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藏在哪里

2013-12-29 00:00:00常芳
上海文学 2013年12期

1

母女两个人在家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寂静无声的。

范小暖喜欢坐在床前的一个圆形垫子上,目光定定地植在墙壁上,微笑着,像是耐心地等着她蔓延出去的目光,在某个地方冒出鲜嫩活泼的叶子来。范小暖这样坐着时,唐小暖也常常会在卧室门口坐着,侧过脑袋,两眼攀附着母亲的视线,和她盯着同一个地方,想像着墙面上裂开来的几条细纹,都是母亲用她柔弱的目光,慢慢地去敲打开的。

给母亲泡杯大麦茶,在饭桌上凉好,放到她身边后,唐小暖又站在卧室门口默默地看了会母亲。从她有记忆开始,范小暖的脸上,仿佛每天都是这样挂着一层笑的。

“妈,你在家里好好呆着,等着我回来啊。”唐小暖换好衣服,到洗手间里照过镜子,朝卧室里探着头说。

“你还会回来吗?”范小暖声音怯怯地问。

“我不回来,谁管你。”

“他们都说,你走了,不会回来了。”

“他们那是在瞎说呢,”唐小暖说,“你信我还是信他们?”

“我信你。”范小暖做错了事一般,蓦地低下头去,红着脸,轻轻地搓着衣角。

走到门口了,唐小暖又退回去,对还在低头揉搓衣角的范小暖说:“你一定要听话,好好在家里呆着,等着我回来。”

“我听你的,”范小暖说,“你早点回来啊。”

每次出门前,唐小暖和母亲的对话内容,几乎都是这些一模一样的句子。唐小暖知道,范小暖回答她的这些话,每一句都是对着那个蔡钢铁说的。往楼下走着,唐小暖又想了一会母亲年轻时候的模样。带着母亲离开老家时,她在两间破屋子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出一张范小暖年轻时的照片。她们家那张缺了半条腿的破桌子抽屉里,只有她初中毕业时,留下的一张和老师同学的毕业合影,颜色都已经发黄了,有的地方还因为受潮,长出了难看的黑色斑块,那些斑块噬去了她一个同学的脑袋,一个同学的半张脸,还有一个同学的肩膀。在她的毕业照片上面,是两张身份证,一张是她父亲唐家全,他两眼呆滞,从哪个位置看都像个令人同情的死刑犯;另一张是她母亲范小暖的,她目光盯着某个看不见的前方,一脸的惊慌。然后,那个抽屉里,就再也没有一样她要带走的东西了。

在五官上,唐小暖长得一点不像父亲唐家全,当然更不像母亲范小暖,所以,不管对着镜子怎么比照,她也没法在自己脸上,找出半点母亲年轻时的影子。只有在身材上,她是有那么一点随母亲的,长胳膊长腿,脑袋小脖子挺拔,有点符合跳芭蕾舞的条件。这是她来济南学习美发后的第二年夏天,在给艺术学院里那位姓成的女老师做头发时,偶尔从她那里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一种叫芭蕾舞的舞蹈。开始时,成老师一直在镜子里瞧着她,端详了半天后说,姑娘你这个体型真是可惜了,要是从小练,真是块跳芭蕾的好料子。就是那次,她不光知道了世界上有芭蕾舞,还知道了一个芭蕾舞演员所需要的身体条件。按成老师的说法,她连脚趾和脚背,都符合跳芭蕾舞的先天条件。

那个叫蔡钢铁的男人,他到锦官城去插队当知青时,一定知道什么是芭蕾舞。唐小暖给那位成老师做着头发,一遍遍地在想。

蔡钢铁。唐小暖在心里想着这个人的名字,又开始去想像他的模样。他的个子高高的,比她父亲唐家全要高出一头。这是她小时候,村里那些女人拿她父亲取笑时,她记住的。包括蔡钢铁这个名字,也是蚂蚱样从她们焦黄的牙齿间蹦出来的。她们调笑着她的父亲说:唐家全,要是那个蔡钢铁找回来了,到时候你打算要多少钱,才把老婆和闺女让给他?人家比你高出一个头,论打,你这个癫痫肯定打不过常年吃鱼吃肉的城里人。

现在,如果蔡钢铁还活着,也是个六十开外的老人了,唐小暖想。说不清为什么,这些年,她一点也没有产生过恨他的念头,反而是隐隐地希望,他还很健康地活着。因为,只有他活着,她才能够替母亲找到他,把他带到母亲面前来。

唐小暖是在她二十岁那年秋天,决定到济南来寻找蔡钢铁的。那时候她特别想知道,这个把范小暖折腾得变成了神经病的男人,到底长了副什么模样。她想让这个男人看见,一直在他虚无的爱情里活着命的范小暖。

2

唐小暖已经见过两个蔡钢铁,可惜两个都不是她要找的人。头一个是她在大观园附近贴了两个月的寻人启事后,主动给她打电话找来的。接了电话,听对方说出他是蔡钢铁时,唐小暖的手都有点在抖了。电话里的蔡钢铁听上去声音有点沙哑,他说自己患了喉癌,手术后,声音听上去就像一盘散沙了。正是麦黄时节,大街上到处是卖麦穗的农妇。蔡钢铁说他怀念下乡时候的麦子,便约定见面时他手里拿一把麦穗。顿了顿,又说唐小暖手里也拿上把麦穗吧,第二天下午在大观园电影院门口等他。在等蔡钢铁的时候,唐小暖看着手里金黄的麦穗,心里喜悦,就掐节麦秸,编了一个金色的麦秆戒指戴在了手上。

站在电影院门口,唐小暖远远地看着举把麦穗走来的一个矮胖男人,就怀疑他不是她要找的蔡钢铁了。手里举着麦穗的蔡钢铁走到唐小暖面前,望着唐小暖手里的麦穗,说每年只要一刮起熟麦子的西南风,他心里就会止不住地心潮澎湃。至少有五亩地的麦芒子一起在往心里扎啊,他说。

您是在锦官城当的知青吗?唐小暖问。是啊,蔡钢铁晃了晃手里的麦穗说,这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我现在可以肯定,我是在锦官城当了五年的知青。他伸出了左手说,你看看我手上这道疤,这是我到锦官城的第一年,割麦子时得到的奖品。我要找的蔡钢铁……个子好像很高,唐小暖迟疑着说。那时候肚皮都难吃饱,谁还肯劳神费力地去记一个人的高矮,蔡钢铁说,一定是大家伙把我的模样记错了。我也是这样,这些年常常会没来由地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去乡下做过知青。不瞒你说,最近几年,我坐在一个地方,花上半天工夫去回想,绞尽脑汁,往往还是想不起来,我到底是去哪里当的知青。我望着手上的伤疤,记起来次数最多的,就是我一边割麦子,一边偷空搓麦穗吃时,被麦芒子卡住了喉咙的事。因为卡住了喉咙,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恐惧得手忙脚乱,慌乱中又把手背砍了道口子。见唐小暖一直在盯着他手上的疤痕看,他又说,昨天我到大观园来买蒲菜,你知道蒲菜吧?就是长在水里的一种蒲草,扁叶子的,大明湖里到处都是。你也可能不认识,夏天里它会结蒲棒,蒲棒嫩的时候可以吃,啃在嘴里甜丝丝面嘟嘟的。蒲棒老了,上面那些绒绒就有了止血的功效。蒲菜是蒲草心上那几片嫩叶子。卖蒲菜的人的心狠,都是连蒲草根一起挖下来。你猜猜,解放前济南的饭店里拿蒲菜做出的最有名的一道菜是什么?就是奶油蒲菜汤。那时候奶油多稀罕啊,全都是金贵的外国货。我来买蒲菜——噢,我买蒲菜不是做奶油蒲菜汤,我不喜欢喝汤,当知青那些年,我已经喝够了那些没有籽谷的烂菜汤子,全是骗人肚皮的玩意,一泡尿就尿光了。我买蒲菜是为了做蒲菜小馄饨,蒲菜里加上鲜肉、海米调出馅,味道那个鲜美啊,没尝过的人就是想死也没有办法想像出来。我买了蒲菜,路过你贴寻人启事的地方,抬头看见你贴在墙壁上的寻人启事,念完上面的内容,我那些混乱模糊的记忆一下子就清晰起来了——我就是蔡钢铁,就是到锦官城去当的知青。

那您还记得一个叫范小暖的人吗?唐小暖问。你不是要找蔡钢铁吗,怎么又跳出来一个范小暖?蔡钢铁说,我敢肯定,我们那伙知青里面,肯定没有叫范小暖的。我们一起去的是七个知青,我记得非常清楚,三个女的,四个男的。到锦官城的第一天,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拿眼角冷漠地瞅着我们,浑身上下都在紧绷绷地提防着,就像我们是流窜到那里去的几个重大在逃犯,随时都会危害到他们的生命。那天,除了三个村干部,再没有一个人和我们搭话。晚上睡觉时,三个女知青被格外优待,住进了一间有木门的空牛棚里,那里面啊,全是让人掩鼻的牲口臭味。剩下我们四个男的就更惨了,挤进了一间临时改造的破猪圈里,门是几根棍子钉起来的破栅栏,四下里钻风,栅栏缝里胡乱塞了把发黑霉烂的谷秸,半夜里风一刮,好像整个栅栏上都挤满了说悄悄话的小鬼。

唐小暖看着蔡钢铁手里的麦穗,说对不起蔡先生,您好像不是我要找的那个蔡钢铁。怎么会不是呢?我肯定是你要找的蔡钢铁。一眼瞧见那张寻人启事,我就知道,我是你要找的蔡钢铁。我不是要找蔡钢铁,我是要寻找范小暖,唐小暖说。范小暖?蔡钢铁揪头发似的,一下一下地揪扯着麦穗,嘴里小声念叨着范小暖。念叨了几遍,他忽然停止了揪麦穗的动作,两只眼睛里放着亮光,气急败坏地对着唐小暖骂道:我看出来了,你他妈的根本不是在找什么蔡钢铁。你就是闲得裤裆里长草,四处耍弄男人玩的骗子!婊子!

第二个蔡钢铁,是艺术学院里那位成老师给范小暖找的。她做着头发,听完范小暖的事情后,唏嘘了半天,说她认识一个叫蔡钢铁的男人,是油漆厂的一名工人,年龄上和唐小暖要找的人,应该对得上号。唐小暖问她那个人个子高吗?她说高啊,他就是代表他们钢铁厂到我原来的单位里去参加篮球比赛,我才认识他的。唐小暖问她原来在什么单位。她说在商业局啊,我是后来才去的艺术学院。

一周后,唐小暖见到了油漆厂里的蔡钢铁。油漆厂里的蔡钢铁个子很高,也的确当过知青。他听唐小暖说了范小暖的故事后,低着头走了一会儿神,然后说他是知青不假,但是新疆建设兵团的知青,从来没有去过锦官城。为了证明自己在唐小暖面前没有说谎,证明他不是她要找的那个蔡钢铁,他还给唐小暖讲了他在新疆建设兵团里出逃的一件事情。事情的起因是在给一个战友开批判会时,他和排长意见不和,说老子是反动学术,但账不能老是算在儿子头上。结果他就被排长拿铁锨拍了。排长拍他第一次的时候,他说他忍住了;拍第二次时,他还是咬牙忍住了。但是第三次,排长一铁锨拍到他头上后,他摸着头皮上鼓起的血包,实在不能忍耐了,就反扑过去,一口咬掉了排长的半个耳朵。咬掉排长耳朵的后果自然非常严重,他当即就被扭押起来开了批判会,被宣布开除军籍,留团察看,工资也从原来的十块零五毛,降到五块两毛五。他不服制裁,第三天便从兵团里逃走了。先是辗转逃到了格尔木。到了格尔木,才知道他早已经被通缉了。后来,是在几位好心战友的帮助下,他才得以从格尔木再次出逃。逃出来后,他一边四处躲藏着上访,一边给中央军委写信申诉。两年后,兵团终于撤销了开除他军籍的处分,让他重新回到兵团,工资也从五块两毛五,恢复到了原来的十块零五毛。另外还补发了他两年的工资,报销了他上访的所有路费。

临走的时候,油漆厂的蔡钢铁慈爱地笑着站起来,抬手在他散发着浓重油漆味的头发上摸了摸,对唐小暖说:“你要找的那个蔡钢铁,他可能也是有了不得已的难处,才会这样。”

3

“大观园西”美发店在经四路上,离她们的住处不足一千米。最初把店址和住处选在这里,唐小暖想的就是挨着大观园近一点。大观园,是蔡钢铁留给范小暖的(或许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留给唐小暖的),唯一的一个确切地址。唐小暖一直觉得,大观园是她和母亲通向蔡钢铁的一条唯一通道。

店里有五名正式店员,加上她,是六个人。去年秋天里把母亲接来后,从今年春天开始,她又陆续招了三名学徒工,这样,店员就由五个变成了八个。人手多了,若不是像艺术学院里那位成老师一样的老客户提前预约,还是要她亲自给她们打理头发,唐小暖一般不再接待普通客人。她接待的,都是宋大志“好戏连台”那档节目里,一些慕名前来的嘉宾。平常,她到店里转上一圈,呆上一个两个钟头,就回家照顾母亲去了。

宋大志是唐小暖到这座城市后,帮助了她的第一个男人。那时候,唐小暖还在电视台附近一家美发店里做学徒。宋大志以前不是这家店里的常客,他偶尔到店里来理两次发,都是唐小暖给他洗的头。第二次给他洗头时,唐小暖和他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她的老家锦官城。锦官城?宋大志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他认识的一个人,好像就在锦官城呆过。“但他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宋大志补充说。

唐小暖给宋大志擦着头发上的水,继续往下说着,说她出来打工,就是为了帮精神失常的母亲,寻找到一个叫蔡钢铁的人。“你母亲为了那个蔡钢铁,都精神失常了?”宋大志盯着镜子里的唐小暖看了一会儿,没有再往下说什么。但从那以后,宋大志就成了他们店里的常客,每次进门,开口就要唐小暖给他洗头,理由是唐小暖洗头的手法和动作都非常母性。唐小暖当时不懂得母性是什么,宋大志走后,她跑过去问老板,老板看着她说,很母性就是很女人吧?应该是比女人还要有女人味,一种非常特别的、能给人温暖的女人味。又说,这话从男人嘴里说出来,应该是一种对女人最高境界的赞美吧。受到了这么高度的赞美,宋大志再来时,唐小暖就愈发细心地给他洗头发。有一天,宋大志又主动提出来,要把自己的脑袋当试验田交给唐小暖。半年后,他特聘唐小暖和她的老板,做了他那个“好戏连台”栏目组的御用发型师,除了他们组里的工作人员必须去找唐小暖打理“头等事”外,所有来“好戏连台”这档节目参加表演的嘉宾,不管他们需要不需要,宋大志都会要求他们,到唐小暖在的店里去,让唐小暖给他们打理一番头发。再然后,不到两年的工夫,唐小暖就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美发造型师,以至到宋大志那个戏台上来参加表演的嘉宾,离开前都会慕名提出来,能不能让唐小暖给他们打理一次头发。有了资本,唐小暖就离开打工的地方,自己到经四路上开个店。位置距离电视台远是远了,宋大志和到他舞台上来的大部分嘉宾,还是都跟着唐小暖,到了她自己的新店里。

接完宋大志的电话,唐小暖想着宋大志笑的样子,继续在树荫里停留了一会儿,听着从经四路教堂里传出来的悠扬歌声——那是唱诗班的人在唱圣歌。她曾经被这些云朵般洁白纯净的声音吸引着,走进去看过几次,唱诗班里的每一个人,都穿着洁白的袍子站在那里,天使一样,尽情而忘我地歌唱着。有一次,她身不由己地从门口的人群里挤过去,朝他们走去。但是,还没有走到他们近前,她就被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女人伸手拦住了。女人亲切地笑着,把自己的座位让了出来,拥着她的胳膊,请她去坐下,以便在那里安静地聆听。座位上还沾有女人的一层体温。她坐下来,眼睛凝视着唱诗班的人身上的白袍子,耳朵里却没有再听见那些优美的歌声。歌声消失了,旁边钢琴弹奏出的音乐消失了,那个弹奏钢琴的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也消失了,她看见自己独自站立在一片荒凉的野地里,风摇摆着她脚下的杂草,在杂草间,聚集着各种各样的动物,牛,猪,兔子,驴,鸡,狗,还有白鹅,乌龟,猴子,大象……它们拥挤在一起,却又仿佛互不存在。她摇晃着脑袋把自己弄清醒过来后,立刻就逃命似的,奔跑着逃出了飘荡着歌声的教堂。

刚到店门口,学徒工美美就急火火地跑上前来,满眼含着笑,悄悄地指着沙发上正低头翻报纸的一个男人,小声说:“暖姐,你认识那个人吗?他说是从你老家来的,等你都快一个钟头了。”

唐小暖走过去,认出是村里的大庆。大庆也姓唐,父母早就没有了,和唐小暖家住在一条胡同里,中间隔着两户人家。大庆兄弟两个,他是老二,他的哥哥大寨是个傻子,平时不是坐在门口“吧嗒”着嘴学人抽烟,就是在街上乱跳一种谁也看不明白的“舞蹈”。唐小暖在老家时,每次看见他“跳舞”,都觉得那是一个被关在黑屋子里的人,不停地和墙壁扭打着,拚命地在寻找一条逃跑出去的缝隙。唐小暖安葬完父亲,准备带着母亲走的前一天,又看见过他,他跟在大庆旁边,在她家门口望着她,一直傻笑着,一只手反复地在落满煤球渣子的地排车上摸着。大庆手扶着车把,问她还有没有事情需要帮忙,需要的话就叫他,他拉煤球卖,自由,有闲空。大寨也跟在后面,含混不清地说了句:“有闲空。”

“大庆,你怎么来了?”唐小暖拍下大庆的肩膀,拍得他一下子扔掉了手里的报纸。

“小暖。”大庆搓着手站起来,望着唐小暖说,“我没打电话,想先按着你说的地址找一找。一找,就找到这里了。”

“你怎么有空跑来了?”

大庆抬手挠下耳朵,嘻笑着说:“我……想来参加比赛。”

“什么比赛,是不是搬煤球啊?”唐小暖开着玩笑。

“不是搬煤球,是电视台搞的唱歌比赛。”

“唱歌?”唐小暖说,“我可是很多年没听见你唱歌了。”

“我现在都是在拉煤球的路上唱。”

“你出来了,谁管你哥呢?”

“哦,我忘了,你在这里通信的人少,得不到信,他已经走丢半年多了。”大庆愁闷地皱起了眉头,皱得眉毛间几条皱纹更深了。“我婶子怎么样?”他问。

“还是那样。你没找找你哥?”

“怎么不找,一直在找!除了拉煤球,剩下就是到处去找他了。”大庆迟疑了一会,又说,“村里人都在议论,说你这些年一直在找那个蔡钢铁,那你……找到没有?”

“谁是蔡钢铁?”唐小暖笑着问。

“我来找你,就是想给你说说那个蔡钢铁,”大庆说,“我知道蔡钢铁是谁。”

“蔡钢铁是谁?”唐小暖问。

“咱们村里那个知青呗。”

“别胡说,”唐小暖说,“咱们那里根本就没去过下乡知青。”

“怎么会没有呢!要是没有知青,那个蔡钢铁又是谁?我爹说过,那个蔡钢铁的个子很高,但胆子比虮子还小,怕豆虫怕蚯蚓怕蛆,夏日里从来不敢朝着尿罐子里撒尿,说是怕蛆像逆水上游的鱼那样,顺着尿爬进他的裤裆里。”

唐小暖盯着大庆笑了笑,手里拿起个卷发筒摆弄着,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还知道他是从这里到咱们那里去的,到那里没超过仨月,就把他带去的两块香胰子,都给了村里一个大闺女。他要求她给的回报,就是教会他割麦子、耪地。”

“还有呢?”唐小暖已经停止了摆弄手里的卷发筒。她略带点惊讶地看着大庆,同时鼻子里似乎嗅到了一股香胰子的味道,很香很香的香草味,还带着缕腥甜。大庆知道的这些,她从前怎么就一点都不知道呢?也许,她想,她是村里唯一一个不知道这些事情的人。

“还有啊,”大庆说,“蔡钢铁是知青里面干活最麻利的一个人。有一次割麦子,我爹突然说到了蔡钢铁,说他割麦子的时候,最喜欢挑着知青和村里的年轻人比赛。但那些知青们,也就只有他,可以赶上村里的回乡知青范小暖——我婶子。”

母亲割麦子快,唐小暖当然是知道的。每年到了收割麦子的季节,他们家里那几亩麦子,差不多都是范小暖挥舞着镰刀一镰一镰收割的。后来有了收割机,村里每家每户都用机器收割了,他们家里还是范小暖握着镰刀,弯着身子在那里用镰刀收割。在地里干活的时候,范小暖一刻也不会停下来张望什么,从庄稼地边上经过的任何一个陌生人,都不会看出来,她哪里有什么毛病。她只有到了夜里和农闲闲在家里时,才会不断地跑出去,到村头的路口上去,或者田野里,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像受到攻击后挺立起身子的眼镜蛇那样,来回摆动着头,不停地朝通往远处的路上眺望着。

现在,那个被范小暖在心里眺望了几十年的蔡钢铁,好像正从一张薄纸片,慢慢地变成电影里的一个人。唐小暖躲开面前回荡起的、麦子成熟后田野里才有的那些又干燥又喷香的气息,她看见蔡钢铁迈动着两条健硕的长腿,在麦子地里挪动着,弯着腰身,奋力地割着麦子。割了一会儿,他似乎是累了,就直起腰来,朝远处的麦地里眺望了几眼。五月干燥的风里全是麦子的金色。眺望过远处后,他就握着镰刀,装作扫视眼前的麦子,悄悄地望着前面不远处,正在挥着镰刀割麦子的范小暖。金色的麦子纷纷在范小暖怀里倒下,又依次铺展开,她的身后,已经铺开了一条长长的金色的地毯,又仿佛是拖了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发着耀眼光芒的金色的纱。那是一条白色浪漫的婚纱,不过是被太阳缤纷的光芒给染成了闪闪发光的金色。

4

贵宾室外面是一排粗壮的梧桐树,从树的缝隙间穿过来的一缕阳光,正洒落在桌角的一盆绿萝上。店里的每个角落,都是这种生长着心形叶子、即便插在水里也能养得极其茂盛的绿色植物。唐小暖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地拨弄着一枚沐浴在夏日阳光里的绿萝叶子,看着它的颤动。

夏天炎热,店里的生意比平日淡去了一半。烫发和做各种秀发养护的女士少了,不用排队等,贵宾室里时常都是空着的。吩咐过美美带着大庆去理发后,唐小暖就坐在贵宾室里,一页一页地翻看大庆给她带来的一个记工本。

马路对面是一座檐角高挑的仿古建筑。在楼房高高挑起的檐角上,一只叫不上名字、浑身羽毛淡绿的小鸟,在氤氲起来的天色里温婉地啼叫了两声,继而转动着漂亮的小脑袋左右张望了一会,就像突然飞来时那样,又突然展开翅膀飞走了。小鸟鲜亮的羽毛和撩人的啼鸣,似一股清凉的河水,在沉闷的河床里流过。唐小暖心里动了动,觉得这也许是个好兆头,说不定,接下来,她就会如同意外地得到了手里这本记工本一样,很快就能找到那个蔡钢铁了。

寻找蔡钢铁的这几年,唐小暖认识的人里,只有宋大志一直不赞成,认为她耗费这么大的精力去寻找一个消失了几十年的人,没有任何意义。他继续给她分析,一个人如果存心消失,他就会选择很多种方式。如果他选择了隐姓埋名,把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是没有人能够找到的。比如我,宋大志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一直叫宋大志,没有叫过其他名字?后来,他踌躇着告诉了唐小暖,他是被养父母从福利院里领养的,之后就更反对唐小暖花费不必要的时间和精力,去寻找一个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人了。但是,不管宋大志怎么说,唐小暖还是坚信,那个蔡钢铁一定是存在的。

大庆和她说半天话了,才忽然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破破烂烂的本子,说是他爹留下来的记工本,准是当时藏起来准备当烟纸的。他今年翻盖旧锅屋时,从一个破风箱里弄出来的。见唐小暖一脸的疑惑,他便举着本子,说上面是队里人出工时记的工分,蔡钢铁也在里面。唐小暖才想起来,大庆的父亲曾在生产队里当过记工员,有一年生产队仓库里的豆子被偷了,公安局下来人破案,不知道为什么怀疑上了大庆的父亲和爷爷。爷俩被抓进公社里,每天都被反剪了手,用麻绳拴住大拇指往房梁上拉,折腾了半个月,爷两个弄得一裤裆屎尿,被吊得一天昏死三回也不招供。最后,有个公安员想出个厉害主意,把大庆的母亲和哥哥大寨也拘了去,将娘两个反剪了手,同样拴上细麻绳往房梁上吊。据说只将母子俩吊了两个来回,大庆的父亲和爷爷就放声哭着招了供。大寨被放回家时就已经吓傻了,他母亲则是夜里去井里担水时,栽进井里淹死了。一年后,西乡里一个来村里偷牛的贼被人抓住,受审时供出一年前曾在这里偷过豆子,大庆的父亲和爷爷才被无罪释放回家。爷俩出来后,四处告状,吿了多少年,后来告到了北京,也没找到人给他们伸冤。大庆的父亲得了肝硬化病死后,他爷爷也上吊死了,一家人就剩下了大庆和哥哥大寨。

有蔡钢铁出工记录的地方,蔡钢铁三个字,已经被大庆用一支黑色笔圈了起来。蔡钢铁蜷缩在大庆画的、那些很紧很不规整的圆圈里,就像一只被关在狭小笼子里的动物。

4.25,下午,蔡钢铁送肥5车,5分。补1分。

纸面上冒出一股子陈年的霉烂腐气。唐小暖看着第一页上有关蔡钢铁的记录,觉得前面的数字4.25,应该是时间,是指某年的4月25日。后面则是指他当天运送了五车肥料,得了五分工。后头补的一分,算是奖励,或是前面什么时候漏记的工分。

第二页上的记录是:4.27,蔡钢铁,割麦8分,10分。

唐小暖看着上面的割麦八分和后面的十分,猜出他应该是割了八分地的麦子,得了十分的工。从本子的记录上可以看出来,十分应该是那个时候队里的最高分值,因为上面所有人得到的最高工分记录,都是十分。

记工本上凡是有蔡钢铁的页面上,同样会有范小暖的名字跟在上面。唐小暖伸着指头,一页一页地比对着,发现范小暖干的所有活都和蔡钢铁一样,送肥,割麦子,锄地,间谷子,出猪栏,挖茅厕,打棉叉,喷农药……两个人干的活一样,挣的工分也完全一样。范小暖唯一缺少的,就是第一页上蔡钢铁送肥时,后面补的那“1分”。这就表明,那时候,范小暖和蔡钢铁两个人每天都是在一起劳动的,一起去上工,又一起放工。就像她和马小龙在油厂里时那样。

马小龙从心底里一跳出来,唐小暖就闭上眼睛,一点一点地将他压了回去。马小龙的影子被压扁了,压进了心底最下一层暗影里,唐小暖的眼泪仍然冲开紧闭的眼睛,沿着睫毛跑了出来。她睁开眼睛,从纸盒里抽张纸巾,慢慢地擦着涌出来的泪,顺手把写着蔡钢铁和范小暖名字的记工本,装进了包里。

“我来剪吧。”

唐小暖来到外面的工作间,对正在给大庆剪头发的美美说。

美美把手里的剪刀和梳子递给唐小暖,朝镜子里的大庆笑着说:“您真幸运啊先生,能让我们老板亲自给您剪。您一定不知道,如果不是提前预约的贵宾,一般人可是没有您这样的福气。”

大庆在镜子里看了眼唐小暖,笑了笑,说:“怎么才能成为你们这里的贵宾?”

“贵宾也要分好几类。”美美说,“我们老板接待的,一般都是钻石级的,是我们这里三年以上的贵宾。”

“来客人了,你去帮忙接待一下。”

唐小暖手里的剪刀停顿了一下,朝着镜子右边的美美说。

“刚才那个小姑娘说,你只接待钻石级的贵宾,什么样的顾客才能算钻石级?”

“她在和你开玩笑呢。那些钻石级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阿姨,她们年龄大了,习惯让我给她们打理头发。”

“是这样啊,”大庆对着镜子,很认真地盯着唐小暖低垂的眼睛看了一会,“你还是那么善良。咱们小时候,只有你肯给我哥逮头发里的虱子。”

“谁都有需要人爱护的时候,”唐小暖招呼过来美美,让她带着大庆去洗头,然后打量着他的发型说,“这样去参加比赛,就显得精神了。”

唐小暖到水池边洗了手,信步走到落地玻璃前,看着外面树下坐着的两位老人。他们是一对老夫妻,老头子过去在部队里是一名团级干部,老太太曾经是军区医院里的一位护士长,这两年,都是唐小暖上门去给他们理头发。一年四季,只要天气好,他们都会到这些大树下面来,或是晒着太阳,或是纳着凉,观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老头子是五年前中的风,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个飞机模型,每天都在咧嘴“笑”着,涎水流得跟个婴儿似的,一刻也不停。他在部队里时,曾经是负责检修飞机的。老太太说,他摆弄惯了飞机,闻惯了汽油味,退下来后,每天都在家里摆弄着一架飞机模型,拆了装,装了拆,反复地拿汽油擦拭。中风后不能动手摆弄了,但一眼看不到飞机模型,就要“啊啊”地发脾气,连睡觉都得放在枕头边。现在,老太太手里时刻都握着块给他擦涎水的白色手巾,像他从前擦飞机模型时那样,耐心地给他擦来擦去,从来没有高声对他说过一句话。

看见他们,唐小暖就会不由自主地,把他们想像成是母亲范小暖和那个蔡钢铁。中过风后,蔡钢铁再也不能说话了,他坐在轮椅上,嘴巴里呜呜啦啦的,这个世界上就只有范小暖一个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了。范小暖瞅着他,眼神还是年轻时候那么温暖,就像春天打在花朵和叶子上的太阳光,让人望一眼就全身都是暖意……

这样想过后,唐小暖又感觉有点对不住父亲唐家全。唐家全才是她父亲。她的父亲不是那个蔡钢铁。她暗暗地责备自己。

这几年,一心替母亲寻找到蔡钢铁的念头,让唐小暖从心里对父亲生出一抹愧疚来。那抹愧疚像一条冬眠的小蛇,苏醒过来,就会突如其来地咬她一口。不过,这样想像过母亲和蔡钢铁之后,唐小暖发现,她已经慢慢变得不像从前那么憎恶父亲了。他这一辈子也不容易,她想。如果抛掉折磨了他一辈子的癫痫病,另外折磨了他一辈子的,就是精神失常的范小暖,和范小暖心里揣着的那个蔡钢铁了。那个蔡钢铁就是一块冷硬的、怎么也熔化不了的钢铁。怎么说他也还算个正常的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常年被一村子老小耻笑和耍弄着,他是不是就该有权力挥舞着拳头和鞭子,用他没处发泄的愤怒,去蹂躏那个给他带来了无限耻辱的女人?

想着大庆给她带来的记工本,唐小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记工本上每个人和他们曾经挣下的工分,一笔一画,都清清楚楚地记在一页一页的纸上。记工本的纸面已经变得焦黄,有些地方已经很肮脏,渍满了老鼠淡褐色的尿迹,有些地方还被老鼠咬烂了,咬出了一圈一圈看上去很漂亮的花边和图案。但是蔡钢铁的名字牢牢地写在那里,并没有被时光这块巨大无边的橡皮抹擦干净。

5

平常日子里,大观园已经不似唐小暖初来时那么热闹了。只有到了现在这种盛夏时节,出来消暑的人渐多,人气才跟着发高烧似的慢慢聚积起来,到了半夜里还是人声鼎沸,夜空里四处飘浮着各种食物混杂的难闻气息,以及人身上流淌出来的黏糊糊的酸臭汗味。

巷子里没有灯光,只有半个月亮在树上空悬着。巷子口上是棵粗大的洋槐树,花时已经过去了,一树的碎叶子都在淡淡的月色里颤着。唐小暖从树下走过时,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就是想看看,那些镀着银层的叶子,是怎么把身上的颜色往月光里搅拌的。她看见包围着整个树冠的月光,都在泛着一种淡绿色的光芒。

正是盛夏,每棵树上的叶子都在小心地鼓胀着,浓绿着。小心尽管小心,饱满的浓汁还是恣肆着、就要撑破叶片涨溢出来,即便是在月亮和灯光主宰着光明的夜色里,也一样掩藏不住。唐小暖在仰起头的一瞬,不经意间,又听见了一滴浓浓的汁液跌落到地上的声音。她想那一小片水泥地面,一定会被那滴汁液染得碧绿了,像一颗刚从泥土里拱出地面来的豆瓣。有那么几次,她甚至想掏出手机来照照地面,看看情景是不是如她想像的那样。

范小暖还站在公交车的站牌下面,眼睛里仍然波光粼粼的,向远处眺望着,脖子拉得就要和身体断裂开了,脚尖踮得像在跳芭蕾。铺在地上的影子,被旁边路灯射过去的光描得又细又长。唐小暖远远地看着她,听着她颈椎间骨节发出的细微咯吱声,觉得那团比她影子稍黑点的身体,犹如被一根极长的向日葵秆子,挑在了半空中的杆头上。

凌晨两点钟了,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偶尔的一辆汽车,瞪着通亮的眼睛,目光呆滞着,在渐渐凉爽下来的空旷街道上卷着风疾驰而过。夜色里这些目光呆直着不会打弯的车灯,总是让唐小暖想起小时候听人讲的,那些在黑夜里被人用鞭子驱赶着走路的行尸。这样的情景,都是在她母亲独自呆在某个路口,两眼呆滞、踮着脚尖没完没了地向远处眺望时,村里那些女人鸭子似的“嘎嘎”笑着讲的。那时候,那些女人在路上遇到她父亲唐家全,全都叫他“扬鞭子的”。一直到她长到十五岁这年,才终于弄明白了那些女人的意思:她们实际上是在说,她父亲是个扬着鞭子“赶尸”的人;而他赶的那个“尸”,就是她的母亲——范小暖。

在一辆白色轿车卷起来的风波里,唐小暖走到母亲身边,扯住她的袖子晃了晃说:“妈,天明了,我们该回家了。”

“我的头发乱没乱?”范小暖急促地朝手掌上吐了些唾沫,轻轻地拢着头发,低垂下头,害羞地问。

“没有,整齐着呢。”唐小暖说。

“这里是大观园吗?”

“是大观园。”

“大观园到底在哪里呢?”范小暖的神色焦急起来。

“这一大片地方,都是大观园。”唐小暖伸着一根手指,在雾蒙蒙的灯光里画了条弧线。

“你没有骗人?”

“我没有骗您,这里真是大观园。”

“他说大观园特别漂亮,有大戏园子,有电影院,还有商店。他送给我的那支钢笔,就是在大观园商店里买的,英雄牌的,他自己都没舍得用呢。”范小暖手指绞着辫梢,迷茫的脸上漾起了笑,满脸幸福地朝马路笑着。

“这件事千万不能对外人说,他知道了会生我的气。他说,他对我说的话,一句也不能对别人说。”她吩咐着唐小暖。

“放心,我不会说,”唐小暖说。“我们回家吧。”

“你要向毛主席保证,一句也不能让人知道!他说,那个叫衣兰朵的女孩子想和他好,都想得疯了,可他偏偏不喜欢她。他说城里下来的女孩子都太庸俗太娇气了,白天假装什么苦都能吃,能挖茅厕里的屎,也能跳进猪圈里铲猪粪,其实晚上她们偷偷地趴在被窝里哭,眼泪都淌成一条黄河了。”

“这些你都说过了。”

“说过了?我怎么忘了呢。”范小暖羞涩地笑笑,松开两只绞着辫梢的手,微微低了头瞅着鞋尖,右手跷起兰花指,来回拨弄着额前的刘海。

她们住的房子是阁楼,冬天里没有暖气,整个冬天都冷得人手脚小上一号。夏天到来后,如果不开空调,房子又成了烤箱,二十四小时里都冒着人体被烤透后的黏臭味。春秋两季温度倒是适宜,阳光也好,尤其不刮大风的时候,一切都是和煦的,只可惜好日子总是太短了,短得来不及让人打量上两眼,那个频道就被一只无法看见的手啪啪地转换过去了。

夏天里也是用热水洗澡才会觉得凉快。唐小暖到洗手间里调好水的温度,又从里面走出来,拉着母亲的手把她带进洗手间,自己脱了裙子放到洗衣机上,又帮母亲去脱。范小暖今天出门时着的是一件淡紫色碎花的衬衫,一条黑色裙子,两件衣服都是唐小暖带着她到银座商城里购买的。买衣服的时候,在一个瞬间里,唐小暖觉得母亲应该是清醒的,她紧紧地抓着唐小暖的手,面色杂着惊慌,目光游离,就像一只找不到洞口、又被强烈灯光罩住的小老鼠。唐小暖为她选好衣服,拿到试衣间里给她试穿,她看了看唐小暖,突然低下头去,抚摸着布料上淡紫色的花瓣说:“你闻闻,这些豆子花真香啊。”

在唐小暖的记忆里,母亲只有在稍稍清醒着时,才会棉花绒似的、柔和地唤她小暖。念小学那些年,唐小暖一直疑惑着,猜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和母亲叫一样的名字。后来长大了,懒得再去猜测,但别人叫她的名字时,范小暖听见了,就会在一旁羞涩地笑着,小声纠正说:我是小暖。更多的时候,她都是从早到晚地在低着头干活:拾棉花,掰玉米,插秧,缝被子,洗衣服,烧饭,喂猪,割草,闲下来就去清扫房前屋后。那个被村里女人们唤作“扬鞭子的”男人,看见她清扫院子外面,就会臭骂着跑上前去,抬起脚在她屁股上踹上几脚,把她踹倒在地上。她爬起来,低着头继续打扫,仿佛那个人踹倒的,是旁边与她没有丝毫关系的一块石头。她越是不吭声,那个男人就越是愤怒,大声叫骂着她猪狗都不如。“猪还会‘哼哼’两声呢。”他气急败坏地骂着,一把抢夺下她手里的扫帚,对着她又是一顿抽打。

“水热不热?”

“大观园在哪里呢?”范小暖低着头问。她的乳房低垂着,一个高,一个低,像两只被掏光了烂棉絮的破旧口袋,深褐色的乳头,则像口袋上一颗早就失去了存在意义的小钮扣,茫然无措地被钉在那里。

“我们现在先洗澡。”唐小暖说。她举着莲蓬头,盯着细雨般喷洒下来的水,感觉像是在浇灌一株几近枯干的植物。

“大观园在哪里呢?他说那里有戏园子,还有电影院。”

“我们刚才走过的地方,都是大观园。”

“他们家住的是德国人盖的小洋楼,三层的,楼梯都是方块木头的。他说,每层楼梯下面都被他摸过了,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来,擦擦胳膊。”唐小暖拿着毛巾,在范小暖的胳膊上轻轻地擦着,一边说,“闻闻,是不是有一股艾叶的香味?”

“他说,他也不知道要找什么。”

“来,擦擦这一只。”

“他是在麦子地里说的。他说,麦浪是世界上最美的波浪。”

唐小暖眼前晃着一片金色的麦浪。她放下花洒,摸过条毛巾擦着范小暖的后背。

“好了,去睡觉了。”

“大观园在哪里呢?”范小暖低声喃喃着转过身子,眼睛茫然地看着唐小暖。

“睡觉了,”唐小暖说,“我们明天再去找。”

6

安顿母亲睡下后,唐小暖洗了澡,在客厅里空坐一会,老觉得还有件事情没做。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两天被大庆带来的那个记工本折腾着,竟然忘了给电脑里的马小龙换发型。

离开老家之前,唐小暖在镇上一家浸出油厂上班,白天夜里三班倒,在粕料库里忙着往麻袋里装豆粕,已经装了两年。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因为突然失恋,她可能会一直在那里装豆粕,而且每天都会非常愉快,根本不会想到带着母亲出来寻找什么蔡钢铁。那段时间,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蔡钢铁这个人。奇怪的是,那两年里,连村子里最爱烂嚼舌根的几个女人,也不再提起蔡钢铁这个名字了。好像,蔡钢铁早已经死了,像白菜叶子烂在冰凉的泥土深处那样,在她们的记忆里黄掉烂掉消失掉了。

在油厂的粕料库里,唐小暖每天接了班,就和其他三个同事一起,严阵以待,把浸出车间里通过绞龙传递过来的豆粕,接进麻袋里,然后一一过好磅,用粗麻线一针针地缝好袋口,再用手推车把它们推到库房的另一头,一麻袋一麻袋地码起来。最高的时候,要码十个麻袋高。浸出车间那个庞大的圆形浸出器里,一个班可以吞进去十五吨大豆,这些大豆,百分之八十都是产自加拿大。在认识这些加拿大的大豆之前,唐小暖所了解的加拿大,仅限于中学课本里那个来自加拿大的白求恩大夫。从遥远的加拿大运来的大豆,它们乘了轮船乘火车,然后再换乘大货车和拖拉机,到达居于他们这个小镇的工厂里,出油率也不会攀高,不会超过百分之二十。所以,一个班下来,他们四个人,最少也要搬动十多吨豆粕。十多吨东西按人头分下来,每个人就是差不多三吨。三吨豆粕,她要接进麻袋里,要过好磅,要一针一线缝好口,要搬运到二百米之外,还要整齐地码起十个高来,这样算来算去,八个小时的时间,她的劳动强度还是很大的,每个班下来都会累得腰酸背痛。但是,在每个班里,唐小暖蚂蚁样搬动着三吨豆粕,一直都是非常愉快的,因为,在她进厂后的两年里,她的大部分时间,差不多都是处在热烈的恋爱中的。

她的恋爱对象马小龙,和她在一个班组里,她每天都非常幸福地和他一起上班,和他一起下班。马小龙是班长。那天,他们上的是大夜班,凌晨三点钟时,唐小暖站在出料口前看着往麻袋里流淌的豆粕,暗暗等着马小龙即将传递来的情书。从她和马小龙恋爱开始,每个大夜班的凌晨四点钟,马小龙都会沿着绞龙给她传递来一张不拘什么样子的纸条——他的情书。纸条要么是从料场保管员手里要来的进料单,要么是从化验室里撕下来的一张化验单,还有时候是精炼车间的出油单子,或是预处理车间里一张灰尘处理单据,更多是他手里的班组生产记录表,在背面上,写一句问候唐小暖累不累困不困的话,用来向她表达爱意,风雨无阻。这天凌晨三点钟,唐小暖在等待马小龙的情书时,意外地闻到了一股子奇怪的腥味。她抓了把豆粕,伸到一个同事的鼻子前,说你闻闻,是不是谁嫌绞龙转得慢,把胳膊伸进绞龙里帮忙了,怎么有股血腥味呢?那个同事嗅了嗅,还没来得及说话,她的手还在她的鼻子前没有缩回来,往麻袋里流淌的豆粕就停止了流动。绞龙停了。另一个同事对唐小暖说,小暖你去看看是哪里坏了,要是浸出车间里出了毛病,我们就能睡会儿觉了。唐小暖回头看眼出料口,撒下手里的豆粕,小跑着奔出了粕料库深红色的铁门。凉爽的夜风,在唐小暖仰起的头顶上盘旋着;天上那条耀眼的银河里,正在流淌着哗啦哗啦的清凉水声。走出没几步,唐小暖便听见了一群人乱哄哄的叫嚷声,其中有个人好像是一下子被谁撕破了喉咙,在那些乱哄哄的声音里,格外地显著。唐小暖似乎能看见那些声音上的毛茬,玻璃丝似的,让她的心脏和脖子都跟着那些毛茬紧紧地缩了一阵。她停下步子,凝了凝神。锅炉房里的鼓风机正在歇息,凌晨三点钟,没有机器轰鸣声的厂区里寂静得失去了呼吸。远处办公区的楼房黑黢黢的,没有一盏灯光;料场上装满大豆的麻袋一垛一垛地伫立在那里,像一个一个揣了秘密的小山包,山上山下都是替它们遮挡着秘密隐私的茂密树林。工厂外的庄稼地里,终夜里都在歌唱的小虫子也关上门窗做梦去了。大地在沉沉地睡着,整个世界已经被一片温暖的死寂包裹起来。因为周围的寂静,那些杂乱的声音似是被放进了一个扬声器里,兀自放大了几十倍。唐小暖站在那里,终于在嗡嗡作响的嘈杂声里听清楚,一群人混乱不清的喊叫声,是从浸出车间旁边传来的。那里,正是从浸出车间到粕料库之间,传送豆粕的那段绞龙所在的位置。

唐小暖心里一晃悠,撒开腿就跑。她循着声音,穿过浸出车间同样刷着深红色油漆的铁门,走进了浸出车间。车间里热气腾腾的,但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机器都已经停止了运转,像被巫婆施了魔法的城堡,一切都安静地睡着了。地面上黏黏的,似乎有一股子魔力在使劲吸着她的鞋底,不让她前进。唐小暖忽然恐惧起来,不由地放慢了脚步,吃力地朝另一道同样刷着深红色油漆的铁门走去。她这才注意到,所有车间的门,都漆着令人恐惧的深红色,在黑夜的灯光里,它们就像是涂了一层变冷的血。靠近那个铁门的,是接盛毛油的池子,她看见被灯光打亮的毛油管口上,滴滴答答的毛油正在争先恐后地往池子里跳着,逃命似的想藏匿进去。一股冰冷的风从门外扑了过来。唐小暖在那股冷风里跨过铁门,瞅见一堆人团团地围住了一节绞龙,仿佛那节绞龙变成了一棵柳树,树干上忽然冒出了粗大奇异的一个瘿疙瘩。那些毛骨悚然的嘈杂声,就是从他们中间发出来的。唐小暖奋力跑上前去,拉住浸出车间里看毛油蒸发器的女工,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女工扭头看见她,抓着她的胳膊一下子就哭出了声音,哆嗦着说小暖你快过去看看啊,快看看,是马小龙。马小龙被绞龙绞了进去,一只胳膊绞没了,头也绞进去了一半。

事后,唐小暖才知道,马小龙是去绞龙上查看豆粕的水分。还不到时间,他还没有给她写当天的情书。他的口袋里是空的。他大概是伸手抓豆粕时,被绞龙绞住了工作服的袖口,绞进去的。马小龙出事后,唐小暖再也没有进过工厂的大门。她甚至连想一下大豆和豆粕这几个字,都会浑身不住地打着哆嗦。

马小龙去世后,唐小暖才意外地发现,她和马小龙谈了两年恋爱,两个人却没有在一起照过一张相片。就是马小龙自己的相片,她手里也没有,好像,马小龙事先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突然在她面前消失似的,便提前预谋着,先把自己干干净净地藏了起来。马小龙家里肯定有他的照片。唐小暖想了很多次,都把前去寻找马小龙照片的念头放弃了。她不想让马小龙的家里人再看见她。她从老家里逃出来,有一半的原因,就是想躲开马小龙的家人。

电脑里的马小龙,是唐小暖五年前凭着记忆自己画出来的,开始的时候,她觉得画得很像,很满意,尤其是马小龙那个厚厚的嘴唇,又温和又有力量。每到晚上,她都要把他从电脑里叫醒,在他那张厚厚的嘴唇上亲吻两下,再上床去睡觉。后来有一天,她盯住马小龙看着,忽然觉得他有点不像记忆里的马小龙了:先是眼睛出现了问题,马小龙是单眼皮细长的眼睛,可在画像里,他是双眼皮的大眼睛;还有嘴唇,嘴唇也显得过于厚实了,和他整个的面部表情一点也不协调;剩下来就是发型,她画出来的马小龙的发型,和那个走路弹跳有力的马小龙的发型,半点也不一样。她盯着那个发型,想像着一定是因为发型的缘故,才导致马小龙的形象混乱起来,和她想像中的那个蔡钢铁混在了一起,弄得他一点也没有了在油厂里的模样。在油厂里时,他一头黑发是那么富有活力,连走路带起来的风丝,都能让他的发梢神奇地来回弹跳着。为了不把他和蔡钢铁混杂到一起,找回马小龙原来的样子,她开始不停地给他换发型,坚持每天换一个样式。她换来换去地给马小龙换着发型,就是奢望找回马小龙在油厂里迎着她走路时,那种意气风发的神态。他走到她面前,一匹硕壮的儿马那样,声音又嘹亮又欢快地说:小暖,明天我们到城里看电影去!马小龙死后,她来到城里,一次也没再听见,有人用马小龙那样欢快踏实的声音和她说过话。更没有人像马小龙那样,在一棵大树下,或者是在上下班的路上,忽然就会声音嘹亮地对她喊一声:“唐小暖——我爱你!”

7

阳光在路面上流淌着,发出河水的哗啦声。唐小暖想着老家那条河里蹦跳的小鱼和水花,看着树荫里的行人,他们走在一团一团的树荫下,仿佛是在踩着河里露出水面的石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跳着。

“半天了不说话,琢磨什么呢?”宋大志说,“好像从来没见你这么深沉过。”

“没深沉过,就不能深沉一次了?”唐小暖说,“那回要不是在福利院里遇到你,我还从来不知道,你每个周末都会去那里陪孩子呢。”

唐小暖知道,宋大志一直在喜欢她,说她是清水芙蓉,和他身边那些堆满脂粉气的城市女人截然不同。开始的那两年里,唐小暖整天都在惶惶然着,提心吊胆,等着宋大志从她身上要回他的利润。所以,宋大志每次约着和她见面,她都会先洗个澡,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等待着他的索要。但是,一天一天下来,宋大志却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兄长,从来也没有对她表示过什么,甚至连一个暧昧的眼神都没有过。艺术学院里的成老师经常到福利院去,教那里的孩子们舞蹈,唐小暖自己开了店后,她建议唐小暖也去福利院里做些善事。“那些孩子打小就被父母遗弃了,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实在招人怜惜。”成老师说。唐小暖就选择了定期去给那里的孩子们理发。第五次去给孩子们理发时,她意外地遇到了前去福利院带孩子外出过生日的宋大志。并且,从宋大志那里,她更加意外地知道了,被他的养父母领养之前,他也是个孤儿,也曾经在福利院里生活过。从念大学开始,基本上每个周末,他都会拿出一天的时间,到福利院里去陪孩子们。从福利院里回来之后,唐小暖渐渐地觉得,她对宋大志,除突然增添了某种不期而至的敬仰之外,她的心好像也被另一个更加复杂神秘的宋大志,在倏然之间就虏获去了。从那以后,唐小暖再见到宋大志,总是满怀希望地期待着,宋大志能对她表示点什么。可是,几年过去了,宋大志还是什么也没有对她表示过。

“想给你说点别的事。”

“半天闷声不响,就是在准备这句话?”

“是老家村里来了个人。”

“遇到麻烦事了?”

“没有,他是来你们电视台参加唱歌比赛。”

“是不是想找评委打个招呼?芝麻大一件小事,值得你在那里沉思上半天。”

“不是你想的那么庸俗。”唐小暖说,“他来找我,是给我送一个记工本。”

“什么记工本,这么重要。”

“是村子里生产队的记工本,”唐小暖说。“上面记的,是蔡钢铁在我们村里当知青时,干活挣下的工分。”

“这么说,真有个蔡钢铁在你们那里当过知青?”宋大志转过脸去,瞅着墙壁上的一幅画,笑着说。

“你是不是一直都不相信?”唐小暖恍惚了一下,忽然想起了马小龙,她便轻轻叹息了一声。“我以前也这么怀疑过,可自打马小龙出事后,我就丝毫不怀疑了。”

“就算真有那个蔡钢铁,也不能说明,他就和你母亲真实地恋爱过。”

“所以,我就更要找到他了。你没看见过记工本,那时候,他们两个人天天在一起劳动。”

“天天在一起劳动,也不证明他们就一定会谈情说爱。”

“你是不是想说,我母亲那样,也许不是因为那个蔡钢铁的爱情?”

“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就像我没告诉你之前,你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我曾经在孤儿院里呆过,是个被人收养的孤儿,而且,原来的名字也不叫宋大志。”

“凭感觉,我还是相信,他们一定恋爱过。”唐小暖固执地说。

从福利院里回来,唐小暖没让宋大志上楼看望她母亲,说她母亲这个点可能睡了。宋大志就站在车边,看着唐小暖往楼道里走。到了六楼,唐小暖在楼道的窗子里探出脑袋,摇摇手,宋大志才钻进车里,走了。唐小暖在窗子前站了一会儿,才往门口走。她一直期待着,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会有一个人像马小龙那样,声音嘹亮地说着爱她。宋大志是不会说的。她越来越觉得,他对她的那种感情,和他对待福利院里那些孩子们,没有一点区别。

唐小暖掏出钥匙,打开门,看见范小暖正踮着脚尖,仰头朝墙壁上眺望着,仿佛站在茫茫的深夜里,想在一望无际的黑夜里找出点什么发亮的物体。

“妈,我回来了。”唐小暖说。

范小暖转过脸来,看着唐小暖,面带喜悦地说:“他说……”

“妈,你看这个大笔筒,多漂亮!这是福利院里的孩子做的手工。”唐小暖举着笔筒,把它伸到范小暖眼前晃了晃。

“快去把它藏起来。藏起来。”范小暖满脸惊慌地朝后退了一步,小声嗫嚅着。

“这是福利院的孩子做的笔筒。”唐小暖拉着母亲的胳膊,把她拉到椅子上坐下。

“他很可怜……”

“谁又可怜了?”

“他带着它,从楼上跳下去了。楼比那棵树还高。”

“这是个笔筒。”唐小暖说,“没有人从楼上跳下去。”

唐小暖瞅眼窗子,窗子外面的不锈钢防护网,此刻正沐浴在午后明亮刺目的阳光里,就像是阳光在玻璃外层投下的一根一根暗淡的影子,傲慢又落寞地朝房间里窥视着什么。

“跳下去了。”范小暖低声纠正说。

“谁跳下去了?”

“他说,这件事不能说。”

“他为什么要跳下去?”

“那些人朝他身上泼大粪。”

“他是谁呀?”

“他画列宾。”

“列宾是谁?”

“手电筒一照,他就在半夜里被抓住了。”范小暖低头抠了会儿指甲,眼睛渐渐灰暗下去,目光又落在了墙壁上,神色焦虑地来回张望着,嘴里又含糊不清地嘀咕起来。唐小暖往她跟前靠了靠,仍然听不清她在嘟囔些什么。

她的指甲有点长了。唐小暖站起来,弄上温水给她洗了手,擦干,拿过盛杂物的铁盒子,打开,从里面找着指甲刀。铁盒子原来是月饼盒,去年中秋节时宋大志送来的,盒盖上是两朵描着金边的牡丹花,花朵旁边,龙飞凤舞地题着“花好月圆”几个金光灿灿的字。吃完月饼,唐小暖瞅着盒子上的图案,拿了半天主意,最后还是舍不得扔,就留下来,在底上铺块深红色绒布,做成了杂物盒,放一些随手使唤的零碎物件,天天瞅在眼里。花和字现在都还亮闪闪的。唐小暖从绒布左上角拿起指甲刀,又盯住花团锦簇的盒子盖看着,心底里嗟叹了一阵,低下头来,握过范小暖的手,给她剪起指甲。

范小暖今天说的这些事情,难免让人糊涂,摸不清针头线脑,但内容都是唐小暖以前没有听到的。唐小暖仔细地在心里琢磨着,来回梳理着,觉得范小暖说的这些话,与他们一家人的生活没有丝毫瓜葛,肯定还是与她记忆里那个蔡钢铁有关。尽管蔡钢铁这个名字,一次也没有从她的舌尖上跳出来过。

8

《天籁中国》的海选现场设在洪楼教堂前的广场上。天上飘着江南才有的那种细雨丝。叫做丝,便就含了层似有似无的妙趣,不仅给人一种缥缈感,还把周遭的街道楼房树木都裹进了一抹水雾里,妙笔生花般,弄成了一幅一幅淡淡的水墨。雨丝细,但是天气不闷,是夏日里少有的凉爽天。早上一起来,唐小暖推开窗子瞅眼外面的细雨,在窗口边抬起两只胳膊来,让丝丝缕缕的凉意汹涌进来,不动声色地缠绕住了她的身体。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她想了想,决定带上母亲,到广场上听听大庆唱歌,去给他助一下威——两个人的亲友团,至少也比没有要强点嘛。

路过一家鲜花店时,唐小暖踟蹰了一会,走过去了,又退回来,花一百块钱买束鲜花。不管最终结局怎么样,是不是能够晋级,她想,也许等大庆紧张地唱完歌走下台来,怀里抱上束鲜花,花瓣芳香的气味总是能让他心里放松缓些,美好些。

出门之前,唐小暖没有告诉大庆,她要到比赛现场来听他唱歌。大庆的意思是不让她到现场来。前天她请大庆吃完饭,又拽上他,去洛口服装市场给他买了件上衣。他身上那件蓝色的无领衫,背后都被汗水渍得变了颜色,说不清是灰是白还是什么色了。买完衣服往回走着,唐小暖说比赛时,我带上店里的人组个亲友团,到现场给你助助威去。大庆笑着挠挠头皮说,你们还是别去了。唐小暖说怎么了,嫌我那里人手不够多?不是,大庆说,你们去了,我在台上就会紧张,一紧张,我就滋稀水了。我们去了,你也拿我们当块黑煤球看不就行了,唐小暖说。你还是……在家里照顾我婶子吧,大庆吭哧了半天,又找了一条不让唐小暖去的理由。把我妈也带上啊,让她也去听听你唱歌。你忘了,我们小时候一大声唱歌,她就站在那里,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我们,像是要把歌声从我们的嗓子眼里挖出来,牢牢地抓在她手里。她看什么东西眼睛都是直勾勾的,大庆说,我那时候老是在想,她眼睛里是不是有一块化不开的冰坨子,把她眼睛里的光都冻住了,不会打弯了。说不准真是那样,唐小暖说,我把它们想成过木棍,也想成过石头柱子和玻璃条,就是没想到它们会是被冰块冻住了。到底什么东西才能把她眼里那些冰块融化开呢?唐小暖默默地想。

后来,一直到了大庆住的旅店门口,大庆问她还进不进去,唐小暖才回过神来,嘱咐了大庆两句,让他有事给她打电话。然后,她一个人走到东图大厦下面,站在马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下,看着路口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看了差不多半个钟头,才踽踽地往家里走。一边走,满脑子里想的还是范小暖眼睛里的冰坨子,和她被冰坨子冻住后,再也不会打弯的眼神。回到家里,范小暖正蹲在卫生间门口的暗影里,咕咕哝哝着,在水盆里洗着东西。唐小暖放下包,走过去打开灯,看见范小暖洗的是她昨天刚洗过的一条床单。她昨天晚上把它从平台上收进来,放到了床头柜上,没往橱子里放,范小暖就重新把它泡进水盆里,不停地在搓洗它了。除了喜欢打扫院子,范小暖还喜欢洗东西,大冬天里,她也会突然把床上的被子拆了,抱到河里去洗,常常害得他们一家人夜里没有被子盖,只能盖着棉花套睡觉。因为这个,唐家全一年里总要打她几次,打得轻了,也能把她的耳朵拧下半个来,气急败坏地咆哮着,揪着她往下滴答血的耳朵,咒骂着她心里那个恶鬼到底什么时候才会下了油锅。

雪山,青草,美丽的喇嘛庙,

没完没了的姑娘,她没完没了的笑……

大庆唱的是《回到拉萨》。他一开口,台下的观众就跟突然消失了似的,没有半点声响发出来。他的嗓音像被正在作业的采矿机采下的煤,带着一种压抑缓缓地奔腾着,但通体都是掩藏不住的火焰。唐小暖和母亲站在台下左侧的一个角上,看着台上的大庆,他手拿着麦克,在那里又唱又跳。她前两天给他弄的那个发型,已经被他弄得乱糟糟的没了样子,犹如一个被大风吹散的鸟窝;上身穿的也不是她带着他去买的那件黑色T恤,而是她在老家看见他时,拉着煤球车穿的那件半长的大褂子,长及膝盖,很像医生们穿的白大褂,不同的是,他身上的这件颜色是藏蓝色的,上面还蹭满了煤灰。在右边的衣襟上,唐小暖看见那里被划开了一个三角口子,那片被划下来的小布片随着他的舞步一起一伏,宛若一片在风雨里飘摇着的,被霜雪打过的地瓜叶子。

唐小暖盯着大庆跳的舞蹈,惊讶地发现,他跳的舞,完全是他哥哥大寨在老家街上跳的那些舞的翻版。此刻,他也像一只被困在黑屋子里的动物,拚命地和一面一面的墙壁搏斗着,凶猛又软弱无助地四处出击着,探寻着,在密不透风的墙壁上寻找着逃出去的缝隙。

随着舞蹈动作的结束,那个已经沙哑得燃烧起来的声音也唱到了尾声。唐小暖看见,抬起头来面对着上千名观众的大庆,右手紧紧地攥紧着拳头,脸上,已经是泪流满面。

观众群里响起了一阵一阵的掌声。大庆傻乎乎地站了半天,眼睛惶惑地望着台下,仿佛是被那些掌声钉在了一块厚木板上,身体完全不会动了。直到一个评委大声喊着让他报名字,他才被吵醒过来似的,手忙脚乱了一阵,朝四下里鞠着躬,说他的名字叫唐大庆,是个拉煤球卖煤球的农民。

“你一车能拉多少煤球?”一个评委兴味盎然地看着他问。

“两吨。”大庆说。

“用什么车拉,拖拉机还是三轮车?”

“都不是。是地排车。”

“一天能拉多少?”

“远了拉五车,近处六车。”

“都是怎么装卸呢?”

“用手搬。”

“运和装卸,都是你一个人在干?”

“我哥没走丢之前,他能帮帮我。”

“他因为什么走丢了?”

“他……是个傻子。”大庆的头发已经被细细的雨丝完全打湿了,他伸出几根被煤屑弄得指甲乌黑的手指,在那些乱糟糟的头发上混乱摩弄着。

“噢,是这样。”另一个评委带着同情的声调说,“你的嗓音非常特别,唱得非常稳,跳的舞也很特别。请问是谁给你编的舞?”

“有一半是在模仿我哥。”

问话的评委迅速朝两边看两眼,笑着说:“你刚才好像说……”

“他是傻子,可他打小就喜欢在街上胡乱跳舞。”大庆吞吐起来,“剩下的一半是我拉煤球回来的路上,自己经常在心里跳的。”

一个评委高声地问大庆:“小伙子,要是能够晋级,告诉我们,你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找到我哥。”大庆憨憨地回答道。

评委们一下子都笑了。最边上戴墨镜的一个瘦脸男人,把墨镜都摘了下来,他耷拉着嘴角,用一根指头抠着眼角说:“你不来参加比赛,不是有更多时间去找你哥吗?”

“我哥和我长得差不多一样,就是个头稍微矮一点。”大庆犹豫着说,“我是想,来看比赛和看电视的人肯定会多一些……”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瘦脸男人戴上墨镜,大声说,“就算是为了帮助你,我也要投你一票。”

9

雨丝变得像麻线那样粗了,淡淡的蓝色的雾已经消退,很多人早就撑起了雨伞。唐小暖望着给评委们鞠过躬,转身往台下走的大庆,才想起了自己手里的鲜花。

唐小暖侧过身去拉范小暖的手,没有拉到。手落空后,她匆忙抬起头来找范小暖的脸,也没有找到。范小暖已经不在她身边了。现在,范小暖站过的位置上,站着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男人没有打伞,此刻正伸着肥厚的手掌,在抹着脸上的雨水。

“请问,您看见我妈了吗?她刚才就站在这里。”唐小暖问那个还在抹雨水的男人。那些雨水好像蜂蜜似的,一直粘在他脸上抹不干净。

“没有。”男人的手掌迟疑地举在额头上说,“我过来有一会了,没看见你说的人。”

瞅着男人的厚手掌,唐小暖愣了一下,想起来这个陌生人并不认识范小暖。她慌乱地弯了弯身子,从包里摸出手机,翻出范小暖的照片伸到男人眼前:“你看看,就是她。”

“没有,没有看见。”中年男人盯着唐小暖的手机说。

就大庆唱了一首歌的工夫。唐小暖慌张地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前后左右地张望了一圈。周围全是撑开的雨伞,根本瞧不见范小暖的身影。

“你应该到人群外面去找找。”中年男人建议说,“她也可能是嫌这里声音大,吵得心慌,躲到后面去了。”

唐小暖冲男人点点头,又在周围的伞下面来回钻了一圈,巴望着能在一张一张陌生的脸孔中间,突然看见范小暖的脸。她在人群里来来回回地钻了十几分钟,手里的花束都挤烂了,仍然没有找到范小暖。

广场上空是细细的雨,悄无声息地飘落着,显得自由自在。广场上乌泱泱的人群,被细雨和舞台上时起时落的音乐席卷着,一会儿寂静无声,一会儿喧哗起来、掌声雷动。

从人群里挤出来,唐小暖把手中已经烂掉的鲜花扔进一个垃圾桶里,然后走到广场边上,站在细雨里看着广场上杂乱的人群,思忖着范小暖从人群里走出来后,最有可能会去哪里。背后是一个喧闹的十字路口。她想范小暖会不会是跑到路口上眺望去了?想到这里,唐小暖心里舒展了一下,也敞亮起来。

白天,范小暖从来不乱跑,除了到村头的路口上去眺望,最多是在房前屋后绕着圈子,嘴里嘟哝着一些谁也听不清的话,神色焦虑,老猫一样轻着步子,这里瞅上一眼,那里瞅上一眼,像是不小心把命弄丢了一半,又害怕声张出去被人抢着捡走了,所以,她就一直悄悄地在那里来回地找寻着。只有到了半夜里,她才真正为丢失的那半条命着急起来。她不顾一切地溜出家门,大张旗鼓地在黑夜里来回游荡着,从一家门口游荡到另一家门口,从一个路口游荡到另一个路口。游荡的间隙里,她停顿下来,警惕地像一只半夜里被惊醒的天鹅,在寂静的夜色里伸长脖子挑着脑袋,朝看不见的远处翘首凝望着……仿佛是在谛听着她丢失的那半条命,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奔跑和呼号着,呼唤着她前去解救它。

唐小暖八岁那年夏天,她半夜里醒过来,发现母亲不在床上,屋子里只有父亲打雷一样的呼噜声在轰隆着。在父亲的呼噜声里,她心里忽然冒出来一样可怕的东西——对失去母亲生出了一万种莫名的恐惧:她在寻找母亲的路上奔跑着,嚎哭着,乌鸦围着她的头顶在呱呱地叫,它们的爪子就要划破她紧闭着的眼睛了;她站在野地里,四处张望着,蚯蚓在她的脚趾间来回拱动着,一刻也不愿意停下;她过河时,河水里的水蛭快速地蠕动过来,就要钻进她的屁股里了……就是在那些莫名的恐惧里,唐小暖开始成夜地不敢睡觉了。她躺在那里假装睡着,两只耳朵紧张地在黑夜里捕捉着范小暖的动静。范小暖悄悄地爬起来,咕咕哝哝着打开屋门走进了院子,她就会紧跟着爬下床,尾巴似的紧紧跟在范小暖的后面。范小暖来到院子里,每次都要找到一个盆子,把盆里舀上水,用手沾着水梳理一番头发。梳理完了,她还要低着头,左右晃着脑袋在水盆里照上一会儿,才会往外走。从家里出来,她首先是在村子里转悠上一会。在村子里转悠时,走着走着,她又会突然在路中间停下步子,对着手掌吐上点唾沫,轻轻地在头发上抹拉两下,然后,支起耳朵,踮起脚尖,东瞅瞅,西看看,仿佛路边的某棵树木后面,一截断墙后面,一团模糊的黑影里,都隐蔽了她要寻找或者等待着她去寻找的东西。它们在有意和她捉着迷藏。天上的星星一团一团放着光芒,像树叶那40e076c4401294855d5798b421944ef129d85d84520d03aa3e6d5295fac4a542么稠密,半个月亮躲进了一块不透明的云彩里,那块云彩就成了一块黑补丁,周遭都是放着光的白线针脚撩起的好看花边。唐小暖哆嗦着瘦小的身子,避在不远处的墙角里,仰头看一眼被群星照亮着的天空,猜测着停在路上的母亲在寻找什么。过上一会儿,范小暖又会冷不防地走到一户人家的门楼下面,往前探着身子,耳朵紧紧地贴在关闭的门扇上,仿佛是在一动不动地谛听着,这户人家从屋子里发出的熟睡的呼吸声。贴在门上听够了,她又绕到一处墙脚下,踮起脚尖,身子左摇右晃地朝上伸长着,朝院子里窥视。有狗在院子里吠起来,她就慌忙缩回脑袋,脚下加紧步子,嘴里咕咕哝哝着,急匆匆地朝街的另一头走去;有时候,她甚至还会像被人在后面追赶着一样,快速地小跑起来,边跑边回头张望着。

在村子里转完后,范小暖开始朝村外的野地里去。田野里黑黢黢的,似乎到处都隐藏着鬼怪,唐小暖恐惧地跟在母亲后面,把一根手指头伸进嘴里狠狠地咬着,阻挡着被一阵风或是一只跑过的动物吓出来的哭声。在田野里,范小暖停下来的次数会更多,她对着一棵玉米咕哝上半天,站在一块麦地边也会咕哝上半天。有时候,又会顺着田垄慢吞吞地走着,佝偻着身子,抽弄着鼻子,狗一样不停地朝四周嗅着。

“我知道你藏在哪里……”在一片豆子地里,范小暖蹲下去,小声地嘁嘁着,拨弄着一棵一棵豆棵子,侧着脑袋在豆子的枝叶间翻找着。田野里到处是黑幽幽的植物散发出来的气息,水波一样,一层一层地卷动着。天上的星星也比村子上空大了许多,亮了许多。被范小暖惊起来的蚂蚱,动作迟缓地飞落着,虫子则在草叶上缓慢地爬动,拚命地逃跑。唐小暖披散着一条跑散的小辫,坐在一块没有青草的土坎上,想着蚂蚱在白天飞动时展开的、能在太阳下透出光亮的翅鞘,想像着一条绿色小虫子在草叶下面慌不择路的逃跑。因为惊慌失措,那些虫子还有可能会在奔跑的路上,拉出一粒一粒绿色的粪便。不远处的一片墨黑色是玉米地,玉米在“嘎巴嘎巴”地揉着关节,仿佛是被星光紧紧地牵住了胳膊,在向高处拉着它们的身体,拔着节让它们长高,好伸手去摸星星们的脸蛋。在庄稼的气味后面,泥土散发出一缕缕腥甜的,仿佛伴着铁锈味的气息。整个大地上升腾起一团一团软软的、乳白色的雾霭。唐小暖一遍一遍地想着飞动的蚂蚱和快速爬走的虫子,抖动着“嘚嘚嘚”一直响动的牙齿,在漫无边际的黑色田野里,等待着晨曦到来,母亲调转方向,朝家里走去。

唐小暖忘了自己跟在母亲后面游荡了多久,唯一记住的,就是早上回到家里,父亲唐家全抽在她们身上的绳子和木棍。使唐小暖决定不再跟着母亲在夜里游荡的,不是唐家全抽打在她身上的绳子和棍子,是有一天,她在一帮孩子的笑骂声里奇怪地意识到,有这样一个疯子母亲,实在是令人羞耻的。

范小暖仍然成夜成夜地在田野里游荡,在村子里游荡。在唐小暖最盼望她走丢、再也别回到他们家里去的那些年,她也从来没有走丢过一回。到了早上,她就会踩着黎明发出的淡淡天光,一脸寒气地走进他们家那两间破败的屋子。

10

路口的红绿灯坏了。绵绵细雨的交织里,路口上愈发显得拥挤不堪,一辆左转弯的红色车辆,顶在了一辆出租车的后门上,两个女司机正在雨水里争吵,如果没有雨水在头上浇着,她们恐怕就会撕扯到一块了。唐小暖顶着雨水,焦虑地在马路上穿行来穿行去,路口每条辐射出去的边线,都被她搜遍了,也没有看到站在路边朝远方张望的范小暖。

“我把我妈弄丢了。”唐小暖在雨里蹲下来,给宋大志打着电话。

“把你妈弄丢了,在哪里丢的?”宋大志说,“你现在在哪里?”

“洪楼广场。大庆今天在这里参加比赛。”

“大庆是什么人?”

“就是我那天给你说的,从老家里来给我送记工本的大庆。”

“你现在先安静下来,在广场上慢慢地找找,”宋大志说,“二十分钟后到路口等我,记住了,是朝教堂走的那个路口。”

在路口站了一会,唐小暖又回到了广场上。雨比前面小了,广场上观看比赛的人好像也少了一些。她会不会又回到刚才那个地方去了?唐小暖边想着,边往人群里走。

那个胖胖的中年男人还在那里。唐小暖挤过去时,他正仰着脸,张着口,脑袋左右摇摆着,目光吃力地漫过前面的雨伞,往舞台上张望着。他现在的动作和表情,都像极了站在路口上朝远处张望的范小暖。唐小暖挨过去,碰了碰他的胳膊,说先生您有没有看见我妈回来?中年男人满脸不悦地扭过头来,斜着眼睛看着碰他的人,认出是唐小暖后,忙把脸上的愠色收了起来,抬手抹着脸上的雨水说:“没看见回来啊,怎么,还没有找到?”

“没有。”

“再仔细找找,”中年男人说,“打伞的人多,说不定就在哪儿遮住了。”

唐小暖往旁边走着,声音散散地对中年男子道了声谢,觉得头脑里完全空了。

教堂在广场的北侧,宋大志说的那个通往教堂的路口,在广场的西南角上。唐小暖在广场上站着,不停地踮着脚,茫然地往四处张望着。教堂哥特式的尖顶旁边,一面被雨水打湿的红色旗子,耀眼夺目地映照着灰蒙蒙的天空。唐小暖目光旋转着,离开教堂的尖顶和那面红旗,慢慢地朝通往教堂的路口走着。刚到路口,就看见宋大志的车拐了过来。

宋大志在一家卖乐器的店门口停下车,推开车门,瞅着唐小暖红红的眼圈说:“还吓哭了?放心,有我在,你母亲丢不了。”

“我已经在广场上找过好几遍了。”唐小暖说。

“她又不是个两岁的孩子,会一直呆在广场上。”

“好几个路口我都去找了。”

“她是不是被那些动静吓着了?”

“被什么吓着了?”

“广场上的比赛。”宋大志说。

在教堂后面一条狭窄肮脏的小街上,唐小暖找到了母亲。已经半夜了。范小暖在街角上一个杂货亭子旁边,面朝着小亭子的铁皮墙壁,额头抵在生锈的铁皮上,像安静地抵在一个人的胸膛。

“妈——”唐小暖跑上前去,拉住了范小暖在抓铁皮的手,“妈,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知道你藏在这里。”范小暖慢慢地回过头来,惶恐地抓住了唐小暖的胳膊。

“藏在哪里呀,我一天都在找你。”

“开大会呢,他们都说你不会回来了。”范小暖放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喜悦。

唐小暖转过脸看着宋大志说:“听糊涂了吧?她这是在和那个蔡钢铁说话呢。”

宋大志走上前去,挽住了范小暖的另一只胳膊,笑着问:“阿姨,哪里在开大会?”

“大观园在哪里?”范小暖神色焦虑起来,望着宋大志,急切地问,“大观园在哪里呢?”

“她要是能明白哪里在开会就好了,”唐小暖说,“想起一件事来,你知道列宾是谁吗?”

“列宾?”

“那次我们到福利院里去,孩子们给了我一个他们做的笔筒,你还记得吗?”

“记得。它和列宾有什么关系?”

“我回家后,拿着那个笔筒给我妈看,你猜她看见那个笔筒是什么反应?她看见它,先是朝后缩了下身子,然后又一脸恐慌地要我把它藏起来。后来,她断断续续地,说有人跳楼了。我问她谁跳楼了。她说‘他画列宾’。我问她列宾是什么。她说‘手电筒一照,他就被人抓住了’。”

“列宾?”宋大志沉默了一会,说,“她说的列宾,是不是苏联的画家列宾?”

“她又不会画画,怎么会知道苏联的画家。”

“她说的应该是那个跳楼的人。她是说那个人在偷偷临摹列宾的画,被人抓住了,然后跳了楼。”

“临摹一幅画还会被抓?”

“列宾画得最好的,是西方的人体画像。她一定是说,那个人在夜里偷着临摹列宾的人体画时,被人抓住了。”

“没人说那个蔡钢铁会画画啊?”唐小暖说,“再说,也没有人说过他跳楼死了。”

“那个跳楼的人,是他的家人。”

“你现在相信,他们是在谈恋爱了吧。不然的话,蔡钢铁怎么会给她说这些事。”

宋大志沉吟了一会,看着唐小暖说:“小暖,你能不能……别再找那个蔡钢铁了。”

“为什么不找了?”

“为什么一定要找呢?”

“我想知道……”

“很多事情都像你手里那个记工本,看上去很真实,其实,早就模糊不清,没有意义了。”

“至少我要知道,那个蔡钢铁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要是……我现在给你说,你要找的那个蔡钢铁,早已经不在了呢?”

“你认识我要找的那个蔡钢铁?”唐小暖笑着说,“你没开玩笑吧?”

“记得我以前给你说过,假如我父亲还活着,我一定会带着你去见见他。”宋大志说,“你要找的蔡钢铁,就是我父亲。”

“你父亲?”唐小暖说,“你哪个父亲?”

“后来收养我的这个父亲。”

“我都被你弄糊涂了。”唐小暖拽着母亲停下步子,盯住宋大志看着,“你父亲,他不是姓宋吗?”

“但他还有一个真实的名字,叫蔡钢铁。”

“你怎么能确认我要找的人就是他?”唐小暖说,“我已经见过两个蔡钢铁了,都不是。”

“我爷爷就是在‘文革’时偷着临摹列宾的人体画像,被抓去批斗的。后来,因为受不了折磨,跳楼自杀了。”

“如果他是蔡钢铁,那他……怎么会把名字改了呢?”

“他改名字,是因为他后来成了另外一个人。”

“成了另外一个人?”唐小暖说,“怎么越来越糊涂了。”

“他病逝前,曾经留下了一本日记。”宋大志说,“日记里,他说他真实的名字是叫蔡钢铁,现在的名字是他弟弟的。他舅舅没有孩子,他父母就把他孪生的弟弟,送给了他舅舅当儿子。他的弟弟有一次到黄河里去游泳,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那时候他在锦官城当知青,正好回城来休病假。后来,他就顶着弟弟的名字,到部队去当了兵。蔡钢铁这个人,就这样在世界上消失了。”

“他日记里,有没有……提到范小暖的名字?”

唐小暖满脸疑惑着,眼睛里还是放出了光彩。

“没有,”宋大志摇摇头,回答道,“他只是在一页一页的纸上画满了麦穗,在麦穗上空,写了一个又一个温暖的‘暖’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