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妇

2013-12-29 00:00:00尹群
当代小说 2013年2期

出了县城往北,紧挨着城边,是一片连一片的蔬菜大棚。如果你是坐着客车进城,远远望过来,塑料布在灿烂的阳光里白亮亮的,恍若一片宽阔的河面,准会以为县城是被一片河水环绕着。到了眼前方才看清,哪里有什么河呀,其实是城郊的菜农们扣的蔬菜大棚。县城是被塑料大棚环绕着。菜农们在塑料大棚里面劳动,外面见不到几个人影。杨新他妈跟张四轮老婆,还有王二媳妇,几个住在城边儿上的农村妇女,一年当中有大半年时间在这些塑料大棚里劳作,从种菜到收菜。先是把准备种小白菜、种水萝卜、种生菜种芹菜、种香菜臭菜的地方打成一块块的菜畦,然后撒上底肥,然后再均匀地撒上菜籽,然后培上薄薄的一层黑土,拿把喷壶喷上水,就行了。蔬菜里边,最省事的要数韭菜,韭菜只要种一年就再不用年年种了。而那些人工种植的山野菜,像婆婆丁,苣荬菜,也省事,随便把野地里挖来的根儿往地头地脑边边拉拉的空地上一栽,往后就再不用管了。这些野菜有着极强的生命力。费事的是茄子辣椒,黄瓜豆角,西红柿,大头菜,马铃薯,小葱大蒜,等等。这些蔬菜都得像种玉米种黄豆那样成垄种,先要将平整的土地趟出一根根笔直的垄,然后栽苗,然后灌水,然后锄草,然后掐尖打丫子,生虫子了还要打药,黄瓜豆角呢还要一根一根地支架子。架子怎么支?黄瓜架,豆角架,其实是一样的,挨着的两条垄,这边斜插根秫秸,那边斜插根秫秸,像人字的一撇一捺,顶端交叉处往一块儿那么一绑,便成了个“人”字架。上边,在“人”字的交叉地方,再绑根秫秸当横牚。哪有一条垄那么长的秫秸呀?那就把一根一根的秫秸接起来,看着就是一根横牚,一直从地这头通到地那头,这样就把所有单个的人字架逐一连结起来。横牚主要起固定作用。一架架的豆角。一架架的黄瓜。一架挨着一架。初时,黄瓜秧,豆角秧,刚伸蔓,还看得见黄亮亮的秫秸架子,齐刷刷的,像一队队士兵迈开的双腿。慢慢慢慢,就被一片葱郁的绿色覆盖了。这时候,架子下面,可以遮阴凉。春末,一早一晚天还有点冷呢,大棚里的蔬菜就早早下来了,就开始供应市场了。品种齐全,想吃什么就有什么。一茬接一茬,一直延续到秋末。那些在市场上卖菜的小贩,须头天晚上就到大棚里把蔬菜上好,第二天起大早推到农贸市场去摆地摊。那么这些小贩子上的这些各种各样的蔬菜,也需提前预备好,采摘下来,薅下来,弄到一块儿堆。这摘也好,薅也好,加上平时的莳弄,所有的这些活计,一样一样的,扣大棚的农户自己家里那点人手怎么能忙得过来呢?于是就常年雇些附近的农村妇女。杨新他妈这些妇女每天进了大棚,干什么活儿,听候主人临时安排。也许是几个人干同样的活儿,都去摘豆角,都去摘茄子,都去抠土豆,都去砍大头菜……彼此挨得很近,这时候,几个人的话就特别稠,就会从早晨叽叽喳喳一直到晚上也不消停。也许是你上东面干这样,她上西面干那样,张四轮老婆去薅葱,王二媳妇去割韭菜,杨新他妈去摘辣椒。彼此远远地隔着蔬菜秧子,隔着豆角架子黄瓜架子,连个人影也望不见。这种时候,说话唠嗑难免会受点影响,须把调门提得高些,唠嗑就像吵架似的。若是那面的人半天没什么动静,这面的人就会觉得奇怪,就会喊上一嗓子,说喂,咋这么消停?似乎一刻也不能消停下来。一旦没人说话了,偌大个大棚里,妇女们就会觉得发毛。在这空寂的大棚里,妇女们常常无所禁忌,会肆无忌惮,开那种男人开的玩笑。比方,王二媳妇手里拿着个特长的紫茄子,冲着张四轮老婆喊,稀罕不?张四轮老婆就骂,你个小臊老婆!你家老爷们不在家,正好你自个儿留着吧!一边的杨新他妈,心情沉重的时候呢,就自己一声不吭地干自己的活,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心情好一点的时候呢就跟着笑上一阵,抿着嘴骂,这两个死鬼!塑料大棚里不透气,闷热闷热的,人一钻进大棚,汗立马就湿透了衣衫。妇女们就将衣扣解开,敞着怀,大咧咧的,拿着蔬菜叶子当扇子,呼哒呼哒扇。

从打儿子杨新考上大学,杨新他妈呀,用张四轮老婆的话说,像是打了鸡血,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子来了精神,走路腰板也挺拔了,步履轻盈,两个屁股蛋子甩来甩去。说话呢是鼻子眼睛一齐动,眉飞色舞的,样子十分张扬。再跟妇女们说话唠嗑,常把杨新挂在嘴上,一会儿说,嘁是的,我们家杨新,一上大学就当上了班干部。一会儿又说,嘁是的,我们家杨新,又得奖学金啦!……杨新考上大学不仅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更成了杨新他妈人前炫耀的资本。也不怪,跟杨新他妈一块儿干活的几个妇女,像张四轮老婆,王二媳妇,孩子不争气,都没考上大学,跟杨新比起来,差了一大截呢。张四轮老婆和王二媳妇两个人就烦得要死,暗骂杨新他妈,这个臭显!考个大学有啥稀奇的?又不是啥特好的大学。这若是考上名牌,考上清华北大,还不得把她家杨新砍块板供起来!两人一听杨新他妈开始夸杨新,就偷偷撇嘴。张四轮老婆冲王二媳妇挤挤眼睛,长叹一声,说,我们家东院老马家那个东子,大学毕业了,在家待着呢。你说说。王二媳妇也说,可不是,我们家西院老李家那闺女,念完了大学,也背着书包回来啦!愁人不愁人。这话明摆着是说给杨新他妈听呢。意思是,看把你美的!上大学也不一定就能找着工作。不一定就能挣多少钱。你们家杨新,到头来还指不定啥样呢!杨新他妈就白她俩一眼,不再说话,只顾呼哧呼哧自己干自己的。杨新他妈当然不爱听。

那天一大早,杨新他妈是哼着小曲来的。“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了青纱帐。此时的高粱正吐穗,微风吹来起波浪。我东瞅瞅,西望望,咋就不见我的郎?郎啊郎,你在哪儿疙瘩藏,找得我呀好心慌……”张四轮老婆斜眼瞅着王二媳妇,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听着没?王二媳妇撇撇嘴。张四轮老婆骨棒大,大手大脚,一身力气。颧骨高,大嘴岔,不会小声说话。现在又故意提高了嗓门:我说杨新他妈呀,你的那个郎昨晚没着家?干啥去了?王二媳妇小圆脸,薄嘴片,说话快而清脆:还能干啥去,逛窑子了呗。杨新他妈都没稀得用眼皮 她俩一下,如一缕春风,唱着“郎啊郎”飘进了塑料大棚。王二媳妇说,郎没在大棚里,郎在高粱地等你呢!杨新他妈手里摘着豆角,嘴也没停,依然“东瞅瞅,西望望,咋就不见我的郎……”俩人互望了一眼,知道杨新他妈的脾气,你越问她什么,她偏不回答你。等你不问的时候,自己就什么全招供出来。果然,一会儿,杨新他妈自己就憋不住了,嘁是的,告诉你们俩一个好消息,我们家杨新找着工作啦!一旁的两个人就又对了下眼光。一个说,怪不得,今儿个一早来,又是秧歌又是戏的。我还以为是昨晚上让人家整舒服了呢!杨新他妈就将手里拿着的一枚豆角打过去,骂一句,死鬼,啥时候能说点人话!另一个则拖着长调问找的啥工作呀?杨新他妈也不介意俩人的阴阳怪气,说,啥单位我也说不上,反正我们家杨新说,非常理想。你们家杨新可真是个好孩子。这叫啥妈养活啥孩子。你再看看咱养活那孩子,一个个,不是歪瓜,就是裂枣。张四轮老婆很无奈地叹息一声。王二媳妇啧啧道,你那叫品种不好。张四轮老婆不认可,说好地出好苗。没有好地,能长出好苗才怪呢!王二媳妇说有好地没好种,出了苗也长不好。两个人关于种子与土地的问题,争论了半天。杨新他妈说瞧你俩说的。末了,王二媳妇一副看透人生的姿态,这年头,啥好地好种的,我看都白费。有啥不如有钱,有钱不如有权。你们家是不是城里有啥当官的好亲戚呀?王二媳妇冲张四轮老婆挤挤眼睛。她明明知道杨新家在城里没什么当官的亲戚,是故意要这么寒碜杨新他妈。杨新他妈当真了,说,连一门穷亲戚都没有,更别说当官的啦!屎壳郎哭它舅——两眼迷黑。还不全靠我们家杨新自己?嘁是的,我们家杨新,在学校表现好,是学生会干部。听杨新说,人家用人单位,就愿要像杨新这样的学生会干部呢!王二媳妇说,你们家杨新从小就听话,不招灾,不惹祸,学习好,从小学到中学,写作业从来不用大人经管,是不是?王二媳妇知道接下来杨新他妈肯定又要把杨新的成长史不厌其烦地讲述一番。这回你可得请客(音qie)呀。没想到杨新他妈爽快地答应,嘁是的,算啥呀!张四轮老婆说咋请啊?王二媳妇马上白她一眼,那还用说,肯定是上饭店呗。杨新他妈说,嘁是的,上饭店就上饭店。杨新他妈的爽快令两个人都瞪大了眼睛,你看我,我看你,真的假的?张四轮老婆撇下嘴,也就搁嘴说说吧。杨新他妈也瞪大了眼睛,我啥时候跟你俩玩过嘴?就今儿晌午,不请是养汉老婆!见杨新他妈信誓旦旦,王二媳妇反而打了退堂鼓,拉倒吧。还是来点现实的吧。上顿饭店,几天活儿不是白干了?别说你舍不得,连我俩也不忍心。说着瞅一眼张四轮老婆,你说呢?给我俩一人买两根雪糕就得啦。咋样?要求不高吧?张四轮老婆不满地说,你一向要求不是挺高的吗?一回咋还不得三根儿四根儿的。说完捂着嘴乐。张四轮老婆若是不乐,这话也听不出啥毛病。一乐,王二媳妇就听出来是在骂她,回击说你不比我邪乎多了?你一回还不得十根儿八根儿的!杨新他妈说你们两个,总没个正经的。你们俩能吃几块就买几块,管够儿!杨新他妈没有把雪糕按“根儿”算,而是按“块”。雪糕本来就是成块的嘛,冰棍才按根儿算。这样说,是杨新他妈不想跟她俩一样没个正经的。晌午回家,碰上卖雪糕的,保准给你俩买。张四轮老婆说,拉倒吧,一杆子支晌午去了?杨新他妈说现在这块儿哪有卖雪糕的?要不,我拿钱,你去买。杨新他妈说着就掏钱,掏了半天,一元的纸币抠搜出几张,揉得皱巴巴的,杨新他妈一张张捋平展了,张四轮老婆说,瞅瞅,搁裤兜子揉搓这样。就五块钱,支使我跑二里地。我的腿咋那么不值钱?王二媳妇说,你看你这人,还想吃,还懒得跑道。懒逼!拿来,我去。接过钱就钻出了大棚,不大一会儿就拎着个方便袋回来了。张四轮老婆颇为惊讶,这家伙,这腿儿,百米运动员的速度。比兔子还快!张四轮老婆知道她是骑老王的车子。老王就是扣大棚的农户,她们几个就是给老王打工。王二媳妇说,杨新他妈今个可下出点血,咱们哪能不领情呢。说完冲张四轮老婆挤挤眼睛。吃着杨新他妈买的雪糕,张四轮老婆方才拿出一种很姐们儿的姿态,关切地说,这杨新一毕业,你可是完成了大事一件哪!杨新他妈说,谁说不是呢。再不毕业,我跟他爹都快卖血啦!张四轮老婆又轻轻撇下嘴,说瞅你说的,至于么。王二媳妇也说,可不,至于么。杨新他妈说你们家孩子没上大学你是不知道啊。不怕你俩笑话,这几年,你都不知道我们家紧成啥样,平常连一顿肉都舍不得吃,连一件像样衣裳也舍不得穿。张四轮老婆白了一眼,虽说我们孩子没上大学,也没比你省多少。你也不是不知道,咱这儿疙瘩娶个媳妇,比上大学还费钱呢!都快砸我们两个老犊子的骨头渣子啦!这回轮到杨新他妈撇嘴了。杨新他妈撇了下嘴,又把嘴啧啧几声,你说我讲话了,至于么。你不用哭穷,我不冲你借。谁不知道你们家,寡妇养孩子——有老底儿。你家四轮子多能干哪!王二媳妇一旁突然嘎嘎乐起来,说,她家四轮子能干你咋知道?杨新他妈扬手又撇个豆角叶子打过去,你个死鬼!她家四轮子能干不能干,你不比我清楚?你总上她家。王二媳妇说,这话你可别瞎说,我啥时候总上她家了?好像我跟着她家老爷们似的。一旁的张四轮老婆就张着阔嘴哈哈大笑,说,跟着就跟着呗。晚上有你陪我们家老爷们睡觉,把我不是省下了,我还乐不得呢!王二媳妇也抓把豆角叶子扬过去,你想得美!就你家四轮子那个埋汰劲,脚丫子黢黑也不洗,身上一股馊巴味,给多少钱也不干哪!杨新他妈又啧啧下嘴,说不打自招了吧?这家伙,连人家老爷们身上有啥味你都闻着了。王二媳妇伸手去掐杨新他妈,杨新他妈躲过了。闻着了,闻着好几回呢!咋的吧?你家杨新他爹身上的味我也闻着了。杨新他妈说,那你闻着我家杨新他爹身上是啥味你说说?王二媳妇说啥味?老爷们身上还能有好味,牲口味!张四轮老婆说,别以为你家那个是牲口,别人家的就都是牲口。我们家那个可不是牲口。杨新他爹也不是牲口。是不是?张四轮老婆把脸转向杨新他妈。杨新他妈抿嘴不语。阳光透过塑料布照射进来,浇过水的蔬菜叶子,新鲜翠绿,水珠子晶莹的光芒刺人眼睛。茄子是紫色的,开的花也是紫色的,有浅紫,有深紫,艳艳的。掀开肥大的叶子,才会看到下面闪闪发亮的茄子;豆角蔓子已经爬上了豆角架子的顶端,再无处攀附,便乱了章法,纠缠在一起,四下乱爬,把豆角架子遮得严严实实,粉白的花粒在茂密的叶子缝里闪闪烁烁;翠绿的黄瓜从秧上直直地垂下来,个个头上顶着朵明亮娇艳的小黄花。农妇在采摘它们的时候,须小心翼翼,不能将黄花碰掉,这样早市上见到的黄瓜,就个个都是顶花带刺的。黄瓜的清新,香菜的浓郁,芹菜的药香,包括西红柿秧散发出来的特殊的味道,混合在一块儿,在大棚里弥漫。一只白蝴蝶,从塑料大棚顶上敞开的窗口飞进来,在旁边那片大头菜地里飞飞落落,舞姿翩翩。王二媳妇钻到豆角架下面去解手,半天不出来,张四轮老婆在这面小声骂,这小臊老婆,八成找野汉子去啦!杨新他妈抿嘴乐一下。一会儿王二媳妇提着裤子起来,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往这走,骂我啥呢?杨新他妈说夸你呢,夸你能干,手脚麻溜。说完便憋不住格格乐出了声。王二媳妇脸上掠过一片红云。说,找野汉子咋了?有人倒是想找野汉子,可惜没那本钱!王二媳妇是在讥笑张四轮老婆,年纪老了不说,长得又没个女人样,像个大骒马似的。这话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实在是有些恶毒了。杨新他妈赶紧把话岔开,说他们家杨新这回毕业了,有了工作,他们家这紧巴日子总算要熬到头啦!张四轮老婆用鼻子哼一声,以过来人的姿态提醒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呀,你儿子不娶媳妇?娶媳妇不买房子?哼,半夜摸帽子——早着呢!杨新他妈说,我们家掌柜的说了,供完了杨新大学,别的我们就不管他了。张四轮老婆说,不管?没到时候,到时候,看你管不管。当爹妈的都是贱种!杨新他妈摇摇头。王二媳妇说,也是,等有了对象,不得买房子?住狗窝呀?你能住狗窝,人家对象跟你住?杨新他妈叹口气,砸碎我们两个老家伙的骨头渣子,也掏不出那么些钱来呀。张四轮老婆说,如今城里买房子都兴贷款,交上首付就行。剩下的慢慢还。你们两口子不用预备多,二十万够了。说完一笑。那笑,意味深长。杨新他妈看出来了,那笑里应该是“看你拿狗屁交”这句话。杨新他妈说,嘁是的,我们杨新说了,房子的事不用我们操心。还说,等他挣着钱了,给我们也买房子,把我跟他爹也接城里去呢!张四轮老婆冲王二媳妇乐。王二媳妇把脸拧一边去。

那天,杨新他妈高兴,破天荒买了些蔬菜回家,说是晚饭给杨新他爹整两个下酒菜。以往,杨新他妈从来都是拣人家扔的,蔫巴叶子的,被虫子嗑得不像样子的。舍不得花钱买菜。杨新他爹喝酒,有时候就是一根大葱蘸大酱,有时候连大葱也没有,就两瓣蒜喝,也照样把自己喝得醺醺然。张四轮老婆跟王二媳妇两个看杨新他妈那个精神头,走路都有劲,说,晚上好好伺候伺候吧,比啥好吃好喝的都当事。杨新他妈骂一句,两个死鬼!唱着“郎啊郎”的头前走了。

杨新家靠近城边儿,却属乡下,家里有不到十几亩的薄田,年年种玉米,好年头能打个两万来斤粮食,万把块钱的收入。这点钱,维持一家人的生活都费劲。杨新他爹把玉米种到地里,然后到城里的建筑工地干木工活,骑个二手的破摩托,早出晚归。杨新他妈则到大棚里干活。两个人就这样拼死拼活地挣钱供儿子上学。如今儿子毕业有了工作,两口子可松了口气,仿佛身上的大山卸掉了半座。杨新他爹忍不住多喝了几口,脸红红的,眼皮有点睁不开。他扯着杨新他妈,说睡觉睡觉。今天你可得让我好好睡一觉。杨新他妈忸怩着推他一把,你就知道睡觉睡觉,哪天耽误你睡了?杨新他爹嘻嘻的,说睡跟睡可不一样啊!

平常,杨新他妈身体不大好,总是病病歪歪的,却一天也舍不得耽误工。可是有一天杨新他妈竟然没来大棚干活。而且第二天也没来。两个人开始还觉得奇怪,后来才恍然大悟,张四轮老婆就冲王二媳妇撇撇嘴,看着没,人家儿子能挣钱了,这就开始享清福啦!王二媳妇也撇一下嘴,可不么。我可啥时候也能像人家一样,好好享几天福哟!到那时候,早晨一直躺到太阳照屁股了也不给他起来!何必像现在,披星星戴月亮的,两头见不着个太阳。张四轮老婆叹口气,说你也比我有盼头。管咋你儿子听话呀,还知道出去打工挣钱。我们家那个小祖宗,光知道败祸钱。一提起自己的儿子,张四轮老婆就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骂,咋不走道让车轧死!我上辈子杀老牛啦,作大孽啦,咋养活这么个败家子儿!一边骂,一边竟抽抽搭搭地呜咽起来。张四轮家原先条件不错,全屯儿就他家最先买了一台农用四轮拖拉机,屯儿里没有车马的农户,趟地什么的就雇张四轮的四轮拖拉机,一年比别人家收入多那么一点。张四轮就这么一个儿子,不想让儿子种地,书又念不成,便想让儿子学门手艺。先是学瓦匠,死热荒天的在工地上砌墙,一哈腰一身汗,学了没几天说啥也不学了。再学修车,每天油渍麻花的,在车底下钻来钻去,穿衣裳都穿不出个好样来。又学上灶,以为当个厨师也不错,吃香的喝辣的。但厨师整天守在灶台前,端着个大马勺,烟熏火燎的,也不像想象的那么轻松。看起来,这香的也好,辣的也好,都不是那么容易吃到嘴的。弄了一溜十三遭,学费交了不少,哪样也没学成。张四轮老婆指着儿子骂,你说你到底想干啥?儿子说句话,差点没把张四轮老婆气死,儿子说他想当村支书。张四轮老婆说,你想当村支书,你有当官的爹吗?你瞅你那个爹,一天也就能鼓捣个四轮子。从打这些年城里有了洗头房,有了网吧,有了麻将馆,不单张四轮老婆的儿子说学坏就学坏了,很多人家的孩子都一样,都染上了坏毛病。张四轮老婆恨得牙根儿直,咋不把那些开麻将馆开洗头房开网吧的老板全嘎巴嘎巴瘟死!王二媳妇知道张四轮老婆的儿媳妇正闹离婚呢,谁劝也不行。张四轮老婆愁得没法。这个若是离了,再娶个媳妇,还得多少钱?这纯是个要账鬼呀!王二媳妇看着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张四轮老婆,只好安慰一番。

在这几个妇女当中,属王二媳妇年轻,也属王二媳妇性格开朗爽快,似乎在她心里就没啥愁事。杨新他妈不无羡慕地说,咋看不着你犯愁呢。其实,杨新他妈跟张四轮老婆都知道,其实王二媳妇也不容易。过年的时候儿媳妇那头捎过来话,要十万块钱,房子不算,否则别想结婚。王二爷俩过了年就出去打工了。扔下王二媳妇自己在家,还要种自家的地,还要出来干活挣钱。再说,年轻轻的,夜里一个人守着个空房子,孤单寂寞不说,也担惊受怕呀。

扣大棚的老王就总夸王二媳妇干活麻溜。那日傍晚,老王说,你手麻溜,赶天黑前再摘两塑料袋子豆角。王二媳妇就披着一身缎子般的晚霞独自到南面摘豆角。又派张四轮老婆和杨新他妈上另一个大棚去抠土豆。张四轮老婆就瞅杨新他妈一眼。大棚里闷热闷热。王二媳妇钻进豆角架子下解个手,顺便放放风,站起来的时候,猛见身后站着个人,吓她一跳,是老王,拎着个方便袋。老王满面霞光,红彤彤的,结结巴巴地说,吃吃吃两块雪糕凉快凉快吧。一眼一眼地盯王二媳妇被汗水湿透的前胸。王二媳妇骂,你个死鬼,也不吱一声,吓死我啦!头发里散落着紫色的豆角花。光着膀子的老王,看着王二媳妇鲜红的嘴唇一小口一小口地在洁白的雪糕上吮着,手没处放,便一个劲在自己的身上挠,前胸后背挠出一道道红印子。油光光的脊背上也粘着豆角花。王二媳妇开玩笑说晚上受风了吧?老王说可不是。就转过身,让王二媳妇帮他挠后背。王二媳妇就张开带着绿色菜汁的手指,在老王的后背上使劲挠。挠几下,一住手,老王还喊刺挠,还让挠。仿佛越挠反而越痒,挠了上边挠下边,挠了左边挠右边。王二媳妇说,你到底哪块儿刺挠?王二媳妇瞧见老王隆起的裤裆,挥手照那地方打了一下,就知道你没安好心眼子!老王嘻嘻的,一把把王二媳妇抱住,嘴乱咬,呜啦呜啦地说,我不会亏待你的……王二媳妇憋着不让自己出声。豆角秧压倒了一片。那天,王二媳妇拎了一塑料袋茄子豆角回家。

谁也没想到,几天之后,杨新他妈又来干活了。这让张四轮老婆和王二媳妇有些莫名其妙。老远见着杨新他妈过来,没哼“大姑娘美”。两个人互相对了下眼神。杨新他妈面色苍白,两眼无光,双颊塌陷,头发蓬乱。唉呀,这是咋的了?这才两天没见,叫谁造害这样?张四轮老婆一惊一乍的,歪头打量着杨新他妈。杨新他妈把脸扭开了。王二媳妇刨根问底,到底咋的了?是不是跟你家姐夫干仗了?因为啥呀?你家姐夫逛窑子了?杨新他妈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说去你的,王二媳妇瞅瞅杨新他妈,说一瞅你这身子骨,就知道,你家姐夫不跑臊才怪!张四轮老婆也说,现在这人,可一点也不把握。你没听说,那些上外面干活的民工,白天不管咋累,到了晚上,哪个不去找小姐?你说说。王二媳妇白她一眼。王二媳妇的男人和儿子都在外面打工呢,所以这话有点碰王二媳妇的耳朵。王二媳妇鼻子里哼一声,说,咱屯儿那些没出去打工的老爷们,也不比谁强,黑天上街里,半夜才回家,跟媳妇撒谎,说是上工人俱乐部看二人转去了。哼,看啥二人转那么大劲头?半宿半夜的!男人么,都那德性!张四轮老婆听出这是在说她儿子呢,脸唰地变成猪肝色。王二媳妇又安慰杨新他妈说,你也别跟你家姐夫太计较了。女人么,就得睁一眼闭一眼。你还能成天打着过日子?换成你是男人的话,没准你也是那味儿!杨新他妈说,你俩可别瞎猜了。根本没那么回事。

原来,杨新说他找到工作并非真的,是骗爹妈的。骗爹妈,一个呢是怕爹妈知道他毕业一时找不到工作跟着着急上火。一个是面子上的问题。现在的孩子都要面子,自尊心强。念了四年大学,最后找不到工作,白念了,没脸见人不说,更让父母失望啊。所以杨新不能说他没有找到工作。但杨新说他找到了一份工作也对,只是这份工作是临时性的,不怎么体面,就是每天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往过往的行人手里塞促销的广告,今天替这家超市塞,明天替那家商场塞。招聘会赶了一场又一场,简历投了一份又一份,最后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没一家单位录用他的。眼看着平时不如自己的同学,一毕业,不是进了机关,就是进了国企外企,工作称心如意,杨新暗自又急又气。杨新知道那些同学的工作大多不是靠自己找的。杨新没法跟人家比。人家不是有人就是有钱,工作找起来当然容易了。杨新从小性格内向,由于家庭生活贫困,在同学面前总有种自卑感。杨新便刻苦学习,想通过学习来弥补自己家庭方面的先天不足。但现实的残酷给了刚刚走进社会的杨新当头泼了瓢凉水,杨新几乎要崩溃了。他住在一个合租屋里,每天吃不吃饭也没一定,饿了在街头啃两个馒头,然后就背着书包,装着简历,到处赶招聘会。没有招聘会的时候就上超市替人家塞广告。直到有一天,一个跟杨新同住的同学给家里打来电话,那同学说话吞吞吐吐,似乎很谨慎,说杨新晚上有时候一宿一宿不睡觉,黑暗中瞪着眼睛看天花板,要不就一个人冲墙坐着,眼睛闭着,面壁思过似的。白天则站在窗口往下看哪看,不知心里想什么呢。我怀疑,好像是得了抑郁症。杨新的爹妈不知道什么叫抑郁症,那同学就费劲地解释一番,说这种病,大多是因为精神压力大得的。得上这种病,人就精神抑郁,想问题好往窄处想。不过,杨新没那么严重。但杨新的爹妈听出来了,杨新得的病其实挺严重。杨新的同学跟杨新的父母说,最好是先把杨新接回家待一段时间,调整调整情绪,等情绪好些了再出去找工作。那同学说,前不久,有个得了抑郁症的大学生,从十几层的楼上跳下去了。杨新他妈听得心惊肉跳的,就追杨新他爹马上给杨新打电话,让他回家。杨新在电话里说他工作很忙,脱离不开。杨新他爹就骂,忙,你连工作还没找着呢你忙个屁!杨新那面一下子没了声音。任凭杨新他爹怎么喊。再打,关机了。发短信也不回。杨新他妈急得要死,抹着眼泪,埋怨杨新他爹,你就不能好好跟孩子说?孩子都够上火的了,你还骂他,你叫他活不活了?催杨新他爹想法去把儿子找回来。杨新他爹就冲老婆喊,你叫我上哪儿去找?不找他。死就死!人家的孩子咋能找到工作?肯定是在学校这几年没好好念,学习狗屁不是。你等他回来的!

杨新他妈没有当外人说他们家杨新还没找到工作。她俩要是知道杨新根本没有找到工作,还不得笑话死!那俩臭婊子,心里巴不得我们家杨新背着个行李卷回家来。杨新背着行李卷回来,不就跟她两家的孩子一个样了?哼!杨新他妈说,我们家杨新工作挺好的。前几天还让他爹办了张卡,他要往家打钱。还给我跟他爹一人买了件衣裳邮回来,说是在网上邮的。咳,你说这网上咋啥都有呢。杨新他妈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给人家看。但张四轮老婆和王二媳妇还是从她愁云笼罩的眉宇间看出了问题,所以并不太相信杨新他妈的话,一边听一边拿嘴撇。有一天,杨新他妈干着干着忽然晕倒了。张四轮老婆和王二媳妇吓得赶紧又掐又叫,杨新他妈醒过来,问啥也不肯说,只说是低血糖犯了。起身踉踉跄跄的,依然要坚持把自己的那份活儿干完。可是干着干着,又不行了。张四轮老婆就说,行了行了,别硬挺着啦。你躺垄沟躺一会儿,我俩帮你。王二媳妇也赶紧说,我俩手快点儿,你的那点儿活就干出来了。杨新他妈脸色蜡黄,闭着眼睛,眼泪溪水一样流下来。一感动,杨新他妈便将什么全告诉了人家。两个人方才晓得杨新并未找到工作。非但没有找到工作,还得了一种怪病。两个人相互看一眼,这次没有撇嘴,而是陪着杨新他妈叹息了一阵。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

杨新有个远房舅舅,在县里当个什么官,多年没有来往。杨新他妈此时忽然想到了他。为了杨新,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不脸面,硬着头皮,拎了点水果上了那个弟弟家,想看看能不能为儿子活动活动。可是杨新的那个远房舅舅不无关切地告诉她,你能拿出多少钱?没个十万八万,想在城市找个工作,不容易呀姐。看杨新他妈面目黧黑,眉锁愁云,那个远房舅舅沉吟了一会儿又说,要不这样姐你看行不行,叫杨新回来,我在乡下给他安排安排,当个村官也不错嘛。如今大学生当村官的不少。杨新他妈想了想,也觉得当个村干部油水也挺大的。杨新他妈回来把那个远房舅舅的意思电话里跟杨新一说,杨新不干。杨新说他宁可在城里的建筑工地当苦力,也不回乡下。连张四轮老婆跟王二媳妇她们听说之后,也把嘴撇多长,念了一回大学,到头来又回了农村,有意思吗?杨新一直不回来。家里给钱也不要。说他已经大学毕业了,就是要饭也不能再花父母的钱了,得自己养活自己。杨新他妈在电话里嘱咐杨新,城里实在待不下去,你就回来吧。何必在城里受那份气遭那份罪呢?杨新不语。杨新懒得跟母亲费那个嘴皮子。母亲什么也不懂。杨新他妈就整天提心吊胆的,惦记着杨新一个人在外面,顿顿吃什么呀?天天住啥地方?不会像人说的,住在桥洞子里吧?那要真遇上坏人可咋整啊!看见电视里说哪儿有人跳楼了,杨新他妈就心惊胆战的,看一遍不行再看一遍,就怕是自己的儿子杨新。打儿子的电话,停机。是不是没钱交费了,是不是真出事了?对杨新他爹说,儿子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也不活啦!

一天杨新他妈一清早来就说,她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儿子杨新找到工作了。杨新穿了件雪白的衬衫,扎着红领带,精神抖擞的样子,嘁是的,别提多让人开心啦!张四轮老婆眼皮红肿,神情抑郁,似乎没多大兴趣听杨新他妈说梦。王二媳妇冲杨新他妈丢了个眼色,往自己的脸上比划了一下,意思是,你没瞅着那张寡妇脸拉拉得有多长?杨新他妈就住了嘴。杨新他妈猜出了张四轮老婆不高兴的原因,一定又是儿媳妇跟儿子打仗闹离婚。张四轮老婆自己不说,她俩也不好直接问。唉,这咱这孩子,咋这么不让大人省心呢。正静着,杨新打来电话。杨新已经好久没有往家里打电话了。杨新他妈愣了一下,赶紧对着电话喊儿子。电话里,半天,杨新喊了声妈就哭起来。杨新他妈心就怦怦跳,问儿子你咋的了?儿子你在哪儿呢?儿子你咋哭了?杨新哭着说,他找着工作啦!杨新连说了几遍他找着工作了。杨新他妈也连问了几遍真的假的?通完电话,杨新他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咿咿地哭起来。把一旁的俩人都哭蒙了。问明了原委,两个人半信半疑,说你瞅你,吓人唬道的。那还哭啥呀?王二媳妇拿手点着张四轮老婆和杨新他妈,说,你们这些老娘们儿家家的,就这点章程!不管啥事,就知道哭。愁事也哭,喜事也哭。杨新他妈就住了哭声,反过来安慰张四轮老婆。安慰了两句就又转到杨新身上来,杨新他妈对她俩说,我们家杨新还让我把家拾掇拾掇,说过几天他会回来一趟。你说,他自己回来的话,还让我把家拾掇拾掇干啥?王二媳妇说,那还用问,那是把媳妇给你带回来了呗!杨新他妈就乐了,眉飞色舞起来,说我琢磨着也是呢。要不,他让我把家拾掇拾掇干啥?你说呢?又转向张四轮老婆,你说呢?张四轮老婆和王二媳妇互望了一眼,看着杨新他妈魔魔怔怔的样子,心里不免生出紧张,心说不会是跟她儿子一样,娘俩的精神都不好了吧?收工的时候,两个人不放心,一块儿把杨新他妈送到家。反过来送俩人出门,杨新他妈喜滋滋的,一直嘱咐,等她儿子杨新回来,叫她俩一定可来呀,看看她的儿媳妇。嘁是的,肯定长得好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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