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为了找一本书或一篇旧稿,寻寻觅觅,翻拣半天,还是不见踪影,但有时也有意外收获。一篇三十多年前的译稿,原已从记忆中淡出,却突然跃现于眼前,大感惊喜。
这篇夏洛蒂·勃朗特致友人的信的译稿,就是在寻觅一些剪报资料时,意外地在一叠旧稿中发现的。看到译稿,连同当时邂逅信的原文时的兴奋情景,也一起浮现于脑际。那是在上世纪70年代,“文革”已近后期。我作为批斗重点,已获“解放”,虽然回到了干部队伍,但还是一个“反面教员”。单位里的工宣队和“革命群众”,要批判“文艺黑线”时总是要把我当活靶子,批判示众一番。不过,回到家里,却可以悠闲放松一下了。躲进小楼,多少有了点个人自由。我会放一点抄家遗留下的胶木唱片,听一两段古典名曲。我是西洋古典音乐的爱好者。听到那些熟悉的旋律,就像跋涉过沙漠的干渴的旅人,喝到了一盏清凉的泉水。同时,我还设法搜求一些古诗词和中外文艺作品,只要能找到,不论长短,哪怕是片纸残页,都拿来饥渴地吟诵和阅读。记不清是什么机缘,我在一本旧的英语课本(好像是一本中学教材)上,发现了这封夏洛蒂·勃朗特在她姨妹艾米莉去世后,写给一位来信慰问的友人的复信(书上本有她那位友人的姓名的,但我只注意了信的内容,没有记下他的名字)。
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e 1816—1855)是英国19世纪一位小说作家。她的代表作长篇小说《简·爱》,是传世的经典名著。她的胞妹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e 1818—1848)是同为世界名著的长篇小说《呼啸山庄》的作者。夏洛蒂还著有《教师》、《雪莉》等多部名著。艾米莉还著有《囚犯》、《老禁欲主义者》等名篇诗作。她们还有一个妹妹安妮·勃朗特(Anne Bronte 1820—1849),所著长篇小说《艾格妮丝·格蕾》也有一定影响。三姐妹还曾联合用笔名发表并出版诗集。勃朗特姐妹在19世纪的英国小说史上,可称异峰突起,在世界文学史上都有影响,因此,曾有“勃朗特峭壁”之称。
勃朗特姐妹生于英国的约克郡的一个贫困牧师家庭。年幼时上过生活条件恶劣的寄宿学校,后来都患了肺结核。艾米莉年仅三十即英年早逝。一年后,妹妹安妮也相继谢世。她们还有一个弟弟,颖慧而有才华,不幸也过早夭亡了。记得在上世纪40年代,看过一部美国(也许是英国)电影,讲述勃朗特姐妹一家的故事,是一部很动人的文艺片。近年许多英美旧电影都被制成碟片出版,但没有看到这部电影,颇为怅憾。
上世纪70年代时,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还不为国人所熟知。后来,有了《简·爱》改编的电影,加上小说译本的发行,其影响不断扩大,拥有了大量的观众和读者。接着《呼啸山庄》的电影,也在国内放映。勃朗特姐妹的作品,就被越来越多的人熟知和喜爱。
我在青年时先读到了《简·爱》,后来又读了《呼啸山庄》,便深爱了其质朴清丽的文笔,尤其是她们对人物性格生动深刻的描绘和对人情人性真挚细腻的刻画。所以,在看到夏洛蒂的这封文情并茂的信时,立刻受到了强烈的感染。她还是以那种朴质清丽而又深情的文笔,倾诉着深沉的哀伤和她对亲妹妹以及家人的真挚、深厚的爱。这一切充塞于这封短信的字里行间。这些人类美好的感情,以一股明丽的人性的光束,直透读者的心底。我正是在那个人性、人情受到狂暴的贬抑和蹂躏的岁月里,读到这封信的,当时产生的不只是哀悯和同情,还有敬意。于是立即把信移译下来,并译了两遍。我实在厌恶当时满目的“感念化”以及“主题先行”的那些宣传品和文风,边译,心中边默念着,“这才是文学!”
今天,我又读了夏洛蒂的这封信,心中还是同样感动和激动。因此,把译稿誊抄出来,投寄刊物,以飨读者。在我找到的两份译稿中,有一份可能是修改稿。个别字句,两稿略有出入。但原文已难找到,译稿或有疑误,却不能再作校勘了。希识者指正。
附:夏洛蒂·勃朗特给友人的一封信
亲爱的先生:
一俟我的心情略为安定,我还将给你多写一点,但目前我只能对你那封感人的恳挚的来信表示极为简短的谢忱。
艾米莉已经形影俱逝了。她废弃的遗物都已从屋子里拿走。我们把她珍贵的遗骸埋葬在教堂甬道下面,我母亲、我(亡故已久的)两个姊妹和我可怜的不幸的弟弟旁边。小辈已经所存无几了——我可怜的父亲是这样想的。
可,这是我们的损失,当听到风的呼啸又感到凛冽的寒气,而想到这些再不会给她更多的折磨的时候,就感到一丝黯然的慰藉。这些风刀霜剑是不能侵入她的墓穴的;她的热度已经消退,她的不安已经缓解,她的深沉而又空洞的咳嗽也已从此沉静;我们再不会在夜间听到,或者在清晨听着她的喘咳,我们面前,再没有那场一个异常顽强的心灵和脆弱的躯体之间的搏斗——那种惨烈的,使人看到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的搏斗。一种凄凉的宁静笼罩着我们,而我们在这种氛围中寻求着忍受。
我父亲和安妮身体都很差。而我,总算是老天至今还非常仁慈地扶掖着,这样我还能承受自己的一份负担,甚至还可以给别人一点帮助。我没有生病,我可以尽到每日的本分,再做一点能使我们的哀伤的家庭维持希望和活力的事情。我父亲差不多每点钟都对我说:“夏洛蒂,你一定要忍受下去,没有你,我就完了。”这些话,你可以想像得到,是对人性的一种激刺。看到我妹妹安妮的非常缄默而又深沉的悲哀,引起了我为她感到的一种不敢说出口来的恐惧,必须有人来使其余的人快活起来啊。
所以我现在不想询问,为什么她和我们全部的亲密联系被强行扯断了,那是她从最初的日子里就殚精竭虑深深根植的。为什么现在她躺着像一片被践踏的绿色稻田,像一株从根折断的果实累累的树木:我只想说,工作之后的安息和风暴之后的平静是甜美的,而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艾米莉现在是知道这一点的。
你忠诚的
C·勃朗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