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的“迷误”

2013-12-29 00:00:00施京吾
财经 2013年32期

“有伟大之思者,必有伟大之迷误”,是海德格尔诗作《面向思的事情》中的名句。

海德格尔是伟大的思想者,他的存在主义哲学体系,是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体系之一,他也是这个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然而诗作为一种意向性语言,看似深刻的哲理却未必经受住最简单的逻辑诘问:海德格尔如何推导出伟大思想者的“迷误”也一定伟大?一个能够被论证的“伟大迷误”必定由具体的、可供考察的行为构成。

用逻辑阐释诗歌不是一件令人快意的工作,它是对神圣诗性的粗暴践踏,但这一次,对海德格尔是个例外,这个责任当然是海德格尔的,他用充满诗意的语言为我们布下一个逻辑陷阱:他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所以他的“迷误”也是伟大的。

思想家不会拿起刀枪亲自去褫夺他人的性命,但思想家却会论证出独裁者的“伟大”,会将自己的思想依附于极权统治之下。如果这确实是一种可能的话,那么海德格尔的“伟大迷误”,不过是对罪恶的无聊辩解;再如果,海德格尔本人走上过这条迷途,这种辩解不仅无聊,而且无耻。

狐狸般的人格

1889年9月26日,海德格尔出生于德国西南部巴登州梅斯基尔希镇的一个天主教家庭,与希特勒同龄。他的父亲是一位箍桶匠,母亲是农民的女儿。他属于贫困家庭,这使海德格尔的童年乏善可陈。

在哲学史上,海德格尔创造了一个奇迹,但这奇迹是灰色的:知识分子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坚定维护知识的独立性,像海德格尔这样接受过严格知识熏陶的思想家,不可能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他7岁读小学,14岁时因家境贫寒,由天主教会资助到距家50公里外的康斯坦茨的教会学校读书,同时受到欧洲传统文化教育,开始醉心于学问。18岁时他读到一篇关于“存在观念”的论文,引发他的强烈兴趣,对存在主义的研究成为海德格尔终身职业。

他在1910年21岁时接触到胡塞尔的著作,同时发表作品,此后开始深入研究哲学问题,并逐渐形成自己的思想。24岁时通过由著名哲学家李凯尔特和施奈德主持的哲学博士论文答辩。

就在海德格尔准备向学术界进军的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他前后三次应征入伍,都因患有比较严重的心脏病被安排在后方工作,并于1917年结婚。到战争结束,他先后打算获得弗莱堡大学和马堡大学的教职,均因资历过浅而失败。

1920年经胡塞尔努力,31岁的海德格尔被聘为弗莱堡大学哲学带薪助教,并与雅斯贝尔斯结识、建立友谊。后再经胡塞尔的强烈推荐,以及他用现象学方法讲授哲学史获得成功,1923年获得马堡大学副教授的职位。

这一年是海德格尔收获颇丰的一年,他因讲授《本体论·关于实际性的解释学》奠定了在德国哲学界的地位,还为我们创作了一个充满思想性和哲学性的爱情故事:他与自己从前的学生、犹太女教师汉娜·阿伦特建立了恋爱关系。

汉娜·阿伦特是海德格尔的恋人,她曾经写过一篇私人札记,题目叫《狐狸:海德格尔》,将海德格尔描绘如狐狸般狡猾。青年时期,海德格尔就暴露出性格中圆滑、狡狯和不诚实的一面。那是1915年,贫困的海德格尔为得到一份“必须宣誓效忠天主教的基本原则,坚持托马斯·阿奎那的思想和原则立场”的赞助,写下一份模棱两可的声明。实际上此时的海德格尔对神学已经产生了二心,他在1914年给朋友的信中愤怒地谴责将阿奎那的《神学大全》作为天主教的官方思想和理论基础,更为严峻的是,阿奎那是中世纪理性主义的代表,而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则是彻头彻尾非理性主义的哲学,他们之间的基本哲学态度有着严重对立,这是思想和行为间的严重乖离。

海德格尔的圆滑和不诚实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他曾根据一个版本错误颇为严重的司各特全集写下《邓·司各特的范畴理论和意义学术》一书,1946年,司各特全集的版本错误被发现并予纠正。按说,在重新出版自己著作的时候海德格尔应当予以说明,但1972年再版时,他却只字不提此事。

胡塞尔是海德格尔的恩师和精神向导,在他的博士论文中,“他总是站在胡塞尔的立场上对心理主义进行批判”,而其他文章则总是充满了对胡塞尔的敬仰和赞美,他甚至说:“纯粹现象学是以现象学为特征的哲学的基础科学。”在给胡塞尔的信件中他总是尊称对方为“父亲般的朋友”。

海德格尔获得弗莱堡大学带薪助教的职位,是在胡塞尔利用自己声望请求,甚至是威胁教育部的情况下得到的,这是专门为海德格尔个人设立的一席教职。1922年胡塞尔再度竭力推荐他为马堡大学教授,海德格尔如愿以偿。这也是海氏学术爆发期,尤其1927年《存在与时间》的发表,使他成为德国哲学的新路标。

20世纪20年代晚期,已深入到存在主义堂奥的海德格尔在思想上背离胡塞尔,这是作为一个具有原创性思想家所必须具有的素质,问题在于,在伴随海德格尔学术背叛的同时还有一系列的小动作,如他对时间意义的讨论显然受到胡塞尔的启发,而且是胡塞尔将自己的手稿提供给他阅读的结果,可海德格尔对此三缄其口。

1928年胡塞尔从弗莱堡大学退休,将自己留下的空缺职位推荐给在思想上已渐行渐远的海德格尔,此时在哲学界如日中天的海德格尔毫无兴致地接受了这一教职,对恩师的厚爱也没有表达过感激之情。

“伟大的迷误”

海德格尔的迷误究竟“伟大”在哪里呢?

海德格尔给人的印象是历来不关心政治,很少有人听到他谈论政治问题,但他对政局和犹太问题有过思考或者准备。1929年他就在一封推荐信中抱怨知识界已经“犹太化”,希望德国有更多根植于自己“土壤”的学者。

据雅斯贝尔斯回忆,希特勒执政不久,海德格尔带着一张纳粹宣传唱片跑到雅斯贝尔斯家里播放,主张大家都投入到纳粹运动中去,他赞美道:“你就看看希特勒那双手,多了不起的手。”5月,海德格尔以弗莱堡大学校长身份与雅斯贝尔斯再度见面,他当着雅斯贝尔斯的面指控“确实存在一个由犹太人组成的危险的国际网络”,雅斯贝尔斯质问:“像阿道夫·希特勒这样一个没有教养的人怎堪承当统治德国的大任?”海德格尔回答:“文化并不重要。他才能非凡。”一个大哲学家公然诋毁文化的重要性,无疑是对自己思想和职业的蔑视。此后,雅斯贝尔斯与之断绝往来。在这一年里,雅斯贝尔斯写下了著名的文章《现时代的精神状况》,对纳粹运动进行了哲学上的分析和抨击。

纳粹党攫取德国政权后,开始清洗学校中不符合纳粹思想的知识分子。1933年4月16日,德国解剖学家冯·默伦多夫就任弗莱堡大学校长,但仅过了五天,4月21日即被纳粹政府解职,原因是这位校长为了维护学校的教育自由、不被权力所干预,出任校长后便禁止在大学校园内张贴反犹布告。海德格尔声称,默伦多夫被免职当天即与之商谈,希望海德格尔竞选弗莱堡大学校长,否则,这个职务就会由纳粹党的干部接替。

于是海德格尔接受了这一请求,并于4月底被一致推选为弗莱堡大学校长。当然,海德格尔撒了谎,他为争取这一职位事先有过活动。

升任校长前的海德格尔没有党派,但他有着明确的政治选择:他于5月初申请加入了纳粹党,宣誓效忠希特勒,直到战争结束他始终是纳粹党党员,并如期缴纳党费。在5月27日的就职仪式上,他发表了就职演说《德国大学的自我主张》。

既然是“自我主张”,必然涉及权力对学校教育自主的侵害问题,海德格尔没有公然赞美权力干预大学,但他同时又否定了大学自治的形式,既然不能自治,又何来大学的自由?“自由”这个词,对海德格尔来说必须是存在的,只不过他将其纳入了国家社会主义领导者的框架,这样,他就巧妙地将大学的任务、当前的局势和人们的意志含混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完整存在”,合为一个命运共同体,而这个命运共同体的最高“本有存在”正是希特勒本人。最后,海德格尔以“一切伟大者都立于风暴之中”结束了他的演讲词,并高呼“希特勒万岁”!

海德格尔在继续自己的“伟大迷误”,他对纳粹政权的效忠由一连串行为构成。

他的哲学成就在胡塞尔的引导下,通过自己的努力得以建立起来。但胡塞尔是犹太人,在海德格尔任职期间,他的这位“父亲般的朋友”不仅被取消了荣誉教授的头衔,还被逐出校园。1938年胡塞尔去世时,海德格尔没有参加他的葬礼。此外就是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向胡塞尔的献词,他在1941年出版第五版时将献词抽去,战后再版时又悄悄补上。

1933年10月在托特瑙堡附近建立了一个科学营,营地的成员要穿冲锋队或党卫队制服,海德格尔正是这个营地的掌管人,他在给一位营地成员的信中说:“大学生的目标就是成为冲锋队式的学生。”

他在辞去校长一职后,还加入了一个曾经迫使德国高等学校联合会执委会解散的纳粹联盟,与一些老派、保守的大学教授集团进行对抗。

1933年10月14日,德国宣布退出国联,希特勒下令举行一场公民投票,以表现德国人的自信,又于11月12日补办了公投仪式,身为弗莱堡大学校长的海德格尔把学生召集起来,以行军队形到投票点,并呼吁学生们一致投下赞成票:“德国的人民已经听到领袖的呼吁,要去投票了,但是领袖不向人民求取任何东西,相反地,领袖给了人民一个最最直接的机会来展示他最最自由的决定。在11月12日这一天,德意志人民团结成一体,要对自己的未来投下一票。在表明此意志的这一天,没有谁可以置身事外!”

这次公投的结果是,希特勒得到95%的“支持”。

思想与行为之间

海氏的存在主义哲学是当代哲学中的显学,他被称为20世纪“最智慧的头脑”。那么他的思想与行动到底是不是截然两分、毫无关联?在他的思想与行为之间,究竟是压力使然的分裂,还是因果性的必然——或者一种应然性的可能结果?

一位熟悉他的人说,海德格尔长着一张晦暗不明的脸,他的目光总是游离,始终无法焦距在某一个点上,他从不与人对视,人们很难从他的脸上察觉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在他就任弗莱堡大学校长后不久,朋友去看望他,发现他穿着一种很奇怪的服饰:有宽大布边的农夫夹克,带有军服意味的领口,裤管只及膝盖,夹克与裤子的质料都是深褐色的棉布。朋友对他如此装束嘲笑了一番,却无法理解。后来得知,这是一种介于市民服饰与纳粹冲锋队制服之间带有过渡性质的装束。冲锋队因为穿褐色制服,又被称为“褐衫队”。海德格尔这样巧妙地掩饰着自己。

一位叫卡尔·洛维特的哲学家,是海德格尔的朋友和同事,还曾经做过海氏学生。他对海氏哲学思想进行细致分析,剥离了海德格尔哲学语言的晦涩和难解之处,给我们清晰地展现了海德格尔的国家社会主义实质——这才是他追随纳粹和希特勒的内在理由。

洛维特指出,海德格尔的精神世界经过了清理和化约:一切似乎不再符合时代与位置的东西,都从中被清理出去。海德格尔早年曾引用克尔凯郭尔的一句话:“区隔与分辨的时代已经过去”。海氏对此的解释是:现在的重点不再是心理学上的诸种差异,而完完全全在于唯一的必要者。这就是说,差异是绝对的,而差异中的唯一个体又是至高无上的。这正是解构主义的源头。将整体性中的每一个部类一律予以解构,并夸大个体的功能,由此上升到绝对性。当这种存在主义的思考影响到萨特的时候,萨特说出了“他人即地狱”的经典名言——在两个绝对性之间怎么可能有认知、沟通和理解?

那么,这个“唯一”者到底是什么?洛维特告诉我们:这个“唯一”其实什么也不是,而是一个纯然的决心,没有明确的目标。正如有人开玩笑讽刺海德格尔:“我已下定决心,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中国有个成语叫“无的放矢”,非常传神地表达了海德格尔的哲学现象:他毫无疑问是一个开弓仗剑的大力射手,但他只关注这一箭是否射出去的那一瞬间,至于目标在哪儿、能否击中,对他来说无关紧要。洛维特尖锐指出:“谁要是把海德格尔日后对希特勒行动之拥护跟这段时间连起来看,就会发现,早在这最初的、对历史性存在的表达方式里,便已经种下他后来政治抉择的根源。”

洛维特以哲学家的敏锐对海德格尔的语词进行了分析:国家社会主义式的政治论述,与海德格尔哲学所使用的语言,两者从头到尾都充斥着染有暴力色彩的表达方式。独裁者风格的政治论述,与海德格尔激烈的、断言口吻的措辞方式高度呼应。

他的思想与他行动之间的内在关联显示得如此清晰。

诗作《面向思的事情》是海德格尔在1947年受盟军清查委员会审查期间写下的,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他的意思:他在纳粹政权为期12年多的统治下所作所为,不过是一次无足轻重的失足而已,发生在纳粹集中营里的惨剧与自己无关,所以不需要哪怕丝毫的愧疚。后来他被剥夺教职,1951年恢复教授资格。20世纪70年代,海德格尔对自己侍奉纳粹的行为进行了丑陋的辩解,并成为他的政治遗言。

在哲学史上,海德格尔创造了一个奇迹,但这奇迹是灰色的:知识分子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坚定维护知识的独立性,像海德格尔这样接受过严格知识熏陶的思想家,不可能不明白这样的道理。这位20世纪“最智慧的头脑”却在最需要担当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背叛知识,他的行为因此受到后人的严厉谴责。而他的一些忠实信徒则认为,海德格尔追随希特勒的行为固然令人惋惜,但这是一种“历史的偶然”,人们大可不必去责难这种“偶然”,更应该注意到,在海德格尔的背后有一座高耸入云的“白色神庙”——这就是他的存在主义哲学。可是,这座神庙里供奉的是谁?上帝抑或撒旦?

作者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