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实
果实成熟,落入大地。
夏日里的桃树梨树,秋日里的枣树苹果树。蝶飞蜂舞,枝头低垂,在风中落实于厚土,宁静空气里溅起一系列甜蜜涟漪。入冬,删繁就简,一棵落尽果实的桃树、梨树、枣树、苹果树,获得长久劳累之后的轻松。它们的身形由丰满恢复疏朗,默默汲取大地精气,开始新一轮的孕育。类似于一个有旺盛生殖力的农妇,缓慢移动、呵护着她那硕大隆重的腹部,穿过九个月的怀想和倦意,终于将呱呱哭泣的婴儿落实于人间。之后,她反复将沉甸甸的乳房,落实于婴儿嘴巴。
旷野,风中,枝条纷披的果树与长发弥散的农妇,混同、叠印着她们的形象,使我分不清彼此的面目和姓氏。“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们说树枝在长”(顾城)。我热爱这些树枝和农妇。这些暗藏果实、蕴育芬芳的乡村事物,以及那反复落实于地平线的日月。
城市生活中,“落实”这一词汇,已抽象为对上司旨意的领会和贯彻——上司居高临下的头颅总结出的一、二、三、四等等意见。摹拟出果实的轮廓和光晕。下属们踮起脚尖迎接、摘取、咀嚼、传播,即使满嘴苦涩、消化不良,也要做欢欣鼓舞状,纷纷表态:“一定落实好领导意见……”
甚至连成语“落井下石”中的那块石头,也想混入果实的队伍,去伤害井中的软弱者——结实以及落实这类伎俩的卑劣者,手上缭绕着难以用洗手液、消毒水抹去的苦果恶果气息。他们苦恼于无法混入果树农妇们组成的美好阵容。当然,他们常常戴着绘有花朵景象的面具去掩饰掩盖,但仍难以阻止败叶残枝在他们眉目之间的萧萧飘零。
——怎样使自己的一生在最终落实到墓穴之前,始终保持与旷野、节气的紧密关联,而不至于变质?这,是一个问题。
也许,可以从双脚深入泥土——深入泥土中的虫鸣、露水、草根开始……
先生
那些率先出生在我们之前的事物——
树木、河流、星辰、文字、民谣、画卷、鸟兽、风雨……那些事物,永恒,永在。那些先生的事物,接受一代代后生的敬意。
“廊前花初放,阁下李先生。”阁檐下那棵结满了李子的树木,就是走廊前刚刚绽放的花朵们的先生。它比花朵更早掌握了关于节气和泥土的知识,并毫无保留地向周围次第传播关于浆果草虫的芳香和信息。
也许因此,姓李的人都显得很有见识,戴眼镜,用书面语说话。即使他是一个街头铁匠、一个文盲,都不妨碍被自己的妻子呼为“我家的先生”。妻子有着花朵的谦卑,来衬托丈夫的伟岸。
在民间,被敬称为“先生”的人,往往是算命者、风水师、医生。这也许是由于他们洞悉了人类最软弱的部分:关于命运、未来、身体……
现实生活中,笔者也往往被人唤为“先生”,那基本上只是一种礼仪,当不得真。我对这个世界所知甚少。对自己所知更少。即使面对一个幼小的孩子,我也常常怀着敬爱,因为,只有他们清新的身体才能传承天真的秘诀和感动的能力。后生,也可成为先生。而我,则可能是先生、后生之间暧昧尴尬的一个人——一个多余的人——既没有先生的智慧。又缺乏后生的纯真。
那些率先出生在我们之前的事物,是传统、前贤、根、源头。那些真正担当起“先生”二字的人,都保持着根的深沉、源头的清明。他们“受雇于伟大的记忆”(特朗斯特罗姆),是伟大记忆的雇工、搬运者。
实际上,做一棵树,好;做一丛花朵,也好。无论先生后生,都是泥土雨水所喷薄而出的绿叶青枝,天然,自在。
小生一样英俊的李子树,花旦一样绚丽的花,唱念做打于廊前阁下,满庭芳华……
傻瓜
傻子如瓜。
一个充满傻气的人只可能像瓜(西瓜,甜瓜,冬瓜,南瓜……),而不会像枝头上迎风摇曳夺人眼目的果(苹果,梨,桃子,杏……)——果,那是聪明人的象征。
傻子般的瓜,通常体态庞大心机缺乏,只知道贴近大地之母的怀抱使劲生长。蚯蚓、蟋蟀、蚂蚁、蜜蜂、雨滴、露水,最爱从一天天扩张着绿白条纹的瓜们周围爬过跑过。它们把瓜视为自己沉默寡言的憨厚玩伴。夏天过去,秋天过去,瓜被瓜农们摘离地面,运进市场,或者被一个饥饿路人顺手抱走,成为穷人家的力气和炊烟。在瓜曾经生活过的地面,会有一个因瓜的重量所形成的凹痕,被再次路过的蚯蚓、蟋蟀、蚂蚁、蜜蜂、雨滴、露水们怀念……
瓜一般的傻子,同样比较胖,胃口好,吃什么都香,像哈谢克的长篇小说《好兵帅克》线描插图中的那一个帅克,像辛格的短篇小说《傻瓜吉姆佩尔》中那个把“信任他人”作为准则的面包师吉姆佩尔,胖,笨。类似的傻瓜,在世界文学史中屡屡可见。他们一概没有把心思和营养用在头部。他们在用身体而不是大脑感知生活。他们脱口而出的实话,往往成为笑柄但自己浑然不知。当然,若干时间以后,聪明人会恍惚觉得自己也许才是一个可笑可怜之人。
果一般的聪明人,往往与瓜一般的傻子保持距离。大约是枝头到地面之间的距离吧——美国哈维公司的产品广告中,经常出现手握苹果、身着内衣的性感男女形象。倘若他们携手抱着巨大西瓜或南瓜向你微笑,你就只能把他们身后的背景推测成田野而不是卧室!苹果聪明,瓜傻。傻瓜对这个世界和时代,容易产生信任和感激之心,“愚人节”,大约就是特意为这些热爱上当受骗的人们设立的“傻瓜节”!
喜爱与傻瓜交往的人往往只有天真儿童,或女人。当女人对一个充满野地气息——蚯蚓、蟋蟀、蚂蚁、蜜蜂、雨滴、露水一类气息——的拙朴敦厚的瓜一般的人说:“你这个傻瓜!”她一定爱上他了。明朝人张岱,大约也不喜欢与美艳张扬的果一般聪明的人打交道。他说:“人无瑕疵,不可与交,缘其无真气也。”瓜有真气。瓜的瑕疵大约就是满身瓜子,令品瓜者烦恼连连,绝对不像果子们老谋深算地只把一枚核留在最后,去蓦然挫折你的牙齿!
——瓜如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