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南非的启示

2013-12-29 00:00:00秦晖
财经 2013年32期

2003年10月,高盛发布《与BRIC一起梦想:通往2050年的道路》,“BRIC”由四个国家巴西、俄罗斯、印度和中国的首字母组成,于是这四个国家被称为金砖国家。十年过去,金砖国家的概念已风靡全球。2009年,金砖四国召开首次峰会;2011年,南非加入其中,并出席第三届金砖国家峰会。金砖国家经济总量在全球的比重不断提升,在全球范围内的合作也在不断增强。

与中国相距遥远的南非,1994年结束了种族隔离制度,跨入新南非时代。其转型之路艰辛,但顺利完成,并得到了较高的国际评价。南非的成功转型给中国什么样的启示?转型之中南非的城镇化之路如何?

本刊约请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秦晖、中国社科院南非研究中心主任杨立华撰写两文,以飨读者。

——编者

我原来不是专门搞南非研究出身的,看到关于南非的第一本书,是杨立华教授在曼德拉还在监狱里时出的书,可能也是中国很多关于曼德拉书中的第一本。

南非的过渡没有人们现在说的那样和平,过渡时期流血很多,甚至比“武装斗争时期”都多,那段时间“黑人部族”之间冲突非常厉害,白人极右翼与黑人激进派别也有冲突。

1993年左右,我们观察这个事情的时候,全世界很多地方都处在转型期,大部分国家转型比较顺利,但有些国家,如欧洲的前南斯拉夫地区出了大乱子,两个非洲国家——索马里和卢旺达更是流血成河。南非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终于避免,我觉得这个事情对我们很有意义,值得关注。

从1994年起,我就写些与南非有关的文章,后来还与一批青年朋友一起编译了一本曼德拉传记,我们并不是专业研究这个的,写作的目的就是希望人们能够从南非联想到中国。

曼德拉一直是我很关注的人,今年他病重,又一次成为舆论的焦点,明年新南非20周年,估计又会成为全世界关注的一个话题。所以我觉得应该就这个时机把南非的成功转型,乃至转型前的旧南非,转型后(长时段而言也可以说仍在转型中)的新南非做个总结,不仅转型成功的经验值得介绍,转型期危机本身也有很多值得研究的东西。

旧南非“增长奇迹”的由来

我开始关注南非过渡期社会风波时,注意到黑人之间的剧烈冲突和他们的流动劳工身份有关,包括祖鲁人和科萨人,很多人说祖鲁人和科萨人之间的矛盾是族群矛盾。后有学者指出族群矛盾之所以搞成这样与他们的经济社会地位不同有关。

科萨劳工绝大部分是贫民窟里的安家户,在城市里有家庭,虽然很穷;而祖鲁劳工多是两栖人,家属在黑人家园里,自己在城里打工,大部分住在集体宿舍——工棚里。所以这两部分人的状况有不小的差异,因有人挑拨和历史上的种种原因而闹得不可开交。

我从这两拨人中很快想到中国也有类似的现象。1969年至1978年间,我在农村生活了九年多,曾多次成为被征发的“民工”(不是现在打工挣钱的民工),那时还处在“前暂住证时代”,农民进城必须一事一开证明,没有“暂住”下来找工作一说。我有一次由于“丢失证明”被抓了起来。

当时我在广西、云南、贵州三省交界的地方插队,我们那个村子离广西、贵州边界的南盘江只有20多公里,有一次我和另外一个同学跑到贵州那边的册亨县城玩,结果因同学丢失了证明,尽管我的证明还在,但当晚我们一起就被抓起来,被扣了六天,干了六天的活,然后被公安押送回来。

对这件事我一直感触很深。所以后来看到南非关于通行证的描述就觉得别有心绪。我觉得“通行证”这个词翻译得不是很准,虽然“Pass”一词的动词词义就是“通行”,但“Pass”作为证件可以用于很多场合,包括护照、入场券都可以叫“Pass”,种族隔离时代南非黑人劳工持有的其实就是一种证件,这种证件按照南非当局的解释是允许他们进城打工,但不允许他们移民到城里来,也不承认他们可以把家搬过来,主要是城里需要他们工作,叫做“暂时居住”,这不就是“暂住证”吗?后来我发现与流动劳动制度配套的一大堆制度都似曾相识,所以使我产生很大的兴趣。

这个制度到底起的是什么作用?一般人对这种制度是大骂的,而且我也知道南非黑人为反抗这种制度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这个制度从上世纪40年代突然强化。以前南非对黑人一直是压迫的,这没有问题,但“暂住证”并不是非常重要。之所以不重要是因按照19世纪末格伦格雷法,那时黑人当劳工是被征发的,像孟姜女的丈夫修长城一样,是当局征调的民工。我们当年在农村,一到农闲的时候就要“出民工”,那时候的“民工”不是为自己挣钱打工,而是为国家无偿服劳役。那时没有暂住证,因为凡是到外地都是官府征派,如果自己进城办事,必须单开证明,比如去看病。而且证明从来不允许你在城里待一年、半年,自找工作,从来没这事。南非以前也有过征发劳工的阶段,后来这个阶段逐渐过去,变成黑人自己进城打工,白人安排了很多制度性歧视来限制他们。

这个事情就使我产生很多联想,而且那个时候南非经济增长非常快,南非在今天之所以成为金砖国家很重要的原因是它的经济实力,而南非的经济实力在种族隔离时代奠定了基础,是在这个时候变成了非洲真正工业化国家。比如利比亚工业程度好像也很高,但主要就是开采石油,基本没有制造业。制造业在非洲真正发达的国家就只有南非。南非资本原始积累非常快。对于这里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使我产生了一种对比愿望。

2007年前后我写了一些东西,引起不少争论,我在书里面附了一个2008年在天则所开会的发言,当时杨立华教授他们都参加了。对我当时的研究,有些朋友有误解,认为我是替种族隔离制度讲好话,说种族隔离制度有利于经济增长。我当然不是讲好话。但我觉得的确,研究南非的专业学者中有不少人也看到南非当时对黑人的“二元结构”政策种种做法,比如对土地、对人原始积累式的做法,的确给南非的资本原始积累起了大作用,某种意义上也是“经济奇迹”的原因之一。

当然这个奇迹本身有一个外部环境,即当时南非高度融入世界经济,用一个铁腕政权提供最好的招商引资条件,把土地控制在自己手里,劳工可以任意驱使,经济好了需要他们打工就让他们进来“暂住”,碰到萧条就打发他们回“黑人家园”,白人当局想怎样就怎样,黑人利益相关方不可能进行正常的讨价还价,以这种方式提供那些民主国家无法提供的优惠条件,把外面资本吸引进来,生产大量廉价商品,充分利用世界市场的“外需”。

如果没有这个全球化背景,历史上奴隶制、农奴制国家多了,不可能产生高增长。但这两种因素结合的确造成一种高增长,当然这种高增长是畸形的、很不人道的,带来严重社会问题,因此造成南非后来的转型。这整个过程发人深省。

新南非民主转型的启示

1998年,中国和南非建交以后,南非的华人华侨增长特别快,包括我的不少朋友在南非做生意,有的已经移民,他们回来老讲南非的坏话,说南非治安恶劣、城市衰败等。于是在中国有些人就得出一个很糟糕的结论:认为黑人不该解放。

我那几篇文章在网上流传时,一些网友在下面跟帖骂:民主化有什么好,黑人把国家治理得一塌糊涂,本就不应该让他们有权利。我认为这个问题值得认真对待。

经过思考我认为应该回应这种反应。这本书是要介绍新南非的成就、为民主化树碑立传的。但也要直面转型期危机,对于新南非我就本着这样的态度,赞成民主化的人对民主化过程应该是“成绩要讲够,问题要讲透”,不能因为我们赞成民主,就持一种民主浪漫主义的观点,只说好的回避负面的。

这就涉及所谓的可比性问题。南非过渡期有一些是纯粹特殊性的问题,和我们没有多少可比性,比如南非艾滋病问题非常严重,要说负面应该也是最突出的一个了,南非在这方面有教训,但是与转型关系不大,就是个特殊问题。

但是无论旧南非的歧视制度,还是新南非在走出旧制度过程中面对的转型期问题,不少还是很多国家也要不同程度面对的,有些是旧制度后遗症,旧制度后遗症也有一个在转轨时期怎么能尽快克服的问题。

还有一些问题是与民主化、自由权利本身有关的问题,比如自由迁徙,在自由迁徙权充分放开后会面临什么问题,如何妥善处理,这些对任何国家都有一定的启示意义。所以对新南非的分析很重要。

还有一个问题和近来人们谈到的左右“共识”问题有关。尤其是“共识”与“折中”的关系问题。我们知道南非现在是一个宪政民主体制下的左派执政。虽然现在世界上一些新左派,尤其是美国一些新左派很不满意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以下简称非国大),认为非国大搞的是新自由主义,骂得很厉害,这本书我也有所提及。

但整体而言非国大无疑是一个左派政党,而且受到南非共产党很深的影响。后来它一直自我定位为是一个社会民主党,2004年加入社会党国际。

作为三位一体执政联盟成员的南非共产党对非国大、乃至通过非国大对整个南非都有很深的影响。与非国大本身自认是社会党不同,南非共产党并未改旗易帜,也不加入社会党国际,该党认为其主张的“民主社会主义”仍属马克思主义道统,与社会党的“社会民主主义”有别,或者说比它更左。

南非共产党有很多有趣的地方:一方面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很传统,一直坚持代表工人阶级和劳动者,从来没有说代表所有人;但另一方面非常强调自己这个代表必须通过工人阶级授权,不是自封的,而且授权肯定是在竞争中授的,不是那种只有一个可选项,你只能选我做代表,不能选别人的模式,更不会是“我必须代表你,如果你不承认就把你干掉”。

与南非共产党互为表里的南非工会大会很强,但多元。南非有很多在工会大会以外的工会,它们之间有竞争,正是因为有竞争,所以南非工会大会和南非共产党、非国大虽然是三位一体联合执政,但前两者经常代表工人跟政府叫板,包括南非共产党,比如在津巴布韦问题上、矿山工潮问题上都跟政府有明显的矛盾,矛盾根源就是因为他们作为工人代表,是工人选的,而不是政府(他们也参与执政的政府)选的,必须要为工人说话。

这就是多元民主制度中真正的委托-代理机制,南非共产党的党纲就明确主张民主就是普选制下的多党竞争,南非共就是要在竞争性的民主政治中获得他要代表的工人阶级和劳动者的授权。

南非共产党

南非共产党是苏东剧变以后世界上很少有的获得真正大发展的共产党。与过去的苏共不同,赫鲁晓夫以后的苏共自称代表全体人民,是“全民党”,不仅仅代表工人阶级了,这被称为“修正主义”,但是无论斯大林“代表工人”还是赫鲁晓夫“代表全民”,都是没得选的,“被代表者”没法拒绝。南非共则相反,它绝对是“正统主义”,一点不“修正”,坚持只代表工人阶级和劳动者。

南非共产党的崛起和它对苏东剧变的总结有非常大的关系。1990年南非共产党总书记斯洛沃写过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社会主义失败了吗?》,这篇文章在现在的南非都很有影响,每年斯洛沃逝世周年时,南非共的纪念文章都要提到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对苏联东欧剧变做了非常清楚的解释:苏共在“无产阶级专政”名义下搞“官僚独裁”,断送了社会主义。因此苏东剧变的教训就是“没有民主就没有社会主义”,而“一党制下真正的民主是不可能的”。

这种解释一直到现在的南非共产党基本坚持,除了极个别的语句,比如那时认为唯一的解决办法是要有“戈尔巴乔夫的政治勇气”。苏联解体后,这句话不讲了。但对斯大林体制的批判,对民主宪政的肯定,对工人阶级政党在民主、法治、宪政条件下的运作等都讲得很到位。

像这样坚持只为劳动者说话的党当然是左派,而且比赫鲁晓夫后的苏共更左,连“中左”都不可能是,更不用说“折中”了。在代议政治中南非共与自由主义党派经常斗争,南非共也说这是“阶级斗争”,事实上这种工会与商会的博弈也确实有明显的“阶级”利益取向,至少比当年斯大林与托洛茨基的斗争更有“阶级”背景,但是它不需要“专政”,也并非“你死我活”、“谁战胜谁”,博弈结果总是达成劳资两利的契约。

我想真正的“阶级斗争”,不是拉“阶级”大旗作虎皮的皇权争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吧。一左一右当然并非“折中”,但承认这种文明的斗争规则则是“共识”,甚至也只有在这种“共识”基础上才能出现真正的“阶级斗争”而不是毫无底线残酷血腥的皇权争夺,这也是南非的启示吧。

我们的“左右”是不是也应该达成这样的“共识”呢?如今有人说为了表示改革,原来代表工人阶级的现在就改成代表一切好东西得了。但我觉得这样的改变并不重要,改革时代工人阶级也需要有人代表,农民也需要有人代表,我代表工人阶级怎么就会妨碍改革?你代表老板也不会妨碍改革嘛。但“代表”就是一个代议制概念,代表必须要有人授权。

南非共产党到现在都没有说代表全民,它就代表劳动者。但最基本的逻辑应该是阶级挑选代表,而不是代表挑选所谓的阶级。当年左派戏剧家布莱希特讽刺东德说,东德的规则是“如果人民不喜欢政府,那就解散人民,重新选举一个人民”。南非共产党就不是这样,坚持工人阶级挑选代表,不是代表挑选工人阶级。

作者为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本文根据腾讯思享会主办的秦晖作品《南非的启示》新书座谈会录音整理,作者已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