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清末民初上海租界公用设施的相对优越条件,沪东、沪西形成两个初具规模的棉纺织厂区,到1914年,上海已是中国纱厂的半壁江山,也是中外棉纺织业竞争的聚焦地。此时一位留美归来年近四十的中年人弃学从商,创造五年兴办三家纱厂的骄人业绩,此人便是穆藕初。
穆藕初(1876-1943)祖籍苏州,曾祖父因避乱移居上海浦东务农,祖父经营棉业,五个儿子都继承父业。穆藕初从小在农家长大,幼年体弱胆小、温雅少言,因排行第五,被穆氏族人戏称为“五小姐”。1889年因父亲年迈,家境渐衰,14岁的穆藕初与哥哥穆抒斋双双弃学谋业。哥哥在家乡设馆授徒,穆藕初则入棉花贸易行当学徒,1892年父亲去世后开始自谋生计。
1895年中日战争以《马关条约》的割地赔款告终,生活的磨练和时政风云,使穆藕初深受刺激,决定转学西学,以雪耻报国。他坚持业余学习英语,历时五年,后考入江海关就职,与金氏成婚。但他不甘于庸碌一生,不惜放弃海关“金饭碗”,于1906年进龙门师范学校任英文教师兼学监,同时进修学业。1909年穆藕初在亲友资助下踏上赴美求学之路,时年34岁。
留美五年,穆藕初获得伊利诺大学农学院学士学位(1913年),得克萨斯州农工专修学校农学硕士学位(1914年),他还到农场考察,足迹遍及20余州。但他最大的收获或许是与美国的科学管理倡导人泰罗的交往,从中接受了科学管理理念之熏陶。
泰罗(F·W·Taylor,1856-1915,一译泰勒)曾考取哈佛大学法学院,因发现视力损伤遂放弃学法律,于1874年进厂当艺徒。1878年进费城米特维尔钢铁厂当工人,在担任工长时,他开始研究车间管理。1884年升总工程师,并在斯蒂文斯研究所取得机械工程学位。1901年他离开工厂,结合自己的生产实践,从改革计件工资制入手,研究了作业分析、工时测定、车间组织等问题。
他先后向美国“机械工程师学会”提交《计件工资制》(1895年)、《车间管理》(1903年)、《科学管理原理》(1909年)三篇论文。1910年美国“机械工程师学会”正式通过决议采用“科学管理”一词。1911年泰罗的《科学管理原理》在纽约出版。
泰罗的《车间管理》(1903年)如同一本内容丰富细致的办厂指南,包括方法研究、时间研究、工具标准化、工艺制度、计划部门、零配件分类编目、成本核算法、选用工人、奖励制度等。当时科学管理已是一个受到美国学界、商界关注的话题。1911年世界上第一次科学管理会议就在达特姆斯大学的阿默斯脱克学院举行,与会者有300余教育家、顾问、企业家。1912年“效率学会”在纽约成立。穆藕初因学习工厂管理而接触到泰罗的新著《科学管理原理》,并与泰罗及一生从事“时间和动作研究”的工程师弗兰克·吉尔布雷斯(Frank Bunker Gilbrech,1869-1924,泰罗的学生)多次探讨现代化大生产的科学管理问题。这些学术交往活动无疑是日后促成穆藕初人生道路转折的重要因素。
弗兰克·吉尔布雷斯的妻子莉莲·吉尔布雷斯(Lillian Evelyn Gilbreth,1878-1972)是美国第一个获得心理学博士的女性,她是心理学家和教师。夫妻合作把社会科学应用于工业管理,强调工人是生产中主要因素。《动作研究》(Motion Study,1911)是他们发表的第一个重要研究成果,提出提高工人效率和产量的时间-动作研究方法。发展经济学家张培刚认为,泰罗和吉尔布雷斯夫妇所进行的“时间研究”和“动作研究”,为“工业工程技术”或“工业工程学”奠定了基础。泰罗等人的“科学管理论”,继承了古典政治经济学把人看作“经济人”的设想,注意到职工的生理(疲劳)和经济(金钱)的欲望,因而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职工的劳动积极性和工作效率。
正是在美留学期间,穆藕初逐步确立了人生目标:“全力注意于植棉与纺织”,“并研习科学管理法”,这为他日后回沪办纱厂实践科学管理法奠定了坚实的专业知识基础。1914年 “取经”返沪的穆藕初对谋求高薪职位自然不屑一顾,而是全力以赴实行自己的大计划。
他的大计划首先是通过移植美棉来改良本地棉种。由于美棉细长而韧,可纺42支以上的棉纱;而华棉纤维粗而短,只能纺24支以下的棉纱,无法织成细布。因此必须改良品种,自产长纤维棉花,才能解决自产细布的原棉。穆藕初的这一计划很快就得到好友郁屏翰(老公茂洋行买办)的支持,他慨然在自家墓地划出一块60亩的土地(沪东引翔乡),作为穆的引种美棉试验田。
在穆氏棉场,他将从美国带回的乔治亚州的克里夫伦大球种进行培育,逐年选种,五易寒暑。试验结果表明美棉生长与中国天气、地质并无太多不适。这就为改善中国棉花质量打通可行的路径。《申报》报道“穆氏在引翔植棉场引种的美棉,每亩平均产160斤,最高为200斤”。
1917年穆藕初还与郁屏翰、聂云台等在浦东创设中华植棉改良社,以郁屏翰为名誉社长,会员约800人,试验场设在杨思乡。穆编写的《植棉改良浅说》由该社刊印,另购备大批美棉种子分布各省。穆藕初又购置美国锯齿式轧花机,建立轧花厂,优价收购各地改良新棉,以资提倡。他又在浦东创办五个县立植棉试验场,兼任各场主任,亲自下田指导棉农操作,印发资料推广。穆藕初表示,试验移植美棉的目的是为了“推广棉产,改良棉质”,使国产棉花能适应生产机制细纱的市场需求。
此外,穆藕初还为华商纱厂、社会团体提供专业知识讲座《棉花与棉花之种植》《入厂后之棉花》等。他亲自将经过四年培育的移植美棉在厚生纱厂试纺成纱,并发表《试验移植美棉纺纱能力之报告》认为:在华移植的美棉纤维,长度、性质、韧力与进口美棉相当,这表明美棉适应中国的气候、土壤,可以推广种植。1918年穆藕初利用移植的美棉纺成32支、40支细纱。他还组织听讲者到厚生纱厂参观,传播植棉、棉纺织生产等专业知识、技术。在传播植棉专业知识,增进棉业、纱业的相互了解、协作方面穆藕初都做出开创性的、不可替代的贡献。
在中国棉纺织工业起步的最初30年(1898年-1928年)间,穆藕初被认为是四位代表人物之一(另三位是张謇、聂云台、荣宗敬),他的贡献是:“竭力提倡植棉,期有以改良其品质而扩充其产额,果著明效,迄今我国棉产日增,而豫鲁等省棉质日有改进,未始非先生提倡之力也”。然而,穆藕初并不只是一位单纯的植棉专家, 1916年穆藕初与人将泰罗的《科学管理原理》合译成中文,书名《工厂适用学理的管理法》,由中华书局出版。
在当时的中国,工厂管理、科学管理还是个新奇、陌生的领域,穆藕初曾是最初的拓荒者,引进、实践近代企业科学管理理念的传播者和先驱。
1919年至1925年,穆藕初身兼三家纱厂经理,奔波于沪豫两地,他的企业管理实践得以施展。
在经营中他注重提供纱厂经营管理的协助、示范、培训。德大厂采用英式机器设备,而厚生厂采用美式机器,两家纱厂除日常生产外,还提供不同纺机使用性能的示范、接纳外厂工人学习生产操作。
1917年至1918年国内纱业购置美制纱锭75万枚,均由穆藕初介绍慎昌洋行定购。德大厂初期的产品也非随大流的单一粗纱,而是兼产细纱线。这一产品的长处在第二年就见成效。1916年4月至5月,当上海市面出现粗纱滞销,细纱缺货时,仅产粗纱的纱厂一时只得暂停夜班,唯有德大厂昼夜加班,仍供不应求。穆藕初的纱厂也在华商纱厂中率先纺出42支棉纱,32支、42支双股线。为了提高产品质量,穆藕初对拼花工序的各环节制定细致、严格的质量指标:拼合的棉花纤维长短相差不得超过十分之一;棉花色泽须注意配合匀称、粗细相当、不可混用等。6月德大纱厂的宝塔牌棉纱在北京商品陈列所的产品竞赛中获得第一名。
厚生厂的产品是纱、布并举,生产的双喜牌棉纱、股线;三虎、飞机、团鹤商标的平布、市布、粗细斜纹布,颇受国内市场欢迎。
在担任德大纱厂经理期间,穆藕初曾亲自起草制定厂规《工人约则》《厂间约则》《罚则》等,《德大厚生两厂服务约则》也经他亲自修订。他将纱厂经营管理、职工岗位规则细分为总则、厂约、厂员、告假、账房、栈房、验花、物料、车务稽查等29项,使员工明确生产流程各环节的岗位职责、奖罚规定。
为了规范纱厂生产管理,穆藕初于1919年9月发表《纱厂组织法》,将公平、廉洁、谦抑、爱才及指挥能力、遵守章程作为当好经理的要素。他的管理模式是实行总经理负责制,并掌握人事任免权;下设科室、车间,由工程师、技术人员为负责人;由工程师、技术人员制定生产操作、原材料消耗、设备使用维护等规程。他还拟订各种报表的格式、内容,供科室、车间负责人使用,通过建立一日一报的报表制度,力求实现对生产流程的耗材、用工、用时、产量、质量进行量化管理,便于及时发现和解决管理、技术等问题,提高生产效益。同期在沪的其他华资纱厂管理系统仍沿袭文场(账务)、武场(生产)两大分工,武场由工头指挥生产,从无报表记录。
穆藕初的经营管理实践显然是在探索科学管理本土化运用。他后来将科学管理的原则归纳为纪律化、标准化、专门化、简单化、艺术化五个方面,最终目标是无废才、无废材、无废时、无废力。由于穆藕初过早离开企业经营第一线,未能在实践中检验、修正、完善这些管理规则,但他对纱厂生产管理采用统计、报表、簿记等方式,渐为在沪其他纱厂参照、借鉴。
经济史学家朱荫贵认为,穆藕初以泰罗制的规范原则为基准,针对当时纱厂管理的工头负责制进行的改革,主要在四个方面:建立新的生产指挥系统。即总经理负责制,掌握企业的人事任免权,下设科室、车间,直接负责对生产的指挥调度;建立起比较科学的用人制度。雇佣工人必须经厂方考核,解雇工人必按厂规;建立对工人进行较严格的科学训练制度,使工人的操作规范化。穆藕初在自家纱厂办短期培训班,实行养成工制;建立严格的财务管理制度。
针对当时许多中国的企业依然延续流水账、旧式会计方式的管理,企业在资金运用上厂、家不分,跨厂混用等现象,穆藕初在厂里引入西方国家的复式记账方式,并保留传统单式记账方式作为补充。这种较温和的过渡方式也使复式记账较易于被接受。穆藕初在总结自己管理纱厂的经历时,欣慰地认为,“从民国四年开始办纱厂以后,但凡遇到业务繁荣的年度,我的厂总比别家的工厂盈利多些。如遇到不景气的年度,即使亏本,也总比别人的厂亏的少些。这不能不说是实行科学管理的结果。”这些业绩对于独自在企业管理领域执着探索的穆藕初来说,无疑是至高的酬劳。
然而,严酷的现实使穆藕初的追梦之旅连遭重挫。德大是无限公司,集资范围小。经理事事须请示股东,大股东拥有支配决策的影响力,穆藕初只是董事会意见的执行者。后因放款给德大的钱庄陆续收回放款,德大总账范某等宕账严重,致使德大资金周转不灵。1921年德大总会计结伙挪用公款做私人投机,亏空数十万元,德大遂于1925年4月以65万元出售,改名申新五厂。厚生、豫丰均为有限公司,股东任意安插私人,厚生厂初期连年赢余,累计达107万银两,股东满意。1923年初厚生厂约200余万银两借款到期无法偿还,银行、钱庄催索。董事会对于穆藕初提出的解决方案拖延不办。穆藕初被迫停产三天,清查全厂财务(亏损甚微)后,宣布辞职。1931年10月荣家纺织集团以340万银两盘入厚生厂,更名为申新六厂。
第三家纱厂豫丰厂的命运更令人痛心。它地处中原,遭逢1920年至1930年间华北军阀混战,在劫难逃。1920年7月的直皖战争、1924年直奉战争、1930年蒋冯阎中原之战期间,豫丰厂屡遭军阀种种名目的勒索。首先是1920年吴佩孚驻军过境征收慰劳费、开拔费,1926年又以筹集军饷为名,索取借款4万元。吴佩孚胁迫与豫丰厂有业务关系的浙江兴业银行出钱,这笔钱最后也由豫丰厂“垫付”。因中原战事频繁,平汉、陇海铁路均被军队占据,豫丰厂因供销中断、资金短缺被迫停产。豫丰厂原本可凭借地利就近以陕西棉花为原料,就地产纱销售,“易于获利”,不料连遭兵灾,难以幸存。1936年豫丰厂因欠浙江兴业银行34.1万元,被迫以25万元作价清算,于1937年易主,成为内战的牺牲品。
作为一个民初的企业家,穆藕初的个人投资能力确实很有限,但他以沪商子弟、海关职员及植棉、纺织专业留美学生的个人文化背景,奉献社会的事业心,在沪商界赢得极高的社会声誉,也成就他在上海纱厂界知名经理人的机遇。他五年间创办三家纱厂,由他运作的资金:德大20万银两、厚生120万银两、豫丰200万银两,合计投资340万银两,其中他个人投资15万银两,仅占4.4%。他经营三家纱厂的业绩,他有关著述、演讲,为1915年至1925年华商纱厂的创业篇留下不可替代的印痕。
经济学家方显廷认为,穆藕初不仅首先引进美国长纤维棉花作为细支棉纱精纺的原料,同时还最早将主要由索科劳威尔制造的纺织机器引进中国。尽管在1937年前日本、英国的纱厂占据中国棉纺织工业的主要位置,但大多数华资棉纺厂在穆藕初影响下,以慎昌洋行为代理商,在沪购买自美国进口的棉纺织机器。他的经营目标是实践富民强国的梦想,但他的理想与实践难免也留下难以超越时代的遗憾。
1926年他在《五十自述》中回顾总结经营纱厂的期待和反省,流露“不知世局何日澄清,法律何时有效,而扫除实业界之障碍”;“精神之不能不节用,处世之不能太猛进”的感慨。
1931年穆藕初退出纱厂经营圈已有多年,却依然关注华资纱厂的发展。他对日本在华纱厂的优点归纳为三点:工作精良,在于精选人才,专心任事;营业稳健,进花销纱有最经济的计算,只要有薄利可图就尽量销售,销纱速、存纱少,原棉充足;互助合作,厂外互助包括银行、轮船、保险、政府各方对纱厂均各尽所能提供服务,促其发展。这些技术、管理、环境方面的差别,也使在沪华资纱厂与日资纱厂竞争的难度颇大。
穆藕初也是棉纺织界第一个有较广泛社会影响的企业家。他的一生自奉俭约、敬业奉献。1919年时任北京大学执行校长的蒋梦麟请求穆藕初资助五位学生运动领袖出国留学,穆慨然答应提供5万银元。
他的勇气与坚定的信念也来自崇奉的佛教信仰。穆藕初是位虔诚的佛教居士,深信“本‘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之主义,做许多好事于人间”。1922年10月穆藕初在参加太平洋商务会议期间日记中曾留下一段话:“信仰可为行事之标准,凡深信一事必须如此者,必能力行勿怠。”
穆藕初晚年回顾纱厂经营17年的坎坷经历,从无抱怨、愧恨,只是痛心地告诉儿子:“希望你们今后不要搞工,学经济。”在近代中国,推进工业化的使命似乎过于神圣而沉重,穆藕初的执着奉献、进退踌躇、梦想破灭,最终被既不能承担又不能放弃的超负荷重担所吞噬。
作者为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著有《高郎桥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