路口坐上20多分钟,才能站起来去会见。黄成城知道她晕车,一直劝她可以少来,说自己在里面过得好。

其实,黄成城要每天劳动很长时间,先是开数控机床,后来打磨发动机零部件,还给秦川实业做用于汽车、摩托车零部件的线束。他的手指有旧伤,左手拇指关节被取掉,食指没有肌肉。右手残留有未取出的碎玻璃,一旦手中握有异物,便疼痛不已。

黄成城在西山坪认识了不少劳教难友,其中不少与上访有关。老上访户戴月权因为带法国记者去北京的四川上访分流点采访,被劳教两年。另外一个叫黄文明的原粮食局职工,也因上访被劳教两年。原本没有交集的人生轨迹,自此拧成紧密的一束。

姐姐黄海燕如同填海的精卫,不断试图起诉、申诉、行政复议、申请所外执行,无不受挫。2012年6月,方洪案胜诉的消息传来,她以为看到了希望,但寄去的材料再次石沉大海。一天凌晨,她从睡梦中醒来,想到“周围都是冲不破的墙”,痛哭嚎啕。

两个月后,她在何三畏等人的微博上看到任建宇案的消息,联系上了浦志强,浦志强一口答应为他们代理。

当被问到需要多少律师费时,浦志强笑着说,“海燕,你是穷人还是富人呢?”不等黄海燕回答,他又说,“我看啦,弟弟遭遇这些变故,即使是富人家也得弄成穷人了吧?我到重庆来做的这一系列的劳教案件啊都是免费代理的,你们不用管。”

一辈子被“埋在地下”

婚礼上,作为主婚人的浦志强走上台祝福新人,他说,两次苦难降临到黄成城和他的家庭身上,但他是这个国家优秀的年轻人。证婚人何三畏则说,漫长的等待之后,婚礼是平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一旁的黄成城一边抹泪,一边携着妻子向二人鞠躬。三个多月前,正是在浦志强的代理下,黄成城于2012年12月17日被提前解除劳教。

浦志强又说,自己希望下一个参加的婚礼,是任建宇的。任建宇这次是黄成城的伴郎,笑称是为自己的婚礼来“练手”的。

任建宇和女友代进感情深笃,他说自己在被羁押期间,就指望着女友写的几十封信件活着。其中一封信中写着:“不管什么时候提出结婚,答案都是‘yes,I do’。”2012年10月10日,二人在法庭上相拥而泣的一幕,令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代进和黄海燕一样,也在小学教英语。这次她原本计划随着任建宇一起来参加婚礼,但临行前接到校长电话,叮嘱她不要去,她只好改变了计划,让任建宇独自一人前往。

临时被改变计划的,不止代进一个人。黄成城的“同教”戴月权,也在浦志强代理下被提前解教。作为老上访户,他是铜梁县政府重点盯防的对象。知道戴月权要出来参加黄成城的婚礼,地方上加派人手看着他,强行留在家里。他的妻子廖保翠则趁着对方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

但廖保翠在婚礼上出现不久,当地政府就派人追了过来,她只好过来向众人告辞,说政府的许多个主任来了车,得跟他们回去。浦志强和何三畏等人陪着她下去,对开车来接她的几个政府工作人员说,请多照顾廖保翠,最好帮她解决问题。对方诺诺,连连称是。

劳教犯彭洪也被“招呼”,只好留在家中。几个媒体记者,也收到通知,只好取消了自己的机票。但还是有很多劳教犯人来到现场,包括“方竹笋”方洪、因“涉黑”被劳教的曹涧等人。

另有不认识黄成城的劳教犯,也来到黄成城的婚礼现场。每一份劳教决定书的背后,都是他们的悲欢离合。其中石宝莹、谢祥禄和张胜和三人的故事最为传奇。

多年前,石宝莹在外出差时,在公园里捡到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弃婴,当时“脐带还没剪断”。她心一软,就将孩子带回去,与谢祥禄、张胜和商定共同抚养。17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女儿谢雨宏,谢祥禄和石宝莹是雨宏“已离婚”的父母,而张胜和是干爹。17岁的谢雨宏在永川区北山中学高二四班读书,在石宝莹的眼里,“非常乖巧”。

这原本可以是一个美好的故事。不幸的是,2010年1月15日,谢雨宏失踪,11天后尸体在水库中发现,尸检结果是“溺水死亡”,对于调查自杀还是他杀的要求,警方始终不置可否,而石宝莹等三人一定要讨个说法,并发布告示悬赏破案。

后来,这一花季少女失踪后死亡的事件经《重庆时报》报道,引发警方反弹,三个人都被劳教。

在黄成城的婚礼上,石宝莹提到女儿,仍然眼泛泪光。而女儿失踪死亡的真相,至今仍然是个谜。

父母心是婚宴上另外一个主题。黄成城和陈琳向四位父母敬茶时,两位母亲也止不住泪水。陈琳的母亲,此前一直不知道黄成城被劳教了。

直到去年底,她返乡修理房屋,才收到陈琳的短信:“妈妈,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我也是想了很久,想过一直骗你,但纸里包不住火的,你迟早都会知道,成城他其实之前一直都不在家,被送去劳教了,但是他是被冤枉的,现在也平反了,对不起妈妈我骗了你。”

宴席开始后,浦志强向黄成城的父母致意,对他们说:“黄成城是好孩子,不要因为坐牢和劳教觉得抬不起头来做人。”平时老老实实的黄父做了个向下的手势,说这一辈子孩子都会被“埋在地下”,见不得人,受人歧视。

这时,一位过来敬酒的人说,要被埋在地下见不得光的,是劳教黄成城的人。大家聚拢了过来,有的说从新闻上看到,劳教制度在各处陆续暂停了。

廖颖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