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的城镇化

在19世纪中叶发现钻石矿之前，南非是一个农业国，主要功能是给过往的欧洲船只提供粮食和肉类。英国移民和资本进去后，在那儿发展畜牧业，即养羊，有一点点农业加工业。钻石矿发现几年后，南非有大量资本积累，后来又发现金矿，这是一个天赐的发展机会。英、美资本当时就把钻石矿积累的资本，再加上英国和美国的资本投入到黄金开采中，这时南非经济快速发展。但即使这样，南非制造业发展初期也是围绕为矿业服务的产业和农业加工业，直到二次世界大战，军工制造以及其他制造业才得到发展。

南非人大致分成四个种族：一个是白人。一个是有色人，所谓有色人就是荷兰裔移民和后来从亚洲、非洲掠去的一些奴隶的后代，这些混血人被白人称有色人，名字沿用至今。一个是印度劳工的后裔。现在南非的印度裔超过100万人，有色人将近400万人，加上白人共占人口的约20%，其他80%都是当地的非洲人。

在这四个种族中，城镇化程度比例最高的是印度人，因为印度人没有土地，来了以后就做劳工、做买卖。白人当中有农场主，其他农业人口是非洲人。非洲人城市化过程是被动的，是强加给他们的。最初他们的城市化跟英国工业化初期一样，强迫非洲农村人离开土地，对非洲人征收人头税、茅屋税，所以很多人不得不离开家到矿上当矿工。

后来白人觉得城镇的黑人多了，对他们的政治安全有威胁，所以开始大规模地驱赶非洲人，把非洲人赶回到白人划定的只占南非土地13%的黑人家园里，上世纪60年代-70年代，几百万非洲人被从城镇赶回到黑人家园，所以黑人家园人口密度很大。

1991年，我们访问南非时去到曼德拉的故乡特兰斯凯，看到山坡上遍布简易茅屋，这里很多人以前并不是这儿的居民，好几十年以前都是在白人区做工，后来强行被赶出去。所以南非的非洲人城镇化过程完全是白人的需要。非洲人没有任何控制自己命运的权利，更谈不上迁徙权，种族隔离制度下的南非基本上是一个非洲人的监狱，每年有几十万人因通行证法被抓入监狱，家家都有这样的情况。所以白人既利用非洲人廉价的劳动力，又要控制其不威胁他们。

上世纪90年代以后，曼德拉被释放，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以下简称非国大）等组织从海外流亡回到国内，也就是取消党禁以后，随之很多隔离法令，包括禁止黑人自由迁徙，一条一条被废除，因为新南非成立以后，第一项主要任务是清理所有种族隔离法律，制定新宪法和民主平等的法律体系。

城镇化的挑战

新南非城镇化面临着以前被驱赶到黑人家园、又没有生存条件的人大量返城；还有一些在国外流亡的大批非洲人回来；同时每年还有50万人至60万人的新增人口，所以南非城市人口压力一下就大了，而且安全问题、治安问题很明显。

过去白人统治南非时，警察保护白人区，不让黑人进，把他们挡在那儿。现在放开后，警察力量显然不够，维护全国治安难以为继。所以非国大政府上台以后面临着很严峻的任务，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过去非国大和其他南非黑人解放运动流亡到非洲很多国家，新南非以后一度有一个比较宽松的移民政策，即你到南非居住满七年可以成为南非的国民，所以周围有很多非洲人进入到南非工作，其中包括尼日利亚、扎伊尔等，上世纪90年代开始来自中国的移民也不少。

所以南非的城镇化面临着多方面的压力，但新南非是一个法治国家，其宪法明文规定公民各方面必须保证的权利，如迁徙权、劳动权、住房权等。

南非新宪法被国际舆论认为是一个最成功的宪政改革范例，同时对人权的保护也是全面的，包括宗教信仰、政治权利、组织政党等各方面的权利。

如果大家去南非，从开普敦机场出来后，沿途会看到很多新增的棚户区，简易建筑材料搭建的临时住所。根据南非法律法规，即使是这种临时住所政府也要负责供电、供水，所以可以看到棚户区住所有天线伸出来。下层民众是非国大得到支持的基础，沿途可以看到以南非黑人领袖命名的棚户区，包括以南非共总书记斯洛沃命名的棚户区，棚户区居民政治上一点不低于其他公民，只不过因为现在没有正式的工作和正式的住所，但要保证他们的基本生活条件。

另外，南非新政府成立以后有一个很大的社会发展项目，即政府建大批的低价住房，由政府提供低息的贷款，可以贷款买政府建的房。南非社会发展部专门负责这个，社会发展部在各个政府部门中被公认为最优秀的一个部，提供服务最有成效，做了大量工作，让那些即使在城市没有正式居所的南非公民，也有一个最基本的、起码的生活条件。

借鉴南非经验

最近中央领导讲到要用“社会政策托底经济政策”，我觉得南非这方面的经验可以跟中国交流。南非在社会救助方面，其财政开支跟发展中国家甚至跟欧洲有些国家相比都名列前茅，60岁以上、符合条件的公民都有政府提供的社会养老金，政府提供的社会救济当中包括七项，比如残疾人补助金、贫困家庭子女抚养补助金、学龄儿童要提供免费午餐。也就是说，南非有一个全覆盖的社会保障体系、社会救助体系。

秦晖教授前面说到南非有比较大的波动，亚洲金融危机对南非有很大的冲击，造成经济下行。但后来南非基本以2%至4%的速度平稳发展，没有“大跃进”，因为经济主体基本是私人资本。

而且南非有一个被世界公认的财政和金融制度，非常成熟、有序，符合国际惯例。最近世界经济论坛有一个全球竞争力报告的各国排名，南非证券市场规范性排在世界第一位，其政府财政也被认为是透明的财政。比如年度税收增加了，第二年就有减税项目，提高对贫困补贴的项目等。

刚才秦晖教授提出，有人怀疑黑人能不能管理南非的问题，南非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说明非洲人可以管得很好。

因为1994年新政府能否保持经济稳定，有一个稳定过渡的条件是国际资本特别是债权国、投资者在看，原来白人财政部长是否保留，曼德拉政府保留了白人财政部长，从第二届开始，非国大的人当财政部长，几届当下来后，他们的金融管理人员锻炼出来了，财政管理是成功的。

南非这20年，无论西方有什么偏见（美国前两年还把非国大列为恐怖主义组织，很荒唐），都不能否认南非的发展。而对非洲人管理这一条，中国人也有一些所谓的批评，带有某种偏见，看不起非洲人，实际事实不是这样的。

当然南非也不是一片灿烂，都是光明的东西。说到腐败，南非腐败程度比中国差多了，因为南非有透明的监督机制：有媒体监督、热线监督。几个大案都可以数过来，比如一个部长看了一场3000兰特票价的歌剧，第二天报纸报道的就是他的收入根本买不起这票，或者对他的消费必须提出质疑，包括总统夫人到哪儿去用了什么钱，报纸上立刻会有评论。所以南非有很有效的监督。但因为非国大将近20年的长期执政，有腐败也不容否认，好在有一个可以纠错的机制、监督的机制。

对于中国和南非城镇化的比较，我对中国城镇化进程、问题以及近几年所采取的社保、医保政策，没有跟踪研究，很难做出专业的评价。不过我觉得中国和南非在未来发展过程中，政党之间、政府之间在各个领域都可以开展战略性对话，除了金砖机制之外，南非和中国是全面战略伙伴的关系，非国大希望借鉴中国经验，怎么提高政府的管理和治理的效率。

虽然南非离我们这么远，但中国和南非的贸易额高出周边很多国家，投资也一样，所以双方未来的合作有很多领域的潜力，特别是在大的战略性领域，能够在非洲发展进程中有大作为，南非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

中国和南非未来发展所面临的异同：中国是一元一体的社会，近期或中期基本靠执政党本身的自律，特别是在加强民主方面。

南非是多元一体的社会，虽然非国大是一个占主导地位的党，但是在多党的民主制度下，想要使南非继续朝着更平稳的方向发展，要处理好多元的关系，不仅仅是非国大本身的事情。保持南非的多元平衡，除了种族之外，政治利益、经济利益、文化多元性要保持平衡，才有可能继续平稳地发展。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西亚非洲研究所研究员、南非研究中心主任。本文根据腾讯思享会主办的秦晖作品《南非的启示》新书座谈会录音整理，已经作者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