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与火

2013-12-29 00:00:00吴伟剑
上海文学 2013年12期

弟弟的生意已经大到需要林建国发挥想像的地步。除了本地的经营,半年前弟弟和另外三个合伙人在遥远的苏北投资了一家砖瓦厂。当初他是决定自己在那儿坐镇的,后来改变了主意,据说是因为地方隔得太远了,尽管他对建筑材料的利润是极看好的。他认为林建国有文化,让他来代替自己去那边做主管完全可以胜任。当然报酬弟弟也说了,到了那边,每个月两千元,车旅和伙食等费用另外结算。

在弟弟的描述中,这家工厂蕴含了很大的商机。当初他们四人考察了那个地方,并进行了可行性分析之后才决定投资的。当然林建国的弟弟并不代表全部,还有另外三个老板,他们三人占的股份总共才百分之六十,所以林建国的弟弟是最大的股东,也是法人代表。

从答应弟弟到开始行程,林建国脑子里出现最多的一个词是:替身。他不禁为自己的身份感到好笑,当然也对那个遥远的地方充满了未知的期待。弟弟对林建国相当尊重,知道他虽未办过大事,但稳重、正直,不像那些生意场上的人浑身上下透着虚伪和算计。

儿子读书走了,老婆上班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候还要加班到晚上九十点钟。老婆看出林建国的心思,说,去就去,不就是一年吗?林建国想说点感伤的话,老婆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放心家里,每天晚上打个电话过来,发条短信也行。林建国想了想就不说什么了。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他竟睡得很香。以至于,第二天老婆什么时候上班走的都没听到。

行李是老早就准备好的。他发现在行李的边上放着一双崭新的皮鞋。老婆的心思啊!他试穿着皮鞋,差点落下泪来。

他竟想到了他一生中第一次穿皮鞋。那是一双五块钱买的皮鞋。

二十年前的一天,在海城的一处大桥堍下,放着个大喇叭,一对外地男女在摆摊卖皮鞋。林建国在一边看了十分钟。那个时候正是梅雨季节之前,天气闷热。他犹豫了一下,从白衬衫胸前口袋里掏出了五元钱,买下了一双圆头黑皮鞋。其实他知道这皮鞋的来路,它们可能是小偷的赃物,也可能是来自杭州或上海等大城市的垃圾品。至少可以确认,这绝不是新皮鞋。这皮鞋林建国就这么穿了一年。后来他想,他的脚气病或许就是那双来路不正的皮鞋留下的。

时过境迁,当初的海城现已经发展壮大了一倍多。那些工厂、小区、商铺、大马路就像被风吹来的一样在城里落了户。还没离去,林建国就已觉得自己像个十足的异乡人了。

生活真会开玩笑。为了生计到处奔波的林建国,现在已经是林老板了。实际上从一上车开始,他的身份就变了。他的脑袋昏昏沉沉,十几个小时的车程把人折磨得够呛。以至于厌倦了沿途的风景和忽视了车里其他三位老板的存在,顾自睡去。

“到了,到了!”王老板的喊声将林建国从迷迷糊糊的睡梦中拉回来。

林建国发现他们的目的地到了。王老板和张老板轮流开车,前一个晚上是开的夜车,而且还差点迷了路。老婆打电话过来很是担心。这一路过来,马不停蹄,走了近二十个小时。

林建国从副驾驶座里出来,开了车门,才落到地面,就发现自己的脚已经麻木了,不由得蹲了下去。后面的车也停了。林建国看到广阔的平原在他的眼前伸展开去,一望无垠。遍布原野的麦子和油菜,碧绿一片,填满了他的视野。空气有些湿润,有些泥土与青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近处两个耕作的老人直起腰好奇地向他们张望,远处几个孩子正向这边跑来。林建国的脚有点恢复了,就站起来,打量着这个新鲜的世界。

张老板在后面嚷嚷开了:“怎么不走?”

跟在他后面的米老板开始抱怨:“什么路啊,十万块钱的路是这样的?”

林建国才注意到前面的一条新铺的石块路,路基歪歪斜斜,路面上大一点的石子足有饭碗那么大,路筑得粗糙,甚至有些狰狞。

王老板什么也没说,扛着行李走在前头。王老板的年龄估计有五十五岁,身板挺拔,他的步履大而有力,林建国估计他是从部队里出来的。

后面的米老板一直在和张老板说话,一会儿声音大得刺耳,一会儿细得听不见,终于他们两人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就这样走了大约一公里的石子路,终于,林建国看到了他们的目的地,一个处于平原中央的砖瓦厂。

四个人中只有林建国是第一次来这地方,而且唯独林建国不是老板。想到要在这江北陌生的地界做一年的林老板,他脑子里起先的词语“替身”已经成为了“傀儡”。但想到弟弟说的报酬,他还是认可了这个工作。

到的第一天,四人之间就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二楼的房子除了办公用房,只剩下了三间。而他们四人要每人一间是不可能的了。因为米老板是女的,当然她是单独一间。剩下的两间怎么安排成为了问题。张老板提出他应该单独一间,因为他晚上有打鼾的毛病,会影响同处一室的人睡眠。王老板认为这样不合适。在关于宿舍的安排问题上,大家都欲言又止。林建国想到了关于投资办这厂的股份,照道理他弟弟一个人占百分之四十,应该单独一间,如果按股份大小的安排,王老板倒是最少的。

他们四个人温文尔雅地就房间的安排为题讨论了半天都没有结果。

倒是米老板从她的房间出来了,她说这是什么事啊,很好解决的事,抓阄吧。她很快找来了三张纸片。结果很快出来了,张老板单独一间,林建国和王老板合睡一间。林建国跟在王老板后面走入房间的时候,随意地一回头,看到米老板正在向张老板抛媚眼,极挑逗的那种。

到了房间安顿好,王老板就对林建国说:“其实不用争,他们两个一间不就成了吗?这样我们两人就每人一间了。”

“那怎么还要……”林建国很不解。

“还不是避人耳目。”

王老板说的话不久就得到了应验。是张老板主动提出来的,他要林建国去住他那间屋子。他对林建国说:“林老板,你就住我那屋吧。我这人不会说话,林老板要多理解啊!”说着就帮他搬东西。林建国便只好顺水推舟了。

住处安顿好了,吃饭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厂里的工人都是周围村庄的农民,他们都在自己家里吃饭,有时候有加班的,也就将装了饭的饭盒在烧窑师傅那里烫热了就可以吃了。

还是王老板看出了林建国的为难,邀请他入伙。林建国和他一起就在楼梯拐弯处支着的煤气灶上做菜。饭是用他房间里的电饭锅做的。这煤气灶和电饭锅等炊具都是以前弟弟来时置下的,林建国怎么看都觉得是他们海城周边那些租住的外地人的生活状态。

张老板和米老板的吃和住自然地捆绑在了一起。关于这问题,闲聊的时候林建国问过王老板,他对林建国说:“他们不是夫妻,各自都有男人、老婆和孩子呢。”

“那怎么就……”

王老板呵呵一笑:“你傻呀,这叫露水夫妻,既挣到了钱,那事情又不闲着,多好的事啊。”

果然,这里的工人都以为张老板和米老板是一对夫妻。

认识才不到三天,林建国就已经熟悉了这三个老板——

王老板,一个五十开外的硬朗男人,这个人热情的时候没的说,但更多的时间里是少言寡语。就此可以判断此人经历复杂,处理事情有魄力,城府较深。

米老板,四十岁上下,有几分姿色,但不突出。喜欢娇嗔着说话,高傲,但肤浅。喜欢打扮,眼睫和嘴唇那里化妆得过于明显。这样的女人在老家海城的马路上到处都是,还在开快餐店那会儿,林建国对这样的女人就没什么好感。她既然和张老板在一起了,又是那样的情况,就让人有点避而远之了。

张老板,年纪和米老板不相上下。瘦,不高,显得精于谋划。举止之间动作迟缓,但眼睛看人时,好像尽量要知道对方的心思。他谈吐轻飘,倒像个老板的作风。但鉴于他和米老板的那回事,林建国又觉得不怎么的。

另外,在和王老板的相处中,证实了林建国的判断,王老板果然早年是当过兵的。

晚上林建国给老婆发短信,顺便告诉了她米老板和张老板他们的事。

老婆回复道:“神经病,这种事要管来干吗?你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别人的事别去过问。”

砖块生产的原理谁都知道的,林建国以前只是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过,还有就是来之前弟弟的描述,却没亲眼见到过。

林建国首先见到的是最先将泥土变成砖块的人。厂里为了开工,开了个大会。会议放在了厂部底楼的大间里,时间是晚上六点半。会议室由办事员小真布置得像模像样,其实也就前面放了两张桌子,铺上了白布。四个老板位居中间,张老板任领导兼主持人。这工厂去年开过工,做了几个月的九五红砖。开会是为了使厂今年顺利地开工。结合形势需要,还要发动原来的工人去宣传,再招一批杂工。

原来这砖瓦厂,除了四位老板,下面还有一车间、二车间、机修车间、场管组、烧窑组等部门。每个车间都有车间主任,分别管理着下面的工人。

一车间主要做的事情是将附近农民卖过来的黏土整理加工,加入煤渣后以恰当的黏稠度在机器上切割出泥坯,装在车子上由工人拖到场地晾晒。说是黏土,其实就是泥土。如果不是用来做砖,可都是庄稼地里的土,黑得发亮,显得肥沃。

二车间的任务是将已经在场地上晒干,基本没有水分的泥坯装车后运到窑中,以一定的空间叠好,并且封好即将点火的窑洞。

窑的主体共有二十五孔,除去一端的一孔,两边各有十二孔窑洞,另一端与整个窑体连接的是一根巨大的烟囱,那样子远看就像一个巨大的墓体和它的墓碑。烟囱永远在向外冒着白烟,这说明窑是永远点着的,因为一端在运进泥坯装好窑后就由上面的烧窑师傅在朝下的小孔内加煤点火;另一端则随着火势的灭掉而出砖了。冷却后窑的一端最先打开的是被封住的那些窑洞,然后再等上一夜后就可以由出窑工将烧好的红砖搬出来码好,等着装砖的卡车和拖拉机来拉走了。工厂的每一道工序都是跟工人签订了合同的,连同管理场地上泥坯的工人都是责任到人的,出现次品的话都会牵连到工人的工资,甚至赔偿。

参加开工大会的主要是各车间主任和组长,男男女女二十多人,男的吞云吐雾,女的嗑瓜子。这地方的烟初闻有种艾草的味道,闻多了就呛人。女人们好像还在过年,将瓜子嗑得咯咯直响。所幸大会很快结束,各车间主任和组长各自领命而去。坐在主席台上的林建国悄悄吁了口气。刚才张老板介绍他的时候,称他为林老板,他点了点头,还用目光将全场扫视了一遍。

第二天,三位老板陪同林建国在厂里的各个地方转了一遍。

早春的天气很好,他看着那些运送泥坯的人顶着太阳,拉着车在路上来回运动。他们大都是男的,也有少量女的,每人的肩上都搭一条脏毛巾,趁手空的间隙擦一把汗。他们的肤色被晒成了黝黑色,这就使眼睛格外地清亮。

一个拉车的女工在经过林建国旁边的时候,向他咧开嘴讨好地笑了一下。因为隔得很近,他随即闻到了一股大葱的味道。

当然,一车间里面有些工作还是很清闲的,有按电钮的、捡草根的、扒煤渣的等等。

林建国在最初的一道工序那里看了会儿,那是个极大的拌缸一样的容器,里面转动的刀片被泥磨得铮光瓦亮,这要是掉个人下去,顷刻间就会成为肉泥。不想在林建国发呆的时候,旁边一操作台上的女人对他说话了:“林老板,你亲自来检查工作啦?”

林建国一愣:她是当地第一个叫他林老板的人,而且还是个女人。张老板在一旁悄悄介绍,她是离厂最近的村子里薛校长的老婆。林建国心里暗想,到底是校长的女人,和别的女人不同。有机会,这薛校长以后要去拜会一下。

回来时,林建国的黑皮鞋竟成了泥的颜色。

因为早先就安排好了各个部门的负责人,整个砖瓦厂就像一架机器,所有部件都开始活动了起来。老板们在一些关键的部位活动,显得游刃有余。林建国每天在厂部办理采购和销售的地方,实际工作由米老板负责,单子和票据都是死的,也有据可查。所以,林建国竟没有实际的事务做。

现在林建国每天的工作就是到一、二车间工人最多的地方走走,然后顶着烈日回到厂部二楼的宿舍。厂部一楼有出纳、采购、销售等部门,主要由张老板和米老板负责。王老板则一直泡在了二车间里面,对那些烧窑的师傅颐指气使地指挥和训斥着。

现在,林建国倒成了最无所事事的人。这样子应该就是老板的样子吧,林建国想像着如果弟弟在的话,应该也是他的模样。

最初,张老板很客气地让林建国在监督所有工作之后,负责一项很有意思的工作。那就是在每天傍晚四点到五点的时候在厂部的财务间内,向县里的气象站打电话询问天气情况,如果晚上有雨的话就对着话筒喊话:“场管组听好了,场管组听好了!今天夜里有雨,马上把泥坯盖好!”

与话筒连接的是一个巨大的高音喇叭,喇叭挂在砖瓦厂中心的一根电线杆的顶端,洪大的音量最远可以传到三个村子以外。

管理晒场上泥坯的大都是一车间的工人,也就是场管组,这是他们兼职的工作。

听到林建国的通知后他们便会用尼龙布将晾晒着的泥坯盖住,并用坠子和砖块压好。第二天再在他的通知下确定是否打开继续晾晒。

本来林建国对他的工作充满了热情,觉得很有意思,他甚至开始悄悄地练起了卷起舌头说普通话。但很快他就失去了兴趣。因为这地方很少下雨,特别是他们刚来的这段时间里,滴雨未下,即使气象站接电话的那女人很不情愿地对林建国说“今天晚上到明天有时有雨”,但往往是一夜无雨,为此那些忙了大半个晚上的工人就白忙了,第二天倒是还要将尼龙布一一拿下。

问题是有小部分人对林建国的高分贝的喊话充耳未闻的,一来二去,倒是节约了很多体力。加上这些普通的工人对天气有着与生俱来可以提前预知的敏感,慢慢地,林建国的这项工作竟成为了摆设。

倘若没有什么事可以劳神,这地方还真是个好地方。

有一个白天,林建国在厂子的周围转悠,发现他们这砖瓦厂原来是个三面环水的好地方。

南北两面分别是两条极宽阔的大河,西面的小河上架着一座水泥拱桥。河水清得可以看到水中的水草和鱼,那些装满黏土的手摇水泥船正源源不断地向这里进发。在厂部的楼上放眼远方,是一望无垠的平原风光,星罗棋布着一些不大的村庄。

而离厂子最近的村庄就在砖瓦厂东边不足一公里的地方。那是个几乎裸露的村庄,说它裸露是因为林建国没有看到一棵像样的树木,有的都是些低矮的小树。

晚上,在屋子的四周,一直从很远的田野里传来青蛙的鸣叫声。透过窗户,林建国看到他房子北边,远处那片高地上闪着点点磷光。

林建国感觉到,远离城市和道路,这地方的夜晚静谧得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了。他把这感觉通过短信告诉老婆。也许是夜太深了,老婆竟没有回复。隔着几千里地呢,林建国想像着老婆在他离开后的生活。儿子开学了,她一个人生活在他们的县城里。老婆不像别的女人,她是连小姐妹也没有几个的。

他失眠了。

王老板每天都在二车间里跑上跑下,但结果还是出了事。

事情得从这砖瓦厂的工人结构说起。和全国各地农村的情况相同,这地方的劳动力大都外出打工去了。村子里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男人几乎都在砖瓦厂上班,当然还有不少女人,尽管如此还是缺少熟练的烧窑师傅。原来的烧窑师傅是别的村里来的,来的时候厂里就安排了两个人,当他的徒弟。这年头一过,烧窑师傅竟然不辞而别到别的地方打工去了。于是两个徒弟担当了大任,两班倒的工作两个人正好顶着。问题就出在了有一天夜班时,其中一人竟将六孔窑洞的砖全部烧成了泡砖。

所谓泡砖,就是烧窑时候加的煤量大了,当然也不排除火候没有掌握好,从而导致出窑时砖块都是起泡的,严重的情况是几十块砖粘在了一起,砸都砸不开。火候是最难掌握的,这也是王老板一直不放心的。

六孔窑洞的砖,数量有两万多块,可不是个小数目。王老板的意思是,必须要那烧窑工赔这泡砖的损失。两万块九五红砖,以一块标准红砖三毛五的出售价计算,有六七千元了。烧窑工哪里肯依。

王老板以和厂里签订的合同为由,坚持要烧窑工赔偿损失,而且还要开除他。

烧窑工一听赔偿,急了:“这活我不干了。”

王老板冷冷地说:“不干可以的,但烧出的泡砖要赔偿厂里的损失。”

烧窑工说:“我不赔。”

王老板再次冷冷地说:“不行。”

烧窑工提高了嗓门,“不行?那我走人可以吧?”说着就掉头下了窑,想走,王老板在背后喝了一声“站住”,想不到烧窑工竟手持一根捅煤洞的钢筋,沿着十几层的台阶冲了上来,直奔王老板。眼看着钢筋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弧线,离王老板肩膀只有二十厘米的光景,只见王老板将身体往旁边一侧,在烧窑工往前扑来的一个顺势中,一掌拍在了他的后背心。这一掌,再加上烧窑工身体的惯性作用,他直接扑倒在地。窑面上到处是煤,有几个煤洞还是燃着的。烧窑工这一跤跌得不轻,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跌倒的,等明白过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刚才已经死过一回了,就嚎啕起来:“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啦——”

烧窑工的喊声震天。他浑身上下是煤的颜色,眼泪鼻涕汗水和煤屑混在一起。

听到突如其来的喊叫,二车间的工人就都上了窑。等外面场地上的人看到人们不知为什么往窑上跑的时候,一车间的人也看到了,几十号人也都扔下了工作往这边赶。

王老板的本意是任由烧窑工表演,但赔偿是没有余地的。可看到几乎全厂的工人都上了窑,他心里就没底了。

工人们七嘴八舌,有的说:“怎么把人打成这样了?”

有的说:“烧坏了砖,不至于要这么处罚的吧。”

还有的说:“砖烧坏了要赔,人打坏也要赔。”

烧窑工看看舆论的作用相当大,竟躺在地上不起来了。

林建国和张老板赶到的时候,人们已将现场围得密不透风。下面点着火的窑,虽面积不小,但经不得这么多人,个个脸上淌着汗水。

林建国让大家安静下来。人们一看是今年新来的林老板,就有人带头闭嘴了。

林建国对躺在地上的烧窑工说:“起来,你起来说话。”

烧窑工眨了眨眼不说话,脸上的煤屑顺着汗水往下掉。

林建国说:“你不起来也可以。前面的六孔窑洞的泡砖是你烧的,对吗?”

烧窑工还是不说话。

林建国伸出一个指头,指着烧窑工:“是你烧坏的砖,这是事实。烧坏了砖这个事是你做的,你就要负责。赔不赔我们可以商量一下解决,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相信你也不是故意想这样做的。”

他收回手,烧窑工脸上的肉动了一下。旁边就有人插嘴:“说得好!但人被打伤了,怎么处理?”

林建国没有回头去看说话的人。他盯着灰头土脸的烧窑工看了一会儿,又向旁边走了一圈,向大家宣布:“大家注意,我们脚下现在是什么?是火在烧!我们现在共有一百人,再呆在这里,窑就要倒塌了。”

随后,他提高声音:“所有人,马上撤离!”

一听窑要倒了,后面的人就松动了。大家一窝蜂地分两个出口下了窑。

等大家都下来了,人们再看,那烧窑工竟也一起随着人流跑了下来,浑身上下好端端的。林建国哭笑不得。

因为王老板成了当事人,不便处理,这事情就由林建国全权处理了:烧坏的二万块泡砖一部分以泡砖的价钱出售掉,剩下粘在一起的泡砖拖到了一车间,碾成粉末后当作煤渣做到了泥坯中。烧窑工因为技术还不熟练,不需要赔偿,但因为工作不力,扣了半个月的工资,仍旧继续烧窑工作。对于烧窑工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对于厂里来说,有损失,但保证了烧窑工这个工作没有出现空缺,毕竟要招个有点实践经验的烧窑工是件难事。当林建国把这关系给王老板讲清楚的时候,王老板向他点了点头。

王老板若有所思,对林建国说:“现代企业的管理,需要质量体系的监督。有了质量体系的监督作用,产品的生产环节就不会出现问题。我们的砖瓦厂虽然工艺粗糙、制作简单,但完全可以用现代企业的模式来打造……”

林建国打断了王老板的话,说:“王老板的身手真是了得,你怎么一掌就可以把人打趴下了呢?”

王老板一扫这事的阴霾,哈哈大笑:“这些人,都是匹夫之勇。如果一对一,我可以打倒五个烧窑工,你信不?”

林建国也跟着笑:“我信。”

泡砖的事情过去了,林建国以后再次到一车间和二车间转的时候,工人们都喜欢和他打上一声招呼。他笑呵呵地同样回敬他们。在林建国看来,工人们的笑容一开始是谦卑的,甚至带着警惕,现在他觉得已经没有这种东西了。他们对他说,林老板,你这老板和别的老板不一样。他笑笑,没有追问不一样在哪里。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和这些平时操持着庄稼的农民工没有什么不同,同样是在打工。这样的情形,只有一个例外。

大雨即将降临的傍晚,林建国已经在喇叭里喊了三遍了,要求场管组的人员马上把泥坯盖好。但从厂部的二楼往东望去,依旧有两个场地的近十条泥坯没有盖好。飞扬的尘土中,他隐约看到一个人影。他就出了厂部,去了这个场地。

雨说来就来,点子大而急,就像有人在空中泼了一瓢,就停了。谁也不知道等过了这会,是大雨倾盆还是晴空万里。正在盖泥坯的是个女人,三十出头的模样,令林建国诧异的是,女人穿的竟不是厂里工人常穿的灰旧的劳动服,皮肤也不是工人们那样的黝黑色。因为风大,她盖住了尼龙布的一端,等跑到另一端,原来一端又被风吹走了。女人身材高挑,上身穿着件粉红色的衣服,动作并不熟练。林建国边帮她往尼龙布上加坠子,边发火:“为什么不听通知?”

人手里不停,嘴上却不饶人:“为什么要听通知?通知就一定准的吗?”

“那你现在为什么这么急着盖泥坯?泥坯都坏了你损失得起吗?”

“你们做老板的为什么都这么坏?要看我的笑话看就是了。”

“你怎么这么不讲理?你看看现在就你在盖了!”

“我就是喜欢这个时候盖!不需要你林老板假慈悲。”

林建国后悔了,怎么跟女人一般见识。他就不说话了,等帮她盖完了全部的场地,一场罕见的大雨真的从天而降了。

第二天,林建国专门问了办事员小真。小真说那女人叫荣翠,她不是厂里的车间工,是场管组的,专门管场地的杂工,天气好的话,也就是只要不下雨,她是可以不来厂里上班的。林建国问小真,像她这样包下二十条的泥坯,厂里一个月发她多少工资?小真说,那要看等进窑的时候泥坯的数量和现在一个月晒泥坯的场次,损失的量不大的话,一个月也有四百到五百元的。

林建国就不再问什么了。

每天早晨,当阳光穿过厂部面向东北方的窗户玻璃时,远处的村子早就醒了。

林建国在楼梯上来的地方极目远眺,村子里炊烟袅袅。那些赶早集回来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分布在村子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出路上,路则通往更远的看不见的地方。

将近七点,已经有人开始往砖瓦厂方向来了,那是些上白班的一车间的工人。那条从村子通往砖瓦厂的,林建国的弟弟们花了十万块钱修的公路上还算安静。等过了八点光景,来装砖块的拖拉机和卡车就会在那里一路咆哮。

这景象每天如此。

王老板开汽车从外面的小镇回来,他把车子加满了油,还买回了不少的菜。他对林建国说,离这里三十公里的地方,有个名人故居,等厂里空了就带他一起去看看。

林建国爽快答应。他倒不是为了游玩,实在是有些生活必须品要买。

不料想,王老板随便说说的事竟然很快实现了。因为接下来的几天,竟然每天都有雨,一车间的工作只能停下来了,因为制出来的泥坯是见不得雨的。工人全部放假,厂里只剩下了二车间和其他少数工人,厂区里陡然冷清了许多。这一天,王老板就带着林建国去了趟名人故居。

王老板说的是李汝珍故居,位于一个小镇的一隅。林建国随王老板在各处兜了一圈,明代的建筑,倒有些古韵。时令已是仲春,院内草木葱茏。

等看完了厅内的展览,林建国不禁暗暗称奇。这个李汝珍,竟在这地方生活了三十年,在这里娶妻生子,并且花了二十多年时间写出了一部《镜花缘》。不仅如此,这书后来还被称为巨著,翻译到国外。他对着李汝珍的半尊石像投去了敬畏的眼光。

回来的路上,林建国想到了这次离开海城到这遥远的苏北,临行前行李里放了几本书。他是想无聊时看看,打发一下时间的。

这趟外出仅用了半天时间。回到厂里还只是下午四点钟光景。王老板才刚停好车,米老板就叫王老板过去,说张老板找他有事商量。林建国就顾自上楼,王老板去了底楼的财会室。不到五分钟,林建国就听到了他和张老板的吵架声。因为没有外人,两人的嗓门都很高。

林建国本想去劝架的,但他想了又想,还是没有下楼。

隔着楼梯,他听到张老板的话:“不行,这样不行!”

王老板的话同样尖利:“谁说的?当初……说好的……”

随后是两人拍桌子的声音。

林建国听到王老板“噔噔噔”上楼的声音,随后是“啪”的一声关门声。王老板发火,林建国是见过的。他本想过去了解一下情况,劝解一番,但想到自己的身份,林建国就打消了念头。

他在自己的行李里取出了当初带来的几本书,靠着床头的被子,看了起来。才翻了几页,他看不下去了。他想到了今天去的李汝珍故居,这么偏远的地方,李汝珍竟可以写出一部《镜花缘》来。眼前的这个砖瓦厂,连个有线电视都没有,工厂简单到只要将泥放入火中烧,出来的就是产品,来购买的人竟趋之若鹜。而他夹在这为了利益斗争的三个老板之间,处在这局中,实际上是个局外人……

“林老板,林老板!”

林建国听到有人叫他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睡着了。天都快黑了,王老板也不知道在不在屋内。他从走廊探出头去,下面是个女的,不认识,而她叫的分明是他。

于是他下楼,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手里提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她将袋子往林建国面前一递,说:“这些送给你。”

见林建国迷糊的样子,她笑了笑:“怎么,不认识了?”

林建国这才想起,他帮助她盖过泥坯的。办事员小真说过,她叫荣翠。

“那天多亏了你帮忙,要不我一个月都白辛苦了。这些蔬菜都是我自己家的。”

林建国赶忙伸手接下袋子。天色正一点点暗下来,林建国打开了厂部门口的路灯。借着路灯的光线,他打量了一下荣翠。

这厂里的工人不管男女,身材都不高,下身特别短,而且连表情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而荣翠却与他们不同。她身材高挑而且很匀称,脸也不是黝黑色的。她一头直直的细发,密而不显蓬乱。那天帮她盖泥坯,林建国没有仔细看,今天近距离地看她,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她不是苏北人。看上去她年纪不过三十二三岁,根本不像是生过孩子的,神情里竟透着一股江南女子才有的清纯。

林建国愉快地接受了她的蔬菜。荣翠也不走。电房的电工正在依次推上场地上的电,厂区里的路灯便挨次亮起来,林建国就说:“你怎么过来的?我送送你吧。”

荣翠说:“好啊。”

等林建国将荣翠带来的蔬菜放在楼梯处,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厂部,往厂区的路上走去。

荣翠说:“他们都说,林老板和别的老板不一样,看来是真的。”

林建国就笑了笑,说:“是吗?”

荣翠说:“林老板属什么的?”

林建国发现荣翠的口音并不是这地方的,他随口说:“蛇,你呢?”

荣翠说:“你猜猜看我几岁?”

“我也属蛇的。”她嘻嘻一笑,“我知道你几岁了。”

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得并排了。

林建国用手指了指远处,问道:“你是这里人吗?”

荣翠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又一声尖叫:“林老板你这么厉害!”

看林建国迷惑的样子,荣翠就说起了她的故事。原来,她是从临近的一个县嫁过来的。因为她是超生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把她寄养在别的人家。她以前读过书,上到高一的时候家里没钱了,就回家干活了。等到了出嫁的年龄,由媒人介绍,养父母把她嫁到了这里。

林建国正想问她,她老公是不是就在厂里上班,荣翠自己先说:“我男人也是老板,是包工头,一直在外面,一年才回来几趟。一定是外面有女人了,要不不会抛下我和一对儿女的。他在外面逍遥,到了过年时才回来。回来没几天,电话就催他走了。你有空到村里来玩啊,我家就在村东头。对了,林老板,你给我写几个字吧!”荣翠说着,竟从身上拿出了个小笔记本。里面还夹着一支圆珠笔。林建国很是意外,他迟疑地接了笔,不知道写什么。

“就写你的手机号码吧!这地方太闷,我每天给你发一条短信,给你解闷。”

路灯的光线下,林建国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了荣翠的小笔记本上。

看着林建国写完,荣翠将笔记本藏好,说:“你看书吗?我有很多书,你要看的话我借你。”

林建国说:“书我也带了一些过来的。”

“真的吗?那我先向你借吧,改天我过来。”

厂区的路到了尽头,远处黑乎乎的。荣翠说不要送了,她一个人可以回去的。林建国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他站停,目送着荣翠的背影渐渐被黑夜吞噬。

回来的路上,二车间一孔光线刺眼的窑洞吸引了林建国的目光。灯火通明处,那些三班倒的二车间工人,正在进窑。所谓进窑,就是将场地上成品的泥坯一车车运到窑内,装窑工将泥坯一层层摞好。工人们干得热火朝天,窑内温度高,装窑工们全身上下脱得只剩条短裤,手脚不停地动作。

回到宿舍的时候王老板已将饭菜烧好,一个人喝着酒。等林建国过去,还给他倒上了一杯:“你到哪里去了?”

林建国说:“在外面走了走。”

看得出,王老板的气还没有消。

夜里,荣翠真的发了一条短消息过来:

少吃盐多吃醋;少吃肉多吃菜;少吃糖多水果;少坐车多步行;少生气多微笑;少忧伤多睡觉。

王老板和张老板竟然和好了。

天明,林建国看到两人为了一句什么话一起哈哈大笑。笑过后,王老板依旧少言寡语,张老板依旧谈吐轻飘,故作深沉。

天气好起来的时候,一车间便恢复了开工。但因工受伤的事,也越发多起来。即便如此,出了工伤由厂里出了钱,给工人治疗,并补偿一些工资,事情就可以解决了。

一天,一车间里把泥条切割成泥坯的机器将一个工人的一节手指一起切割了。连同剩下的手指包扎治疗和补偿,厂里一共出了六百块钱,那人就嫌补偿的钱少了。受伤的手指虽不是大拇指,但毕竟少了一截。这天,那人领着两个亲戚,找到了厂里。厂里管钱的是米老板,她当然不会给他们钱。两个电话后,她将正下车间的张老板和王老板唤了回来。

林建国目睹了两个老板和对方打起来的场面。其实也不是打架,就是拉拉扯扯,因为围观的人多,场面不小。林建国本想劝架的,但这事没有上次这么简单。上次的事有偶然性,好处理,这次对方有备而来,目的明确。

米老板报了警,来的却不是警察,是镇里的联防队员。镇里的人,林建国的弟弟老早就公关过,当然不会拿厂里怎么样。倒是村里的人见不得联防队,看到人来,先就矮了一截。他们被联防队员训斥了一顿,灰头土脸地走了。

张老板约了联防队的人和王老板一起去镇上的酒店吃饭。从砖瓦厂到镇上,有十多里的路,林建国推说身体不好,没去。林建国想到以前村里有个薛校长,曾托他的老婆邀请林建国去玩,就决定到村子里一行。

他是从村西头进入村庄的。村子不大,由东往西估计有一公里长,沿着河的北岸分布着坐北朝南的民居,有平房也有楼房。楼房的外墙,有的正面贴着墙砖,侧面和背面抹着水泥;有的则什么都没有,裸露着红色的砖块。房子的屋前都有洗衣板,或石头的或水泥的;屋后则大多是柴垛和粪缸;再远处便是广阔的原野。村中有树,而且看得出曾经是大树,可惜都只剩下了树桩。有的树桩上冒着新芽,半人来高。一条迤逦而去的小路在村子里穿过,由西到东,贯穿了整个村子。

林建国在一户平房的前面经过,房子的门前横着一大块断石。在断石上他看到了一个老人,老人矮小,头发稀疏,脸上堆满了皱纹。他前面的地上撒了一把米,手里握着一根细竹竿。林建国看到屋顶有麻雀的叫声,就想这老人是在钓麻雀。他的出现惊飞了老人的麻雀。

几个小孩见到了林建国,很是稀奇,围着他不停地转。林建国便把随身带的巧克力饼干给了他们几块。每人一块巧克力饼干,他们如获至宝。其中的一个大点的男孩就跑去通知村长了。

他们将林建国领到村长家,村长姓龙,五十多岁模样,身上耷拉着一套穿了不知多少年的西装,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想到海城的郊区农村,村长们个个肥头大耳,这里的龙村长就瘦得太不像个村长了。龙村长的家就是他办公的地方。他在一张油漆剥落的写字台前请林建国坐下,便闲聊起来。

林建国在他的眼光里明显看到了谦恭,就主动递给了他一支烟。龙村长向林建国介绍了这村子的大概情况,青年人大部分在外面打工,村里就剩一些妇女、老人和孩子。有点劳力的人都在砖瓦厂了。

林建国问,刚才见到的老人是不是在钓麻雀?

龙村长惊讶地说,是啊。他每天钓几只麻雀下酒。

龙村长告诉林建国,这老人没有孩子,他老婆是他年轻的时候在外面捡来的。谁也不知道女人是哪里来的,早年我们也做过调查,没有结果。不过这样挺好。

林建国不知道龙村长说的挺好是什么意思,就附和着点点头。

林建国又问了龙村长,这村子里的大树为什么都砍了?

龙村长一摆手,说,砍了,砍了,都砍来卖钱了。

龙村长说要请林建国参观他的养鸡场。在龙村长的屋子后面,林建国看到了一个用芦苇秆子围起来的小院,中间有几只羽毛颜色鲜艳的鸡在走来走去。林建国大失所望。龙村长介绍说,这是土鸡,另外地方很少有的。为了不使龙村长失望,林建国便对龙村长的鸡说了几句赞美的话。

在龙村长家喝了几口茶,林建国就告辞了。

还是原来的几个孩子,他们告诉了林建国薛校长家的位置后就都跑了。林建国就笑了笑,想这些小孩可能都是薛校长的学生。

正走到薛校长家门口不远,薛校长的老婆正从外面回来。她看到了林建国后,连连大叫她丈夫的名字,等薛校长跑出来,便握住林建国的手,说:“林老板,稀客稀客。”

薛校长家是两层的楼房,房前有个不小的围墙围起来的庭院。庭院内种着桃树,里面还有蔬菜。靠近房子的地上,还栽着几丛叶子修长的绿色植物,开着一簇簇黄花,不知是花还是蔬菜。

和龙村长不同的是,林建国和薛校长竟一见如故。

这薛校长是村里小学的校长,早年,高中毕业就做了民办老师。民办老师镇里是不发工资的,他却坚持了下来,直到去年才转为了公办老师。那天,他回家对老婆说的一句话是:“老婆,我也拿工资啦!”

村里的小学只有一到四年级,十几个孩子,就他一个老师,也就成了校长。人们喊他薛校长,他很受用。

林建国的到来,薛校长很是高兴,估计他老婆在他那里说了林建国的好话。他一定要林建国留下一起吃饭。想到王老板他们去了镇上,林建国就应了下来。薛校长的老婆在后门一闪很快就不见了,等她回来的时候,手里竟提了两瓶白酒,还买了熟食。

这一晚,林建国和薛校长一起喝完了两斤白酒,还意犹未尽。林建国的酒量并不大,过量的原因是其间薛校长和林建国探讨起了人生、价值、理想的问题。

末了,薛校长忧心忡忡地说最近工作忙,县里来检查工作,出了点事。

原来他们学校里有一口井,是供全校师生饮用的。但井的位置不太好,就在厕所的边上。他做民办老师那会儿,就向镇中心小学的张校长提出要新挖一口井,这井水是要喝的,这么样子总不太卫生。但镇中心小学的张校长就是不同意。这次,有个乡镇的学校学生们因为喝了井水中毒后,县里和镇上就来了领导检查学校饮水安全问题。镇中心小学的张校长陪同县里和镇上的领导看完了村小学的水井,当机立断:马上消毒、马上封掉、马上隔离……

薛校长就在旁边插了一句:封就不要封了吧,还可以用井水冲冲厕所的。

镇中心小学的张校长当着县里和镇上的领导就发话了:不行!要是学生们的手碰到了井水怎么办?感染了怎么办?你负得了责吗?

问题就出在这里。不封的话,等领导走了可以通融,但经镇中心小学的张校长这么一说,这井不封还真不行了。

井是封掉了,但怎么喝水就成了问题。薛校长正为这事头痛。

林建国宽慰了薛校长几句,说,真不能解决,我让砖瓦厂来几个人,帮学校另外重新挖口新井就是了。

薛校长一听,大喜过望,连连道谢。

临别出门,薛校长夫妻俩相送。走了一段路,林建国与他们挥手告别。村里的晚风柔柔的,撩拨得人走路高一脚低一脚,他敞开了衣领,汗涔涔地往回走。脑子里很久没有老婆了,这一路林建国竟想起了老婆。

前几天,老婆用单位电话打过来,说他的养老保险又要到期了,得去续交钱。这养老保险是每半年一交的,十多年了,林建国都是自己在交的。林建国说,交就交吧。老婆问他在这边好吗?他说很好。

荣翠的短消息还是每晚一条,雷打不动地发过来。除了问候之外,还有这样一些内容:

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在匆忙中经过了多少故事,沧桑的心底有多少抹不尽的记忆,真切的未来会告诉你更多的真实,让曾经的故事云淡风轻。

天空,下起了一场雨,模糊了,旧日的足迹,当我回头,找寻你来时的记忆,却只剩下,止不住一声叹息。

……

其间,她来找过林建国几次,或送菜或借书。有一次,荣翠领着两个孩子过来,一男一女,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荣翠说是双胞胎呢,正好五岁。她来时,好几次都带一些蔬菜过来,不是找人卖,而是给林建国。次数多了,王老板就狐疑:这个女人,以前总是和厂里吵架的,怎么现在变了?吃着荣翠带来的白菜、山药,林建国想,什么时候真该和她说说,总这么白吃,不是个事。

村子离镇上远,砖瓦厂因为聚集了周边的很多人,就出现了走乡串户的生意人。有卖鱼干的、卖凉席的、卖苍蝇纸和老鼠夹的,还有收甲鱼壳和头发的,五花八门,大有将厂区发展成集市的趋势。荣翠也就经常到厂部这边来。

有一次,荣翠在厂部办公室没见到林建国,就上了楼,敲开了林建国的门。

她借给林建国一本书: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书很新,不像是买来很久的样子。

她发现林建国是和王老板吃在一起的,很惊讶,就问:“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林建国笑笑,说:“以后别送菜过来了,我过意不去。”

“这算什么。”荣翠翻着林建国的书。

从林建国的角度望去,荣翠的背影有些柔弱。

荣翠突然一转身,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林建国回过神来:“好啊,只要别问我砖头是怎么烧出来的。”

荣翠就笑。笑过后,说:“这问题,我真的搞不懂。”

林建国就问,什么问题。

荣翠说:“你知道什么叫丁克家庭吗?”

林建国说:“还真是个很难的问题。”

荣翠一皱眉,说:“莫非连你也不知道吗?”

林建国就笑了。

荣翠说:“你一定是知道的,对不对?”

林建国点了点头,说:“丁克家庭就是,两人结了婚,不要孩子。”

“哦。”荣翠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那为什么不要呢?这结了婚,孩子总是要生的吧。”她自言自语。突然她又想到了什么,脸突然就红了起来。

看着荣翠的样子,林建国觉得自己突然变得很放松。

荣翠从来不问林建国个人的情况。除了偶尔,林建国自己无意间透露出来。

临走前,荣翠对林建国说:“泥坯房那里,你是不可以去的啊。”

砖瓦厂主要的两个车间晚上都有人值班的,加上上夜班的工人,厂里之前就在靠近一车间房子边的场地上盖了几间平房,作为工人们临时休息的宿舍。因为盖在泥坯场地上,就被工人们称为泥坯房。

荣翠说这话的语气很怪,像是关心,又透着警告的意思。林建国就觉得很好奇。

这天晚上四个老板中,轮到林建国值班。好奇心驱使着他来到泥坯房。一车间上半夜上班的工人大多数走了,住在离厂较远村子的几个人就在泥坯房里将就半夜。借着外面场地上的灯光,朦胧中,林建国看到几个竹塌上横着一些身体,男男女女。时令已是春末夏初了,林建国看到女人们衣衫不整,男人们也是,其中竟有一丝不挂的。他的心咚咚跳个不停,赶快离开了。

这地方男女关系是很无所谓的。林建国想到了荣翠对他的警告,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果然,再一次见到荣翠的时候他就显得有点无措。

荣翠的家和薛校长家隔开了七八户人家,但如果走近道的话,穿过一条紧靠排水沟的小路就显得很近了。小路很窄,两旁尽是葳蕤的庄稼,棉花、大豆的叶子一片浓绿,这是一年里庄稼生命力最旺的时候。风从庄稼的顶端掠过,想吹到哪里就吹到哪里,如波浪一般流畅。

在村东头的一片远高出其他地方的土地上,矗立着一幢三间两层的楼房,房子的正面贴着白色的墙砖,阳光下一片耀眼的白光,那便是荣翠的家。

林建国从薛校长的学校回砖瓦厂。因为本地养蚕,在蚕快要成熟时吃的桑叶是经不得烟熏火燎的,所以砖瓦厂的二车间就停火了。一车间制出来的泥坯已经堆满各处,再没有闲置的场地了。林建国在厂里呆着无聊,找薛校长下棋去了。学校新的水井早已帮助薛校长挖好了。林建国的到来,使薛校长很是高兴,一高兴就将一个皮球扔给了学生。学生们上了一个上午的体育课,林建国和薛校长便下了一个上午的象棋。从小学出来,林建国就想起了荣翠,因为厂里停工,已经很多天没见到她了。

荣翠的婆婆正在给房子边猪舍里的小猪喂奶。一头背脊凸出的老母猪卧着,十来只手掌大小的小猪正用嘴拱一排乳房。听到有陌生人的声音,老母猪一声尖叫,吓得小猪们滚成一团。

荣翠的婆婆赶忙招呼林建国来到正屋。还没坐下,荣翠就从楼上下来了。她举起两手正将散着的头发在脑后挽起来,嫣然一笑:“林老板,真是难得来啊。”

林建国说:“我刚从学校回来,顺便来坐坐。”

荣翠的婆婆摊着两手,叫荣翠给林建国倒水,便又继续给小猪喂奶去了。

荣翠将一碗红茶放在了林建国的面前,问道:“怎么样?”

林建国说:“什么怎么样?”

荣翠说:“你眼中的我啊。我们的生活啊。”

林建国环顾了一下四周,农家的生活摆设,和龙村长、薛校长他们的家没有多大的不同。

荣翠说:“他还是没有回来,我就这么过了。”

林建国知道“他”指的是荣翠的老公,就沉默。

见林建国不说话,荣翠说:“我们这里有种草,冬天才有。用水煮了吃,对身体很好的,清热解毒。就我们这里有,其他地方没有的。”

林建国说:“有这么好的草,那能治脚气吗?”

荣翠说:“当然了。等到了冬天,我去找来给你。”

林建国说好。

荣翠家的房子地势是村里最高的,竟可以望见砖瓦厂的厂部房子。

荣翠说:“我想看到你很容易的。”

林建国试着往砖瓦厂方向望去,果然依稀可以看到厂部的房子。

从荣翠家告辞出来,才走了没多远,林建国竟迷了路。这时荣翠却从后面一路小跑而来,“我就知道你会找不到路的。”她兴奋地领着林建国,走到了那条两旁庄稼茂盛的小路上。

荣翠问林建国:“你去看过泥坯房了,对吗?”

林建国想,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问过之后,见林建国不回答,荣翠也不说话。偶尔,因为路窄,一前一后的俩人手会相互碰到对方的身体。恍惚间,林建国觉得这路竟没走几步就到了尽头。

七八月间,荣翠村子里的一个老人死了。为此,厂里除了二车间烧窑的,其他各处竟为此停了半个月的工。此地的风俗,讲究的是薄养厚葬。等死的人入了土,还有好几天的排场。

林建国是在薛校长家下象棋时听薛校长的老婆说的:“龙村长说,林老板你和荣翠有问题。”

薛校长下的棋实在是臭,一个当头炮他竟没有好办法化解,而且他的车总是会被林建国偷吃掉。下得正酣,冷不丁薛校长老婆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林建国的阵脚就乱了,薛校长乘机一鼓作气,取得了难得的一回胜利。

“这龙村长说话有什么根据呢?”林建国脑子里马上跳出了两个肩膀不一样高的龙村长,还有他那所谓稀罕的土鸡。

薛校长说:“你别听娘们胡说,有问题怎么了?我看这村子的人都有问题。”

林建国来到砖瓦厂之后,关于他的闲话,背后说的人不少。厂里二车间的工人都是男性。这些男人虽身材不高,因为干活要花体力,一个个就显得粗犷、雄浑。休息的时候,他们最喜欢打牌,一毛钱加五毛钱的那种。林建国不会,就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有人就说:“林老板不像是个老板。”另一人纠正:“别的老板不像老板,林老板才像个老板,大度。”说完拿眼看着林建国,见林建国在微笑,就又说:“如果几个老板都会被打的话,你不会被打,因为你是个好人。”

带着对龙村长的满腹怀疑,林建国郁闷了几天。

其间,老婆来电话说,儿子放暑假了,和她一起在她的私营企业里打工。下学期开学,他想买台电脑。

接下去是弟弟的电话,说他儿子的电脑帮忙买好了,是惠普的,笔记本。

弟弟还说,张老板打过他电话了,说:“我们和工人打架的时候,你哥哥没有帮忙,还在一边看。”

弟弟是知道林建国的脾气的,只是转述,没多说什么。

其实,每逢打架,林建国还是参与了的。他是劝阻,劝阻不了,就大声喝止。当然,喝止不了,那就顺其自然了。

张老板还是和米老板住在一起。在对于林建国来说的一个个漫长而枯燥的夜里,他们搞出了很大动静。林建国住在他们的隔壁,已经适应了这样的夜晚。他将房内的书读了,将荣翠借给他的书也都读了。夜还不深,便开始写日记。

荣翠的短消息还是每晚都发过来。她好像知道他在等她的短消息:

鸟说:“你看不见我的眼泪,因为它已经随风洒落。”云说:“不。我可以看到,因为它洒落在每一个关心你的人身上!”

总以为水是山的故事,海是帆的故事,天是云的故事,你是我的故事,却不知道我是不是你的故事。

老鼠一直都没有找到老婆,有一天终于有只蝙蝠答应嫁给它,它很高兴。别人笑它没眼光,老鼠说:你懂个屁,好歹也是个空姐。

在一辆拥挤的公交车上,一位漂亮的小姐忽然叫了起来:别挤啦!别挤啦!把人家的奶都挤出来了嘛!大家一看,原来她手里拿着酸奶。

……

这样的夜晚每天如此。等到夜里,荣翠发短消息过来,林建国便准备上床睡觉。

荣翠发过来的短消息,有时候他回一条过去,有时候他是不回的。

夜晚的平静和白天的热闹形成了明显的区别。

一个工厂就是一锅粥,煮沸的粥,每一个地方都在冒泡。这些冒出来的泡还很棘手。

场管组盖泥坯的尼龙布一夜之间全都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了。

四个老板轮流值班,那天轮到的是张老板。他在厂区草草地走了一遭,就和米老板做爱去了。夜里场地上还有二车间的工人,凌晨五点钟一车间的工人也来上班了。那么,一定是二车间的工人在半夜换班的时候出的事。会是什么人干的呢?

此事经镇上联防队员三天的缜密调查,终于发现是龙村长指使人干的。他们趁着月黑风高,将尼龙布一捆捆紧密包扎好,藏在了龙村长的养鸡场内。因为砖瓦厂使用了龙村长村里的地,事情最后不了了之。龙村长自己没出面,唤人归还了尼龙布,事情就算过去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九月末的时候,此地下了场大雨,因为晾晒泥坯的场地地势低,引起了积水倒灌,淹了一批泥坯。场地上的泥坯都烂成了泥,叫了杂工们来清理。杂工们一反常态,不干活,先开价。一场雨使得厂里损失不小,张老板与他们谈崩了,差点又要打架。

林建国和张老板、王老板商量后认为,这场地的活以后就由场管组的工人来做。当然碰到天灾,工资是会上浮的。这样一来,见到荣翠的机会就多了。

林建国是在米老板看他时的目光里看出端倪的。

米老板做账时,有一笔应收款碰到了问题。原来一个星期前,有人从县城来拉走了厂里的五万块红砖,之后杳无音讯,不见有人来结账。王老板去县城回来,说,那建筑公司是个空壳子,砖块已被他们贩卖到别的工地了。人也找不到了,钱肯定是要不回来了。为这事,四位老板专门开了个会。

等会开完,米老板不经意间看了林建国一眼。林建国和米老板很少说话,单独说话的机会更是极少。那天米老板没说一句话,林建国却读懂了米老板目光里的内容。

以后,荣翠再来时,林建国就特意开着房门。而荣翠也悄悄地告诉了林建国,最早说他们两人有问题的那个人就是米老板。

厂里发生的事情,弟弟竟然都知道。他在电话里和林建国聊了很多,这厂子是要他管好的。最后,弟弟总结说:“哥,你就是我的影子。”

听弟弟这么一说,林建国就笑了。

是的,林建国保管着厂里的财务章,还有弟弟的法人代表证。但这些能起什么作用呢?

那些天厂部有点热闹。因为一车间里一个碾煤渣的女工人,在用拖车接煤渣的时候,不小心将拖车的柄扎在了小肚子上了。拉煤渣的这妇女已经生育过两个女孩了。等从镇上卫生院检查回来,她男人就找到了厂里。人是一点事都没有,但问题是不能再生育了。他们打算再生第三胎的,这样一来他们生儿子的希望就落空了。夫妻两人死缠烂打,要讨个说法。接下来的每天下午一点钟,他们都准时到来,也不哭闹,靠墙根站着。他们前后在厂部磨了一个多星期。

一个多星期后的一天下午,这对夫妻不再出现,却来了四辆警车。

王老板和林建国匆匆从车间赶回厂部。待搞清了事情,林建国暗暗松了口气。

原来厂里一车间制泥坯的黏土是外乡人运来的。捡草根的工人在黏土里捡出了几根白骨。那是些人的骨头,有腿骨和脚趾骨。捡草根的工人就怕了,白骨扔在毛泥房里,没人敢去动。不知道是谁,乘着中午时间用厂部的电话报了警。县里来的公安勘察了一车间的前前后后,还找了当事人做笔录。忙完了这些,天都黑了。县里来的公安带着白骨,一路扬长而去。

三天之后,林建国他们才知道鉴定结果:这是些死于一百多年前的人骨头!

为这一百多年前的死人骨头,一车间停了三天工,整个厂里一度被搞得人心惶惶。

再后来,一车间的工人又传出有人在黏土里捡到过金元宝的事。

在泥与火的战线上,王老板和张老板结成了生死同盟。这同盟是在王老板和张老板共同面对一次次危机和挑战中形成的。最能体现这同盟的是王老板和张老板一起导演了一次捉奸。

原来对于泥坯房的事,王老板他们是早已知道的,只不过不想管而已。

这一天晚上,一车间下班已经有半小时了。王老板和张老板在厂部的二楼看着工人们骑着摩托车和电瓶车,或踩自行车或走路,一个个都出了厂区消失在黑暗的原野里。他们看到泥坯房那里的灯亮了,之后又灭了,就每人带了一个手电筒去了。

林建国听到那边传来尖叫声和打骂声,还有女人的哭腔。那一晚,张老板和王老板竟一夜未睡。第二天,他们的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见了林建国心照不宣地打了声招呼,就过去了。

王老板好像迷恋上了捉奸之类的事。很多怪事竟也应运而生了。

场地上的尼龙布不再丢失了,却经常被人用刀子从一端剖到另一端去。一排二十米长的泥坯,就有二十多米的尼龙布。每天有场管组的人来厂部报告,累积下来,尼龙布的缺口就此打开了。

场地上路灯的灯泡损失也多起来了。有被人用砖块打下来的,玻璃碎了,只剩下灯泡的底座;有的灯泡竟连底座都不剩下。五六米高的电线杆子,灯泡怎么会不翼而飞呢?王老板百思不得其解。他晚上蹲守了几夜,毫无结果。

终于有一天,二车间的工人曾对林建国说的话得到了应验。

在一个正逢午饭的时间里,王老板从二车间出货的场地上被人用砖块砸成了重伤。打人的是三个年轻人,他们趁着厂里工人休息的时间,装扮成已在厂部开好了票,在装砖块的样子。他们开了一辆跑运输的拖拉机,正往上面搬砖块。

王老板的一声断喝,制止了他们。看到事情败露,其中的两人每人手里攥着一块砖就冲王老板扑来。本来王老板是不会挨打的,他已经踢倒了其中的一人。在和第二个人纠缠的时候,第三个人往他的后脑拍了一砖,王老板就扛不住了。王老板一直是以为一共只有两个人的。起先被踢倒的那人,爬起来用砖块往王老板腰上狠狠地砸了三下,又踢上几脚。王老板倒在了地上,蜷缩成一团。之后,他们将拖拉机开足马力,一路狂奔而去。

等张老板和林建国他们去的时候,王老板已经昏迷了。

在镇卫生院里,王老板醒了。医生的诊断结论是脑震荡,但腰里的伤镇上的医院是看不出来的,得到大医院去拍片子后才知道。张老板连夜开车,将王老板送回海城。

后来的检查结果是张老板告诉林建国的,他将王老板直接送往了市第一人民医院。王老板的腰,除了肌肉的损伤之外,有一个腰子差点掉了下来。手术之后,加上脑震荡,王老板需要在医院里住三个月才能出院,而且会有后遗症,需要保养。

打人的人,镇上的派出所查到了。但只抓到了其中的一人,还是自首的。

出了这么大的事,砖瓦厂却没有停工,因为据米老板的计算,如果就此停工的话,砖瓦厂不仅没有利润,估计连本都无法做出来。仿佛包含着一些因果联系,王老板出事后,厂里的一些怪事竟没了。

王老板的一部分工作就由林建国兼任了,他每天按部就班地穿梭在几个地方。

日子在不经意间变短,八九月间热得遍地流火,现在已逐渐转凉了。每天早晨和傍晚,林建国都会在厂部的楼上向远处眺望。早晨七八点钟光景,一轮鲜红如血的太阳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慢慢升起;傍晚,夕阳西下,余晖中的村庄冒着袅袅炊烟。

碧野已经变成了金黄色。夏天里繁茂的庄稼此刻都镀上了黄颜料,厚重到饱满,延伸到一眼望不到边的天边。荣翠家的房子在远处,依稀可以看到她楼上窗帘的一片粉红色。

荣翠担心林建国也会有王老板的遭遇,短消息里充满了挂念。

等天气再转凉一些的时候,有一天她在厂区的路上等到了林建国,对他说:“我们走吧。”

林建国一听,大吃一惊,问:“到哪里去?”

荣翠说:“洗澡去。”

林建国感到很突然。他想到日子过得真快,自己吃住在砖瓦厂,大半年来还真没有好好洗过一回。

荣翠告诉林建国,离这二十里地外,有个镇子,叫永结镇。只要能到这里的镇上,然后就会有到永结镇的公交车。她有一辆电瓶车,是可以直接开到永结镇的,那里还有她的一户亲戚。林建国没有直接应下来。等下次再见到荣翠的时候,她说她刚从永结镇回来,是带着孩子去的,她说:“走,我们一起洗澡去。”

“走,我们一起洗澡去。”荣翠的这句话,萦绕在他的耳边好久,仿佛荣翠是对着他的耳朵说的。

一场薄薄的雪下过之后,再过上个把月,辽阔的苏北平原就开始进入冬天了。林建国搭了厂里一个客户运输砖块的卡车,到了镇上,不久就等到了前往永结镇的公交车。

按照荣翠之前说的,她在永结镇的电影院门口等他。永结镇并不大,林建国很容易就找到了电影院。荣翠竟比他早,她是开电瓶车去的。她一手拎着个碎花袋子,手臂直直地交叉在身体前。看到林建国时,荣翠嫣然一笑,白皙的皮肤与洁白的牙齿相呼应,让林建国不由得也露出灿烂的笑容。

永结镇上的浴室只有一家,叫做利群浴室。这利群浴室规模不小,设施却相当简单。从门口进去,买了票,两人就分头从挂着写了“男”和“女”的木门进去了。

男浴室里原来有三个人,一个穿好了衣服正准备离去,一个披着一条毯子躺着休息,还有一个在淋浴的地方用毛巾擦身体,做着扫尾的工作。

林建国准备停当,就拿了毛巾和肥皂先把自己浑身淋透了。等身体发热的时候,他走到澡塘那里,观察了一下水质,很清,不像是很多人洗过的。他慢慢地把自己放到了澡塘里,水漫过胸口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将背靠在澡塘的瓷砖边沿上。

水的温度很高,林建国觉得浑身火辣辣的。这是在异乡啊,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他想到当初弟弟对他的描述,想到这大半年的生活,想到远在江南的老婆,还有已经上了一年大学的儿子……他突然觉得很累。这累的感觉才上来,就汹涌澎湃起来。他舒展了四肢,让手脚都浮在水上,就头部靠在澡塘的瓷砖边沿上。这一身的污垢都泡在澡塘里了,当然还有一身的疲倦。

不知道什么时候,林建国听到了细细的说话声和嘻嘻的笑声。听声音,是女人的声音。他吃了一惊,向四周看了一遍,竟发现这男浴室和女浴室是相通的。原来,澡塘是很大的,男女浴室分开的地方用一块布从水面往上隔开,澡塘也就分成两半。布的一端垂在水上,虽不透明但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对面的人影。

等发现了这个澡塘的秘密,他便不再犹豫,很快地从水里出来。

收拾停当,他的手机响了一下。一看,是荣翠发过来的短消息:等下跟我走。

林建国疑惑地出了浴室,环顾四周,竟没有荣翠的影子。他正18c6e75e62b9b779af5a24b381594cb7ebac860628e44cdddbfe58d488bb563a想回浴室去找,却发现街对面有人在挥手,仔细一看,是荣翠。

等穿过街道,发现荣翠的身影在一家旅店的门口一闪。就这样,一路尾随着荣翠的背影,他来到了一幢楼的三楼。一条冗长的通道出现在他的眼前,正疑惑间,发现荣翠已经停留在一扇门前。等林建国走过去的时候,门是关着的。他停下来,理了理思绪。旅店自然是睡觉的地方,他闭上眼睛,犹豫了。

门开了,荣翠一把拉住了林建国的手臂,几乎是顺势,林建国进入了房间。

林建国闻到一股沐浴露和头发混在一起的味道。荣翠把他让进来,她就关了门。两人都站着,不说话。空气有点凝固,林建国转向了荣翠,说,你……还没说出来,荣翠就抱住了他。林建国的心怦怦跳着,闻到了荣翠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味,年轻、狂野。

她的手在他的背部划过,激起了阵阵战栗。等这双手移到胸前,便拉开了拉链。林建国的手在荣翠的后面找到了搭扣,解开,荣翠胸前一对圆滚滚的乳房就跳了出来,白得耀眼。两个嘴唇都在寻找着对方,林建国只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息,嘴里就含住了荣翠的舌。

林建国脑子里出现的是砖瓦厂二车间的窑洞内,那些排列整齐的泥坯正被熊熊烈火包裹着,挟持着,泥与火的缠绵如巨大的火球,胶着、翻滚、颠覆,直到最后的爆裂。

时间过得无比漫长,最后的阶段,她的声音充满了颤抖,喊了声:“哥……”

这一天,厂部门前出现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左右手都牵着一个孩子。这样的情形刚来那会儿经常看到,村子里留守的老人,连县城都难得去的,看到从遥远的江南来的人是要来看看西洋镜的。

林建国认出她来,那人是荣翠的婆婆。她也认出了林建国。

林建国正想招呼,却发现荣翠婆婆的眉头间有一股凶气,她对林建国说:“林老板,你去我家玩啊,我媳妇在家里。”

听了荣翠婆婆的话,林建国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走开了。

林建国后来想,这一定是荣翠婆婆设计的陷阱。或者,她是在试探他的反应了。他想,我和荣翠的之间的事是谁也不知道的,别人知道的都是传言,她婆婆更是不可能知道什么。

好久没有收到荣翠的短消息了。习惯了看完荣翠发来的短消息再睡下的林建国有种空荡的感觉。仔细回想,从永结镇回来后,荣翠就已经很少发短消息过来了。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因为利润不能兑现,砖瓦厂的情形已经很不妙了。厂子再维持下去,只有亏本。弟弟在电话里和张老板米老板已经商量了几回了,唯一的结果是转让掉。即使是转让,起初投入的钱还是要不回来。但不转让的话,亏的钱会更多。想介入的人很多,有当地的,也有同样从南方来这里开厂的。那么剩下的只是价钱问题了。

因为是法人的关系,林建国的弟弟是必须出面的。弟弟说,他那边忙,等忙完三天就过来。就在这三天里,竟出了人命。

场管组的一个妇女带着两个孩子在场地上运断泥坯。两个孩子起先是帮忙的,因为年纪小,不一会儿就累了。妇女就将两个孩子并排放在了路边。地上铺了两层尼龙布,孩子很快睡着了。场地上风大,妇女却干得热气腾腾,她将脱下的棉大衣盖在了两个孩子身上。两个孩子,大的六岁,小的才四岁。

为了赶时间,装运砖块的运输拖拉机一路咆哮而来,在两个孩子睡觉的地方与装满砖块的另一辆运输拖拉机交叉而过。为了避让,其中的一辆开向了路的一边,轮子齐刷刷地在两个孩子的身体上轧了过去。等那妇女发觉,拖拉机已开出去老远。

嚎啕大哭的妇女搂着两个已经不行了的孩子,浓烈的血腥味向四周扩散。

开拖拉机的后悔莫及,他跪着,不断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只是一件棉大衣啊!”

听到消息的时候,林建国正在厂部里和张老板一起核对一些表格。他最先想到的是荣翠。荣翠不是有两个孩子的吗?一时间,他的脚竟不能移动了。

不是荣翠的孩子,林建国松了口气,但那场面实在是骇人。很长时间后,林建国在海城,在一张剪报的社会新闻栏里,读到这条新闻的时候仍不禁感到背脊阵阵发凉。

荣翠最后一次过来时,林建国正在整理行李。

她没有惊讶。她幽幽地说,这结果一开始她就预料到了。原来这工厂在林建国弟弟他们来投资前,已经有很多人来投资过了,最后无一例外,都丢盔弃甲地撤走了。

林建国将房门从里面锁住,转过身来,看着荣翠。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对她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问,怎么不发短消息给我?

荣翠说,手机摔坏了。

看林建国迷惑的样子,荣翠平静地说,我男人回来了,他怀疑我外面有别的男人,手机就被他摔了。

林建国愣住了。他想:荣翠是有男人的,我怎么就忘了呢?

荣翠将渡边淳一的书,还有一本这地方的县志送给了林建国。她从背后抱住了林建国,紧紧地抱住。

后来两人都筋疲力尽,平躺在床上。荣翠说:“其实我们两个人都不属于这里。”

林建国想,荣翠说的是对的,她是从外乡嫁过来的,而自己也不是真正的老板。

她告诉林建国,等他走了,她也要离开这里,到县城里去。她打算在汽车站的旁边开一家小饭店。以后,林建国下了车就可以到她的店里,吃她烧的菜了。

林建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点燃了一支烟,猛吸一口,将烟灰弹在了床头柜上。他想到了自己过去的经历。

荣翠说,这一段时间她自己在带孩子,等空了,上次对林建国说起的那种草她一定会找到的。

荣翠说的那种草也许永远找不到了,或者这种草原本就没有存在过,一切都是一个梦。只有林建国自己知道,他是不会再来这里了。

他是早上走的。前天夜里降了一场霜,路边的冬季作物都覆盖着一层白色。

他起得很早,行李都已经打点好了。与来时不同的是,行李里多了一些东西。有薛校长送的鱼干,是当地大个儿的草鱼,用盐腌过后在太阳底下晒干的。薛校长带给林建国鱼的时候,说,我最怕你的当头炮了。他说今后若见了面还要和他一起下象棋。他向林建国要了林建国用过的一个取暖器。

为了留个纪念,林建国鬼使神差地竟在行李里放了一块厂里生产的红砖。红砖用报纸包着,不打开的话,JdKmv8WqSmS5rPw0/mZNkA==是没有人知道的。除此还有荣翠送的书。

林建国坐的是弟弟的车。张老板和米老板的车开在前面。弟弟说,嫂子每天都提起你,盼着你回去过年呢。虽在车内,弟弟说话时,仍从嘴里升腾起了一股白气,使林建国感到近一年未见的弟弟很是缥缈,而自己这一年来的经历又是如此地现实。

弟弟还在说着什么。望着弟弟缥缈的背影,林建国胡思乱想起来。充满质感的泥,放入缥缈的火中,结果出来的是坚硬的砖。替身也好,傀儡也好,影子也好,自己所经历的,会是火吗?

弟弟对厂子的处理,林建国是知道一些的:当初他们四个人一百六十万元的投资,转让的时候一分钱也没赚到,反亏了几十万。弟弟以前描述这家工厂蕴含了很大的商机,现在看来说是个陷阱也不无恰当。弟弟说无所谓,只要人没事。

林建国就想到了王老板,等这次回去,是一定要去看看他的。那些过往的场景便在林建国的脑子里开始回放:李汝珍故居和古朴的农村风光、钓麻雀的老人和耷拉着肩膀的村长、薛校长的象棋和水井,那根巨大烟囱冒出的直上云霄的烟雾和处在下面的那些人们。

简易的村道坑坑洼洼,有几处积着冰雪,汽车一路颠簸。等出了村道,便是稍宽阔点的县道了,这样的道路再开上个把小时就会上高速公路。

林建国默默地掏出手机,将几乎爆满的收件箱里的短消息一条条地删除。当删到最后几条的时候,一只野兔模样的动物从路边蹿出来,在张老板车的尾部一跃而过后,一头撞在了弟弟车子的前轮胎上,发出了嘭的一声。

他在心里叫了一声:“荣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