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色很红

2013-12-29 00:00:00徐岩
当代小说 2013年2期

无色筋饼店坐落在由海林至牡丹江高速公路35公里下收费站没多远的山坡上,是一个典型的山区小院,院子四周围用木板圈了板杖子,上面种了绿油油的花草,全部是藤蔓类的植物,诸如爬山虎和牵牛花之类,嫩绿色的枝蔓及其粉色紫色的花瓣招摇在强烈的阳光下甚是好看。木祥几次都被这家小饭馆的名字所吸引,有意无意地便把卡车开进院落旁的停车场,就是所谓的一块平整出来的空地,那里专门有位打扮得十分光鲜的中年妇女招呼来来往往的过路司机,其招呼的方式也很是特别,除却脸上有如阳光般的微笑之外,还会从停车场门口处的小木屋里取一串晒好的蘑菇,不管你要与不要,她都会把东西随手给你丢进汽车的驾驶仓里。

仅凭借人家这份简朴的热情,你任凭啥子原因便都挪不动脚步了,驾车奔波了几十公里的路途,即便还不是很饿,也该歇歇脚了。

坐进小饭馆点好菜捧着茶碗喝茶之际,透过窗玻璃能够看见山脚下不远处的林区小镇,鳞次栉比的都是灰砖红瓦的木板房,即便费力气望出去很远也没有城市里那些高楼大厦的影子,视野之开阔简直无法形容,小镇叫横道河子,在木祥的心里始终是寂静的,仿佛有永远的绿色笼罩着。

于是,木祥每次来山里运木材便都在这家小饭馆吃饭歇乏,它的吃食也极其简单,永远都是一菜一汤,菜是刺老芽炒肉,青菜蘑菇汤,木祥不喝酒,即便店主向他推荐上好的人参枸杞酒和自己酿造的山葡萄酒他也不动心,过晌还得开车往回返呢,木祥就要一壶茶,山里的特产刺五加叶茶,泡时加一把蓝莓果,喝起来提神不说,还暖胃。

木祥喊店老板给他上主食的时候小饭馆的门帘一挑,进来两个穿深蓝制服的人,为首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跟店老板说吃晌午饭,跟昨天一样。店老板的一副猪肝脸上立马堆起笑容,赶紧扯了嗓门朝厨房里边喊侯所长带弟兄来捧场了,合菜一份,虎骨泡酒一斤外带一盘油炸花生米。店老板的嗓音十分滑稽,惹得饭馆内所有吃饭的人都停了杯筷朝门口观望。

天擦黑的时候,木祥吃完饭,开了车离开无色饭馆,直奔镇西头的杨二车马店,木祥每次来横道河子都要住一夜,这也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开长途车是最忌讳走夜路的,到了他这种年纪,让他反复挂记在心里的一句话是平安是福。这句话也是他婆娘常贴他耳朵眼念叨的一句,木祥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是妻儿对他这个家庭顶梁柱的全部希冀和嘱托,这个家不能没有他这个男人。

木祥把车开进杨二的车马店后,掏出手机往家里挂电话,还是没有信号,木祥之所以要住一个晚上,是因为第二天早上要去镇子里的配货站装木材,哪回出来都不能空车跑啊,最近一段时间,燃油一个劲地上涨,跑长途运输的心眼必须得活络一些,否则是赚不了钱的,开配货站的小伙子是杨二车马店掌柜的侄子,只要在他家的店里住宿,配货时不但价钱可以优惠,还负责免费装车。

木祥将车停好看着打更的刘师傅用锁链拴了大门之后才进那排亮着灯的平房登记住宿,叼着烟卷的女店主问他吃饭没有,木祥说吃过了,女店主哈哈笑着说准是吃的筋饼,咱就想不明白了秦大哥,那筋饼有啥吃头,薄得跟报纸似的,白不刺拉舍不得放油不说,还没啥嚼头,来咱这儿喝碗面疙瘩汤多好,新磨的面粉呢。准是让筋饼店那个打扮得如妖精般的服务员小红给勾了魂,小心点吧秦师傅,那妖精上个礼拜刚让镇公安所给逮去,说是一个人陪俩车老板子睡,这么折腾离进笆篱子也快了,那就是个祸水,谁粘上谁倒霉,你就瞧好吧。那女店主边说边换了根纸烟续上火,继续喷云吐雾。

木祥交了住宿押金,领了钥匙牌就奔二楼走去,钥匙牌上的房间号是207,这是他每次来都固定住的房间,二楼通风好不潮湿不说,还靠近大山的一侧,便于瞭望风景。

进房间后脱下工作服,木祥就把自己放倒在了床上,他觉得身子骨跟散了架似的,自己才四十多岁呀,怎么就大不如从前了呢,看来人不服老不行啊,木祥躺的这张床是靠窗的位置,人躺着可以从擦得很干净的窗玻璃看到外面的景象,虽说天已黑透,但还是能够隐约看见远处夜色里的一些璀璨的灯火,木祥知道除了山里人家的灯光外,排成串的则是一条公路上行驶的汽车的灯柱。

木祥看了下腕上的手表,刚好十点半钟,虽说是喝了半碗酒却也没有睡意,房间里除了摆放在床头柜上那盏台灯外,没有电视机,可能是山区的缘故镇子里还没有连接有线电视的信号,他在心里想用不了半个小时,镇公安所的副所长邱兴文就得来敲门,两人算是老相识,打一年前认识后相处得挺投脾气。

木祥跟镇公安所副所长邱兴文的认识说来挺具有戏剧性,那是木祥第一次开卡车来横道镇送一批水暖配件,被带人在进山的木材检查站设卡的邱兴文给查出了违禁品,木祥也不知道他车上拉的水暖配件中竟藏了些私造的鞭炮。后来才知道是货主暗中做了手脚,当时时值深秋,正是林区的防火期,如果那些鞭炮被不慎引燃后果不堪设想,按照在卡点上协助执勤的林业局干部说法,得把木祥送到县局看守所拘留三天,是邱兴文替他说了话,最终做了罚款处理,后来木祥知道他和邱兴文是辽宁老乡,两人的原籍都是辽宁省法库县,邱兴文是在看了他身份证后知晓并念及同乡之情替他说话的。在之后的接触中,木祥还知道了邱兴文原来是个山货贩子,来横道镇倒腾木耳蘑菇时认识了老婆杨化学,娶妻生子后受在横道镇当镇长的大舅哥关照进了镇防火办再安插进镇公安所最后升任副所长的。

木祥是在与邱的接触中也逐渐了解掌握了他的人品的,邱虽说身上穿着警察制服,人却是社会无赖般,其言行举止都曾让木祥产生过与他掰交的想法,耐于自己经常来此地拉货做生意,时不时有用到邱的地方,才忍了没说。

镇公安所的副所长邱兴文还是很把木祥当老乡的吗,每次木祥来横道送货两人都要坐一起喝两杯,尽管木祥不胜酒力,那也是躲不过去的,拿邱兴文的话说,有没有酒量无所谓,关键看诚意,你就是坐下来端只空杯子也是那个意思,不是有句话说吗: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两人在一块儿喝酒时多半由木祥结账,一来自己送货赚钱多,二来他欠着老邱人情,初次结识那会儿,人家帮了他大忙呀,带货时私藏禁品那可是要蹲笆篱子的,人家老邱给他把这么大一件事给摆平了,得担多少责任啊,朋友之间是患难之时见真情,这话不假,木祥知道这个道理。

木祥因为喝了半碗烧酒的缘故,头有些发晕,进屋拿毛巾擦了把脸便歪到床上睡起来,一觉醒来,外面的天已经黑透,有扇窗没有关严,夜风不时地吹进来,木祥爬起来走到窗前,发现外面竟然下雨了,雨滴不停且有节奏地敲击着窗玻璃,有如一种古老乐器的声音,他借着台灯的光亮看了下腕上的手表,才晚上八点左右,想老邱一定会来,上午来横道的路上自己是给他的手机发了短信的,木祥见时间不早,便起身到旅馆门外的公共洗脸间洗了脸,再穿上外套下楼等,木祥下楼走到门口时果然见小旅馆的门厅处站了几个人在观雨吸烟,木祥走近了一看,人群里面真就有披了深色雨布的邱兴文,木祥便喊了他的名字,老邱则快速地走过来,用手拽住了木祥的衣袖,且用力地甩了几甩,显得很亲切的样子。

木祥还没等说啥就被老邱拽着出了旅馆门,外面的夜雨刚好停下来,老邱说晚饭吃了没有要是没吃咱俩就去后街的面馆,吃过了就去唱歌,横道新来好多漂亮妹子呢,咱刚发了笔奖金,正好请客。

雨虽说是停了,小镇的灯火却依旧璀璨明亮,木祥说晚饭吃过了,吃得还蛮饱,要不就去嚎两嗓子解解酒,两人便由老邱在前,木样于后,双双走进了夜幕中。

十几分钟后,两人在镇子西南角的一条街的拐角处寻了一处亮着霓虹灯的平房止住了脚步,老邱看着门上的牌匾说就这家吧,听说不仅音响好,陪唱的女孩也漂亮,木祥听着老邱的话在夜色里游荡也望了一眼房门上的牌匾,那块竖起的木牌上面月光下竟是小红歌厅四个字。在木祥的记忆中,镇公安所副所长老邱的一贯作风是喝酒,喝完一顿再接着喝下一顿,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之后再去澡堂子里泡澡。让木祥有些琢磨不透的是这一回不知怎么竟会拽着他来歌厅里唱歌,这个疑问在他脑袋里只划了一个问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其干扰他没有继续想下去的因素是两人进一间包房里刚坐下来房间里就鱼贯地进来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女孩。木祥的耳边响着老邱的声音,老邱不停地说喝茶,先喝杯茶,精神精神,瞧你困得都直打哈欠。木祥端起茶杯喝一口觉得茶不错,按口味应该是云南产的熟普洱;茶是新茶,入口有股子浓郁的香气,木祥知道他是借老邱的光了,否则喝不到这么纯正的普洱,他知道老邱在横道镇子里身份的作用。他一连品了几杯后才放下茶碗,点燃一根烟卷,站在身边的沏茶小姐用细细的嗓音款款而谈:这是景古文山百年茶树的晒青毛茶,经渥堆发酵精心筛选后压制而成,滋味醇正润滑,香气沉香显露,木祥想再品几杯时,身边的老邱已经吩咐服务生将茶具撤下去,换上来几盘熟食及果品小菜碟并上了十几瓶啤酒,木祥知道老邱是酒兴没尽,还要接着喝,他只好听之任之。在木祥换上第二根烟卷时,他发现老邱已经跟他挑选的两个女孩推杯换盏地喝起来,老邱借着酒劲把手正伸进一个女孩的短裙里肆无忌惮地摸索。

木祥对老邱的举动没有太在意,老邱这样的行为他已经司空见惯了,在木祥的心里老邱虽说是个乡村警察,却是个没有执照的职业流氓,也难怪老邱能有如此的举动,在与其短暂的接触中,他知道老邱从小就是个孤儿,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他的童年和少年实质上是在孤儿院度过的。木祥喝第四遍茶时,老邱拿着麦克风唱起了他那首经典的《水手》,歌声悠扬,曲调婉转,竟然被他演绎得比郑智化还完美。木祥拿起桌上的一瓶啤酒,用牙齿替他咬开盖子,倒了满满一杯,在他端给老邱时,正好老邱的歌唱完。在音乐戛然而止时,木祥看到老邱满脸的泪水。几乎每次都是这个样子,老邱醉酒后便唱歌,唱歌便哭泣,木祥知道这是老邱释放内心痛苦的最佳方式,有可能他又遇上难心的事情了,于是便端了那杯啤酒给老邱送过去。木祥自己也倒了半杯,两人碰杯饮酒时,老邱用左手紧紧地搂住了木祥的脖子,贴他耳根小声地说了一句话: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喝光杯中的酒之后,老邱把木祥按坐在沙发上,嘱咐木祥一定等他回来,强调说有要紧事跟他商量,然后便拽着身边的坐台小姐出了包房门。木祥不用问便知道老邱干什么去了,他准是又搂着女孩到隔壁的休息间里发泄去了。两人每次在一起时,老邱都会这么干,这简直不是秘密的秘密了。

木样只好坐下来等,他之所以相信老邱找他真的有事,是因为他看到了他脸上泪水的缘故。

半个小时后,老邱回来坐到木祥身边的沙发上时,酒已经彻底醒了,老邱一脸严肃地跟木祥说,有件事情得请秦兄弟帮忙。

老邱跟木祥说了欲帮忙的事情后,让木祥很是吃惊,他手里握着已经渐凉的茶碗低着头沉思了好半天才说是真的吗邱哥?老邱拿手在他肩头拍了拍说,是真的,咱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求助于你这个外乡人。

看老邱没有说谎的意思,木祥郑重地点了头,然后用手里的茶碗跟老邱手里的酒杯磕了一下,两人才将不同的汁液喝进去。

第二天的下午,木祥按照跟老邱的约定去了镇东的百货商店,他按照老邱的布置登上二楼,站在卖布的柜台附近的窗口处,透过窗玻璃果然看见楼下三十米处的镇客运站大门处有胳膊上戴红袖标的几个男人把守着,木祥相信了老邱跟他说的话是真的,看着窗外客运站门口那几个满脸冷漠的陌生男人和一辆又一辆驶进驶出的长途汽车,木祥暗中打定主意自己一定要帮老邱这个忙,不管他的做法有没有道理,这个忙他是帮定了。

傍晚的时候,木祥开着已经装好货物的卡车到了镇郊三公里处的威虎山影视城景点靠山脚的一处围墙下,老邱趁着夜色的掩护领着一个脸上蒙了围巾的女孩从围墙低矮处爬出来,木祥打开车门让女孩坐进驾驶室,老邱塞给他一个牛皮纸信封,木祥从封口处看见是厚厚的一捆钱,被他又塞了回去,木祥摁了下喇叭说咱哥们用不着这个,你老兄的事情也就是咱的事情,保证办好,没说的。

木祥把车开出镇子时,天下起了雨,虽说是不急不缓的一次阵雨,却把镇子周遭的大山点染得苍翠无比,雨停下后,空气清新,靠威虎山北坡那些山峦都成了深绿色,雨气推开云层,竟漂移出一道灿烂的彩虹来,木祥打开车窗,边透空气边问坐在他身边的脸上围头巾的女孩去那里?女孩小声地说车路过海林把她丢下就行,她要在那里搭火车回她的河南老家。木祥说你是邱警察的亲戚吗?女孩摇头,卡车一直平稳地行驶在盘山公路上,卡车司机木祥一边开车一边听女孩跟他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女孩叫娟子,是从河南某县城来镇子打工谋生活的,最初她在镇里的一家酒馆当服务员,期间结识了到酒馆吃饭的一个镇政府姓孔的干部,以买两条好烟一瓶好酒为筹码引荐她到朋友经营的当地影视城做演员。招工办公室设在镇政府文化办的一间大会议室里,女孩跟另外一些同样前来应试的女孩一块儿填表,面试,再被带到镇卫生院检查身体,之后签了份合同后就被领到了镇子北山坡处新盖的影视城拍戏。女孩说刚到影视城时还真像那么回事,每人都接到了剧本,每天由导演领着熟悉剧情,当群众演员,跑龙套,可三个月过去后,她们才发觉被骗了,竟然一部戏没拍,像她这样稍有姿色的还会被叫去陪镇里的领导及导演喝酒睡觉,如果不答应就会被辞退,那些负责人还口口声声说这是拍戏的潜规则。女孩是不堪忍受其辱,才在老邱他们派出所上山检查治安问题时朝他诉说求救的。

其实关于女孩跟老邱不是亲戚这一点,木祥早就想到了,他也知道横道影视城那伙子人不好惹,在他近几年来拉货的过程中,就曾耳濡目染了一些他们的所作所为,尤其那个姓孔的领头人,据说是从大狱里刚放出来不久,为人穷凶极恶,但是耐于老邱跟他张了嘴,这个忙他不能不帮。

卡车到海林火车站时已经是半夜时分,木祥从座椅底下找出一个塑料口袋,从里面抓出一沓钱塞到女孩手里嘱咐她快点走,说钱是邱警察留给她的,算是送她回家的路费,木祥说你千万别从这里上火车,没准孔光头他们发现你逃跑了会派人来这里堵截。女孩哭着说谢谢你们这些好人,将来有机会一定报答。木祥打开车门让女孩下了车,叮嘱她可坐出租车去海林的下一站一面坡,他都替她打听好了,那里是个火车停靠点,天亮时分就会有一列开往省城的客车,可到省城转车返回老家。

看着女孩只穿着件单薄的外套消失在车站广场的夜色中,木祥突然感觉身心都有些发冷,季节离秋天还有些日子呀,怎么天就有些凉了呢。好半天木祥才回过神来,他是被眼前他所经历的这件事情吓住了,人世间其实也不过就是一幅所谓浮世绘的图画,很多事情令人难以想象,罪恶无时不在,它们无时不在地考量着人性的善良。

木祥把车子发动着火,脚踏油门,掉转车头朝城南急驶,这会儿他突然发现自己有股子饥肠辘辘的感觉,木祥知道自己是饿了,从横道镇子出来,自己马不停蹄地驾车到海林,已经有四五个小时了,晚饭竟是一口没吃呢。

在城南收费站附近他停了车,找家食杂店寻电话给老邱打过去,告诉他货已安全送到家,然后买了一袋香肠一个面包和一瓶水,继续驾车行驶。一路上,木祥边踩油门边想,还是早点回家吧,人这一辈子,任凭谁都是离不开家这个温暖的窝的。自己那位于一座普通城市市郊一角的那两间小砖瓦房虽相距甚远,于这个夜晚却与他的心近在咫尺。

一年后的一个真正的秋天,木祥再一次开着卡车到横道镇运木材,晚上住杨二小旅馆时,进来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查夜,时值北京开多少届人大会议,戴眼镜的年轻警察说进入山区的每个人都得查看并登记身份证,以防坏人闹事。木祥乖乖地掏出自己的身份证和驾驶证接受检查,利用那个年轻警察在本子上登记的空当,木祥掏出烟卷散给两个警察和店主,再替他们一一点上火,然后询问他们派出所的副所长邱兴文怎么没带队来夜查?戴眼镜的小警察说,他来不了啦。木祥又问因为啥来不了?另一个脸上有浓重胡须的警察说,告诉你来不了就是来不了,你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木祥想继续问他们些问题,两个警察却不搭理他,出去查别的房间去了,屋里剩下店主和木祥两人时,店主拉着他的衣服袖子说,你挺长时间没来,还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吧,等晚上我倒出空来给你仔细说说,去年秋天的时候,派出所就出事了,邱所长已经不在人世了。

木祥被店主的话吓了一跳。

什么是豁然开朗?很久以来木祥就暗自琢磨这个词,这一次他终于弄懂了豁然开朗的真正含义,店主的话让他知道什么是豁然开朗了,木祥想到很久以来都一直打不通老邱的电话,其真正的原因是老邱出事了,从店主的嘴里他知道老邱死于一次意外的车祸,出事地点就在影视城附近,据说司机喝了酒,没有刹住车,从山坡上直冲下来,把早晨起来在路上散步的老邱给撞飞了出去。

晚上木祥没有在车马店吃饭,而是走着去了镇西那家筋饼店,饭馆的门脸和格局都没有变,只是牌匾更换了名字,由原来的无色筋饼店改成了小红筋饼店,烫金的字体也漆成了黑色。木祥依旧坐在了靠窗那张他每次都跟老邱坐过的桌子,依旧点了自己爱吃的干炸柳根鱼和老邱喜欢吃的刺五加叶子凉拌和黑木耳炒肉,要了两壶烧酒,把其中的一壶洒在地上,另一壶自己一盅接一盅地喝了个一干二净。虽然他不胜酒力,但还是咬着才把酒喝完,一壶空了之后他又要了一壶,听说山芹菜蘸酱解酒,他便让店主给上了一盘,直到喝光了三壶酒感觉自己有了醉意才起身结账摇晃着走出酒馆。木祥出酒馆被夜风一吹,胃里一酸,让他立马就蹲在路边的草丛旁吐了个翻江倒海。木祥都吐干净了方起身朝车马店回,走到三道街拐弯处他被临街一幢平房门窗上的灯光所吸引,倒不是房子有什么特别,只是那些横七竖八绑在窗玻璃上的五颜六色的日光灯管让他有所惊奇。木祥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门走进去。木祥进门后便被一个梳短头发的男孩拽着手引到了走廊最里面的一间包房里,木祥坐下之后点了几瓶啤酒要了几盘干果之类的下酒小菜,才跟服务生点名要找一个叫小红的陪唱小姐。木祥启开第一瓶啤酒时,一个长头发圆脸的女孩推门进来,弯腰给他行个礼后坐在了他身边。

木祥拿起酒瓶给她倒酒,女孩没喝,而是拿起木祥刚放在茶几上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再划燃火柴点上火,闷头吸起来。

木祥借着房间里的灯光仔细打量了女孩一会儿,发现自己没有找错人,就问她最近怎么样?女孩说还凑合,之后两人合作唱了几首歌,再把茶几上的啤酒喝掉。女孩欲起身告辞被木祥拉住胳膊,塞她手里两张钱说,今天你遇见大哥咱算你走运,两份钱一份是咱的,另一份是老邱大哥的。女孩没听他把话说完便又挣脱了木祥的扯拽,继续朝门口走,无奈还是被木祥给拉住。木祥把女孩用力摁坐在沙发上,说你别害怕妹子,咱不是来找你讨债的,咱就是一个人喝多了心里闷得慌,来找你说说话,摆摆龙门阵的。木祥知道女孩的老家在四川,所以跟她讲了句家乡话,使女孩放松了警惕,挨他身边坐下来。

木祥随后要了壶菊花茶,连着喝了几杯,待自己的脑袋清醒些后才拉起女孩的手问话。木祥说咱知道你跟邱大哥的感情,他以前也没少帮你,咱不想让你做啥违心的事情,只求你告诉咱他的死是不是与那个影视城有关系就行。木祥喝了口茶后接着说,邱大哥可是个好人,而且对咱们都有过帮助,老话不是说吗,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咱得做点啥,不然邱大哥会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的。

女孩狠吸了一口手中的纸烟,在将烟雾吐出去时,木祥看见她夹烟卷的手指微微的有些发抖,终于女孩在几大口吸完那根烟卷后,转过身来向他点了点头。木祥将女孩的手攥紧了些说,你是说邱所长的事真的跟那帮家伙有关?见女孩再一次跟他点头,木祥才抓起茶几上的啤酒瓶,狠狠地砸在了身边的墙上,玻璃的碎片立马便四溅开来,有一小块玻璃碴划破了他的右手臂,木祥看到有血珠从皮肤上渗出来,木祥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心里有种麻痒的感觉,他知道他该替老邱做点什么了。

在镇子里又住了两天后,木祥从镇派出所的一个小警察口里打听到了邱所长被埋葬的地方,在一个晴朗的秋天的早晨,木祥买了一束鲜花和一刀黄纸,一个人去了镇北金满峡后坡的山谷。整个山谷堪称一处寂静的世界,从山顶吹来的秋风绵绵不断地摇晃着谷底的密林,木祥猜想在密林的边上几株松树下的那个土堆很有可能就是老邱的墓穴。土堆的周遭长满了半米高的野草,木祥走近一点想看看有没有墓碑,他转了一圈也没有发现,只有闹绕着土堆生长着的清风藤和已变得紫红的一些野烟草及其夹杂的些许鸡冠花在发出呜呜的鸣叫。

木祥在土堆边坐下来,把带来的酒启开盖子,一滴一滴地洒进泥土里,再将那一刀黄纸拿树棍在土堆前的空地处掘了个坑,将纸一张一张地埋了,才起身朝其鞠了一躬。木祥朝山下走的时候,眼睛里浸满了晶莹的泪水。

三天后,木祥开着装满了木材的卡车,轰着油门闯进了镇子北面影视城的大院,木祥跟疯了般不顾影视城人的阻拦,驾驶着那辆八轮大卡车撞塌了影视城里面新建起来的两栋平房。后来从镇公安所小警察的嘴里知道那两栋平房是孔疤瘌那伙人刚建的影视基地的摄影棚及其演员宿舍,被他撞塌后估计要损失一大笔钱。木祥心里想管他损失多少钱呢,没了宿舍看他们还怎么去到处招摇撞骗演员。自己的这一举动会让许多老百姓拍手称快的,如果老邱大哥地下有知,他一定会为自己叫好。老邱就是因为看不惯孔疤瘌他们横行乡里,欺负外地来应聘演员的女孩子出手相救而遭孔疤瘌等人黑手而死的。木祥时不时便想起跟老邱一块儿开车送女孩小静逃出镇子的情景。事后他曾暗暗想过,关于老邱这个朋友他绝对不是一个坏人,两人结识期间,老邱这人看似不那么正直,吃喝嫖赌,净做一些与他警察身份不符的事情,但是在坚守道义上却做出了惊人的一举。木祥在案件审理过程中回答记者提问时说,他之所以能舍身撞毁影视城,是因为他觉得老邱去世后他的心一直惊慌不安,如果自己不为他做点什么,他会让自己在以后的岁月中,对自己失去做男人的自信。

木祥最终是失去了他那辆赖以生存和生活的大卡车,因为故意破坏罪和毁坏私人财产罪判处有其徒刑五年零六个月,他被法警押解走出县法庭大门时,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这些来自横道镇普通老百姓的掌声让木祥这个半辈子开车四处颠沛流离谋生活的东北汉子哭了,他泪流满面的样子,让人怀疑他根本没有四十五岁,而是个孩子。

木祥入狱后三个月的一天,正在监舍里读报纸的木祥听管教喊他名字,告诉他去会客室说有人见他。木祥挺惊诧地跑到院子一角的会客室,让他更为惊诧的是来见他的竟然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木祥使劲拿手揉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是那个叫小红的歌舞厅坐台小姐。女孩把手里的一大网兜苹果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两包烟卷塞他手里,腼腆地说,只有两盒,她问过大门口的哨兵,探视时香烟不许带成条的,而且门口的食杂店里这种好一点牌子的烟只有这两盒了,不知够不够你抽的?木祥赶紧笑着说够了,在里面每天只允许抽一次,你怎么想起来看咱了?女孩也笑了笑说,是老邱大哥托梦给我让我来看看你,还叮嘱我说你不喝酒只吸烟,所以才买了烟。女孩临走时给木祥留下三百块钱让他在里面买吃的和烟卷,还有一张城市晚报,特意把上面登载的一则消息指给他看。女孩走后,木祥返回监舍翻开报纸见那则消息称,前不久市公安机关牵头查破了一起横道镇以孔姓男子为首的利用影视城招聘演员为诱饵,诈骗欺辱社会女青年的团伙案。孔姓男子利用自己是镇政府干部身份豢养了一群流氓打手,于短短一年时间诈骗省内外女青年百余人,谋取钱财近百万元,终被绳之以法。

木祥看着报纸上那些粗体黑字,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