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笔记

2013-12-29 00:00:00几知
散文诗 2013年4期

一个人的时光

他老了。仿佛一件使用多年的农具。

农具的把柄像腰身一样弯了,斑驳的锈迹是他身上皴裂的皮肤。偶尔一处闪着亮光的地方,是被他多次用泪水清洗过的眼睛。

他现在不用到更远的地里耕作了,但还在两间低矮的草房周围种些一日三餐的小菜。一辈子了,他喜欢伺候着土地,这样的时光也是他日常生活中享受最充分的灯盏。但他似乎更想用这样的灯盏,给上个月刚刚入土的老伴带去些温暖和安慰。

有时候,他到河边采些蒲公英,但总是没有办法抓住其中一朵,就像养了一辈子的三个儿子,到最后没有一个能留在身边。

真的,他老了。好像被时光磨损了的农具。

不时地咳嗽,让人暗暗担心他体内的钟表还能行走多久;可他还是喜欢围着炉子烤几颗花生。喝几口劣质的白酒,对于路过的人们,他只是点头算是招呼过了。

黄昏时,起风了,身边围着众多带着小眼睛的落叶。而他漫不经心地抱着一捆柴草,蹒跚在落日的余晖里;或者坐在一块石头上,安静地吸着烟卷,好像是在一朵白云下面。

一个人在沂河淌上走着

我一直觉得这时候,炎热应该像身上这件穿了整个夏天的衬衫一样,并没有完全褪色。

可他们说天慢慢冷了,沂河淌上越来越空。

我也好久没有沿着这条被荒草淹没的小径,漫无目的地向一个深处走去。之前,我出了一趟远门,暂时离开了沂河淌。但我会很快回来的,这里有我的亲人、土地、方言、草木……它们都在等我,这些熟悉而亲切的词语像我不可缺少的器官,构成我身体完整的句子。

一个人在沂河淌上走着。那些对我微笑过的花儿躲到哪里去了?可以喂养我的庄稼又被谁带走了?为什么树木开始消瘦、成片的草躺在地上睡了?我是不是该相信,许多事情是没办法等谁的,它们也会在时光之外秘密地消失。

我抬头看见,远处树桠间的黄昏,以及黄昏里往返盘旋的鸟群,在河滩的上空,或谁的内心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划痕……

起风了,沂河淌上大片的树叶从空中坠落。这时候,我知道夏天已经被彻底地阴凉。

身体上的沂河淌

很多时候,我都会低下头来,抚着胸口追问:沂河淌在哪里呢?

但始终没有人给我回答。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地,把隔着故乡那么远的距离、那么多独自度过的冰冷夜晚,以及对故乡日渐生长的思念全部加在一起,我想足够能让我生一场重病。

那样,我咳嗽的时候会从嗓子里发出鸡鸣、鸟啼、狗吠这些故乡的声音;我迷离的双眼因头痛会看见云彩、落叶、炊烟这些故乡的风物。

而我的胃里除了需要装满沂河淌的五谷,去抵挡饥饿,还需要我亲切的乡亲,他们在土地上劳作时散发出的热量帮我温暖里面的寒冷。

其实,我更想偷偷回一趟沂河淌,去掬一捧水或握一把泥土,那样,即使我远离故乡,被时间不断洗濯,只要我摊开双手,就能看见掌心这片土地,河流遍布,永远无法擦掉。

于是,每当我宽衣入睡的时候,我都能看见自己贫瘠的身上,还富裕地拥有精神的故乡,而且那些熟悉的事物和乡音,经常会在我身上的某个部位发出声响。

剩下的空旷

天黑之前,最后一位捡拾柴草准备过冬的人,沿着河滩慢慢消失在秋天深处。

落日,正被吹疼沂河淌的大风吹着,仿佛要滚入这条被秋天撕裂还流着血液的伤口里。

此时,整个沂河淌只剩下空旷,那些熟悉的事物——像长在地里的庄稼,低头吃草的牛羊,奔跑在田间又穿梭到天空的生灵,甚至围绕在身边的流水都已离去,或者藏在难以预知的神秘角落。

沂河淌,就像只剩下没有衣裳的身体。萦绕着没有人陪伴的孤独;躺在大风中,我不知道它需要多少温暖的回忆,才能抵挡冬天扑面而来的寒冷。偶尔一只乌鸦在空中低低地啼叫,从耳边滑过,像一枚树叶从枝上落下,疲惫而苍凉。

我站在沂河淌上静静地想着,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要离去。当我回过神去看落日时,像最牵挂的人突然离我而去。我在缺少庄稼的沂河淌上,感到只剩下无边的苍茫,不断地充斥着一个人内心的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