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瓶

2013-12-29 00:00:00王威
当代小说 2013年2期

阑珊走出不多远发现被人跟踪了。那是一个长腿男人,身上散发着一股福尔马林的味道,这种味道曾经让阑珊感到亲切和熟悉,可今晚,却让她感到了紧张和惧怕。

快到大堤时,长腿男人不慌不忙地堵在了阑珊前面。阑珊看不清长腿男人的模样,不过他一开口,倒让阑珊略微松了一口气。长腿男人说话矜持但拘束,还似乎有些假嗓儿。没有过多地客套,他的话直奔阑珊怀里的漂流瓶。开始阑珊似乎没有听懂,还一度以为他要替安瑞出版漂流瓶里的医学手稿。阑珊的这个幼稚的想法,让男人禁不住地放声大笑,笑声像动物园里的鹤唳,响亮、刺耳。笑毕,他抬手摸了摸鼻子,报出了一个价码。阑珊一下愣住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与金钱有关的问题。

除了解剖课,在阑珊眼里,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跟天书一样难懂。母亲曾经担忧地说:“珊珊,如果离开你的解剖课,你还能做什么啊?”阑珊认真地看着母亲说:“我没说要做别的,要离开讲台呀!”

那时的母亲绝对想不到,阑珊其实不是她想的那样,在生活面前不堪一击。这个深夜的海滩上,当生活向阑珊露出了尖利的牙齿,用金钱做诱饵,逼迫阑珊出卖手中的漂流瓶时,阑珊在心里轻蔑地笑了。怎么可能呢?这是安瑞的心血!她没有过多地跟长腿男人废话,躲闪开他,抱着瓶子不顾一切地奔向大堤。长腿男人站在黑夜里,始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跑,仿佛不管阑珊跑多远,终点都会是这里。男人这种放任的姿态让奔跑的阑珊感到了一丝放松,她以为自己就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逃脱了。然而阑珊没有想到的是,快跑到大堤时,却被脚下坚硬的岩石绊倒了。滚倒在硌人的沙砾上,阑珊感到了一股沉沉的眩晕,她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怀中的漂流瓶……

阑珊是接到安瑞的信以后来的海滨城市。那是一封走了一年的信。安瑞在信上说,请老师一定来一趟海滨城市,自己要走了,想把书稿留给老师,或出版,或捐

献,随便老师处理。捧着信,阑珊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

周小湖对阑珊的海滨之行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安瑞,就是你那个得意门生?他那部医学书稿很多人争呢。你,你明天去坐早班车,尽快赶过去。”阑珊看着周小湖眼里燃烧着的过分的热情,更加沉默了。周小湖已经把自己冻结很长时间了,白天按部就班地上班,回家按部就班地吃饭,晚上按部就班地睡觉。阑珊觉得,除了几乎分秒不差的“按部就班”,周小湖已经不会对任何事情表现出温度了。这时阑珊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依然不了解周小湖,一听“书稿”两个字,周小湖全身上下即刻膨胀得急不可待。

阑珊对这次的海滨之行有着强烈的不安:“安瑞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吗?”阑珊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学生了,医术精湛,桀骜不驯,有着传统知识分子的严谨和认真。可也有学生跟阑珊说,安瑞的严谨和认真,某些时候会害了他自己。阑珊的脑子里逐渐出现了一些安瑞遭遇不测的镜头,这些镜头的交替出现,让阑珊焦灼万分。

“书稿,我不带回来了。”第二天一早去赶早班车时,面对周小湖对“书稿”问题的发问,满眼红丝的阑珊说,“如果安瑞同意,就捐献给当地图书馆。”周小湖听了低下头,装作沉思的样子,却偷眼看阑珊的神情。阑珊的神情是严肃的。周小湖了解阑珊,这个死板守序的女人。周小湖的脸色逐渐变得气急败坏起来。

认识阑珊的人都说,这个医学院的老师,像一枚深冬遗落在枝头的梨子,忧郁、安静,与世无争。可在解剖课上,她却会变成一团燃烧的火,直到把整个课堂烧红,燃透。人体的一条条肋骨,一个个器官,一根根神经,无不在她的讲述下,散发出神秘的色彩:人类解剖学之父安德烈·维萨里怀中那颗偷来的头颅,更是放射出庄严的光芒。安瑞——安德烈·维萨里忠实的捍卫者,正是在对维萨里偷盗尸体的争辩中,引起阑珊注意的。

来自海滨城市的安瑞,身上有着安德烈·维萨里般对医学的痴迷。他对人体解剖有着天然的敏感,实验课上,下刀犀利、准确。以后肯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阑珊不止一次对自己这样说。

那天,阑珊赶到海滨城市时,温暖的黄昏即将降临,遥远的地平线随着海水的起伏摇曳不定。

阑珊从老人手里接过漂流瓶,那一刻,她觉得,除了漂流瓶,自己,还有老人,其他都仿佛退到了遥远的未来。

用软木塞和蜡封住的瓶子里,是安瑞用心血写成的那部《解剖案例》手稿。手稿的纸张被时光烤焦了,枯黄薄脆,弹指可破。阑珊知道,这部手稿是安瑞毕业十几年间临床得出的全部经验,他曾经多次到锦城跟她讨论其中的疑点。阑珊曾断言,这部书的出版,将会是医学界的一件盛事,临床上将会避免许多弯路和误区。捧着漂流瓶,阑珊修长苍白的手指微微发抖。

送漂流瓶的老人背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了夕阳金黄色的光圈里。

“安瑞说,您会来的。”老人的话依旧响在阑珊的耳边,“漂流瓶是他去年走时留下的。以前每到冬天,他会把它放进大海里,跟着它一起飘,瓶子飘到哪里,他就跟着飘到哪里,最远的那次两天才漂回来。”阑珊把这个如空气般透明的瓶子托在胸前,一股水晶般的寒凉从手掌传遍全身。有那么一瞬间,阑珊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手捧水晶球的巫婆,在这个夕阳坠落的海边做祈祷,祈祷安瑞回来!

阑珊最后一次见安瑞是前年夏天。讨论完书稿,安瑞坚定地说:“老师,我要出版它,困难再多也不能改变我!”安瑞悲壮的神情让阑珊很疑惑:“出版会有什么困难?因为钱吗?我资助你!”安瑞看了看阑珊清澈得近乎纯真的眸子,最终把话咽了下去。

夜幕降临了,海滩逐渐安静下来。阑珊长久地注视着瓶子里的书稿,眼眶里逐渐溢满了泪水。

“安瑞死了吗?”阑珊这样问过老人。过了很久,老人才缓慢地说:“他有一双神奇的手,从上帝那里召回了许多将要死亡的患者。医院里的病人经过他的手,都奇迹般强壮起来;走到大街上,人们都争相让他抚摸。”这些阑珊早就预料到了,她不感到惊奇。“安瑞怎么会死了呢?”阑珊悲伤地盯着老人。

“他没死,他只是争不过那些规则,走了。”说这话时,老人眼神悲怆但平静。安瑞最后一台手术只做了一半,就被替换下来了。当时,他正在为一个男孩子做开颅手术。那是个山区孩子,有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由于头疼,经常用头撞墙。他站在安瑞面前时,头皮上密布着斑斑疤痕。进手术室前,男孩父亲扑通一下跪在了安瑞面前,磕破了额头,脸上全是泪水:“安医生,我们没钱送红包,就给您磕头吧,求求您,一定治好孩子。”安瑞的眼圈倏地红了。

可是手术不到一半,玛丽来了,抱着她的狗。

阑珊疑惑地看着老人,希望他告诉自己,玛丽是谁。可老人没有说,他只是沉静地望着海面,仿佛自言自语。玛丽的狗在宠物医院确诊得了肠梗阻,需要手术。准确地说,需要安瑞做手术,别人的技术,玛丽信不过。

阑珊能想象得出,安瑞被从手术台上强行换下来时,会是怎样的愤怒。一怒之下,安瑞用手术刀划伤了自己的手指,扬长而去。安瑞这样做的后果是被院里以“莫须有”通报批评。

从此,安瑞消失了。

有人看见,那天下午,安瑞一个人跳进了大海,游出了很远很远。从那以后,人们就再也没有见到他。

夜晚的大海,温暖悠扬。安瑞跟随漂流瓶游动。

他朝阑珊扬了扬胳膊:“老师,咱们解剖过的那只小白鼠活得还好吗?”

阑珊点点头:“当然,我来之前还喂过它一片面包。可它老了。”

“我也老了,最近我老是跟不上漂流瓶的速度。”

“你想把漂流瓶送到哪儿去?”

“送到病患面前,减少人们的痛苦。”

安瑞看着阑珊,嘴角一挑,笑了。

这个熟悉明快的笑容让阑珊的心一下疼痛起来。

“您想问我为什么不送出版社吗?”

“我曾经送过出版社,可是出版社争执得厉害,一派说我纯粹在胡说八道,拒绝出版;一派说我论点新颖,学术价值高,但出版时著作者必须添上另外一些人的名字,那些名字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你将去往何方?”

“我要到中世纪的安德烈·维萨里的古堡去,去跟他研究人体构造。”

阑珊点了点头。安瑞现在正安静地待在中世纪某个王室的城堡里,跟随安德烈·维萨里做着人体解剖实验,解疑人体的构造,撰写那部引领人类医学走上正轨的伟大著作——《人体的结构》。

阑珊坐在沙滩上跟大海里的安瑞交谈了很久,直至深夜。手中的漂流瓶在夜幕下发出熠熠的光芒,照耀得海水和沙滩变成了忧伤的银色。

被岩石绊倒的阑珊懵懂地站了起来,看着长腿男人疾驰的背影,疑惑地打量着周围,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己是被梦丢弃在这里的吗?不过阑珊没有对自己的处境做过多的猜测,她匆匆朝岸上奔去。

厨房里,周小湖没有如往常一样帮助阑珊做早餐,而只是盯着正在炒西兰花的阑珊:“我离院长的距离就差一本专著了!专著!”周小湖是个优雅羞涩的男人,可在这个早上,为了院长这个位置,他把一切表象都剥掉了。

抽油烟机把周小湖的话一丝丝地抽走,到了阑珊耳朵里,只剩下了不屈不挠的“署个名字……署个名字!”这带有乞求和呐喊的话让阑珊的偏头痛加重了。这次海滨之行,惟一给阑珊落下的,就是偏头痛。昨晚阑珊乘末班车从海滨城市回到锦城时,已是深夜,辗转反侧至凌晨,偏头痛愈发厉害。此时,她停止手里铲子的翻炒,拍打着头:“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周小湖看着锅里已炒过头的西兰花:“你是说专著?还是偏头痛、西兰花?”阑珊用手指掐住太阳穴:“都是,都是。少了哪样,我们的日子都得改变。”

那声巨大的“呼啦”声就是这时响起的。声响发自窗外。阑珊和周小湖惊悚得一哆嗦,不约而同地看向窗户。窗上的玻璃已应声而碎,一枚硕大的棋子蹦到锅里,背朝上躺在了西兰花上面。阑珊用铲子把它翻了过来,是一个红“車”……

阑珊惊恐地从碎玻璃碴竖立的窗口望出去。桂花树下,有个矮瘦女人,满面尘土,无限悲愤地盯过来,眼眶里噙满泪水。阑珊隐隐地听到她嘴里反复咀嚼着几个词:“盗贼”、“虚伪”、“无耻”……

阑珊下楼时,桂花树下已聚集了一圈女人。她们的头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叽叽咕咕,像森林里的山鸡在商量去哪儿寻找虫子。有个“爆炸头”首先看到了阑珊,她故意咳嗽一声,迅速摆出了一个姿势,眼睛看向桂花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其他人也跟着她看向桂花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阑珊挨个看她们的脸,都不是她从窗子里看见的矮瘦女人。

花坛前的男人们没有了象棋,显得焦躁不安。他们胡乱摇晃着蒲扇,紧收着肥硕的肚皮,茫然四顾。

一夜之间,所有的人不认识阑珊一般,她从花坛前走过,大家看都不看她一眼。可她没走多远,身后竟突然响起一片喳喳声。这群萎靡不振的老男人眨眼间变成了一群饥饿的麻雀,在她身后跳跃窥视,期望她能留下更多的话题给他们充饥。阑珊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男人们却又迅速收拾表情,重新胡乱地摇晃着蒲扇,紧收肥硕的肚皮。只是他们没有掩饰好自己的眼神,那里面透露出一些橙色的光。这些橙色的光让阑珊脊背发紧,偏头痛骤然加剧。自己只不过去了趟海滨城市,怎么一切都变得诡异起来?

“阑珊老师,昨晚在小区门口跟周小湖医生抢夺漂流瓶的女人是谁?”声音轻佻尖利。阑珊觉得头上挨了一记闷棍,整个人都在往下沉。她努力地寻找声音,从花坛到桂花树,再从桂花树到花坛……所有的人都笑嘻嘻地看着她,仿佛在庆祝某个节日。

“什么,什么女人?我半夜到的家啊。”阑珊觉得嗓子干成了沙漠,急需要一些水。

“你去哪里了?”阑珊忽然发现了那个矮瘦的女人,她就在桂花树下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目光晶莹剔透——多么熟悉的目光啊!阑珊心里禁不住一颤!

“我?我去,海滨城市了呀。”阑珊突然间有些结巴。

“去干嘛?”

阑珊的嘴巴一下张大了,圆圆的像个句号。那晚从跌倒后再站起来,海滨之行在她意识中就已经全部结束了。至于去干嘛,已经记不起且不再重要。

矮瘦女人的双眼慢慢转向了阑珊家的窗口。那扇有着尖锐玻璃碴的窗下,周小湖在吃早饭。阑珊下楼时,他已经吃了三碗米饭,可还在继续吃。阑珊知道,周小湖一旦受到惊吓,会不加遏制地吃吃吃。

阑珊回到楼上。推开家门,屋里空荡荡的,客厅、厨房、卧室……到书房门口,阑珊才发现,书房里的书橱被挪离了墙壁。周小湖站在书橱后面,正从墙壁上往外抠青砖。他灵活敏捷的动作,让阑珊想起了某些猫科动物。工夫不大,周小湖便从砖墙的空洞中,挖出了一只漂流瓶,这是一只透明得接近空气的瓶子,里面盛有一沓厚厚的书稿。阑珊耳边忽然传来阵阵海浪声,她一下捂住了耳朵。

周小湖回头看到了阑珊,惊慌地想掩藏起漂流瓶,可阑珊已经把手伸了过去。阑珊疑惑地端详着这个熟悉的瓶子,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需要周小湖的解释。

周小湖小心地看着阑珊:“珊珊,我们院长许诺,这上面只要署上他的名字,就……”阑珊心里一动:“就怎样?”周小湖第一次看到阑珊如此闪亮的眸子,他有些吃不准地嗫嚅着:“他离开后让我……干院长。”周小湖的声音不大,可足够让阑珊振奋。院长?——院长夫人?阑珊使劲摇晃了一下瓶子里的手稿,海的味道接踵而来,阑珊感到偏头痛再一次加剧,梭梭梭……

随着在沙滩的摔倒,许多重要情节离阑珊远去了。当然,远去的似乎还有某种秩序和规则,这些秩序和规则的远去,让阑珊觉得回到了轻松的本我。第一次,阑珊意识到,原来人还有另外一种活法。比如,现在,院长夫人的名称,就让她感到一种荣耀和光芒。这在以前,是不曾想到的。

“这是安瑞的手稿吗?”显而易见,阑珊只是随便一问,她并没有更多地关注手稿,而是得意洋洋地讲起了作为学生的安瑞,作为医生的安瑞,作为学者的安瑞,当然还有作为执拗者、不开窍的社会人安瑞。阑珊的滔滔不绝让周小湖皱起了眉头。“以前觉得安瑞的执拗是认真执着的表现,现在看来,多么可笑啊!”阑珊看出了周小湖的不耐烦,可还是意犹未尽。周小湖见她讲得无休无止,忽然从她手里夺过漂流瓶,举过头顶。这举动似乎可以理解为他对于阑珊滔滔不绝的报复。阑珊惊住了,赶紧捂住了嘴,她怕周小湖不小心弄坏了这个能带来“院长夫人”头衔的瓶子。

阑珊忽然觉得自己的偏头痛瞬间消失了。“院长夫人”这个称呼治好了偏头痛!阑珊欣喜若狂。周小湖看着眼前这个叫阑珊的女人,这个跟自己结婚十多年的女人,眼神陌生而疑惑。迎着周小湖周院长如炬的目光,阑珊在崇拜中一点点变软,一点点融化。甚至,她想打破家中原有的丁克模式,要个孩子!

这个炽热的白天,他们长久地做爱,心情复杂地缠绵。漂流瓶里的书稿在他们平淡无奇的做爱中,慢慢枯萎,枯萎,直到最后化成了一抔灰尘朝阑珊飞扬而来……

在铺天盖地的灰尘中,阑珊大叫一声苏醒了。看到她醒来,长腿男人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

事实上,阑珊一直没有离开沙滩。阑珊被岩石绊倒后,几乎没有任何过渡,就跌入了昏迷。站在原地看着阑珊奔跑的长腿男人被吓傻了,过了好久他才蹑手蹑脚地走近前,俯身察看阑珊。昏迷的阑珊安静得如同一粒沙砾。长腿男人知道死亡对他意味着什么。他竭尽全力地抢救阑珊,中间甚至打过一个电话,在电话的指导下,实施了人工呼吸、掐人中、往舌底压药片等等措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阑珊仿佛经过了艰难的长途跋涉,终于疲惫地回到了起点。她的双眼一点点拨亮了这个黑夜。长腿男人长长吁了一口气,放心地站起来,开始四处搜寻。

阑珊跟长腿男人同时发现了滚到不远处的漂流瓶。暗夜中,漂流瓶依旧散发着一团熠熠光芒,手稿在里面安静如斯。

没有理会阑珊的叫喊。长腿男人捡起漂流瓶,狂奔而去,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阑珊浑身酸痛乏力,可她还是朝长腿男人远去的方向追去。

阑珊发现,自己奔跑的速度快得令人吃惊。那晚,路两边乘凉的人们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在眼前一闪就消失了。是只羚羊吗?他们互相惊疑地探问。

顺着福尔马林的味道,阑珊终于在黎明前追上了怀抱漂流瓶的长腿男人。

黑夜被反复擦去,白天被反复点亮。从步行到车站,从马路到土路,阑珊不知尾随长腿男人走了多久。终于在一个黄昏,他们来到了锦绣家园——阑珊跟周小湖居住的小区。

早就等候在小区门口的周小湖,用一个银行卡跟长腿男人交换了漂流瓶。看着周小湖怀抱漂流瓶走进小区,阑珊觉得有根针一直刺进她的内心深处,疼痛无比!为了摆脱疼痛,阑珊飞奔上前,攥住了周小湖的衣袖。她打算用攥满汗水的拳头痛快地击打周小湖的眼睛,因为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对“院长”位置的强烈渴望,这让阑珊感到恶心。但长途跋涉使阑珊的手臂失去了力量,周小湖只是慌乱地一挥,就从衣袖上抖掉了她的手,落荒而逃。阑珊糟乱的面容不只周小湖没有认出来,即使小区里其他人,也同样感到陌生。

小区的空地上,一大群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在装模作样地锻炼。他们的眼睛斜视着周小湖和阑珊。有个秃头顶的瘦子甚至把拴着红璎珞的木头剑比划到了旁边胖女人丰厚的胸上,胖女人却并没有恼怒,因为她的眼睛正斜在阑珊沾满沙砾的头发上。所有人都心怀叵测地窃窃私语。

周小湖一溜烟跑上楼。站在楼底的桂花树下的阑珊,看到周小湖掀开厨房的百叶窗朝下望了望,然后迅速合上了。

夜幕降临时,阑珊感到了疲倦,她歪倒在桂花树下,很快睡着了。睡梦里,周围全是嘈杂的脚步声和嘴里发出的聒噪声,如同集市一般。

晨曦中,阑珊听到从楼上那扇熟悉的窗户里传出锅碗瓢盆的声响,这声响让她对日子产生了无限的绝望。她四下寻找,终于在花坛前看到了那个巨大的棋盘,上面是一个破败凌乱的古战场。阑珊端起棋盘,走到自家的窗前,用尽全身力气砸了上去。无数枚棋子射向了明晃晃的窗玻璃。看着碎玻璃和棋子纷纷散落,阑珊的悲愤达到了极点:“盗贼、虚伪、无耻……”

忽然,阑珊的心里涌起了隐隐的恐惧,她怕竖满玻璃碴的窗口会出现一张惊慌失措的女人面孔……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