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榭的夜晚

2013-12-29 00:00:00袁栖
上海文学 2013年3期

梅维丝看见波尔墨尔的留言的时候,正好刚下班,下班路上堵得要命。他们在微信上聊了一周,可她仿佛还对他一无所知,想必他也一样。波尔墨尔说:“今晚出来见见吧,来水榭,有酒有帐篷。”这是他几天来的谈话,第一次提到有名有实的地方。水榭在市郊,从鼓楼过去要转地铁,梅维丝有点不大愿意。但波尔墨尔说,明天就要离开南京了,这是最后一夜,说得简直像生离死别。“来吧!”他热情地怂恿,“再不见可惜一辈子呢,有酒有帐篷。”他再三强调有酒有帐篷,总好像别有所指似的,梅维丝不禁羞怯地回了句:“天这么好,又不下雨,扯什么帐篷。”

天气确实好得可以,气象预报说晚上有雾,也没起。地铁口出来,立刻扑面一阵微风。出口处只有波尔墨尔一个人等着,站在昏黄的路灯下,一手扶着辆白色自行车,显然是来载她的。梅维丝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已经低下头去,难为情地说:“穿着裙子,不大方便吧。”“这有什么的。”他声口有些瓮瓮的,把车后座一横,等她坐上去。一前一后地坐在脚踏车上,气氛总仿佛两样了,路上又都是散步的人。梅维丝扶着波尔墨尔的腰,抻着腿,隐隐有些后悔。波尔墨尔淡灰色的T恤发出阵阵潮酸,贴着她的鼻尖,她听见他说刚骑完山地车回来,骑了一百公里,澡也没有洗。

他们骑到草地前停下,波尔墨尔单手推着自行车,有不平的地方,就搀着梅维丝走。帐篷搭在湖边,是个小帐篷,趴在斜坡上。波尔墨尔顺势把自行车放倒,像很随意的那种嬉皮青年,一边指给梅维丝看,不远处的民国体育馆遗址。梅维丝眯着眼朝他指的方向望,只看见一个淡橡皮黄的穹顶,浮在夜色中,仿佛海市蜃楼。“旁边还有个体育学院。”他又在她耳边絮絮说,凑近得异样。她知道他是在暗地端详她,趁着这转头的工夫。“酒呢?”她别过脸来侉气地笑道。波尔墨尔连忙跑到帐篷里拿啤酒,扔给她一罐,两个人坐下看湖。

夜晚的水榭仿佛浸在一汪浅水中,水下的一切都成了慢镜头,大人带来的孩子们笑着闹着,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喝到一半,波尔墨尔伸手掂了掂她的啤酒罐,笑道:“你酒量怎么样?不够还有。”梅维丝淡淡地摇头。他顺便讲起自己去云贵地区,和当地人拚酒的经历,都是老白干,用海碗盛,还要车轮战,三圈下去,走路走成一条直线才算好汉。他解释说那里还有专门的测酒线,讲起来一脸回味,带着男人特有的炫奇。

梅维丝仔细听着他,看见些许啤酒泡沫,在他的络腮胡子上汇成晶亮的一线。他长着一脸好看的胡子,在他的年纪简直稀有,眼睛眯缝着,鼻子挺而肉,是个精力旺盛的男生。可是无论如何,她忍受不了他的汗味,还有他对她微笑时,那副狡黠的样子,像是为了狡黠而狡黠。每次他转脸看着她,或是笑了,她都连忙看到别处去,避免拥抱或者进一步的可能。她总觉得他会拥抱她,真的拥抱的时候,或许她也不会反抗的吧,今天是他最后一夜了,至少在她生命里是这样,过了今夜他就死去。

他告诉她明天就要坐火车去另一个城市,人事调动,他们整个部门都要搬过去。“我怀念南京”,他有些唏嘘地说,“夏天的时候,我经常来这湖边钓鱼。”“也许还能游泳。真可惜,那时候你没叫上我。”梅维丝跟着道。他们都有些醉了,或是在这样的气氛下,不得不说几句醉话。实际上此时八月还没有过,正是酷夏,涣散在四周的人事喧嚣,还带着白日的余温。

微醺的水榭发闪出淡白迷蒙的光影子,像神秘舞台,仔细分辨才发觉是远处马路上的车灯。湖水“哗哗”地流着,发出恬静的声浪。他伸了个懒腰,往后倒下去,半个身子躺进了帐篷里。帐篷很宽,帆布把他的脸掩映在暗处。“躺下来吧,坐这么久都坐累了。”他在她后面撺掇,手里还拿着半罐啤酒。她带笑带窘,用指尖划拉着草地,又为他留在草地上的半截身子发愁。“躺下来,丫头,呐,我的手臂借给你靠。”他伸出右手臂,“砰砰”捶着地,好像有什么带韧性的东西,弹起又落下。

她听他的话躺了下去,头一靠近地面,公路上的车流声立刻放大了千万倍,刷刷地滚泄而过,他们像是置身一个钢铁工厂里。城郊马路是世上最荒蛮的地方。又或者有可能,是他的脉搏声?轰冲轰冲的,在这样坚实的手臂内?她的脸发起烫来,啤酒的后劲简直要命。就着帐篷的门框子,可以看见半张夜空,没有月亮和星星,淡青的夜色,偶尔有几处积紫,仿佛是瘀伤。

“我都忘了当初是怎么加你的了。”突然听见他略带困惑地说。“我也忘了,真奇怪。”她再三地回忆,一周前的事,倒已经忘了。微信上的相识本来就是毫无道理的,只记得一开始觉得他的名字特别,他们有一段还互称文艺青年。毫不搭界的两个陌生人,现在就这么躺在一处了,脚踝和脚踝相互碰着。她有点难以置信,忍不住转头望向他的脸。在一片漆黑的掩护下,他的侧脸更糊涂了,可以看见一个鼻子的线条,在黑暗中一够,遥远又熟悉。才见面几个小时的陌生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不免有些震动,语带伤感道:“也许今晚一过去,我们就又是陌生人了。”

许久没听见他说话,他突然凑了过来,要吻她的嘴。她吃了一惊,嘴对嘴胶在一起,才发出惊叹,“嘶”的一声,听着像是叹息。她能感觉到他温暖粗大的舌头,伸进来,在她的牙关间蠕蠕地蜿蜒,然而她牙关紧紧闭着,她整个人都紧紧闭成一团,抵挡着他的游走。他抬起脸来望着她,不懂为什么,僵持了两三秒,他又埋下头去,开始新一轮的进攻。他的胡须揩在她的脸上,到处都是。她甩头踢脚起来,差点大叫出声,她的手紧紧抓住他的头发,像是缚住一把救命稻草,被他奋力甩开后,她又去推他的胸。

帐篷里的夜有了一种戏剧性的团紧,和外面的夜两样了。

他终于忍无可忍,烦躁地捉住她的手腕,她的细白光滑的手臂,在黑暗中像两条机械操作钳。“你是怎么!”他悻悻地朝她叫,发出蛇一样的呼吸。喘了那么一刻,他突然又触电一样,拉着她往门外去。他们来到门外的光亮里,橘黄的光晕溅在他们身上,像是黑暗中的表演终于有了束追灯。他把她的手摊开来,两只手都摊正,不远处有个人在草地上睡着了,发出不以为然的呼噜。在呼噜声中,他看见了她右手腕上的割痕,深深浅浅的几道,爬在上面像晒干的蚯蚓。

他惊愕得一时不知所措,她也哭了,用双手爬梳着脸,努力不让他听见哭声。她的伤现在又隐藏起来,露在外面的只是白皙的手背。“你不该穿裙子来的。”他喃喃地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又过了一会,他道:“那个,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么?”说着微弱地一笑,仿佛为自己的莽撞道歉,仿佛是他伤害了她的故事。她仍旧没说话,可是已经不哭了,也许好多了。她把手放下来,整个人平坐在草地上,夜风滤着她披散的头发。

“介意走走么?我们到湖对岸去。”他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不等她同意,就拉起她的手。她整个人像个萝卜被他拔了上去。然后他蹲下腰,拍拍自己的背,像是要背她。她怔了怔,好久没有人蹲下来要背她了,上一次是多少年前?大概是她的父亲。不,应该是她的表哥,那时他还在上高中,背起她不让她下来,又吓唬她要把她扔到井里。表哥现在已经是公务员了,窝在家乡的小城里,做了好几年上门女婿,要和妻子离婚,苦于迟迟离不了。

她想起自己的童年往事,微笑起来,像个小女孩一样爬上波尔墨尔的背。她真的就这样爬上了一个陌生人的背。他的背宽阔而平坦,沿着脚步一震一震,两只手臂挽着她的脚,一溜下去就把她往上抻一抻。她感觉自己总是发溜,顺着他的潮湿的背脊,他发角里的汗酸一会儿近了,一会儿又远了,可是她现在已经习惯这种味道了。她揪住他的脖子,像只归顺的大猫,仔细闻了闻它们。

迎面不时遇到面目模糊的人,她总觉得他们是在注意自己,艳羡或是惊奇,呵,竟然躺在一个人的背上。等他们走远了一些,她就突然大叫:“我脚受伤了呢,真是要命呢。”一边发出不像受伤的娇嗔。那些人远远地瞧着他们,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他们两个都咯咯笑起来,放肆地喘着,仿佛在游乐场的中心。

草地沿着湖面转圈,越收越窄,渐渐变成大块的石头。他把她放下来,在后面握住她的手,扶着她过去。有几块石头上积着湖水,浅浅的一摊,吻着她穿凉拖鞋的脚。他们经过上面时,不时发出“嘁嚓”的溅踏声,像是微弱的呻吟。“开心么?”他在后面问。她笑着用力点点头,学着孩子一样摇摇摆摆,他们今夜就是两个孩子,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也没有家长催着回家。

就这么一直走到了对岸。对岸是更荒凉的一片草地,四周堆积着灌木丛,再外面就是公路。半个人影也没有,梅维丝好几次以为看见个人,黑黑地蹲在那里,结果只是灌木的影子。沿湖长着一棵大树,从树下隔湖望过去,他们的帐篷像只什么动物停在土坡上。还有人在对面放夜光风筝,半空中飘着萤萤的一串一串。

波尔墨尔笑着说,这地方很像《山楂树之恋》里的场景,说着要去爬那棵树。结果他只是爬上最低的一根枝桠,用脚攀住倒吊下来,两只手在半空中捞啊捞。一阵悬空的挣扎后,他终于捞到了梅维丝在树下的脸,捧住她倒吻起来,他的嘴刚好够得到她的嘴。这次梅维丝没有挣脱,本来这样的境况下,她很容易就能挣脱。她能感觉到一只倒转的舌头,在她的牙齿后面翻腾,她闻到了他嘴里啤酒的味道,另外还有一种腥气,也许是他之前的食物,也许只是他的唾沫。那滋味新鲜又异样。

他们一阵长吻,许久才停下来。波尔墨尔显然很满足,绷紧上身又悬空晃了几下,在浓黑的树盖的掩映下,他脸上的其他地方也仿佛长满了胡子。远处有人在打手电,虚黄的小光晕射来射去,也许巡逻队要过来了。波尔墨尔“呼”地从树上跳下来,重新站在她面前,他轻轻吹了吹手掌,可能下来的时候蹭破了点皮。梅维丝突然觉得他很像个人,像她的前男友李文。越看越不对,迎着湖水的反光,简直就是他。李文离开她快一年了,这么些日子,要长络腮胡也长出来了。

她已经有几个月没有想起他,原以为终于把他忘记了。李文也和波尔墨尔一样,眼角窝着两个笑纹,他也喜欢自行车骑行,去年光花在装备上的钱就有好几万,被偷了一辆又再买。这个傻逼,跟那些盲目的发烧友没什么两样。他总爱转车上的铃盘,捻住铃盖子轻轻旋,不知怎么一来就能把车铃转响,这是他的独门绝技,他曾为此和别人打过赌,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那样。直到现在,梅维丝都没看到有男生能做到那样。

“喂,你在想什么?!”波尔墨尔在她眼前击了一掌。她有些惺忪,困扰地看着他,突然说:“给我穿你的T恤。”波尔墨尔想了想,说:“好,我们去帐篷换,但你要换给我看。”梅维丝说:“好。”他们沿着另一边的鹅卵石朝帐篷走去,这条路僻静又坦荡,沿途都有白炽路灯照射,安在矮坦的土坡上。他们的皮肤在光照下显得滑净苍白,像是刚醒的人。波尔墨尔去拉梅维丝的手,汗湿的手心微微一触,又被梅维丝脱开了。“光天化日下,害羞了么。”波尔墨尔笑着说。可是梅维丝小跑了几步,走到更远的前面去了。

他们重新回到帐篷里,外面的人逐渐稀少了,深夜的风呼哧着帐篷顶,像是有个人在他们头上喘息。也许他是迷路了,好在这公园是彻夜开放的。

波尔墨尔从户外背包里拿出备用T恤,然后脱下身上汗湿的那件递给梅维丝。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她突然觉得他们是在学校的更衣室里,小女孩脱衣服给小男孩看,一种非常幼稚的交换。然而她还是褪下了身上的连衣裙,当要解文胸的时候,她有点窘地向波尔墨尔声明:“只准看,不要想有别的。”可是等她脱掉文胸,露出纤瘦的身体,波尔墨尔像是屁股上装了个弹簧,马上跳了起来,把她扑到地上。

她也没有受多少冲击,等于是直直往后仰躺下去。他们身体对身体粘在了一起,波尔墨尔带钩的双手在她的全身游动,又去用舌头舔她的胸脯。她听见他在她身上喃喃地说:“宝贝,你太美了,你怎么可以这么……”下半句被他的呼吸吃掉了。他的舌头一路上移,来到她的颈间,她的耳背后发出一阵战栗。

“这是错的。”她冷冷地发出一句,蜷曲的手想推开他。可是他的手已经摸索到了她的内裤里,他的手指在她湿润的大腿间徘徊,又伸了进去,像是有条温暖的小蛇,游动在她的体内。一时间天地紧缩,仿佛全身通过了零点五伏的电流,她忍不住把腿弯了起来,她的喉咙也开始呻吟。他继续摩动着手指,想要撬到更深的地方去。

“可是这是错的,你个混蛋!”她把头摆向一边,不去看他,又趁他松起腰的时候,在他肚子上踢了一脚。“这是错的!而且你就是李文,你别装了!”她大叫大嚷开来,用力晃着头。波尔墨尔不得不从她身上坐起来,暂时用手捂住她的嘴。他的手指上还留有她的气味。

“李文是谁?”波尔墨尔惊奇地问,声音带着些气喘。虽然在黑暗中,可是他的脸一定涨红了。“告诉我!”“我的前男友。”梅维丝痛苦地用一只手遮住自己的额头,但是也许她只是累了。等波尔墨尔从她身上离开,在旁边躺下来,她告诉他关于李文的事。她说他和波尔墨尔长得很像,他们是校园恋情,好不容易熬到毕业的。“他也喜欢自行车。”她淡淡地说,像是在讲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但是她没说装备和车铃的事。大约一年前,李文在路上撞了个人,车是公司的车,然后他肇事逃逸了,至今未回来。“这个傻逼。”梅维丝有些忿忿地说,“你说傻不傻?这年头,还有肇事逃逸的?那个被撞的人最后还给救活了,重伤而已。”可是无论如何,李文是不会回来了,永远离开她的生命了。

波尔墨尔静静地听着,半晌没有说话,他们都静了好一阵。梅维丝在黑暗中坐了起来,她已经把T恤穿上了,光着腿,两只宽阔的袖子一直耷拉到手肘。“有烟么?”她轻声问,听着有些迷糊,像是在要一根糖。波尔墨尔起身在包里翻出烟,让她抽了一支,又给她点着火。她深深地吸了口,绞着两腿,把烟圈吐到垂下来的帆布绳子上。“你抽烟?”波尔墨尔笑着问。“以前抽,离开李文我就戒了。可是现在就想来一根,这又不犯法,对么?”她有些调皮地看了他一眼。波尔墨尔踌躇了好一会,终于问她:“那么,你手腕上的伤,也是因为他?”“那不是,因为别的事。谁为个傻逼自杀?”她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自己笑出来,好像那件别的事更不值一提了。她又吐了口烟,这次她吐在了黑暗的虚空中。

他伸手去系帐篷顶的绳子,那个迷路的人还在他们头上呼吸。她忽然瞪大了眼睛,皱着眉,像是终于忍受不了:“这味好大,真是要命,你快去洗洗手。”波尔墨尔抗议道:“嗳,这可是你自己的味!”她把两手一摊,笑道:“我有洁癖,你不知道处女座的人?”香烟头上黯红的一点,被她撇得看不见了。波尔墨尔审慎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嘲笑她厌憎自己的味,还是嘲笑她相信星座。

“没有人会讨厌自己的味道。”他理直气壮地裁判,可是还是拉开帐篷走去湖边。岸上有个豁口,许多死掉的水草浸在水里,也许它们还活着,只不过被湖水淹没了。梅维丝也跟着走出来,没走几步她就后悔自己没有穿鞋,粗短的青草像芒刺扎着她的脚,而且带着深夜的湿气。她也没穿长裤,波尔墨尔没有裤子可以给她穿,T恤的下沿刚够遮住她的臀。四周已经看不见人了,那些三三两两蹲在不远处的,应该是石头。只有一只大狗,不知道哪家走丢的,在草地边上徘徊。这只狗通体雪白,有些警备地向他们望,梅维丝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白的狗,可是它只是很小心地朝他们望着,似乎一个不对马上要叫起来。

半夜的湖水非常寥落,散发着凉气,波光像银白的珠片。波尔墨尔把手伸进水里,那些珠片立刻荡漾开来。梅维丝也去浸了一浸,而且学他的样子,拿出来使劲甩了甩。她蹲下来的时候,T恤已经可以遮住她的大腿了,领口上有他的汗味,像是霉蒸天的一股气息。波尔墨尔看着她说:“我们应该在草地上坐一坐。”虽然没有月亮,而且有着凉的危险,但他很想和她在草地上坐一坐。梅维丝表示赞成,她说她还想喝啤酒。他拿来啤酒和垫子,把之前没喝完的一罐重新给她,垫子很滑,是尼龙材料的,她坐下去的时候差点把啤酒洒出来。

“你知道,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荡妇。”她摆弄着手里的啤酒罐,声口有些讪讪的。

“我知道,我看得出来。”波尔墨尔笑着说。

“不,我说真的。”她看着眼前的湖水,飞快地说,“幼儿园的时候,我就爱和男生混在一道,总有一些坏男生的,你知道。”她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脸去,“他们一帮经常把我拥到教师休息室去,课间的时候那里没人,我就脱衣服给他们看。”她停了好一会,仿佛在等他说些什么。他没有说什么,她又开口道:“我也是幼儿园破的处,那天中午玩单脚跳,我把脚搁在自己另一条大腿上,不留神大力朝自己一踢,就流血了。痛得我要死。”她说着轻轻吸了口气,狠命喝了口啤酒,仿佛那痛楚一直延续到现在。“我妈还安慰我,只是外伤而已,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她老爱说“你知道”,“我知道”,仿佛这是她的口头禅,用来弥补话里的不足。

波尔墨尔笑道:“你知道得可真早。”说完他就后悔了,他觉得应该还有比这更同情的话。

梅维丝也低头笑了笑,她不经意地把一条腿稍稍抬起来,这样就能看见五根分开的脚趾。她的小腿也是微微分开的,因为太瘦。“那天值班的老师把其余几个老师都叫了过来,我就褪着裤子给她们围观。我觉得她们一定回去跟自己的家人说了,也许每个人都在饭桌上不经意地提起来,有这么个学生,她自己把自己踢破了。可是,主要是我当时痛得要死,我小便都疼。”她声音含糊起来,仿佛有点想哭,或者只是她说着说着瞌睡了。他听见她轻轻地捏着啤酒罐,发出细微的爆炸声,“啵砰啵砰”,好像什么东西裂开了。

“照这么说起来,我小时候也够呛。”他吸了几下鼻子,努力想用轻松一点的语调回忆,“我记得有一次,班里有个小朋友过生日,带来个蛋糕,两层的,顶上是只熊猫在吃竹子,我还想得起那熊猫的耳朵,很浓的咖啡色,也许是巧克力。分蛋糕的时候,我非常想吃到那只熊猫,可我知道没我的份的。趁大家凑着围观时,我呼起一掌就把熊猫给毁了。我们的老师,也是个变态,把我拎到讲台前,捋起我的袖子,扯住我手臂,拿蛋糕刀威胁我。我现在光记得她一直在那儿叨叨着一句‘切不切掉?’‘切不切掉?’,当着全班小朋友的面。有几个小女孩都吓哭了,有一个前排的,特别矮也特别胆小,把头埋在了手臂里。”

“可惜我没记住她的名字,不然也许我会娶她。我记得她的头发,是黄黄的。”他有点怔忡地说,像是从一个伤感的爱情故事中回味过来。

她别转眼睛看着他,也把头侧着埋在了手臂里。“你让我想起我幼儿园的同学。”她说,“有时候我真怀疑,我们小时候认识过。”他知道这话里没有客气。他很想问问她家乡在哪里,或者告诉她他的,但是当然什么都没做,他知道她也不会问的。就像她说的,过了今夜他们不会再联系。

湖面上忽然“咕嘟”的一两声,像有人咽了一颗糖。他说:“我们如果认识,我一定混在看你胸的那帮男生当中,而且一定是最积极最起劲的那个。”

她格格笑起来,笑得直往后仰,T恤一会儿把她的红色内裤掩住,一会儿又露出来。他仰头喝完最后一口酒,站起身,抡了抡手,想把啤酒罐扔到远一点的地方。可是空了的啤酒罐子只是在半空中懒洋洋纵了个身,落在了离岸几步的光景,随着水流慢慢飘走了。她站起来也想试试,扔得更近了,差点被水草兜住。

他们回到帐篷里,这回他们做爱。他娴熟地拿出准备好的避孕套,似乎是早有预谋,这让她觉得自己有些廉价。然而这种廉价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他们很快就结束了。他有些颓丧地翻身下来,小声地解释说,都怪之前憋了太久。“你早从了我就好了。”在黑暗中,她也猜得到他是在鼓着脸,而且她知道他说的不是借口。

在这之前他们抱了那么一会儿,他从后面搂住她的腰,她的背脊贴在他的胸上,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嘭咚嘭咚”,像只拳头捶着她。“你的心跳真用力,我可以听到它。”她有点惊奇地抱怨,也许她本来想睡着的。她挪了挪肩膀,换了个位置抵住他,可是他的心跳更近了,在她的耳边震动。这是个男孩子的心跳。

后半夜的水榭发出一种寂静的呜咽,他们像是身处洪荒,走出帐篷再不会有别的。有时候简直疑心那呜咽是他们自己的。有道光打在帐篷门上,扩散成淡白的一摊,他们都盯着那片光。门外隐约有路过的脚步,稀疏的一两声,可是立刻好像冒犯了什么似的,远远地渺茫下去。他让她枕在臂膀上,像刚才那样,她的头发摩挲着他的下巴。他一低头就可以闻到她,她头发里有股薄荷味,像是一种芬芳的草药。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问:“你用的什么洗发水?我猜不出来。”他又仔细闻了闻,大约是那种外埠的添了精油什么的东西,女孩子总喜欢尝新。她没有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我用宜家的。”听上去他有些浪醉。他用一种轻浅的手势抚摸她的头发,仿佛他全身的骨头已经散掉了。

没有多久,他又念起一句诗:“今夜我不关心人类,今夜我只关心你。”听着也似乎并不是对着她念的。她“喔唷”一声笑出来,抗议道:“不要那么文艺行不行。”于是这次他唱起了《罗马表》,一首地下民谣,仿佛有着儿歌的味道:“我的女朋友,她的要求高,她要一块罗马表……”她听出他音不准,就算作为儿歌也音不准,可是另有一种玩世的节奏。唱到后来他气息渐渐微弱下去,大概想睡了。她觉得这首歌一定比他唱的要好听。

“你知道,”她说,“我以前也打过架,在大学门口,和两个女流氓。”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是真正的女流氓,满口‘呆逼’那种。”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起这个。她的头仰着天,仿佛虚空中有个人在听她。

“打到后来,她们对我亮刀子,第一次有人对我亮刀子。那天过后我常常想,要是当时,刀子捅进去了又怎么样,一切会怎么样。”她侧过脸去看波尔墨尔,波尔墨尔没有回答,他已经睡着了。他的手臂还伸着,可是他的脖子蜷缩起来,发出水流一样的鼻息。他身上的一切东西,胡子,T恤,淡色的皮肤,都安然罩着他。他的呼吸是睡着的呼吸。

梅维丝把脸转回来,她觉得后脑勺好像磕在了他手肘突起的地方,于是她又往他那里凑了凑。这次她枕在了他的大臂上。她打算就这样睡着在他的手臂上,像和她的母亲睡一样,上大学后,她就再没同母亲睡过了。高速公路上的车流还在继续,灰色而坚硬的车轮声,像钢筋一样隆隆地沿着地底穿过来。好几次她能感到草地微微地震动,有什么铁的东西,和路面轧了一下。她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嘈杂的公路。夜那么深了,还有在路上的人么,或者多半还是半夜出城的货车和黄沙车。

她翻了个身,努力想睡着,可是那声音无孔不入。波尔墨尔的手臂动了一下,她听见他好像咂了咂嘴。她并不想吵醒他,不想让他以为自己想和他说话。她又转了个身,确定自己是睡不着了。旁边帆布上的纹路,一格一格的十分清晰,凑得太近,闻得到一股塑料味。她看见角落里自己的一双鞋,静静地搁在那里,她的包也在旁边。她决心穿上鞋离开,可是起来的时候发现先得穿裙子。她的裙子非常皱了,而且有些潮,她轻轻地把自己套进去,拉链在黑暗中一响。

她把换下来的T恤叠好,又去拉帐篷门上的拉链,才撕开来一角,立刻有冷空气喷到脸上。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发白,先前的那片白影子,原来并不完全是路灯。她迎着风捋了捋披散的头发,用手把它们束成一把,仿佛想扎起,结果又放开了。

她撩起门钻了出去,波尔墨尔在后面醒了,不知道是早醒了还是因为这冷风。他瓮瓮地说:“怎么,你要走?”她听见他有点悲伤,然而被他伪装成了刚睡醒的样子。他跟着她走出来,看见天色发白,也怔了一下。黎明前的水榭虫声四伏,而且起雾了,空气清冷得发蓝,像是一种很淡的原子笔涂出的颜色。先前的那只大白狗,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她总以为它还徘徊在那里。

她朝波尔墨尔挥挥手,做了个潇洒的手势,然后沿着斜坡往上走。她觉得自己应该潇洒一点,而且出来的时候她顺手抚了抚裙子,背影应该不难看。草地被她“噼叽噼叽”踩在脚下,她感觉自己有点宿醉,却又无比的清醒。来时的路已经没有印象了,可是走着走着总会走对的,反正沿途好像有座高架桥。她一直没有回头,但她知道帐篷离她越来越远了。

爬上斜坡就是平路,她看见波尔墨尔骑着自行车,沿着水泥道超了过来。他在她面前停下,脚踮着地,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样。路尽头有个晨练的人,在雾里分不清男女,远远地朝他们跑来。波尔墨尔微弱地看着她,缩着眉毛,但是除了这,其他地方都虚膨膨的。他的身体淡得发灰。

他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像是困在浅水里的鱼,不体面地吐着泡泡。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可是她觉得他没在说,他就和路上见到的那些她看不起的男孩子没什么两样。然而她还是朝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佝着肩,忽然随手在车铃盘上轻轻转了两下。

车铃在清晨的雾里响了。

袁栖:原名袁腾,1988年生,绍兴人,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2010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长篇小说《一席春》,中短篇小说散见《山花》、《小说界》等刊。现为南京市文联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