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药

2013-12-29 00:00:00榛子
上海文学 2013年12期

女人长得不美,瘦弱,面色微黄。老天公平,因为瘦弱,她走起来有一些婀娜的意思。

女人天分不高。读书的时候在学校里,在老师与同学面前,她总是低着个头;回到家里在父母面前,她还是把头抬不起来。

她好像对不起所有的人。女同学在教室里打闹,她却坐在桌前,垂眼看书。当她们哄地发出一片喧闹,夹带着尖利的笑声,她才把眼抬起来,朝她们发出歉疚的微笑。

就是这样的神情,让老师和同学们原谅了她的低能。她的这种表情,让她的父母心疼。她好像对不起世界上所有的人。而在他们心里,其实是世界欠她什么。起码她的父母是这样想的。

女人读到技校毕业,已经相当吃力了,把一张脸熬得更黄,十七八岁的原本应该红艳的嘴唇,却泛出一层淡淡的相当匀称的乌青。

女人给分配到一家工厂,在邻县,要坐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女人在厂里做车工。她戴起袖套,盘起头发,摇动手柄,那沉重坚硬的圆盘,飞速转动起来,吐出蓝瓦瓦的铁屑,迸出金黄的火花,你会觉得,她有些了不起。

可是,庞大的沉重的机床,把她显得更其瘦弱。她在机床中间行走,那一种窈窕,又是其他女工所没有的,就像水,在钢铁中间流动,让所有的男工侧目。

侧目,却没有非分之想。

因为她实在不美。

女人认识她的男人,纯属偶然。

她在星期天,到街上去买书。她在新华书店里转着,找着,终于找到了她要的书,《车工手册》。这本书,可能在书店里呆得太久了,封面有一些发黄,就像她的脸色。封面还有些卷,不平整,这也像她,看上去萎靡不振。好像她再找不到它,它就呆不下去了。

她把这本书捂在胸口,似乎找了它许久。其实,她原本不知道有这么一本书,所以现在,真有一些喜出望外。

原来人和书,也是有缘分的。

她捧着书低下头,想着可以嗅到油墨香吧,可是没有。这本书实在是在书店里呆得太久,它发出来的气味,不能给她一点安慰和欣喜。就像她这个人,走在哪里也不会让人多看一眼。

走在街上,她不像别的女人,要在商场里流连一番。她不是。她似乎是对衣物,对化妆品,对小吃,都没有兴趣。也就是说,这些东西对她没有一点诱惑力。作为女人,她好像缺少点什么。

所以,在这一路上,她觉得大街是安静的,一切人和事物,有形而无声,像早期的默片,于她没有任何干扰。她浅淡地笑着,把那本旧的新书贴在胸前,慢慢地向家里走。

走到小区里,周围的人们发出一片惊呼。

这次她听到了。她抬起头来,看见某幢楼房的六楼,某一个阳台上,吊着一个瘦瘦的男青年。于是,她同周围的人一样,发出一声惊叫,同时把书掩在嘴上。

那个年轻男人,一只手抓住阳台的边沿,向下望着。整个大地向他扑来。他闭上眼,把头转向上,再睁开眼睛。白云在他的面前,忽悠忽悠地晃。他用两只手倒换着,移到阳台一侧,松开一只手。楼下围观的人们,包括女人,又发出一片惊叫。

男人双脚用力一蹬,身体向斜里冲去,手脚像猫一样,攀住了落水管。看上去他就像一条壁虎,贴在墙面上。

落水管发出嘎啦啦的声响,似乎随时要断裂。

楼下的人们,包括女人,又是一片惊叫。

有人认出,他是六楼某个房间的主人。他肯定忘带钥匙了,他们说。他肯定是想从屋顶跳到阳台里去,没有跳好。

后面的事情就没有什么难度了。男人沿着落水管,手脚并用,下到一楼。他看到女人站在他的面前。女人微黄的面色,已经变得苍白。

你怎么可以这样呢,女人说。她甚至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愤怒。

男人很黑,很瘦,因为黑,他的两只眼睛显得黑白分明,相当灵活。他搓着手上的泥巴和铁锈,憨厚地一笑。

他说没事,我有力气。

看到男人的窘态,女人仍然愤怒。她想,这跟力气有什么关系呢。

女人质问男人,我们怎么可以这样轻率地对待生活呢?男人听出话里的责备,他低下头,仍然在笑。

他觉得这个女人多少有些小题大作。

女人说,以后你不可以这样了。男人注意看她,顽皮地笑,露出一口白净牙齿来。

女人的师傅,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他对自己这个徒弟说不上满意。车间里一共分来三个女学徒。一个眉清目秀,去学了铣床。另一个粗手大脚,看上去做事有杀性,去开了天车。

男师傅对女徒弟,原本都有期待的。如果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整天地跟在屁股后头,那也是一件比较好玩的事情。如果是粗手大脚的,倒也可以尽兴差遗。

但是,当女人怯怯地走到她的师傅面前,她师傅的心,就感到有些落空。这女孩子——她是个女孩子吗?他这样想着,就往车床那边走。

女人并没有跟随他。回头一看,她仍是远远地站在原地。师傅在她的脸上看出了胆怯,他就咧开厚厚的嘴唇,笑了。女人像是看到了某种召唤,这才慢慢走到面前,轻声叫一下,师傅。

师傅丢给她一大团回丝,说,擦机床吧,擦。女人就拿起回丝,俯身到机床上,擦拭不停。师傅看到,她的手虽说瘦弱,但是有悟性。那团回丝在她的手里,仿佛就有了感应,擦在机床上,那是有轻重的,有某种旋律,忽快,忽慢,抹过弯处,横竖之间,突然来一个上下。

像是擦她的嫁妆。

师傅的心就动了一下。这个女子手上有感觉,他想。她应该去刺绣,他这样想着,脸色就缓和下来。

最简单的活路,就从螺丝做起,这是车工的基本功。师傅是厂里最好的车工,但是,他并不指望这个女徒弟来承接他的手艺。没有一个女徒工会做得长远,没有。她们做了一年,两年,最多三年,走了。去描图,去管仓库,去团委。能找到门路的,就去厂部,去劳资科。

更有本事的,干脆就调出工厂。

但是,她会到哪里去呢?师傅为她担忧。她是这样的不起眼,不能引起男人的兴趣,谁会为了她,做出某种努力呢。

师傅在厂里这么多年,看多了男师傅与女徒弟之间的事情。他没有轻慢过自己的女徒弟,可是,每当车间里来了女徒工,他的心就悬一下。

世事。他想,世事便是如此,谁能管得了那么多呢。

师傅的话不多。从前他带男徒工,话也少得很。一等人,不用教。他心性高,也希望自己的徒弟,不论男女,都是一看就懂的一等人。他看图纸,让女人站在一边,同他一起看。他车零件,第一个车得很慢,有意把每一步都分解,活儿出来以后,让女人把它比照图纸,再看。

师傅问,你看懂没有?女人眨着眼,不说话。

师傅再上车床,做第二个零件。这次比上一次要快,完全是正常的动作。第二个做出来,他再让女人对比图纸,看。师傅就去上厕所,然后,站在厕所门口吸烟。等他吸完一支烟回来,女人不见了。看看工具箱边上的暖水瓶,没了。他知道她看懂了。

女人打来新的开水,给师傅泡一杯新茶。师傅已经在床子上,夹好了第三个毛坯,踱到旁边去,坐下喝茶。

女人盘好头发,戴上工作帽,扎紧袖套,嗡地一下,就把车床开动起来。随着手柄摇动,车刀挨近了毛坯,试试探探地,有些像青年男女第一次接吻,车刀同毛坯挨近,分开,再挨近,吱——仓啷啷,吱——

铁屑飞旋,火花零星迸出。

仍是不太默契,车刀与毛坯又分开。到底心有不甘,再咬合到一起,这一次再也不会分开,瓦蓝的铁屑,翻卷着,盘出很长很长,直荡到地上,还在盘旋。金色的火花,如同瀑布一般飞泻。

仓昂昂昂——车刀与毛坯的合唱不再停止,直响到师傅背着双手,慢慢踱了过来。

同旁的师傅不一样。旁的师傅磨刀,是不带徒弟的。他的绝活儿,就在磨这把刀,就在刀的角度。他把女人也带去,让她站在一边,看他磨刀。他不知道她会不会看懂,但是他从来不说这句话:刀的角度。磨刀是很粗的活儿。砂轮的粒子非常粗糙,它飞旋着,狂躁地咬啮刀头上的合金,而合金又是那么倔强,于是,它们撞击出串串粗大的火星,发出的响声叫人烦躁。

也很少有徒工,能够在砂轮前面久站。旁的师傅甚至把磨刀,当作惩罚徒弟的手段,把所有的刀都交给徒弟去磨。所以他们成不了好的师傅,更不用说带出好的徒弟。

时间久了,师傅闻到女人身上的味道特别。这是什么味道呢,他好像很熟悉。闻着令他想到什么,他会感到一些温暖。师傅在下班的时候,到水龙头边,拧开水门洗手。女人也挤过来,凑上来一起洗。师傅就躲到一边,就着肥皂沫搓着双手。他不愿让人家说三道四。可女人身上的气味,还是冒了出来,往他的鼻子里钻。

这是什么气味呢,这样熟悉。闻到这气味他就想家。不是肥皂的气味,不是。大块肥皂的气味很直白,干净,但是多闻也受不了。都说肥皂的气味很清爽,但师傅不爱闻,因为他每天要用太多次的肥皂。洗手,洗脸,到浴室里洗澡,都要用。他不爱用香皂,他认为那是女人用的,不是男人用的。

他突然想到了,女人身上的味道,是香皂的味道。而且是那种老牌子香皂,很便宜,但那气味很沉实,不飘忽。那种香皂叫葵花牌。他的老婆,还有他的女儿,在前些年,很长一段时间都用这种香皂。所以这种气味,滋润他很多年。后来这个牌子没有了,被淘汰了。那种气味,也就逐渐被他遗忘。

老婆和女儿后来用的香皂,走的洋人的路子,味道就比较夸张,甚至有些妖,他不喜欢。有时候他会觉得,她们正往另一条路走。

女人洗过了手,用干爽的毛巾,擦。她擦得轻柔,认真。工厂作为劳动保护发放的毛巾,比较粗糙,她怕伤了自己的手。一个开车床的女人,也在意自己的手,就像一个钢琴师。

师傅问他的徒弟,你用什么牌子的香皂,葵花牌?女人已经擦好了手。她摇了摇头。她说我从来不用香皂。

女人认识了她的男人,走路有了三分轻盈,仿佛腿上装了弹簧。如果不是旁边有人,她都想哼唱些什么。她自己不知道这变化,可是师傅瞧出来了。他想,姑娘有心事了。

她会找到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因为家住邻县,女人的上班下班,就比别人多一些周折。她搭乘厂里的班车,坐到县城的十字路口,下来,奔。赶到公交车站,等候去邻县的班车。她想到男人,那个黑瘦的年轻人,那口洁白的牙齿,那双黑白分明的灵动的眼睛,上下班路上的折腾,就不再让她烦躁。

多么好啊。这一路上来来回回地折腾,上车下车地折腾,全是为了回到家,去看那个吊在六楼阳台上的傻瓜。

那个行事轻率的傻瓜。

班车到了自己的县城,她跳下车,还要转公共汽车,坐三站路,下车,走十分钟,到家。现在,她跳下长途汽车,那个黑瘦的傻子,就等在路边了。他比她还要小一岁呢。

可是,男人没有固定的单位,每天东面逛逛西面荡荡,到处打游击。他笑着说我有力气,后来又说我还有脑子。女人相信。吊在六楼他都不慌乱,那一定是个坚强的男人。他说,一切都是暂时的。他说,我会做老板,有自己的公司。女人也相信。

两个年轻人,在夕阳的照耀下,兴冲冲地走。赶着自己长长的影子,走。

快到小区,他们就有意拉开距离,男人放慢脚步,让女人走在前头。女人回望他一眼,笑了。男人也露出白亮的牙齿,笑。这个笑容,简直称得上灿烂,让她心醉。而女人,这个并不美的女人,她那难得一见的笑容,也同样地印在男人心里。

这两个年轻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就像屋檐下的两棵草,弹格路上的两枚石头,一旦融入群体,谁也不会找到他们。可凡事都有缘哪。在他们眼里,对方都是最好的、最美的。

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男人那天,其实是带了钥匙的。但是他灵机一动,假装没带钥匙。他想,如果我的钥匙丢了呢,我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回家?他想,办法应该有的。他就爬到了楼顶,站着,向下看。他没有恐高症,他的腿一点都不发抖。他想,往下跳,跳到阳台的雨搭上,再攀下去,就是我的阳台,打开窗户,我就回到家里了。

可是那一下没有跳好,两条腿的劲道,稍微大了那么一点,他没能站在雨搭上,而是从雨搭的边沿擦过,直向下落去。幸亏他的手快,一把攀住了阳台的边缘。整个过程,现在回想起来仍是惊险。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他从危险中落地,抬眼看到的女人,就让他再也不肯忘记。她是我的贵人,他想,这一定是老天派她来的,来保佑我。她的脸色苍白,显然是为了他担惊受怕。

女人的脸色,那种惊惧的表情,让他难以忘怀。

她这是为了我吗?

那天的经历好像让他一下长大。他从六楼跳下来,从落水管攀落到地上,他的胆子一下大了。他还碰到了女人,一个为他担惊受怕的女人。

这一切,似乎让他的心智一下子成熟。

他想,我要快点寻找机会。我要做事,要赚钱。

其实他每天都在寻找机会,可是在他眼里,所有的机会于他都不合适。比较靠得住的事情,就是打牌。不是打麻将,是打扑克牌。他们打八十分,电脑上叫作“拖拉机”。他们打起来有所区别,他们不打有对跟对。他们鄙视有对跟对,认为那比较低级。这是几个差不多的年轻人,每天都在寻找机会,然而机会总是与他们擦肩而过。

男人认为自己与他们有所不同。那几个是麻木了,自暴自弃,或是妄想一口吃成胖子,赚一把大钱。他不是这样的。他每天睁着清醒的双眼,寻找确实适合自己的机会。那是需要时间做代价的,不能着急。

从2打到A叫作一刀。一刀牌一百元。二十分跳一级。每天都在寻找机会的年轻人,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既然大家都需要钱。打牌就不是游戏,不是消遣,是付出,付出智力和精力。

在他们看来,这是比较高级的劳动。他们把牌算得相当精准,5以上的牌都不放过。相比之下男人确实更聪明一些。有一个夜里,他们打了一个通宵,男人和他的对家,每人净赚了七百元。

七百元可以让他放松七天。就像一台机器,上足了油,可以开动起来,东逛,西荡,寻找机会的眼光,也因此更加苛刻。

打一个通宵的牌是很辛苦的。男人照见镜子里的自己,面色不好,发青。他用双手搓脸,揉,揉到面色发红,扯过一条毛毯,躺在床上酣然睡去。到了下午日光西照过来,他醒了。看看墙上的钟,起身,洗脸,下楼,在街头的小店里,香喷喷地吃一碗热汤面。

然后到那个公交站头,等他的女人下班归来。

他斜靠在电线杆上看报。他喜欢看《晨报》、《晚报》、《环球时报》、《一周股评》。这样汲取的知识比较全面,跟人聊起来不露怯。社会新闻、国际新闻、股市分析,他都可以说上一些。

有时候他也复习英语。他在高中的时候,英语马马虎虎过得去。他自己认为,他为寻找机会所下的功夫,基本上说得过去。关键是要找一个对得起自己的机会,要做一份让别人看得起的职业,这很重要。

他收起手里的报纸,捋了一把头发。公交车刺地一声刹在站头,车门一开,女人出现在车门口,红着脸一笑,跳下车迎着他走来。

晚上,女人跟自己的老娘一起织毛衣。是那种晴纶毛线,漂亮,轻盈,但总是没有纯毛线来得可靠。女人手重,她要用金属织针。老娘用的是竹针。女人嫌竹针轻,没有分量。她们知道,现在市面上流行的,就是这种晴纶线的毛衣。好看,便宜。女人的手快。她把几根金属织针搅得飞快,在静夜里甚至可以听到,她手里的针,在搅拌中发出叮当的响声。

老娘就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瞄她一眼。

老娘说你可以去睡了。女人说嗯。她把手里织的东西举起来,左右比量一下,挪动着屁股,看了看桌上的闹钟,低下头再织。她的手红而结实,那是做车工留下的痕迹。老娘的手枯瘦,在编织毛衣的过程中也可以看出微微的抖动。老娘抽出一根竹针,也在毛衣上比量一下。

两个人手里的针发出的些微响声,同桌上闹钟的滴答声,此起彼落。

老娘说,听讲很快要用横机了,别的地方老早就用横机了,他们说横机织得快,花式是一致的。女人也用织针比量一下,说,那我们就买横机好来。

女人说,活人不能让一泡尿憋死。老娘听了这话看她一眼。女人的脸红了一下。她醒悟到这是在工厂学来的话。

从前她在家里,没有说过这样的粗话。

老娘想问点什么。她老是想问女儿,同那个黑瘦的小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难道街坊们说的都是真的吗?她不肯相信。她认为那不是女儿想要的男人。她一直以为,虽然女儿生得不好看,但她不是轻浮的性子。她不会像戏文里唱的那样,一见钟情,生死不离。

她一直以为凭自己的女儿,在婚姻嫁娶的事情上,一定是要拜托媒人,远寻近访,蒙人不弃,始进洞房。她对女儿的婚事并不乐观。

所以她并不相信街坊们的议论。而且从心里说,她认为那个黑瘦的小子,不应该是女儿的男人。他不配。不,老娘是个善良的人。她并不认为他不配,而是认为他同她的女儿,互相不般配。

最不相配的一点,就是她的女儿踏实,是个肯做事的人。而那个黑瘦小子,在街坊邻居的眼里,却是游手好闲,并不牢靠。而长相呢,老娘倒没有多去计较,毕竟自己女儿的长相,也没什么好说的。

睡吧,老娘这样说着,先收了针。女人嗯了一声,也就把针收起。

老娘到柜子里找药。自从老爹死后,老娘为自己的生死担忧,添了一个癖,吃药癖。医生说她没病,她却不放心,结识了几个老姐妹,到处打听哪里有便宜的好药,有了消息就互相转告。什么药都吃,护胃的,养肝的,理脾的,失眠的,腰腿疼的。这一天里缺一顿饭可以,少了那么一两片药,不行,难以入睡。有时睡到半夜,会跳下床来,说哎呀不对,今天忘记了。

老娘吃药的样子,女人不用看,想也想得出。开瓶,送药入嘴,喝一大口水,咕嘟咽下,拧紧瓶子,嘟囔一句感慨:唉,世无良药。

女人劝过,没有用,就随她去。女人走到厨房里,打墙上摘下洗脸毛巾,拧开水龙头,洗一把清水脸。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到处找。她摸起肥皂,在手上搓了两把又丢下。她返身到自己屋里,打开衣橱,翻出一块香皂。

这块香皂,她记得还是厂工会发的,现在她想用它。她扯开包装纸,凑到鼻子下面,嗅。那股香气,瞬间就沁透了她的全身,她觉得身子一下就轻了,眼前也亮了一下子。明天的内容充满了新鲜,似乎因为这块香皂,

整个厨房都飘散着香味。

女人在自己的房里,靠在床头,拿起那本书。她看了一会儿仍是不想睡,就闭上眼睛想自己的事情。她没有想男人。她想的很多,很杂,从小到大,读书,做工。其实所有的一切,都因为男人而想起。

她心里头明白这一点。

老娘嗅到香气,也振奋了一下。这个家里已经很久不用香皂了。她懂得,女儿到底还是有了心事。老娘走到厨房,也用香皂洗她的手和脸。于是这股香味,在夜里飘散不去。

老娘走到女儿房间门口,听。她听到女儿的匀称的呼吸,知道她已经入睡。

老娘回到屋里,坐了一坐,闻闻自己的老手,继续她的编织。

因为女人,男人寻找机会的范围也要扩大。他的女人好不好看,他甚至没有想到这个。他想,我要到她工作的邻县去。

他没有空着手去。他找到一个做生意的熟人,批发了二十件套头衫。按照熟人的说法,这些衣服,每件可以赚十到二十元,但你要有耐心,有窍门。你知道什么是窍门吗,熟人问他。男人说不知道,你教我。

熟人说,这个不是教的。我只能告诉你,做生意也要讲缘分。男人带上这些套头衫上路了。他到女人所在的邻县去。他知道,这不是正式地寻找机会,只是顺便碰碰运气,不浪费时间。

两个县城之间,有大片的农田。柏油路的两边有许多风景可看。稻田。油菜地。再过半个月光景,油菜要绽出大片的金黄色。挑担的农夫,戴草帽的农妇,还有憨厚的水牛,这些都可以看到。女人也在他心里。

因为这个女人,他可以看到这么多新鲜景物。

邻县在他的心里不再虚无,那里有他的女人。从前他还没有去过。但不要紧。相邻的两个县城,差不多就像双胞胎兄弟,非常相像,并不让他陌生。就连长途汽车站都那样相似,乱糟糟的,闹闹忙忙的。

他走出车站,在银行门口停下。这里很好。银行在十字路口,视野开阔,行人颇多。人行道边,停放着一排自行车,也有摩托车。他借一辆自行车的后座,放一放他的提包,扯出一件套头衫,啪啪一甩,抖一抖灰尘,两手张开,举过头顶,用眼睛去寻找路边的行人。

他专找那些面相和善的人。他的眼神温和,没有杂念。没有一般街头叫卖者的杂念。无奈,胆怯,犹豫,疲乏,失望,这些都没有。也没有妄念,更没有孤注一掷的生硬。碰巧有人同他目光相对,他就笑了,用眼神指指手里的衣服,同时抖上一抖。他的眼神温和而充实,像邻家男孩,于对方就有了感召。

一件套头衫,他只赚五元钱。这个价格与商店的相比,有竞争力。日头还没有偏西,他已经卖掉了九件。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原来我也可以做这件事情,他想,这是不是熟人所说的缘分呢。

做生意也讲缘分,未免有点夸张。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同什么事情有缘分。不过不要紧,他现在有了女人。

男人找到女人的工厂,还没有下班。他站在门卫室的门口,他对门卫说,师傅,我等个人。他说出女人的名字,人家就扯过个闲凳,叫他坐下,然后把头转过去,盯住大门口。他知道,这人不看他,心里却在乱猜,猜他是女人的什么人,男朋友,兄弟,还是同学?然后又要在心里嘀咕,如果是男朋友,那就怎么样怎么样。

男人扯出一件套头衫,啪地一抖,展在空中,左看右看。人家果然给他吸引了,也过来看。女人的师傅恰好路过,也走近来看。师傅捏一捏这货,稍硬,质地一般。手感也嫌轻,冷天穿是不挡风的,若是春秋两季来穿,完全实用。颜色很大方,式子也可以。下班回到家里穿上,在弄堂里洗个菜,淘个米,买个油盐酱醋,坐下来,同邻居斗个“地主”,都说得过去。

师傅就不肯放开,捏在手里问,多少钱?男人又让了一步,他只赚三元钱。师傅把他的提包翻拣一遍,要了两件。门卫感到吃亏,也要一件。随后挤进来的工人,说话间把他的提包掏空。那些没轮到的,都问还有没有,什么时候可以再送来。

男人搞出了一头的微汗,差点忘记自己来工厂是干什么的。

门卫室这时候有点走样,不像门卫室,像个门市部。

女人走出车间,往厂门口走。一路听到有人在议论,合算啦,便宜啦,实惠啦,她没有往心里去。走到门卫室她一怔,看到她的男人给工友们围着,正扯得热火朝天,活像是一群好朋友,絮絮叨叨地怀旧。

她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男人同女人的这场婚事,似乎不值得多说。他们是太普通的年轻人。男人不帅,女人也不可爱。所谓芸芸众生,说的就是他们。但在他们,这是一生一回的,人们叫做终身大事,不可以草率来办。

也无非是在中档的酒店里,咬紧牙关,摆了那么几桌。

也无非是穿上常见的婚服,站在酒店门口,喜气洋洋,迎接亲朋好友。男人本想买一套白色的西装,但女人要他买黑色的。黑人黑扮不显黑,她这样想,嘴上却说,你穿黑的一定好。她在男人的颧骨上抹了一些红,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看上去就血气方刚。女人一身的红西服,精心地化了妆,整个人看上去,有了一些妩媚。

也无非是二人相随,男的轩昂着,女的羞答答,轮桌地敬酒敬烟。也无非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也无非是背新娘,咬苹果,当众香嘴巴。也无非是年轻伙伴不让省心,鼻孔吹火,一支香烟要点几次。也无非是闹到街上华灯璀璨,长辈提前离席,年轻人精力充沛,涌进新房,继续他们的欢乐。

新房是现成的。男人在六楼,有一套小二居,那是父母给他的,当作婚房很说得过去。女人却多了一层心思。她要住在自己娘家。她说,不能把老娘一人扔下,横竖也住得开。六楼的房子,就依了她的意思,稍微装修一下,租了出去,等于凭空多一份收入。

到了夜深人静,也无非是,顾不上先自亲热,却要清理贺单,把人们送的贺金检点一番,同时在心里衡量一下,谁送得多,谁出手吝啬。他们知道,这笔账是必理不可的,理了还不够,还要放在心里头,来日方长,总要慢慢地,一次一次地还掉这份人情。

这婚结得兴奋,也累。他们依在床上,听到老娘在那边屋子里,咳嗽,走动,喝水。女人甚至听到,老娘手里的织针在响。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几乎不约而同说,原来结婚是这样子的。

男人双手枕头,眼望屋顶,仍是兴奋。男人说,你的师傅倒挺男人。师傅在婚礼上粗喉咙大嗓门,给新郎新娘挡了不少的酒,还一祝,二祝,三祝,祝得大家大笑,掌声不断。男人想到这里笑了,他说,看上去粗人一个,他哪来这本事,一套一套的。

女人也笑了。她说,大概是结婚结出来的。

男人懂她的意思。他说,我结多少婚,也不会学这些东西。

女人凑过去逼问,你打算结多少婚呢,你?

男人拢住女人,说,一次足矣,一次就搞得筋疲力尽。女人再逼进,说,我以为你有多少本事,哼,这就筋疲力尽了,嗯?

娘在隔壁房间咳嗽。女人听了一听,起身关灯。

女人出徒了,单独操作一台机床。不知道她在什么时候,也会带一个徒弟。如果会,她将怎样带她的徒弟。

师傅感到累。带她的时候,很多一般的加工,女人给担了,做得不比师傅差。师傅暗中认为她早就是个成手。师傅有点舍不得。他知道,这个女徒弟,比他带过的徒弟都要出色。

女人似乎了解师傅的心。师傅觉得那些天,他的心落空了。还好,师徒两人的机床是相邻的。遇到有点难度的加工,女人就会走过来,拿着图纸,师傅长,师傅短。

师傅擦着手上的油泥,给她指点。她身上的味道不像从前。从前的那股香味没有了,他闻到的,再也不是让他温暖的味道。

夏天,车间里酷热难当。加工车间条件差,不像装配车间,装了恒温空调。加工车间多少年一贯制,完全靠电风扇来驱热。超过三十八度的高温天气,电风扇吹过来,就像顽皮孩子吹一口气,不解决热的问题,却让人心里发痒,浑身上下没有着落,特别难过。

男工可以在做工的间隙,脱去工作衣,做一个赤膊英雄,顺便拿冷毛巾冲洗一把。女工不可以。师傅把裤腿挽起来,露出极粗壮的腿肚子。他的腿肚子,血管盘成一堆堆,就像缠绕了团团蚯蚓。女人一眼瞄过,心里发麻。她知道这是静脉曲张,很多男车工都有这种腿肚子。这就是一天到晚在机床边上站出来的。

晚上,女人在床上,会扯开自己的睡裤,看腿肚子。血管隐藏着,泛出淡蓝色。她想,她自己会不会到了四十几岁,腿上也爬满蚯蚓。

她打了个寒噤。

哎呀,如果是那样……她不敢往下想。那真是癞蛤蟆爬到脚背上,不咬人恶心人呀。女人对男人说,你过来。她说你把裤管拉起来。男人莫名其妙地照办。男人根本就没有腿肚子,只是膝盖处有一个骨拐。男人的大腿,比小腿粗不到哪里。女人就说,你呀,缺乏锻炼。

男人就顺着她,拉开两条细瘦的胳膊,拚力做两个扩胸。他说好,我要加强锻炼。

老娘听到了插话说,不到时候呢,男人,要当了爹才会壮,壮得肚皮赛只甏。

男人和女人不作声地笑,看着老娘走过去。

女人怀孕的时候没有声张。很多事情她不喜欢声张。老娘同男人知道,也是三个月以后。女人不感到有什么不同。直到有一天,她觉得脚发胀,是浮肿了。女人就换双大一号的工作皮鞋。那种鞋很结实,走起来“咵咵”响。听这种声音你分不清男女。

五个月的时候,师傅看出来了。师傅看出来了,厂里所有的人也都看出来了。没有人当回事。师傅到车间办公室,找到车间主任。他同车间主任是师兄弟。师傅给师兄弟丢支烟。他咳了一声,他说,我那个徒弟,好不好换个活做?师兄弟吸着烟,眯起眼问,你哪个徒弟?

师傅说,一个女人家,挺着个大肚子,做这样的活计,搞不好要出事的。

师兄弟不好再装傻了。他低下头想了想,说,哪里有人替她,加工活这么紧,她的手艺又不是谁替得了的。

师傅看着他的师兄弟,说,你,我,可都是过来人。

话虽然温和,已经到了极致,让对方没有退路。师兄弟说,她自己为什么不来讲,要你出头。是她托你来讲的?

师傅说,没有。师傅说,只因为她是我徒弟。

师兄弟叹了一口气,他说唉,以后你不要管那么多。

师傅走了,师兄弟还在想。车工已经是厂里最倒霉的了,女人再做车工,那几乎是用牙把钢铁咬碎。唉,作孽。

他不愿往下想。他想到别的地方。他想,现在同过去不一样了,现在,心肠要够硬才好做事。

车工怕车杆。越细长的杆越是难做。连师傅这样的顶尖车工,都不敢说有十分把握。让师傅服气、甚至有些眼红的是,女人就是车杆最有把握。越长越细的杆,她的心越定。

女人是有心得的。这心得来自《车工手册》,更得于日常的琢磨。她看到师傅车杆的时候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担惊受怕,就这样,还是免不了出差错,她就特别用心。

她琢磨出许多讲究。工件安装,定位要准。要用偏刀。安装妥当了,还要研,绞,镗,这样才不会车出竹节来。

一切都在手法里,都在两只手上。

她最拿手的是反走刀切削。

师傅愿意看她车细长的杆。看她的每招每势,很到位,很熨贴。看她跟刀架正走刀。看她辅助支撑。看她反走刀。

看一个女人摆弄机器,看一台机器吱吱叫着啃骨头,能看出熨帖来吗?

能。

师傅就想,这是我教出来的徒弟吗?

一根细长的钢铁毛坯,就这样吱溜溜地,锈皮削去了。车刀就像啃甘蔗那般的,亲热地啃着。不,像一条小狗殷勤地啃着骨头。

不,是舔。这根铁锈斑斑的细长的毛坯,两手一摸,手心里都是铁锈,转眼之间变得亮晶晶,光闪闪,圆圆的长长的一根成品。

不管谁拿量具来量,哪怕是厂里最挑剔的检验员,都要挑起大拇指说,没有话讲,分毫不差。

女人坐了下来。她觉得自己要虚脱了。她的虚脱不是体力上的,而是精神上。她觉得有了这根成品,她这一世再不做什么也值。

女人从做工那天起,就对劳动有体悟。她从来不会把自己搞得大汗淋漓。她没有想过这件事,完全是凭直觉。

每天,从第一刀下去,到最后一刀结束,她似乎懂得,把自己的体力均匀分配。这个不是师傅教的。没有一个师傅能教这种本事。

每天的最后一刀,收刀,直腰,她的身上,正好微微地出一些汗,刚刚好。

这根长杆,不是等粗的。它当中的一段最粗,约三十公分长短。两端细下去一些,各五十公分。再两端,又细了一些。粗与细之间的落差,不是垂直的,要有一个小弧度,一个漂亮的小弯荡,这个最吃功夫。

女人把第一根长杆做出来,她感到要虚脱。她坐在木凳上,看着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有些欣喜。她的要虚脱,不是要垮下去,而是对自己有了一个交待,可以坐那么一会儿。

女人没有注意到,她的身边有很多人在看。

厂长也在看,他看了全过程。厂长走过来对女人说,明天你不要做了。明天让别人做,你在一边看,检查质量。你教他们做。

女人抬起头来,她有些吃惊。她很久没有看到厂长了。

女人下意识地说,厂长我可以的。

厂长说不可以。他对车间主任招手。师傅的师兄弟走了过来。厂长生气地说,人都这样了,哪能还在岗上,出了事谁承担?

师兄弟在心里横了一下,很快挤出个笑脸,说,马上就换,就按老板刚才说的办,让她教别人做。厂长在鼻孔里吭了一声。

厂长对女人说要当心身体,厂里需要你这样的人。女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说噢,好的呀。

厂长走了。师兄弟看着他的背影,恨哪。他在心里骂道,娘个冬菜,你倒会做好人。

吃过早饭男人在屋子里踱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就跟老娘一起摇横机。男人一掺和进来,老娘有点不适应,手脚不知怎么用。

男人学着摇,老娘只好理毛线。把各种颜色的线搭配好,眼睛还要看着男人:往左一下,再往左,对,不要太用力。不要用笨力气,也不要用狠力气,用巧劲。

老娘说,慢慢来,慢慢找感觉。

男人就把横机摇起来了,声音是咔嗒咔,咔嗒咔,总有一些犹豫,有些个不情愿。那种声音苦苦涩涩,一言难尽。在晚上,老娘同女人摇起来,不是这样的声音,是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如同寻常流水,奔一个光景罢了。

老娘把线都弄好了。她说不要急,就这样慢慢弄,我去买菜。她拿起竹篮又放下,到柜子里找药。咕噜咽下,摇着头说,世无良药。走出家门,这才觉得轻松。

老娘没有同男人一起劳动过。从前在生产队种地,虽然同大家一起出工,但是离得远,田畴开阔,呼吸顺畅,远处的农夫只是风景。现在同男人挤在房间里摇横机,老娘气都透不上来。

她生气。男人是做这个的么,男人做点什么不好。

而男人呢,一俟老娘出门,很快就没了兴趣,两手叠在脑后,仰在竹椅上摇晃身体,发出的声音倒是流畅的,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男人想,我要出去,寻找机会。

那些打牌的伙伴都怕了他。他们说,小子现在把牌算得真狠,理着一把牌,两只手都在抖,太可怕。

伙伴们私下里说,这小子要撑不住了。

换岗的第三天,女人就提前休了产假。她想明白了,活儿是做不完的,毛坯每天都运进厂里,一百年也是这样。但肚里的孩子是自己的,这一世可能只有这一个。

她也做不惯新的工作,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两只手背起来。她一走近,那些做工的就紧张。

她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包身工》,那里面有个角色,叫“拿摩温”。

她做不了这个。

她看着他们手里的活儿,自己感到吃力。他们跟机器没有缘分。

女人一告产假,师兄弟有点傻。他想,这个女人真傻。厂长也很奇怪,他想,这女人,她什么意思?

女人就坐在家里,摇她的横机,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也许是怀了孕的关系,她的脸色红润,气息匀称,好像日子称心如意,这个世界上,任谁也不过如此。

孩子生下来很难看,小脸皱得如一条小苦瓜。可是爹妈喜欢。外婆却看着难过,心里说作孽啊。

三个月以后,孩子长开了,白白胖胖,喜眉俊眼,臂膊和两条腿特别结实。女人知道这是老娘的本事,老娘喂得巴结,顿顿饭追着喂。有了这个小宝宝,老娘连吃药都忘记了。

半岁以后,抱出门去,邻居都喜爱:呀,嘀哩滚壮,小猪一个!

女人上班了。女人休产假这段时间,厂里发生了很大变化,然而,这变化是暗藏着的,只透露出一些蛛丝马迹。工人们却能通过这些蛛丝马迹,看出内中的奥秘。

女人不笨。她上班以后,很怕见到厂长。她知道自己提前休产假,拂了人家的好意。可是她更不愿违拗自己的心性。

她没有见到厂长。厂长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从前的厂长不是这样。从前,公司,局里,对厂长是有要求的。每个星期,你必须有几天到车间里去,必须同工人接触。你还要问工人,对自己有什么意见。

从前的厂长,真作孽。

厂长比师傅大几岁,是师傅上一辈的人。厂长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一跑偏就成为精怪了。厂长一直认为自己的收入太少,配不上他为工厂做的贡献。厂长确实是有贡献的。当初厂里快垮了,是他出去跑市场,抓产品改型,抓生产管理。一个厂就这么起死回生。所以厂里的人很敬重他。不光厂里人,公司,局里,领导们都很器重他。

后来厂长不叫厂长了,叫老板。先是他周围的人叫,后来几个副厂长也这么叫。厂长先还摆摆手,客气一番。后来就感到很受用,谁要是不叫他老板,他会斜眼看人家。叫着叫着,厂长的肚子慢慢挺出来了,挺得像老板一样。就像老娘说的那般,壮得肚皮像只甏。

甏就是水缸。

所以说现在的厂长,比国家主席国务院总理都难见到。主席,总理,经常在电视里见到,笑容可掬的,很亲切。可是他们管不着厂里的事情。

厂长觉得自己那点收入太寒酸了。他想,什么时候我能做自己的厂长。也就是说,什么时候这个厂是我自己的,那就好了。

他给自己的妄念吓了一跳,自己都觉得可耻复可笑。但是,这样想的次数多了,事情就变得有了可能。

厂长很少到厂里来了。他知道,他的手里松一扣,厂里就要松一囤。不用多久,产品质量出了问题,用户意见很大,官司打到公司、局里,退货的事屡有发生。而在从前,退货绝对是厂长的耻辱。

也是活该他走运,这时有地产商,看中了这个工厂的地盘。

公司和局里的领导,起初死也不同意工厂搬迁。产品有市场,每年能出点利润,好坏可以养活几百个工人,凭什么要让出地盘来。但厂里的产品质量直线下滑,就让领导们很恼火。

很多工厂就是这样败掉的。你不争气是吧,好,破产,卖地,滚蛋回家。

厂长把领导们点拨得眉开眼笑。

消息很快传了出来。工厂出卖土地,职工买断工龄。厂长挑设备挑人,一个腾挪搬到县城远郊,另建工厂。但这个厂就是民营的了,厂长变成了真正的老板。领导们会轻易答应吗?当然不会。厂长有办法:领导成为他的工厂的股东,有干股,有分红。这就叫转制。

所以说,工厂跟从前不一样了。虽然机器还在开,轮盘还在转,但人心浮动,处处酝酿着不安和愤怒。

女人似乎没有知觉。她还是做她的车床,像从前一样做。她盯着车刀和毛坯,两眼闪闪发光。师傅想跟她说话,说说工厂暗藏着的奥秘,以便她早做打算。可是,这些肮脏的事情,几次也说不出口来。他懂得他的徒弟。即便他说得出来,她未必有兴趣听。

唉,龌龊啊。

师傅看着弯腰操作的徒弟,她的两眼还是闪闪发光。他想,你莫非是人上人?跟人没有交道,跟毛坯有交道,跟车刀有交道。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师傅退一步想,凭她的手艺,厂长另起炉灶也不会丢下她。那就不说了罢,她其实不比谁傻。

那天同大家一样,女人打财务科拿到自己的卡,心里还是沉沉地,震了一下。卡上表明的数字,对她来说太大,太重。可想一想自己下半生,又觉得太轻,轻飘飘如同儿戏。

八万五,买断了她的工龄,也断绝了她的希望。

其实她也知道,她是幸运的。有一部分人买断以后,厂长还要聘用的,而且厂长承诺,再聘用的工资肯定超过原来的。对幸运者来说,等于是额外发了一个大大的红包。所以在厂里,你看吧,幸运者满面红光,浑身充满力量,干活儿特别卖力。而那些没有希望的人,也就是将要被甩掉的包袱,他们满面阴沉,随时都想跟谁干一架,出一口怨气。

师傅也是幸运的人。听说他在工厂的浴室里引吭高歌,这是很罕见的。师兄弟也是幸运的人。那些倒霉的人不约而同地想,我要到公司去,局里去,闹一场。可是又能闹出什么结果呢,看了那么多,听了那么多,有用吗?

谁有这个本事把天给翻过来。谁能?

下班之前,女人收拾自己的更衣箱,打出一个包裹。师傅觉出不对。他说,怎么回事?女人说,再见了师傅,谢谢你。师傅吃惊了:他们不要你了?女人说,是我自己不想来,我不做了。

女人的行为,又一次伤害了厂长的自尊心。他摇着头想了半天,结论是:傻,脑袋让门板轧了,让开水烫了,让枪打了。

师傅承认,他内心佩服他这个徒弟。她什么都清楚,而且是非分明。可是你今后怎么办呢,世事如此艰难。

他没有问。他惭愧,问不出口。

女人回到家里,第二天就到医院检查身体。从前的工厂每年都要体检的。尽管只是从医院开来一辆体检车,听一听心脏,拍个X光片子,再简单不过,也算是工人的一种待遇。后来就没有了,很久没有听到“体检”这回事。干部们倒是检的,每年一次,厂长带着中层干部们,要中层正职以上的,一面包车拉到某个旅游区,开会,喝酒,K歌,游山玩水,体检,厂长再发一个不大不小的红包。这不是什么秘密。

所以说,现在的干部真幸福。现在的工人嘛,真辛苦,真无助。

女人到医院去体检,是要安抚一下自己。一个过程结束了,另一个过程还未开始,身体也是一部机器吧,检查一下,该上油就上油,该维修就维修。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而且完全是自己的了。

谁知这一查查出了恶病。女人在家里闷了半个月。她不动手术,也不做放疗化疗。她想不通。她每天跟儿子在一起,不说话,看着儿子。儿子也不说话,爬到她的膝盖上,看着她。

他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摸她的脸,为她揩去眼角的一滴泪珠。

真的只是一滴。

为了这一滴眼泪,她有些难为情,把脸扭过去,不给儿子看。

男人慌了手脚,整天不回家,两只脚恨不能掮起似地到处奔走,寻找他的机会。他觉得天要塌下来了,他要用自己的肩膀,哪怕是瘦骨嶙峋的,扛那么一下。老娘同女儿一样,不相信手术,那要扩散的,她说。老娘也反对放疗化疗,那太伤身体。

老娘每天跟老姐妹们商量,讨主意,打听偏方,她笃信那些旁门左道。

那个门诊所在县城的边上,一个安静的角落。那个医生,有六十开外了,相貌雍容。他的嗓音宽厚柔和,一开口就给人安全感,多说几句,就让人产生信赖。他的眼神甚至有些慈祥。

医生举起女人的片子,看啊看,他说你太幸运了,你生的这个部位,这个形状,这个大小,正好,我们这个药,它就是为你准备的。相信我,不要犹豫。至于费用,医生是不说的,去跟取药处打交道吧。

女人真是难下决心。

她说,那,或者,我先吃一个疗程。

医生点了点头,他说,我非常理解你。

女人拿着药,走出门诊所,脚一歪,差点跌下去。上次查出病来,她都没有这样。这么多的钱,只换回这么点药。

她想,真的值吗?吃满九万元,就可以免费无限制服用。她悲恸地想,我能等得到吗,我为什么要无限制服用?

医生扯下药单递给她,医生对她说记住,不要把自己当成病人,正常上班,正常吃饭,略微加强营养就可以了。记住,不要把自己当成病人。

把自己当成病人又有什么用呢,医生说得真对。回到家里她想好了,不管怎样,另一个过程必须开始。

女人帮人家站柜台,卖书。是老娘的老姐妹介绍的。原先是新华书店,现在给人承包了。幸好有一部分教科书的业务,所以不是太忙。但忙起来不得了,孩子们一放假,就拖着父母来买习题书,参考书,店堂里挤得像菜市场,书,好像不花钱白送的。

女人想,等到我儿子读书,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按理说在书店里的这个站立,与厂里的站立是不一样的,起码不那么累吧。但女人觉得两手空空,并不自如。她走动,在柜台前看书脊。在她看来,太多的书飘浮,悬空,看上去色彩斑驳,五光十色,离她的生活太远。

这个世界真是扯开了,人与人的距离,横远。这个世界扯成了弧形,人看人,都像落在大世界的哈哈镜里,走样变形。

她所喜欢的书,车工钳工一类,很奇怪,跟科技、生活实用类归在一起,总共只占了狭长的一柜,缩在墙角,无人光顾,落满灰尘。

每天空下来,她要用鸡毛掸子,把它们的灰尘清扫一遍。

更多的时候,从玻璃门看出去,大街上人来人去,匆匆忙忙。他们好像随着街上的流行音乐赶路,身不由己,任由旋律摆布。

但女人是听不到那流行乐的,因为她心里没有。所以,一切在她眼里都是默片,看上去有点滑稽。

女人竖起一只耳朵,接着,另一只耳朵也竖了起来。她的耳朵在捕捉。流行音乐这么吵,并不妨碍她寻找自己的声音。

这声音让她心生欢喜。就像孩童在夏夜,听到蟋蟀鸣叫。又像养虫的老人,在寒冬腊月天,听到怀中金蛉子放声吟唱,那是一份难得的享受。

她走到书店里头,推开那扇小门,眼前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那声音就从对面传过来。吱——,仓啷啷——,吱——。她歪着头听,边听边走过去。她看到一个小小的加工车间。那个好看的姑娘,在光线并不敞亮的车间里,弯腰操作。

她好像看到了自己。

这姑娘长得实在好看。她真不应该来干这个。可是,她的手跟机器,分明是有缘分的。你看她的手,跟车床的手柄粘在一起,灵巧摇动,刀架行走自如。女人心里有一些赞许,嗯,她有些缘分的。

只是那声音还不够悦耳。姑娘自己也不满意,车刀跟毛坯,分开又挨近,挨近再分开,几个回合之后,姑娘站起身来,暗自摇头。车刀高速旋转着,却咬不到毛坯,它急不可耐,快呀,快呀,你倒是快一点呀。

女人一听便知,车刀的角度没有夹对,差那么一点点。很多同行都差那么一点点。他们做出来的东西,虽然也叫成品,但那手艺,都在误差的上限,也就是说,离次品只是一丝两丝之差。女人认为,好工人的手艺应当在误差的下限,甚至是零误差。

刀的角度。女人站在姑娘身后,轻声地说。姑娘吃了一惊,回头,睁大眼睛看她。女人笑了,再说,刀的角度。

姑娘马上懂了。

只是稍加修正,姑娘手下的车刀,就发出对的声音。

女人环顾这个小车间,确切地说,只是个小作坊罢了。几台机器无序摆放,毛坯和零件胡乱堆着。她只是眼一扫,就在脑子里画出合理的生产线规划图。

小尽管小,小也应该合理才对。

这真是奇怪。在厂里她只是一个车工,不是施工员,不是调度,更不是车间主任。她从没琢磨过这种事情。

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咦。她想,我这是怎么了,不可救药。

老娘再也不说世无良药。她说,偏方灵的,偏方有道理的。

女人每天要吃两次药,每次两粒胶囊。一粒绿色,还有一粒橙色。老娘把药拢在手心,看了又看。

这么贵的药,她真想吃上一粒。

她把药送到女人手上,再递给她水。

女人把药看都不看,狠狠丢到嘴里,喝一大口水,仰头,咕噜咽下。老娘也仰头,咕噜咽一口。女人看着老娘。老娘忙说,偏方灵的。

男人看到外地民工立在街上,脚下戳一块“钻眼打洞”的牌子,好生羡慕,他们真有本事。机会,在他眼前飘啊飘,已经变成了钞票。

他要找钱。他做过一些事,包括到建筑工地,是朋友介绍的。老板看他就不是吃苦的,人还机灵,就要他跑跑腿。即便这样,到了晚上他的腿还在抖,冷不防一抽,一抽。

就把女人惊醒了。女人睡觉本来就不深。女人看着男人,看他的眼乌珠在眼皮里滚动,知道他也醒了。

女人伸手摸他的瘦脸。

男人睁开双眼。那一瞬的眼神,真叫哀而无助。女人的心疼了一下。她从没怨过他。她也不问他,白天都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她知道他也不好过。她抓过他的手轻轻抚弄。

男人双眼看着天花板。心里最烦的时候,他回到老房子六楼楼顶,站在高处向下看,回忆那一天的浪漫。他纵身那么一跳,把住阳台边沿,后来抓住落水管滑落到地上,一抬头,女人站在他面前。当时他眼前一亮,整个世界随之亮亮堂堂。

他想重复当年的浪漫。才这样一想,双腿就抑制不住地发抖,瘫坐在楼顶。他知道自己完了。

男人爬起身来,双手搓两把脸,苍白的脸色渐渐转红。男人对女人说,我想了很久了,我想去做。

女人歪过身,把他的手从脸上拿开。她抚着他的脸问,你想去做什么?

那个朋友半年前约他喝茶。朋友是做药的。不是在药厂里,是在医院,向医生推销药品。朋友说凭你这脑子,不出三年,我保证你住上别墅。男人似信非信。朋友做这行不过五年,确实搬进了别墅。

他没有答应,他说让我想一想。

男人知道有些钱是不好赚的。他想起他的岳母,为了吃点便宜的药,东跑西跑。她咕噜咽下药说,世无良药。

男人难以启齿,还是对女人说,朋友要我去,跟他一起做药。

老娘在隔壁房间,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作孽,作孽的。

女人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女人说,这种钱我们不要去赚吧,丧阴陟马的。

男人说嗯。男人的心就安静了。

男人对女人说,你面色最近好转很多。

女人点点头,说是啊。

女人说,所以我们还有办法,你说是吧。

男人说是。男人说,我总会找到机会。

女人说,会的。

男人抬起头,说你要等,等我找到机会。

女人说嗯,我等。

男人扎在女人怀里,像孩子那样睡了。

那个黄昏,女人下班走到家门口,看见了师傅。她下半天没有到书店,而是去开药。师傅是坐公交车来的,弄了一头的灰,一脸的汗。

师傅说你脸色蛮好。女人笑了。师傅说,在上班?女人说是,上班。师傅说你看,我就相信好人好报。

师傅心里就想,一定是误诊,如果真是恶病,没有谁能撑这么多日子。师傅说你不知道,那时候厂里传你的病,说得多么恐怖。女人还是笑。

家里很久没有客来。老娘多弄了两个菜,竟是格外地喜欢。人气来了人气来了,老娘在心里嘀咕。

男人也回来了。

师傅吃了一惊。这个男人萎靡不振,没有了当年的活泼和灵动。倒是他的徒弟,虽说大病一场,还是那个样子,凡事不动声色。

师傅想,老话说得不错,天下夫妻,都是搭配好的。

师傅把男人拖到外间,轻声说,你要撑起来啊,做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要顶天立地呢。男人说了声谢谢,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男人挣身返回屋里,他难为情。他懂事以后还没有哭过。

师傅想,这个家缺什么呢,缺阳气。他想,以后约上工友常来走动。师傅大口喝酒,大口吃菜,大声说话,大叫着,同男人碰杯。

师傅说是老板,不,是厂长叫我来的。他听说你还上班,就叫你回厂里。师傅把杯里的酒仰头喝干,酒杯顿在桌上。

师傅说你想一想,回,还是不回。

女人也把酒喝干,她心里畅快极了。

女人说,再等半年,我回去。

师傅大喝一声好,一言为定!

半年以后,女人终于吃满了九万元的药。她把腰挺起来了。她原来以为她等不到这天。女人吃这个药,吃了三年多。

说起来,她不把自己当个病人,还要感谢那医生的提醒。但在潜意识深处,这九万元,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却原来,你用前半生换到的八万五,只是让你拿来吃药,保命。

她就像死刑犯挨到了大赦。

老娘的老姐妹们认为是偏方的奇效。厂里的工友们听到她的消息,一致认定是误诊。天底下没有这样的良药,他们说。

按照当初的约定,从今天起,女人可以免费吃这药。

门诊所里,墙上多出几面锦旗。医生还是那样子,相貌雍容,嗓音柔和,眼神还多一些慈祥。三年多了,女人对他有了相当深的好感,似乎她的命运,与他的面容,嗓音,眼神,密切相关。

医生从容地把片子举起来,看。好,他说,肿块虽然没有缩小,但也没有扩大,这就是成绩,没有扩散,这更是成绩。

女人有些激动,她对医生说,能不能给我开一个月的药,我要上班,回厂里,比从前远了。

医生扯过药单,低头沉哦片刻,慈祥地看着女人,柔和地说,你需要换一种药。女人,尽管对医生充满好感,全身满是滚热的欣喜,然而周边世道早已转凉,她惊觉出其中的含义。她的手脚逐渐变冷。

女人颤抖着说,我,我要吃原来的药。

医生宽厚地摇着头。他说,原来的药,对你已经无效了。相信我,新药,会让你更加好起来。

女人有些愤怒,她问,你这个新药,怎样吃法?

医生把双手一摊,说对不起,跟旧药一样规矩。

医生说对不起,我不会再给你开旧药。

从门诊所到街边,女人迷迷糊糊飘过来的。没有几步路,她已是满身虚汗,两腿发软。女人招手,叫了带篷的三轮车。

女人一路上气得直抖。

那个医生一直在她眼前晃,笑,说话,开药单,然而无声。

老娘也气煞了,骂黑心郎中不得好死。老娘说黑心郎中一定吃了什么药,恶肚肠倒做出好嘴脸。

男人发狠,咬着牙骨说,我们就吃新药,吃,我去想办法。

女人说不要。女人说,没有用了。

她想明白了。自己的命,原本跟那药无关,支撑她活到今天的,只是心里的念想。这样一帮黑心的人,恶肚肠的人,会搞出什么救治绝症的奇药,那才活见鬼了。

从今天起,她心里的念想灭了。

在夜里,女人对男人说,老公,给我洗澡。

男人把大木盆打上肥皂,用丝瓜藤擦得干干净净。他拉上窗帘,点上电热器。他把女人小心地抱进一大盆的热水中。

女人的身体,看上去还是健康的。

后来这些日子,男人没有出过门。他每天都给女人洗澡。他看着他的女人,瘦下去,瘪下去,一天比一天丑陋。女人的血肉,一丝一缕逃离这个世界,有些慌不择路。

最后那天,女人要老娘给她梳头。

女人要老娘梳头,口气有些撒娇,如同回到童年时光。

女人把自己打理得干净利落,就像她第一天去工厂上班。

女人对男人笑,对老娘和儿子笑。她说老公,你打开柜子,那里有一包东西。男人把东西交到她手里。

女人把眼睛睁大,露出微弱喜色。

是车刀。一把,两把,三把,四把,五把。五把车刀,在女人的手里叮当作响。工人把这个拿回家,是不允许的。女人偏要拿。她认为,只有在她手里,这刀才不会糟蹋。

女人内心何其清高。

这五把刀的刀锋,磨出的角度是不同的。男人看不懂。老娘也看不懂。孩子更不用说。刀柄满是斑驳的铁锈,刀头磨得雪亮,闪出一缕红黄之光,那是合金,是刀的精锐。

女人细心地把刀包起来,交给老公。

女人气息不匀地说,将来,让它们,和我,睡一个房间。

车工女人,缩身睡在骨灰盒里,五把车刀镇宅,不许野鬼惊动。女人的木匣,是天底下最重的。男人把女人抱在怀里,步履踉跄往家走。走几步,他跟女人贴贴脸,走几步,他跟女人贴贴脸。

男人说,老婆啊,先回家住吧。等有了钱,定规给你看一块好风水。

女人曾经要男人陪着,去找车工姑娘。虽然没有说破,她已把她当作徒弟。她知道这个徒弟有悟性,但是,她同机器的缘分到底有多远,还看不出来。

她要把这刀送给她。

姑娘不在了。人家告诉她,姑娘走了,嫁了一个香港老板。回家的路上女人想,啊呀,天分是有的,不过缘分太短,还没有开始呢。

其实姑娘没有嫁人,而是跟了人。跟的不是香港老板,正是女人原来的厂长,现在也叫老板了。本地老板也是老板,比香港老板还要老板。给这“姻缘”牵线的不是别人,正是女人的师傅。师傅那天来女人家,不是专程看她。他受老板委派,来找民间加工作坊。厂里有一些活儿来不及做的,派给民间作坊,成本低,利润大。

就是那天下午,师傅在书店后院的小加工厂,看到车工姑娘。

姑娘在弯腰操作,看背影,看侧影,都像他的徒弟。手里的活儿也像。他不知道,她是他徒弟的徒弟。

师傅告诉老板,发现一个好车工,手艺不坏。老板问,及得上你那徒弟吗?师傅说那不及,还差一点点。老板要聘这个姑娘,叫她来厂里试工。姑娘在车间里,站出一道风景。老板围着她转,不是看她手上的活儿,是看她长相,看她身材。老板说,这个人我用。

用了没几天,姑娘给老板包养了。同为男人,师傅隐约有预感,没想到这么快。师傅对师兄弟骂,娘个冬菜,出手这么快,下手这么狠,这是一群饿狼。

师兄弟说,还是你牵的媒啊,没请你喝喜酒吗?

师傅想到徒弟。师傅说,我那徒弟啊,幸亏她长得不好看。

师兄弟说,那又怎样。

师傅说,天底下,少了个好车工,多了个二奶。

师兄弟说,那又怎样,好车工值几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