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陌生女孩的电话直接打到教研组来,把我从备课桌上提溜了起来,我感觉自己漫天的疑惑被拉得像电话线一样长。我能听得出来这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孩声音,因为它的脆响让我想到了青青的细竹。一年来,我虽然不是隐姓埋名,但却像沉入雀城的一个潜伏者,尽量足不出户(校)断绝与外界的往来,刻意把自己封闭起来。我内心的平静一如这座婉约的小城,一如城东的一泓湖水。而且,我的湖水大多时间冰结着,郁化不开。陌生女孩的电话很突兀,像极了一个突然启动的接头者。按照她的安排,我走进雀城常相思咖啡屋,坐下来的第一句话,就想问她,是谁派你来的?
想不到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走出校园,竟是去赴一个陌生女孩的约会,这似乎与我当初执意躲进小城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我本意是想离开省城,忘掉丰程程事件的不快,同时与阿吉不辞而别,远走高飞,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陌生的她,竟然非常清秀,眼里像蓄满了雀城清粼粼的湖水。她冲我妩媚地一笑,说来杯什么?仿佛我们是曾经的老相识。
服务生以标准的职业动作,半躬着腰,熨帖地立在我身侧 ,我却无话。两杯初恋情怀吧。她说。接着两杯浓浓的咖啡送上来。来,罗提老师,尝尝。
我能知道你叫什么吗?她往前探起身子,在肉色十足的双唇上竖起纤长的食指:嘘,临时保密。不过,我们可以约定一个代号。
雀城虽小,当年却是特务迷城。从1938年到1947年间,在这座不起眼的小城里,曾经上演过无数红色故事,鲁西南一带的地下斗争,一部大书也难以写完。今天我们能记起的,只不过是一些幸运的英雄而已,不知有多少潜伏者再也没能浮出水面。
那我就叫你小谍吧!怎么听起来像聊斋女子!你为什么想起这样一个名字?我说,你不觉得你像一个美女特工吗?像从地下突然冒出来一样,神神秘秘的。我的名字、单位和职业,看来你都知道,但对你我却一无所知。
小谍?她一边喝咖啡,一边琢磨我为她起的代号。说还行,不错,挺上口的,我喜欢。
我也想喝咖啡,并利用喝咖啡的时间,思忖应对措施。但咖啡很浓稠,既未加糖,也未放奶。我问服务生,为什么不加糖?回答说这款初恋没有糖,是原汁原味的,有些苦涩,需要慢慢回味。甜蜜的初恋是加糖的。那麻烦给我换一杯。先生,不能换,初恋只有一次,您只能选一款。您可以选别的。
那就来杯热恋吧。小谍说。热恋上来了。原来热恋是这样,一大杯咖啡,一个Y型吸管,两个人可以对着吸。我的目光掠过暗红的咖啡和别致的吸管,看到窗外绚丽的灯火和匆匆的行人,将夜色中的雀城装扮得神色迷离,一幢幢高楼错位一样地矗立。城市真的很有意思,人们之间的冷漠和不信任比坚冰还厚,比石头还硬,但毫不相识的两个男女却又可以随意坐下来含情脉脉,互诉衷肠,就像夏天的雷雨和闪电,短促而又激荡。
我不知道小谍为什么约我,为什么要到暧昧的咖啡屋来,用咖啡演示从初恋到热恋的行程,我怀疑服务生的回答,一定在我到来之前,与小谍对过词儿。若不,怎会如此戏剧?戏剧是生活的一部分,但生活却不可以按照戏剧的模式去进行。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是编剧,都是主演,自己写,自己演,演自己,一条过,不重复。这个道理可能每个人都懂。
小谍说,其实,很简单。你用不着慌张和严肃,更不用化着装出来。说着,一伸手把我的胡须揭了下来,然后接着说,一个女孩,主动约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喝咖啡,如果她不是爱上了这个男人,那她真是昏了头了。
如今的爱情难道真的改变了它原有的模样?真正爱情来临时,应该是由朦胧、委婉和羞涩共同浸泡出无穷韵味,排遣不开的悱恻缠绵,难以言说的甜蜜痛苦,盈满心的天空。至少,爱情不可能像天气预报一样,一切风云尽在张合之间,更不可能像我的日常工作一样,随着钟声走进教室,然后说:同学们,现在开始上课!
但显然如今的爱情已蜕变成了一层薄薄的内衣,不捅自破。甚至已堕落成一条脏兮兮的内裤,腥臭难闻。不是吗?莫名的打搅、肤浅的表白、暧昧的言语,很轻巧的三板斧就将活生生的爱情杀得片甲不留。
我突然哈哈大笑,笑声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好像是过去三年积攒起来的笑一次性地喷涌出来。是的,我有差不多三年没这么笑了。
你觉得有这么好笑吗?我说,有!当然有。为什么?这也很简单,因为你虽然知道很多,但你却不知我已经爱上别人了,或者说早已经被别人爱上了。
哂!她的表情调皮而又鄙薄。不就是雀城医院的阿吉吗?这我怎能不知道。可没关系,且不说你们没有结婚,就是结婚了又能代表什么!代表你不能再爱了,还是代表别人不能再爱你了?都不是!一个人,初恋不能重复,但爱是可以重来的。你是学数学教数学的,你应该知道复数这个概念。
我心想,这个小谍,她何苦对破解根下二次方这么感兴趣?
2
我来雀城有我的苦衷,因为在我的手里落着一桩命案。尽管公安并没认定丰程程是我杀死的,可我自己知道,丰程程的死完全是因为我。如果不是因为我,她怎么会从三十三层的图书馆大楼上跳下去呢?
在我那段心情无比糟糕的日子里,幸亏有徐文强安慰我,你们曾经一起登上过楼顶是不是?是。你们闹矛盾了是不是?是。你把她推下去了是不是?不是,我没推她,但她说她要跳下去。她当时跳了吗?当时没跳,但她后来跳了。还是嘛,她是自己愿意跳的,与你没有关系。
我紧紧地拉着徐文强的手,说大强,你能确定与我没关系?徐文强说,我能确定,公安也是这么确定的。
丰程程比我和徐文强低一级,丰程程入学报到那天,我和徐文强在新生接待处一起接待了她。
徐文强平时喜欢瞎掰饬女生的事,只要丑的,不管年龄大小,他就一句话:女人。模样还算说得过去的,他会说,唉,女孩。如果非常漂亮,他往往就有些激动:小清新啊!
我和徐文强一起送程程去宿舍的路上,徐文强趴在我耳朵根上,很有些神神秘秘地说,看见了吗?小清新啊!
我压根没想过,我会与程程恋爱,因为像程程这样漂亮的女生也不太可能会爱上我。我比较内向,甚至古板,只是表现在外,容易被误读成沉稳,被推任学校学生会宣传部长说不定与此有关。倒是徐文强,是个十分开朗乐观的家伙,说话又很幽默,有事没事愿往女生堆里钻,很有女人缘,程程若爱上他,也许并不奇怪。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在学生时代,我尽管古板内向,但青春期的躁动也常常让我抑制不住地花心荡漾,只是我内心怯懦,遇见漂亮的女生明明内心笼着一盆炭火却总在外面厚厚地罩上一个冬天。冷漠的表象不仅欺骗了我自己,也肯定欺骗了曾试图与我走近的女生。
数学系宿舍楼和外语系宿舍楼都带着拐角,组合起来的平面图就是一个标准的方括号:[ ]。方括号中间有一个小路,可以通往食堂。两个系的学生去学校第二食堂打饭都要从这条小道上走过,程程也不例外。
有一次,程程从食堂打饭回来,喜欢闹腾的徐文强见宿舍里还存着联欢活动时的锣鼓,就用两支鼓槌按照她行走的节奏敲了起来。程程形体很美,两腿修长,腰部富有弹性,走起路来有着柔婉的节奏感。此时她的脚步不自觉与鼓声相合,便带有了强烈的表演性质,境况自然有些尴尬。她在路边花坛旁边停下来,想追究鼓声的方向,正巧一阵旋风,起自地面,差点把衣裙全掀上去。为了裙摆,两手的盒饭全扔到花池里去了。
程程噔噔噔找上楼来,声音特别的响,很快就找到了我们宿舍。那时,我们的宿舍很别致,门口贴着一副对联:七个和尚共居一室/四个春秋轮流打水。程程站在门口,看也没看,一把把对联撕了下来。
程程瞪着眼:说吧,谁干的?一宿舍人没一个说话的,徐文强竟然带头拿眼睛看着我。
此时我想,为弟兄们排忧解难应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于是,我迎上去,说,对不起,我干的。
程程显然认出了我。因为在校学生会组织的摄影大赛中,她获得二等奖,在乒乓球比赛中,她获得了第一名,这两次奖都是我颁的。颁乒乓球奖的时候,我说你打得真好,旁边学生会主席说,你不知道?这可是我们全省业余组第六名。她有些羞涩地一笑,握了握我的手,就匆忙下去了。学生会主席悄悄告诉我,她家是运河市的,读的虽是英语专业,骨子里却是个文体烧。
程程说,你在这个宿舍啊?
我已做好被她严厉呵斥的准备,可她却没了下文,转身离去,在走廊里才嘟哝出一句:什么德性?还宣传部长呢!
后来我们在学校书店不期而遇,我很有些尴尬,好在她主动过来跟我搭话。我说,上次的事……她说,没事,我压根儿就不相信那事是你干的,但我当时需要一个台阶,你替他们背一背黑锅,我也找着了台阶。挺不错的。
程程不仅美丽,原来也很聪慧。
3
那天与小谍见面,从咖啡馆一出来,我就汇入了夜色中的人流。春尾夏初,熏风拂过,我竟像喝过酒一样有些醉意,一时分不清东南和西北。来雀城也快一年了,但我对雀城的了解还基本停留在百度的水平上。这座城很小,但在教科书上却很有名。我像刚接完头的地下工作者一样,把手揣进裤兜,折身拐进一条小巷。慢慢走着,心里又想起了小谍分手时说的话,你可能一下还不能接受我,没关系,我会让你爱上我的。
小谍到底像特工还是更像一个爱情大师?她是意在教诲,还是施以胁迫?说话的时候,小咖啡屋门口的台阶上,就像一截青嫩的细竹一样,苗条而又清丽。我想,真不应该让她回到山野去,独自狂放和张扬。
脚下的窄街竟是一条充斥着脂粉味的小巷,我不知道雀城还有多少条这样的小巷。我看到一座座小房子,一个个精致的小门头,摇曳的灯影里,笼着一群薄纱的女子,她们五彩的头发,似乎脉脉的含情。想来这是喜欢做与爱有关事的一些人,她们可能随时随地、甚至无时无刻,都在以爱的名义进行交易,悲哀的是每一宗却又与爱无关。现在都喜欢把爱当游戏,小谍想必也中了乱爱的毒。
回到雀城一中教职工单身宿舍,我一夜不曾睡好,第二天还在纠结这个奇怪而又神秘的夜晚。好在我的湖面是冰结着的,不是随便一块石头就能砸得开。小谍可能想砸开,看看里面的波澜,我想她一定会失望的。
倒是另一块石头,把我冰结的湖面轻而易举给砸破了。不速之客找到了学校来。找我的人是公安上的,这很出乎我的意料。他们说,还是丰程程的事,她的家人对公安定性自杀一直持不同意见。因为你和丰程程的关系,所以想找你再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
沉默。我不愿意回忆过去。我到雀城来,就是为了要和那段往事隔开距离。我说,我一直认为程程是因我而死。真的,如果我们不分手,她怎么可能死呢?
我们想确定的是,她跳楼时你在不在现场?
不在现场,我在教室上课。
我不得不再次回想与程程的分手。与阿吉事发之后,我主动地远离程程,我虽然与她相恋可谓天长地久,但彼此却从未有越界之举。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与阿吉在短时间内就有了事,这固然与阿吉的主动有关,可我呢?从内心说,我是不是也喜欢她?如果是这样,即使与阿吉没有发生什么事,我是不是也算精神上出了轨?没有“即使“,现在是与阿吉有事了,那我只能做出选择。这肯定是一道单项选择题,无论对我还是对程程,无疑都是痛苦的。我一连两天没有上课,也没有吃饭,程程来了几次,我都装着沉睡不起。不过,后来我还是跟着她走出了宿舍楼。那天的阳光似乎特别刺眼,我看到图书馆大楼已经建起来了,高高地矗立在花园式的校园里。程程一直期待着新图书馆楼建起来的那一天,因为她要拍一组母校最美的照片。
我跟着她,摇摇晃晃地爬上了楼顶。在楼顶,我只能选择沉默,任高处的风挣扎和狂舞。
此时的程程,好像全身比我抖得还要厉害,在楼顶边缘摇晃不止。她说,我真想从这儿跳下去!
程程真的恼怒了。人在生气的时候,什么话说不出?但我想,狠话说过之后,她的生活一定会重新开始。谁能想到,她说的不是气话,在一个太阳初升的早晨,她真的选择了纵身一跃,像一只美丽的蝴蝶一样,迎风飞舞。
4
小谍再次约我的地点不在咖啡屋,而是在雀城的东湖边。这里环境幽雅,植被茂密,水草丰美,过去极有可能是一个我党地下工作者经常接头的好地方,但现在和平了,人民都是主人,不再需要冒着生命危险暗暗接头,交换情报,接受任务,每一个市民都可以在这里无拘无束地徜徉,男男女女可以在这里谈情说爱,规划和设计属于他们自己的未来和幸福。但是,我和小谍也算情侣吗?
小谍用一根青青的柳条,抽打湖面,溅起片片水花,让波纹跌荡不止。我看到我和小谍映在湖中的身影,弯曲而又怪异。
小谍回头看到了我迷离的目光,说,亲爱的罗老师,你怎么会有这种眼神儿?我望定小谍,说幸亏现在是夕阳西下,如果是晚上,我一定会以为我走进聊斋了。
我真有那么可怕吗?告诉你吧,我可是一个坚定的革命者的后代,我虽然是外地人,可我对雀城却并不陌生,在我爷爷的故事里,雀城已经被描绘了无数次。
你爷爷?是啊,我爷爷。1945年我爷爷从苏北北移,在这儿一直待到1947年底。
这么说,你现在来雀城是为了寻找当年爷爷的踪迹了?
不是。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为什么要找我?
不为什么,因为我爱你!小谍说,我知道,你肯定不相信我爱你,可我有证据让你相信。说着,她拿出了一本几年前的《最青年》杂志,说你看。
我很惊讶于她能有这样一本杂志,而且一直保留到今天。我对这本杂志应该是再熟悉不过,因为在这期杂志的第36页,有一幅压题照片,照片上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我。而且这张照片上的我,一点也不木讷,一点也不古板,反倒透着一丝帅气。
我对小谍说,这能说明什么?
小谍说,我也搞不清楚,当时我一看这幅照片,就觉得这就是我心目中的男人。
此时,季节已进入夏天,湖水有些暴涨,水面变得浑黄。
这张照片是大三那年春天拍的。我与程程郊外踏青,我本来想给两腿修长、形体优美、腰部富有弹性、走起路来有着柔婉节奏感的程程,拍上一幅靓照的。程程说,在这无边旷野上,男人的影像才更有味道。程程说着就按下了快门。
后来,程程与阿吉第一次见面时,阿吉即拿出了这张照片。这张照片是阿吉的弟弟阿祥向我要的,现在却在他姐姐的相簿里。
程程的不愉快是显然的,她岔开话题,问阿祥,你罗老师的辅导还称职吧?平常并未看出阿祥调皮,这时阿祥竟然给程程说,还好吧,就是有时扔下我不管,他们两人跑去看演出。
阿祥说的倒也没错,我的确是与阿吉看过一次演出。那是给阿祥辅导的第三个晚上,我知道阿祥有一个姐姐,正在读高护,平时住校,只有周末才回来。我确实没想到,这么快就碰面了。
她脱去外套,坐在我和阿祥一边。在我辅导的过程中,她不断地插话,罗老师你哪儿人啊?你怎么讲得这么好啊?她的搅局让辅导无法进行。我正想着要不要把今天的课总结一下,就结束。却见阿吉把课本一把抓起来砸在阿祥的头上:弟弟,你怎么这么笨呢!然后对我说,别讲了,别讲了,你对他讲也没用。
阿祥说,你聪明!你聪明怎么才上高护啊?
我看看表,距辅导结束的规定时间还差很多。阿吉说,要不这样,咱去听交响音乐会吧!
说完,拽着我的手就往外走。听说听交响音乐会,阿祥很高兴,课本一扔,跟着就往外走。阿吉转身,“扑通”给了他一拳:没你的事,在家自学。
阿祥说,辅导我还是辅导你啊?看我怎么告诉妈妈。
阿吉回过头,说,告吧告吧,小甩仔,回来我就收拾你!
我们进到剧场,看样子阿吉早已买了票,而且找到座位时,我才发现,是情侣包厢。
阿吉说,弟弟你胡说什么,我跟罗老师看场演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说看演出怎么不带着我,原来你们坐情侣包厢。阿吉说,你有什么证据?阿祥竟把撕掉票根的票拿了出来,票面上很明显地加盖着四个蓝字。我不明白,票据为什么被阿祥收了,如果不是他收了,这事也就糊弄过去了。
回去的路上,程程一言不发,这是我们自确定关系以来第一次如此尴尬和冷场。我说阿祥这孩子好像并不笨,我再给他补最后一节课就结束这次家教。
自从我担任校学生会宣传部长之后,帮助不少同学联系了家教,我自己说真的还真没想过也去给高三的学生辅导。当时阿吉的妈妈找到了校团委,经过校团委推荐和一番了解后,最后点了我的名。我那时已经进入大四,除了实习之外也确实没多少事可做。家教不也是一种实习吗?能用家教填补一下时间的空虚,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我把最后一次辅导的时间提前通知了阿祥,然后像前三次一样准时到来,开门的竟然是阿吉。我避开阿吉妩媚的笑,径直走进去。
阿吉却没有动,身子以S形斜依在客厅门上,说,阿祥不在。
不是提前说好了吗?
是说好了,可他又有别的事。
你妈呢?我问。
我妈还没回来。
不是说好今天进行最后一次辅导吗?
他们到郊区一个亲戚家去了,说是7点半赶回来,谁知道呢!
我看表,刚好7点。半个小时,也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也快。我坐下来,准备等一等。
阿吉给我上水,却把半个脸几乎贴到了我的身上,扬起的发梢掠过我的脸颊,送来一阵浓浓的香气。这时,我才注意到阿吉描了眉,画了唇,涂了粉,而且穿了一件很性感的内衣。
我说,要不这样,你跟阿祥说,我明晚再过来。说着我就起身往外走。
恰在这时,停电了,房间一片漆黑。
黑暗中,我感觉一团浓稠的香气向我袭来,一个成熟饱满的身体贴紧了我,两坨柔软的东西在轻轻地颤动……
5
我从湖边回走的路上,接到了阿吉的信息,让我到她那儿吃晚饭。雀城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理所当然应该在这里扎下根来。可阿吉不该来,雀城与她有什么关系!我没想到,她会抛下省城,来到麻雀一样小的雀城。我报到还不足三个月,她就出现在了雀城一中数学教研组的门口,把教研组六个老师的目光全部拽向了门外。她说,大家好,我是阿吉,我是来找罗提老师的。她总是那么不怯场,浑身弥漫着浓香的亲和力,一一向老师们点头致意,然后走到我面前,说我过来了。我以为她是从远路专程跑来看我,可她说,你有空也到我单位看看,雀城医院护理部。
阿吉真执拗啊,看来她是决计要爱出个样子来!当她听说我到雀城之后,便鼓动妈妈极力通融,以最短的时间办完了到雀城医院工作的手续,成为了雀城的白衣天使。
本来,即使不是学的高护,不在医院工作,她也应该是天使,因为她有着差不多天使一般的美丽。真正的天使可能还要端着矜持,可她很生活,就在你我的身边,散发着活泼的光彩。但因为程程的事,她在我眼里的天使身份便大打了折扣。
程程跳楼之后,阿吉确实也黯然神伤一阵子,她说,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图财害命的事我不干,图情害命的事我也不会干,可谁会想到,她会为一段感情付出生命的代价。我觉得这样的女孩现在可能已经没有了。
我当时有些恶狠狠地说,你应该也去跳楼,然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想我的话应该让阿吉的眼泪流得更长,可想不到她却说,我才不会呢!除非你把我推下去。
阿吉的妈妈是一位老板,家里看上去很有钱的样子。阿吉来后不久,就买下了一个大户型的房子。阿吉第一次约我出来,就是到她那儿看房子。几个空荡荡的大房间,我挨着转了一圈。阿吉问,怎么样?我说,你一个人租这么大的房子干吗?这可不是租的,是我妈送给我的结婚礼物。
阿吉是真的要在雀城住下来了。
阿吉说,过去我并不太了解雀城,也不想了解。来了后,才发现,雀城小是小了点,但却挺美,是一座很朴实的小城,而且也是一座适宜爱、适宜过日子的城市。我知道,你可能一直向往大城市的生活,如果没有变故,你也会在大城市栖身下来。对我却不同,一走出大城市,突然觉得全身自在了,轻松了。大城市有什么好?吵吵嚷嚷,喧喧嚣嚣,心里难得片刻的安宁。你看我妈,虽然精明强悍,生意风生水起,可她除了很有钱还有什么?她这一生,可能有过初恋,但却再没有爱情。我跟她不一样,我没有那么多追求,我不在乎城市的大小,我只在乎爱情的质量。要说爱情的质量恰恰像雀城这样的城市可能是最高的,没有爱的世界我一天也待不下去。
说完,阿吉像不经意地问我,今天在湖边放风不错吧?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阿吉,你怎么能跟踪我?
阿吉习惯性地露出她妩媚的标牌性笑容,说你认为我会那么小气吗?说着把手机打开,递给我。我看到是一条简短的信息:我下午跟罗提老师在东湖约会。下面有阿吉的回复:你选得不错,那是个有情有爱的地方。
阿吉向来自信,乐观。她回复的内容,一看就知道是她的风格。
你和她怎么会有联系?
这你不懂了吧。何止联系!我已经跟踪她一个多月了。
你为什么要跟踪她?
我想弄明白她是谁,干什么的。我一开始,就警告过她,有什么事可以谈,只一条,就是不能骚扰你。可她不仅没听,反而三番五次地往学校打电话,扬言你不接受约会,她就去学校找你,逼迫你一次又一次与她见面。我们俩从去年底就开始了一场别有情趣的追逐,想起来真是好笑,是不是雀城每一个人都怀着深深的特工情结。一段时间以来,我和她前后穿行在一条条街巷里,几乎记住了沿街的每个店面。别说,她反侦察能力还超强,我到底没有抓住她狐狸的尾巴,她想出现的时候照样出现,公开给我打招呼,想消失的时候又泥牛入海,沉入江湖。这回,我还真遇上对手了。
她都给你说了些什么?
第一次见面,是她找到的我。我以为她是哪个病人家属,她盯着我说,她比任何一个病人的家属都要重要。她拉我登上了医院大楼的顶层,在那个可以起降直升机的平台上,她说,我知道你从省城跟到了雀城,可你和罗提不可能结成婚。
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因为我爱上了罗提,所以他不会跟你结婚的。
笑话!
我没跟你儿戏,你最好赶紧回你的省城去,你们结不成婚,结了我也会让你们离开,所以,如果你非留在这儿不可,那你就等着跳楼吧。
阿吉完全像在说别人的事,轻巧而又有声有色。最后,阿吉说,这个小姐妹,真是个做小三的好料子。
你把她看成是小三,那么你呢?
阿吉说,我不是。你如果第一次跟我妈见面时,实话实说,说你有女朋友了,我想我妈是一定不会请你做家教的,可当时你没说。你难道看不出来,所谓的家教是一次精心的预谋吗?我弟弟他哪一点笨,你半半拉拉辅导了不到三次,高考时他就考进了全省理科前十名,这是你辅导的结果吗?在确定你给阿祥做家教之前,你所有的资料,都已经摆在了我的案前,我反反复复翻过好多遍,对你的情况早已了如指掌。惟一的出处就是,你已经有女朋友了,而我妈很肯定地给我说,你没有。所以,我只能按计划实施,无法刹车,也不想再刹车。
小谍的出现,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任何一段感情可能都会出现波折,意外的是她过于神秘,来去无踪,根本不按正路子出牌。我权当重温过往岁月的谍战风云,早晚揭开她的无间道。
6
马上暑期到了,阿吉要回省城一趟,我借此关掉了手机,一个人在宿舍里静默。在房间里我无所事事地来回转悠,就看到了床尾那款学生时期的皮箱。我将皮箱打开,仔细翻检着里面的每一个物件。其实这些物件我不知道已经翻检过多少遍了,每一个物件在什么位置,我几乎都能一清二楚,但我还是习惯性地隔一段时间就把它打开,然后细细地整理。这时我听到了敲门声,打开门,站在门口的竟是小谍。她连我在学校一隅的单身宿舍也能找到。
我不可能阻止她进到屋里来,因为她不会把自己当外人,她看到了我的大皮箱,还有摊在箱子外面一堆杂乱的东西,一张大尺寸照片,吸引住了她。她拿着照片反复看,然后问,这是谁?
我说,我的一个女同学。
女同学?是一般女同学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小谍说,你的箱子为什么会保存着这么漂亮的女同学的照片?是不是曾经发生过千回百转的爱情故事?
你吃醋了?
是的,我想听听。
此时,我倒愿意用一段曾经的故事,打发这空虚无聊的时间。我的嘴唇慢慢地嚅动,像咀嚼着一把干枯的黄连,等我停下叙述,竟发现小谍的眼中闪着泪花,清冷的泪滴叭嗒叭嗒滴在了程程满含忧郁的眼睛上,照片倾斜的角度使一颗颗清冷的泪滴缓缓流动。这场景让我惊心不已,因为,那看上去,就像是程程自己流出的眼泪。
原来小谍不是不懂感情,凄美的爱情同样可以打动她。小谍文静了许多,她似乎还默默端坐在忧伤的故事中,面庞布满伤感。我这时看她的目光,神色,气质,姣容,和先前似乎都不大一样。我一时搞不清哪个是真实的她。
在小谍沉迷的状态中,我讲到了我自己。我说,很快到了毕业分配,作为校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大二入党的党员,我完全可以在省城留下来,去教育出版社做一个优秀的编辑,这也是我曾经的理想和目标,也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一件事。但我的心灰意冷和盛夏的校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放弃了省城,决定去偏远的雀城。雀城并非我家乡的城市。
唉!小谍叹口气,不知什么时候她竟仰面躺在了我的床上。我说,你是不是也想用身体胁迫我?小谍一下坐起来:我可没那么傻!
小谍临走之前,轻轻地吻了我。她的唇并不火热,甚至像我一样冰凉。她出门的时候,好像太阳一直在晃。
7
暑期还未过完,我就接到了一个让我无法承受的消息:徐文强癌症病危。
现在好像什么都提前了,连癌症出现的时间也提前了。徐文强才多大啊,现在距毕业不过过了一年,他竟然就跟死神省却前奏,直接进入了决赛。
徐文强是个活泼的人,一入校他就给宿舍贴上了对联:七个和尚共居一室——四个春秋轮流打水。多有才的对联啊!若不是程程一把撕掉,或许现在还保存完好。在校时最有可能谈恋爱的应该就是他,可直到离校他仍是孤身一人,像一只离群的孤燕,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难道没有一个女生喜欢他,或者说他哪个女生也没看上?假如拥有一段爱情,也不会让他走得如此悲壮。
赶去看望的同学无不伤心欲绝,为过早地失去这样一位兄弟扼腕叹惜。在我最后与他道别时,他却突然对我说:程程是我从图书馆大楼上推下去的。
我愕然,说这怎么可能,你不能替我背负罪责。
徐文强说,我说的是真的,没有替你背负罪责的意思,而是我说出事情的真相。我现在说,请原谅我的自私,但愿程程也能原谅我。其实,我并不是没有喜欢的女生,但我喜欢的女生是谁,大家都不知道,你更想不到,因为我喜欢的是程程。从她入校第一天我们俩一直接待她起,我就喜欢上她了,可我只能在痛苦的暗恋中挨过了三年的时光。是你和阿吉的事,又让我看到了希望。那天一早去教室时,我把她堵住了,一同攀上了学校新建起的图书馆大楼。我以为她一颗受伤的心一定会接纳我的抚慰和爱意,但没想到她的拒绝却十分坚决,这让我惶惑,并近乎疯狂。我一步步向她逼近,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她一步步向后退去。我们都已经忘记这是在楼顶,是在边缘。我痛苦地摇晃着程程的双肩,当我松开手的时候,竟看到程程就像一片秋叶一样,飘摇而去。至今这个场景还印在我的脑海中,让我始终有一种飘的感觉。现在是病魔让我重新有了体重的感觉,不再飘着,感觉身子很沉重,像在无边的黑夜中沉沉地下坠。这种感觉反而让我觉得踏实。
我仔细回忆起出事的那天早晨,徐文强的确是上课二十多分钟后,才进到教室,徐文强拿出一个笔记本,另附一纸短笺,给了我。他说,听说公安又去找过你,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在这里。
文强的追悼会是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追悼会。回到雀城,我把徐文强的笔记本和一纸短笺收进了皮箱,我决计让真相在里面永远地沉睡。
8
小谍在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第二次来到了我的住处。我没有更多的热情接待她。小谍说,皮箱呢?我说,你都已经看过了!小谍说,我想再看看那张照片。
小谍发现了笔记本和一纸短笺,随身坐在了破旧的床沿上,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她静静地看完,许久没有话。最后说,能不能再陪我到湖边走走?
我不明白,她的眼睛里为什么与我一样,充满了迷惘和忧伤。
秋天马上就要到了,这是雀城最美的时节。其实,只要小谍不跟我探讨爱情一类的东西,我愿意陪着她走,走上几圈都行,因为湖边的风景确实很美,完全可以舒缓和排解心中的郁闷。
我说,我不是鲁南人,你说过你也不是。
小谍说,我是大运河最下游的那个城市。
差不多。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像一截青嫩的细竹。如果你不是直言相爱,我们或许会成为朋友。爱,就是这样,不管怀着什么目的,真爱也好,假爱也罢,有时直奔而去,却发现越走越远。
你肯定断定我所谓的爱是假的。那么,我想问你,你相信真爱吗?
我相信。我对美好的爱情始终坚信不移。只是,可能并非每一个人都那么幸运,不带半点伤痕就能找到它。
小谍说,我原以为,在雀城,你、我还有阿吉,我一定要导演出一场精彩的大戏。但生活提交给我的剧本与我本来的设想却并不一致。我的确没有打算真的爱你,但现在我是不是真的爱上你了,连我自己也已经说不清。好像很多时候,人都是在自觉无比清醒之中,却阻止不住地朝着自己初衷相反的方向,一路滑去。
我说,我真诚地建议你,好好谈一场属于你自己的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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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湖一别,小谍竟再也没有给我打电话,更没有邀约我去咖啡屋。最后在东湖边,她曾问我,这座风光秀美充满传奇的小城为什么会叫雀城,我想再见面时,我一定会记着告诉她,城中的凤凰山是现在的名字,它原来的名字叫金雀岭。小谍爷爷当年许多的战友,可能至今仍长眠在这个静静的岭坡上,只有逐渐繁华的小城是对他们最好的纪念。但后来我再也没能见到小谍,她像突然从雀城冒出来,又突然蒸发,仿佛雀城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翠竹一样清丽的女子,雀城变得跟往日一样宁静。
后来,我问阿吉,你找到她了吗?阿吉亮给我一张卡片,说终于搞清楚了。我看见卡片上面写着:苏玫,女,22岁,丰程程姨家表妹,小时曾与丰程程长住一起,关系异常密切。父亲在南方铁路工程局工作,因铁路工程项目于去年底临时迁往雀城。
秋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我跟阿吉结了婚。天气越来越冷,我冰结的心却在此时悄悄解冻。阿吉每天都从医院带回一身来苏味,让我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味道。幸福也许挺简单,一瓶不起眼的来苏就已足够。有时候,我会冷不丁想起苏玫,想她是否已经开始了自己真正的恋爱。
有天夜里,突然做了个梦。我梦见在雀城医院的直升机起降平台上,苏玫与阿吉像姐妹俩一样亲密地交谈。趁阿吉不注意的时候,苏玫用尽全力猛然把阿吉推向了半空,阿吉像一片薄薄的树叶,在飞舞,在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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