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时,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何以故?若我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
——金刚波若波罗密经
凌五斗产生那个宏大的愿望是在有天临睡之前。那天晚上天上挂着一轮羊脂玉般的圆月,望着遍地月光,他突然想起了十六岁那年在生产队养猪场养猪的日子。自己那时就显露出了养猪的天赋,所以,在入伍登记表里填自己的专长时,他郑重地写上了“养猪”二字。新兵训练结束后,为了发挥专长,他被分配到了团部养猪场做了一名猪倌。在那里,他因勇救落水猪仔差点光荣牺牲,而被宣传报道,荣立三等功,那时,入伍还不满一年。他的英勇事迹引起了团政委的注意,觉得这小伙子可堪造化,便把他放到先进的天堂湾边防连来培养成先进典型。到连队后,连队即安排他到炊事班担负洗菜、烧火、扫地之大任,成了一名光荣的炊事兵。
就是在那如水的月光下,凌五斗突发宏愿,要在天堂湾养猪。这个想法让他兴奋莫名,一夜难眠,一熬到天亮,他就去找连长,汇报了自己的想法。连长把他看了半天,然后问:“凌五斗同志,你的脑子没有出问题吧?”
“报告连长,我的脑子好好的。”
“哦,难怪有这样伟大的想法!”
“连长,我认为……”
“闭嘴!”不知道为什么,连长一点也不喜欢他。“你不知道这是天堂湾吗?不知道这里的海拔是五千四百米吗?不知道这里是生命禁区吗?生命禁区!这鬼地方怎么养猪?”
“连长,我们也是生命,但它并没有把我们的命给禁掉啊!”凌五斗是典型的一根筋。
“可你他妈的养的是猪!”
“连长,我认为我们作为人都能在这里生活,卫国戍边,猪比人贱,应该比人更容易活。”
“但这个连队自组建以来,还没有谁想过要在这里养猪!”连长大声嚷起来。
“但我还是想试试,猪仔我可以向团养猪场要,我离开那里的时候,团生活服务中心主任跟我讲过,说我如果需要什么帮助,就跟他讲,我现在刚好可以向他要几头小猪,先试着养一养。小猪到连队后,残汤剩水就足够了,连队不需要花一分钱。”
连长死死地盯了他一阵,看着他满是期待的纯洁无瑕的眼神,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你他妈的要养你就养吧!不过,我可以先跟你打个赌,你要能把猪在天堂湾养活了,我到时在手板心里给你做盐煎肉吃!”
凌五斗见连长同意了,高兴得“嘿嘿”地笑了,说:“谢谢连长!”
凌五斗身材瘦长,稍微有点驼背。他留着平头,长着一张圆脸,脸上的皮肤如婴儿般粉嫩,看上去,细长的脖子上像顶着一个扣着军帽的、熟透了的大苹果。只是上高原后,苹果皮被紫外线灼焦了,看上去像被卤过。他有一对黑红色的招风耳,现在也被紫外线灼成了腊耳朵。他的眉毛像一对懒散躺着的括号,括住一双细长的眼眸。鼻梁低平,鼻头肥硕,嘴唇厚实,像抹了胭脂一样红润。有一颗门牙崩掉了一半,嘴唇四周依稀可见几根和汗毛一样细软的褐色胡须。他兴奋地拨通了团生活服务中心李主任的电话。主任听到五斗的声音很高兴,说:“五斗同志,你的名气是越来越大了,简直就是团里的新闻人物啊!我就说我没看错人吧,人家都说你傻,但你傻人有傻福,走到哪里都闪光。你在连队怎么样?找我有什么事啊?”
“报告主任,我挺好的,我现在在炊事班工作,我想在连里养几头猪。”
“什么?在天堂湾养猪?”
“报告主任,是的。”
“哎呀,我看你是脑壳发热了。我还以为你是想我了给我来电话呢,原来是想我的猪了。”
“嘿嘿,主任,我也想您。”
“嗨,你的意思是说,你把我和猪一起想了?算了吧,我可得告诉你,你的想法是好的,但你不要做梦了,天堂湾边防连从组建到现在,还没有人在那里养过猪,海拔那么高,猪还没到连队,就得被高山反应搞死,我可不想让我的猪遭那么大的罪。”
“那您先卖给我两头,我先试着养,等几天有人下高原了,我把钱带给您。”
“你看你说的什么话!”主任已预知那两只猪仔到不了天堂湾就会一命呜呼,颇为痛惜地说,“好,过两天有车上高原了,我就搞两头猪仔给你,你就用它们来做实验吧。”
有了两头即将驾临天堂湾的猪仔,凌五斗很高兴,他找到连长,“李主任答应给我两头猪仔试养,我得给它们拾掇个猪圈。”
连长冷淡地说:“你可以把你的猪兄弟安置在最西头那眼废弃的羊圈里。”
那排羊圈已没了羊。天堂湾这个地方似乎有让所有动物消瘦的神奇功能。连队的羊生长缓慢,就是长大了也只是一副羊骨架撑着一张羊皮;原本神采飞扬的伊犁马,一运到连队,就神色忧郁,不久便毛色暗淡,神飞魄散,渐失军马风采,最后只剩下马皮里包裹着的一副马骨。即使后来换上来的本地藏马,也是终日昏昏,无精打采,比一般的藏马命短;连队也有配属的军犬,他们刚来的时候,也很威猛,但不久就像得了相思病般日渐消瘦。正因为如此,连长才敢和凌五斗打赌。
但凌五斗雄心勃勃地要创造一个奇迹。他把羊圈里的羊粪收集起来,垫在地上,以隔绝永冻层下的寒气。同时,又把原来准备种植温棚蔬菜的棉毡扛出来,缝补好,覆盖在羊圈上,以抵御夜晚的严寒。
一切俱备,就只等两头小猪大驾光临了。
凌五斗没事就把猪圈里的羊粪翻出来,晒干,再垫进去,这样,小猪驾到后,躺卧在里面就更暖和了。他已这样翻晒了好几次。干这些事情时凌五斗总是一副喜孜孜的样子,像有无穷乐趣。这让通讯员汪小朔很是嫉妒。
通讯员是个好吃鬼,一背过连里领导,嘴巴就会不停地动,像一头反刍的牛,大家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母牛”。他一直把自己视为连长身边的人,自从他进入连部工作的第一天起,就比其他官兵多了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开始只存在于“母牛”和战士之间,不几天就扩大到了所有的班长,最后见了排长他也是爱理不理的,说话都打些官腔了。
“母牛”嘬着一根鸡腿骨,朝正在猪圈旁忙碌的凌五斗走过来。在距他稍远的地方,吐出嘴里的鸡骨渣,准备腾出嘴巴来和凌五斗说话。
“五斗同志啊,先进典型样样都好,就是太忙啊,你看你又在猪圈里翻腾了?”他嘴里喷出一股鸡骨头味。
“嘿,什么先进啊,你看你说的,怎么叫翻腾呢!”
“我想说你折腾啊,捣腾啊,都怕用词不准。因为你把这羊粪翻出来又倒进去,倒进去又翻出来,好像要从里面找出金锭子似的,你这不是在翻腾吗?”他说完,很为自己说话水平之高而自豪,见凌五斗并没有什么感觉,又埋头摊晒羊粪去了,就不死心地接着说,“我作为一个连机关的人员,随便说话都有水平,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而你凌五斗同志虽然在炊事班,平时用不着说多少话,但你是个先进典型,这个先进典型是要随时作报告,受采访的,所以你应该学着点儿,不能九锤子砸不出一个响屁来——好不容易砸出来了,还是个闷屁。”
“连机关”这个名词也是“母牛”发明的,自从发明了这个词,他就把自己和班排划分得更清楚了。
碰到这种能说会道的人,凌五斗就会因不知所措而变得更为木讷。他站起身来,搓了搓手里的羊粪,“嘿嘿”地笑笑,一个词也吐不出来,然后又埋头“翻腾”他的羊粪去了。
“母牛”有些着急了,他埋头到猪圈旁的水龙头下,灌了一口雪水在嘴里,“咕嗤咕嗤”喝了一口,说:“我看你是九百锤也砸不出一个响屁来了,你看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光临你的猪舍?”
“为啥呀?”
“你今天就要见到你的猪儿子了!”“母牛”用夸张的声调说,“你要是能把猪养活,我们就有猪肉吃了!你知道吗?我最喜欢吃猪颈项上的肥膘肉了!”说完,已馋得直咽口水。
看到“母牛”那个馋样,凌五斗说,“看你那个样子,我真害怕你会把我的猪仔一口吞掉了。”
“我是想吃,但得等你把它们喂肥了。”
“呵呵,那你就等着吧。”
凌五斗在当天傍晚十九时十分许拥有了两头肥嘟嘟的,但已被长途颠簸和高山反应折磨得无精打采的小猪。
两头小猪一黑一白,是前来检查工作的后勤处处长亲自顺带护送上来的。处长把两只放在木笼里的小猪交给凌五斗的时候,说:“告诉你啊,这一路,我对它们就跟对我亲儿子一样好啊!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政委知道你要在天堂湾养猪后,非常重视。亲自到团养猪场挑选了这两头最健壮的小猪,让我亲自带给你试养,说如果能够养成,他会给你供应更多的小猪,要多少给多少,还表扬你是一个能创造性开展工作的优秀革命战士。我作为后勤处长,当然会全力支持你!如果在天堂湾能实现肉食供应,哪怕只是一小部分,那也会成为全军后勤工作的一大创举啊!”
凌五斗站得很端正,郑重地说:“首长,多谢您亲自把这两头小猪带给我,请您和政委放心,我一定努力把它们养好!”说完,给处长敬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抱着小猪,把它们送进了猪圈,然后到厨房端了早就备好的米汤、剩饭给它们吃。两头小猪躲在角落里,把鼻子往羊粪里拱,其中一只黑猪用不信任的、纯洁无辜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眼。它们像一对刚寄养在他门下的、失去了双亲的双胞胎孤儿。对食槽里的吃食,也只是抬起猪头,用粉嘟嘟的鼻子闻了闻。
它们躺在热烘烘的羊粪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这可怜样让凌五斗感到很难过,他把它们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
后勤处处长在连长的陪同下,来到了猪圈。看到凌五斗和小猪的样子,处长也被感动了。他问:“凌五斗同志啊,你知道小猪为什么没有精神,不想吃喝吗?”
“报告首长,它们跟我刚上高原时一样,也会缺氧,也会有高山反应。”
“那就给它们吸点氧嘛!”
那时候,氧气袋还比较稀罕,除了首长到连队视察和有了危重病号,连队平时都舍不得用。连长看着处长,想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处长看着连长:“舍不得是吧?我把我车上的氧气袋给你们留下!”
连长便对凌五斗说:“去把连队的氧气袋拿来吧。”
凌五斗大声答了一句“是”,便向连部跑去。
两只小猪吸了几天氧,虽然瘦了一圈,总算活过来了。到第七天,它们对高原的环境已有所适应,不用再吸氧了。半个月后,它们变得活泼起来,但身上的膘已掉光,变得精瘦。
时光流逝,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凌五斗觉得自己这一个月过得特别充实。他和两头小猪也成了心灵相通的朋友。小猪有什么不适,他心里就会有感觉。比如说,在小猪光临天堂湾的第十五天晚上,一匹狼闻到了猪肉味儿,偷偷地潜行到了猪圈附近。凌五斗当时正在酣睡,但他突然从床上弹坐起来,披上皮大衣,拿着手电,向猪圈跑去。他在猪圈门口看到了那匹狼。当手电光圈住它的时候,它吓得嗥叫了一声,飞快地逃窜进无边的夜色里去了。那两头小猪已感知了刚才的危险,乍着脊毛,紧紧地挤在一起,浑身发抖。他钻进猪圈,抚摸了半天,才抚平了它们心中的恐惧。然后,他又连夜加固了猪圈,忙完这些,东方胭脂色的霞光已经变浓,涂抹到了最高的天堂雪峰顶上。
又一个月过去了,凌五斗发现这两头小猪虽然活蹦乱跳的,但不再长大。不但不长,还因为身上的肥膘掉了,反而变得更为瘦小,完全成了一对小猪精怪。凌五斗想了很多办法,给它们弄了各种吃食,希望它们能长膘变肥。它们能吃能睡,但好像那些东西一吃到它们嘴里,就化成空气飘走了,结果还是那副精瘦样子。
但猪仔在天堂湾被凌五斗养活已是事实。团里的新闻干事闻讯,笔下生花,迫不及待地写了一篇《生命禁区养活猪,钢铁战士创奇迹》的新闻稿件,很快在《战胜报》上刊登出来了。没想到这则不足三百字的消息一发表,立马引起了军队后勤部门的关注,认为这是“生命奇迹”,要到现场做一番研究。
政委得知这些情况,很是高兴。认为这个凌五斗虽然表面看起来愚钝憨蠢,但的确是个能干事、会干事、有头脑、有眼光、有能力的好兵。没想事后一了解,得知那两头猪到连队后不但不长大,反而变小了,才知道此事很是麻烦。因为那篇经过加工的报道说,那两头小猪在雪域高原在世界屋脊在生命禁区“活蹦乱跳”,“生长正常,在连队喂养五十六天后,已分别由原来的九公斤和九点五公斤长到了三十九公斤和四十一点五公斤”。前面的说法科学家们知道是“报道者言”,不会太在意,引起他们兴趣的是后面那句话里的具体数字。团政治处主任为了慎重起见,还专门让连队为小猪称了体重,其重量已分别降至五点五公斤和六公斤。主任向政委汇报后,政委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你说的是多少斤?”
“一个十一斤,一个十二斤。”
“是斤还是公斤?”
“是斤,不是公斤。”
“这个凌五斗给老子怎么喂的?那两头小猪可是我和生活服务中心主任一起从养猪场挑选的,我们挑的是身体最壮实、体质最好的两头。”
“政委啊,我当时也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我一连问了两遍,后面还是不相信,叫指导员看看连队的秤是不是有问题,他又亲自称了一次。他说的确只有那么重。说凌五斗非常下功夫,就像养自己的儿子一样尽心,但两头猪原来的膘掉光后,就不再长肉了。”
“我们原来的初衷也就是想让凌五斗试验一下那上面能不能把猪养活,没想到你那个新闻干事笔下的花开得那么脱离实际!你说现在怎么办?”
主任想了想,试探着问道:“政委,这个……我倒有个弥补的办法,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用?”
“你快说。”
“那些专家如果实在要来,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阻止他们到天堂湾去。”
“这是上头安排的,怎么阻止?”
“如果阻止不了,就只有一个下下策了。”
“不要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那就是从我们养猪场挑两头猪,到时赶在他们前面拉到连队去。”
政委眼睛一亮,“好主意啊,这是上上策嘛!不过,弄虚作假,下不为例啊。”
“兵不厌诈,兵不厌诈。”主任谦虚地说。
那两头小猪来到连队不久,因其颜色,各有了一个“绰号”:“黑猴子”、“白猴子”。但战士们通常把它们连在一起,叫做“黑白猴子”。它们除了不会爬树——海拔太高,连队附近草都不长,自然也没树可爬,古怪精灵的样子还真和猴子差不多。它们能一跃跳过两米多高的矮墙,能跳到营院的围墙上闲庭信步,“母牛”还准备训练它们走钢丝,现在已经练到可以在两指宽的木板上跑过来跑过去了。最有意思的是,它们已经适应了连队的作息时间,战士们起床,它们也就起来了,战士们唱队列歌曲的时候,它们也会哼哼,并且能哼出大致的调子来。它们特别机灵,有什么动物——比如说人、黄羊、藏野驴、狼——靠近营区,它们老远就能知道,用尖声哼叫来报警。所以,它们虽然不长肉,断了连队官兵就地吃上猪肉的梦想,但很惹官兵宠爱,没事的时候,大家就会去逗玩一番,这给他们枯燥寂寞的戍边生活带来了不少乐趣。
没过多久,政治处主任拉着两头猪,提前一天光临了连队。主任护送的两头猪是来顶替“黑白猴子”、供专家们研究的。此事被团里列为机密,为什么拉它们上来,连凌五斗也没有告诉,连里只说这两头猪也是拉上来试养的。
一个堂堂政治处主任,为了两头猪,不远千里,跋涉数日,忍受着高原反应的折磨,历经艰险,来到生命禁区天堂湾,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上来看了“黑白猴子”的精怪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一挥手就要把“黑白猴子”宰了,熬一锅乳猪萝卜汤,和连队官兵一起打牙祭。但看那两个家伙,剔不下二两肉,咽了一口唾沫,说敲死扔掉算了。好在指导员也很喜欢这两头小猪,就说:“主任,这上面少有别的活物,‘黑白猴子’虽然不长肉,但毕竟在这里活下来了,官兵们很喜欢它们,希望您能手下留情,让它们留在连队。”
主任喘了一口气,“你们喜欢也可以留,但留在连队的话,科学家上来看到了怎么办?”
“我们可以把小猪藏在营房后面的地堡里。但这个凌五斗不会说话,科学家问他,连里怕他说漏嘴,所以,连长准备安排他到前哨班待几天。”
“新闻报道上说是凌五斗养活它们的,科学家来后肯定要向他了解情况的。”
“我们就说他执行任务去了,我们可以找一个机灵一点的战士,比方说连部的通讯员来回答他们的问题。主任,他们也就是研究猪的专家嘛,无非是问一下两头猪在上面怎么吃,怎么睡,开头有没有高原反应之类的问题,我们通讯员天天和凌五斗混在一起,这些他都知道。”
主任想了想,说:“那也只能这样了。不过,弄虚作假,下不为例啊。”
凌五斗次日一早就被送到了前哨班。连队把“黑白猴子”关进了连队最西面的地堡里。通讯员怕它们受冻,提了好几筐羊粪过去。对那两头新来的猪,主任在挑选它们时就费心不少。首先,对它们的最终重量进行了精确的计算,以“黑猴子”为例,他先计算出了它在连队每天增加的体重:39公斤(新闻报道时的重量)-9公斤(到连队时的重量)÷56天(在连队生长的天数)≈0.53571公斤/天,然后乘以它在连队生长的总天数,最后还不忘加上它上连队前的重量,得出了它现在的重量:即四十九点三六三三公斤,考虑到路途颠簸,怕它们掉膘,所以,还额外增加了一点五公斤,也就是说,顶替“黑猴子”的那头猪从团部养猪场出发时的重量是五十点八六三三公斤。主任不善算数,算出这个重量后他得意了好一阵子。虽然最后觉得猪在七十多天时间里长这么重有些费劲,但他得以新闻报道上的数据为准,所以只能得出这个结果。
两头猪浑浑噩噩,迷迷瞪瞪,的确是一对蠢猪。但它们享受了很高的待遇,专门有两个战士照顾它们的饮食,给它们吃的是稀饭、面条,喝的是温开水;连队军医负责其健康,每隔两个小时为它们体检一次,还得按时给它们服维生素、红景天,吃藏红花,若呼吸稍一急促,马上就得给它们吸氧。
两头肥猪占据着“黑白猴子”的圈舍,躺在暖烘烘的羊粪上,舒服得哼哼直叫。
“母牛”在照顾两头猪时显然比平时照顾连长还要细心,因为连队领导把凌五斗支走了,让他担负回答科学家提问的大任,所以他感到无比自豪,决心一定要把这项艰巨的任务完成好,为此他也很注意观察两头猪的状况。
他怕这两头猪因为缺氧而出意外,征得连长同意,在猪圈后面藏了两袋氧气,把输气管隐藏在圈舍的墙壁孔洞里,以便随时给猪输氧。
两位科学家紧随主任的脚步来到了连队。他们承受着强烈的高山反应的折磨,一个脸色灰绿,一个脸色青紫。连队的两袋氧气都被猪用着,连长只好对他们说,连队的氧气用光了,由于交通不便,没有再充氧。两位勇敢的科学家也没有准备用氧,他们认为能够来到天堂湾是一次难得的科考机会,一定要珍惜,要亲自体验高山反应带给自己的感受,以便由己及猪,体验它们的痛苦。连长一听,就放心了。
他们看到两头猪活得那么好,长得那么肥,感到很吃惊。见到饲养员“母牛”,灰绿脸的科学家握住他的手,喘着粗气问道:“你……你就是报纸上报道的凌五斗同志吧!”
“母牛”当时挽着衣袖,胸前挂着干净的白布围裙,给他敬了个军礼,说:“报告科学家同志,我是连机关的通讯员汪小朔,这猪不久前是由凌五斗同志负责饲养的,我一直负责协助他,他前几天到前哨班执行任务去了,我便一直兼任饲养员的工作。所以,我对这两头猪的情况非常了解。”
“哈哈,那就好,那就好!”
灰绿脸科学家说完,扶住眼镜,和青紫脸科学家一起爬进了猪圈,一个测量,一个记录,他们量了两头猪的身长、身高、腰围、胸围、腹围、臀围和四条腿、尾巴以及嘴巴、耳朵的长度,量了各个部位的毛长,检查了他们的牙口、视力,测量了哼叫时的音量,称了体重,录了猪哼叫的声音……反正是把那两头猪折腾得够呛。当他们还要继续研究的时候,两头猪因为缺氧有些不对劲了。连长赶紧过来,请他们先到连部去休息休息,喝点水再说。灰绿脸科学家也觉得刚才的一番折腾,自己的头疼得厉害,同意稍事休息后再继续研究。他们一走,“母牛”赶紧从墙洞里扯出输氧管,放在两头宝贝猪的长嘴跟前,让它们吸了一通。它们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在科学家再次光临猪圈时,两头猪已舒服得睡着了。他们给它们测了体温、血压、肺活量、心跳次数,做了心电图、脑电图,又采集了猪毛、猪的唾沫、尿液、粪便。然后,科学家又问了“母牛”一些问题,并做了记录。
“通讯员同志,我想问一下,这两头猪刚上来的时候有高山反应吗?”
“有,很严重,这和刚到这里来的人一样,但人有革命意志,猪却没有,所以它们的反应看上去比人厉害得多。有头小猪一直口吐白沫,另一只吃什么吐什么。”
“那你们采取什么措施了?”
“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给它们输氧,可是,那玩意儿人都用不上,何况猪呢。只能和人一样慢慢熬吧。猪毕竟是畜生嘛,人能熬过去,猪也应该没问题啊。还有啊,我想人需要精神,将心比心,猪也应该需要的,我便决定在早中晚给它们喂食前,各灌输一次。主要的意思就是说,芸芸猪类之中,你们是有幸来到海拔最高哨卡的两头猪,应该感到无尚光荣和无比自豪,你们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责任和使命,你们的责任就是活着,你们的使命就是长膘,成为最肥的猪、最勇敢的猪、最杰出的猪。我还常常给他们讲我们连队的光荣传统,给它们讲我们在这里生存、生活、执勤、战斗时发生的感人故事。我还说,你们和人虽非同类,但作为一个生命来到了天堂湾,也就是这里的一员。我不知道它们能不能听明白,但贵在坚持,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时间久了,潜移默化,就我的看法,真还起了一些作用。反正,它们的高原反应很快就变轻了,我到这里一个多月才勉强适应,而这两个家伙九天过后就好转了。虽然掉了一些膘,但精神面貌却有了明显的好转。”
科学家听得很仔细,几乎一句不漏地记录着。“我们相信精神的力量。不过,从动物学研究来说,这是一个新的观点,我一直想提出这个观点,但苦于一直没有找到印证的例子,你的说法真是太好了!”科学家很激动地握住“母牛”的手,“请你告诉我,它们当时掉了多少公斤膘?”
“我们不做研究,也没有去称,说句实在话,我们连自己的体重都极少关注过。我只是觉得它们瘦了,差不多瘦了两三公斤吧。”
“它们的睡眠状况怎么样呢?”
“睡觉无疑很难受,开始和人刚上高原一样,睡不着,它们比人肥胖,我常常担心它们一口气上不来,就光荣了。慢慢地,也就是大概十来天后,它们的睡眠开始好转。”
“能不能告诉我具体是多少天?因为科学需要百分之百的准确和严谨。”
“母牛”认真地想了想,还用指头算了算,“第九天它们的睡眠开始好转,第十天,第十一天……第十三天就正常了。毕竟是畜生,它们适应高原比人要快一些。”
“请告诉我们,它们掉膘后,多久开始长膘的?它们现在的确还算比较肥的。”
“半个月后。”
“你们主要给它们吃些什么呢?”
“和其他地方的猪差不多,每顿饭后的剩汤剩水,有时还有土豆皮、萝卜皮,在锅里煮一煮,再加一些麸皮、米糠就成了。您知道,我们部队讲究节约,不可能有米饭、馒头剩下来给它们吃,这里没有菜叶之类的东西,这是它们的吃食和山下的猪不同的地方,这也可能会像我们一样缺乏维生素,我们的指甲凹陷甚至脱落据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很留意猪蹄子的变化,我怕猪蹄壳变脆、脱落,影响它们行走。”
“这一点我们差点忽视了,多谢你提醒。”青紫脸科学家说完,就赶紧把猪蹄拿起来观察,不想那头猪变得异常烦躁,踹了科学家一脚,把他踹得跌坐在了一堆猪屎上。
科学家没有在意,反而很高兴,说:“这家伙劲儿不小啊,这一脚至少有十五点七公斤的力道!”
在“母牛”和灰绿脸科学家的协助下,青紫脸科学家很仔细地检查了猪蹄,然后激动地说:“猪蹄真是出乎意料地正常,一点维生素缺乏的痕迹也看不出来!”
“母牛”心想,两个家伙昨天刚到连队,吃得比我们还好,当然不缺维生素啦。看到科学家惊喜的表情,差点没有忍住笑。
由于氧气供应给了猪,两位科学家差点因缺氧要了命,为了他们的生命安全,连队建议他们第二天一早就乘车离开,两人当即同意了。
次日离开之际,两位科学家不禁热泪涕零,他们昨晚被高山反应折磨得一夜没睡,脸色已变成了灰白色,剧烈的高原反应使他们用布条紧紧地勒着头。但灰绿脸科学家还是喘着粗气,激动地对主任说:“我……我很感动,这一是因为我们在这里体验了剧烈的高原反应带给我们的痛苦,但我们只待一晚,而你们却要常年戍守于此,精神感人;二是因为两头猪,它们能在这里茁壮成长,创造了生命的奇迹,提供了畜牧科研的新领域。以后有机会,我们一定还会再到天堂湾来。”
主任撇了一下嘴,说:“哈哈,欢迎欢迎,我们随时欢迎!”
汽车驶出了营门,哨兵笔直地持枪站在门口的哨位上,像两尊雕塑。
两位科学家灰白着脸,他们已不愿多说一句话,多用一个动作,虽然面朝着连队,但腿肚子已经转到了下高原的方向。按他们内心的说法,得赶紧逃命。
就在这个时候,“黑白猴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堡里逃了出来,在离营门不远的坡地上撒欢。科学家发现了它们。他们的精神又振奋起来了。
“那是什么动物?”
“那是……”由于事发突然,连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官兵也很少见过这种动物,我倒是见过两三次,开头也不知道是啥东西,问山下的牧民,他们说可能是一种高原野兔或者旱獭之类的东西。”主任不慌不忙地说。然后转过头,示意了一下连长,“科学家好像对它们很感兴趣,你试试看能不能抓住它们,让科学家研究研究。”
连长领会了主任的意思,叫上一个哨兵,向“黑白猴子”跑去。他们看着是去抓它们的,实际上是要把它们赶走。猪和人没一会儿就隐没到高冈后面去了。
一位科学家望着他们追捕“黑白猴子”,显得很兴奋。“旱獭?野兔?我看都不像,但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高原的环境让它们变异了,我更倾向这是一个新物种。如果是这样,我们这一趟真是没有虚行。”他说完,掏出随身所带的笔记本,很快就画出了那两头“野物”的速写图。他给主任看了,问他,“您看像不像?”
“没想到啊,画得真像。”
“我看怎么像野猪仔呢?”
“是吗?”
“的确像,只是野猪仔很少有白色的,但动物为了适应环境,是会改变皮毛的颜色的,雪兔、雪狐就是这样。但在这么高的地方发现野猪,也算是奇迹,我还没有看到过相关资料。”
这时,连长和那个战士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连长满怀歉意地对科学家说:“哎,那俩玩意儿跑得太快了,跟兔子似的!”
“你们看到它们跑到哪里去了?”
连长指了指山冈后面的山谷,说:“跑到那条山谷里去了。”
“这可能是野猪的一个新种类,以后有条件,我希望能来这里对它们做一番研究。”
“欢迎你们随时来!”
“再见了!”BwpL6zeRRmt6Os9X0dPCKQ==由于兴奋,科学家刚才暂时忘记了高原反应带给他们的痛苦,现在似乎又严重起来了。
看着他们的车一颠一颠地走远,大家舒了一口气。主任回过头来,“那两个小家伙是怎么跑出来的?”
连长连忙回答:“昨天把别的地方都堵住了,但忘了堵射击孔,那射击孔离地有一米多高,它们跳上去,然后从那里钻了出来。”
“妈的,下了这么大的功夫,差点白费!”
这时,“母牛”急匆匆地跑过来,向主任报告:“首长,氧气瓶里的氧气已经不多了,是不是还给猪吸,请首长指示!”
“吸个屁!”
“两头猪一不吸氧,就喘得厉害,恐怕很难活。”
“妈的,我堂堂一个副团职干部,跟伺候先人似的,又要给它们吸氧,又要给它们喝稀饭,搞得它们真是上天堂来了。这样吧,氧气连队还得留一点,不然,假如哪个战士有个意外怎么办?不过,也不能让它们出意外,我明天还要把它们带下去,让它们从天堂重回凡尘,滚回它们的猪圈去!”
“母牛”听了主任的话,有些沮丧。他看到那两头猪,觉得他们已经是喷香的猪肉了。两头猪没有氧吸,由于太肥胖,没过多久,呼吸就变得困难起来。“母牛”又赶着它们在猪圈里跑了几十圈,当日头偏到西边的时候,两头猪已经不行了。“母牛”把情况报告给主任。主任一想,就说:“既然这样,刚好,趁它们还没有死,赶紧宰了,给官兵们打个牙祭,就算慰问大家吧!”
“真是太好了!”“母牛”一听,欢呼起来。
于是,这两头肥硕可爱、从一千多里外的团饲养场、由副团职政治处主任带着一名饲养员一名军医护送到天堂湾的猪,就在当天晚上上了连队的餐桌,进了官兵的肚子,在次日大致差不多的时间里,拉进了连队的茅厕。
这一切,凌五斗自然不知道。
裸露出来的山脊呈现出一种异常苍茫、孤寂的颜色,没有消融的积雪永远都是那么洁白、干净,苍鹰悬浮在异常透明的高空中,一动不动,可以看见它利爪的寒光和羽翎的颜色,冰山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前哨班就在冰山的上面。由于太晃眼,凌五斗没法抬头去望它。
凌五斗因为挂念“黑白猴子”,觉得自己在前哨班一下变得脆弱了。还没到哨卡,高原反应就袭击了他,让他差点没有支撑住,觉得自己有些发烧,像是感冒了一样。所以,他在前哨班待了一个多月,就被连里叫回去了。凌五斗从矮壮的藏马上跳下来,刚把马牵进马厩,“母牛”就跑来了,帮他拿着枪和子弹带,“你在连里的时候,我见了你就烦,不想三四十天不见,还有些想你呢。”
凌五斗笑了笑,“我也是。”
凌五斗最关心的还是那两头猪,忍不住问“母牛”,“‘黑白猴子’怎么样了?”
“母牛”“嘎嘎”笑了,像公鸭叫似的但马上止住笑,很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他说:“它们都很好,长得肥嘟嘟的,像两只大冬瓜。现在连队已养了三十多头猪,有你忙的了。”
“三十多头猪?饲料可不好解决。”
“没关系,为了养他们,团里已开始生产你发明的压缩饲料。”
“我没有发明那种饲料啊,你知道,我哪有本事发明出那种饲料呢。”
“团里上报的先进事迹材料说是你发明的,说你为了在世界屋脊上发展养猪事业,解决连队肉食自给这个一直制约高原部队后勤供应的难题,根据你平时吃的压缩干粮,发明了猪吃的压缩饲料。也就是把青饲料脱水,压缩,这样,节约空间,耐存放,每头猪每顿喝点水,吃一坨就够了。这一点,报纸上也报道了,你就不要谦虚了。”
“可我的确没有发明过。”
“凌五斗同志,我们常说,过于谦虚就等于骄傲,而骄傲使人落后,你是我们的榜样,你可不能落后,我看你可能是把你的这个发明搞忘掉了。”
“母牛”的口气很严肃,跟连长的口气差不多,凌五斗只好把这个发明给认下来,“那……也有可能……是吧……”
“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团里已给连队配了一头种猪,三头母猪,这样,母猪就可以下小猪了,以后,就不用从团里往山上送猪仔了。”
“是吗?这天堂湾海拔这么高,母猪能产仔吗?”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告诉你啊,那三头母猪可漂亮了,都是双眼皮儿的,一头叫凤眼,一头叫粉嘴,一头叫翘沟子,我们还为那头种猪取了个绰号呢,你猜叫什么?”
凌五斗想了想,说:“这猜不出来,你直接告诉我得了。”
“叫五斗。”
“啊?怎么跟我同名啊?”
“这是为了纪念你为连队饲养事业作出的突出贡献,经连队党支部研究,给定下的。”
“不可能吧……你看你又在乱说了。”
“哈哈,你看你好像还不太愿意,你不要不知好歹,那头种猪可幸福了,天天爬那三头母猪的屁股,爬得母猪嗷嗷叫,爬得母猪屁股后面的猪毛都掉光了,不过,它没有白忙乎,已经把它们的肚子搞大了。”
“你是说它们已经怀上小猪仔了!”
“当然!你想想,如果母猪能够在这里产仔,邻近几个边防连以后也就可以发展养猪大业了,而我们连,就是海拔最高的饲养基地,这应该都是那头叫五斗的种猪的功劳啊。”
“我觉得把我的名字安在那头猪身上真是……不太合适。”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受之有愧啊?你看你又要谦虚了!我们连现在正在争取‘全军后勤建设先进单位’,同时,部队已经上报你为‘全军后勤战线先进个人’,何记者写的通讯《世界屋脊上的猪倌》就是写你的,已在《战胜报》上登出来了。”
“何记者都没有采访过我,怎么就写我了呢?他应该报道那些值得报道的事情。”
“因为你是先进嘛,先进人物的先进事迹谁不知道?哪用得着非得采访你呀。”
“可是……”
“你就好好珍惜属于你的荣誉吧,要发掘、推出一个先进可比你发明压缩饲料难多了。”
“我……我可真是……”
“凌五斗同志,你又准备谦虚了是不是啊?如果是,赶快打住!”
“我……哦,我想再问一下,那两个科学家怎么样?他们的研究有结果吗?”
“这你放心吧,他们的成果大大的,他们回去后,已在养猪行业最权威的专业刊物《科学养猪》、《神州畜牧》两家杂志上发表了调研报告,说我们连创造了高原养殖业的奇迹,已经证实了这里发展养猪业的可行性。很多报纸都对他们的调研成果作了报道。我们连就是凭这个去争取‘全军后勤建设先进单位’这一崇高荣誉的。”
听“母牛”这么说,凌五斗高兴地笑了。心想,“母牛”这家伙虽然好吃,但连《科学养猪》、《神州畜牧》都知道,还知道那是“养猪行业最权威的专业刊物”,他不得不佩服。他说:“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想去看看它们。”
“连长和指导员都等着你呢,你还有心思去看猪。”
“哦,那是得先到他们那里去看看他们。”
“母牛”看着他的背影,非常得意地“嘿嘿”笑了,“呵呵,真是个傻子啊,什么话都信。”
凌五斗喜滋滋地往连部走,想起了他的猪,他的确很高兴。说句实在话,他喜欢养猪这活儿。但他觉得,连队把那头唯一的公猪以他命名,还是觉得不合适。他决定要把这个事郑重地给连长和指导员说一说。
快到连部门口的时候,他有些忐忑。虽然他见过的门很多,虽然这道门十分普通,但他觉得这道门很是威严。他觉得自己的腿开始发颤、发软,他求助似的回过头去看“母牛”,但“母牛”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门开着。他硬着头皮喊了一声“报告”。喊完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虽然他还穿着在前哨班执勤时的那身衣服,但他觉得真的有些冷。
连长和指导员几乎同时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他被紫外线烤得紫黑的脸,然后,连长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番,指导员也从脚到头把他打量了一番。他们的目光像针,穿透了他污脏厚重的皮大衣和里面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洗的军服,扎着他,有一种又酥又麻又疼的感觉。他对着连长和指导员笑了笑。他笑的时候,眼睛眯了起来,他的两点眼白看不见了,但露出了一线月牙形的白牙。
他身上的气味已经弥漫开来,在火墙热气的作用下,连部好像变成了马厩。连长和指导员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屏住了呼吸。
“妈的,你就站在那里说话。”连长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扇窗户打开了。
“是,连长!”
“在前哨班待得怎么样啊?”
“报告连长,很好,就是时间短了一点。”
“想去的话以后还可以去啊,现在,你养猪这个事可是搞大了。两位科学家上来后,回去作了汇报,报纸已作了大量的报道,说我们勇攀了中国畜牧业的高峰。”
凌五斗迟疑了一下,说:“我听说了,我们连队的猪发展得很好。”
“一听就是病句!连队的猪发展得很好,有这么说的吗?”指导员很权威地发问。
“哦,应该是……是养猪事业。”
“对,你听谁说的啊?”
“通讯员同志,他说现在连里已养了三十多头猪呢。”
“哈哈,你就知道猪!我看你前世肯定是一头猪!三十多头猪……嗯,就算是吧!”
“哎,连长,这真是太好了!”他听连长确定了这个数目,知道“母牛”没有骗自己,很是高兴,他接着提出了那个要求,“连长,通讯员同志告诉我,说连队又给了我一项荣誉。”
“连队给了你一项荣誉?什么鸟荣誉啊?”
“通讯员同志告诉我,说连队用我的名字为连队的一头种猪命了名。”
“哈哈……”连长和指导员一齐大笑起来,但他们笑了几声,把笑声猛地刹住了,然后,指导员像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很严肃地说,“哦,是有这件事,呵呵,不过,我觉得这是你应该得的。”
“但……命名这个荣誉太大了,在我们老家望城,有一条街道就是用我们乐坝大队书记杨文康的弟弟杨文武命名的,生产队的一头牯牛发了疯,他弟弟怕它伤到社员,奋不顾身,勇拦疯牛,不幸被疯牛锋利的牛角挑破了肚皮,最后抢救无效,英勇牺牲了。他被县‘革委会’树为‘勇救群众的革命青年’,号召全县人民向他学习,并把望城牛市街命名成了‘文武街’。”
“哈哈,不要谦虚,过于谦虚就是骄傲,而骄傲使人落后!你是我们连的先进典型,你怎么能落后呢?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他听指导员后面这句话说得挺严肃,连忙立正,大声答道:“是,指导员!”
“你还有什么话要问吗?”
“报告连长,没有了,知道连队养猪事业发展得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连长换了脸色,“养猪养猪,一天就知道养猪!你要搞清楚,你现在是我堂堂天堂湾边防连的先进典型凌五斗,不再是团养猪场那个养猪的凌傻子了!我天堂湾边防连是守防的,不是养猪的!”
“是,我知道!”
“前哨班伙食不好,我叫炊事班给你做了面条,你先去把肚子填饱;然后,好好洗个澡,你身上臭得跟马厩似的。”
“多谢连长,多谢指导员!”
炊事班做的是雪菜鸡蛋面条,里面还放了一罐头红烧肉。那面条真是太好吃了,凌五斗吃得汗水“噗噗”直往面盆里掉。“母牛”一边咽着唾沫,一边说,你看你都不用加醋了。吃掉一大盆面条,他撑得都站不起来了。他感到非常满意。他坐在那里,抹掉汗水,脸上堆满了幸福的笑容。
接着,炊事班把洗澡水放进洋铁皮做的浴盆里——连队一共有五个这样的洋铁皮浴盆。他蹲在热水里,感到特别舒服。身上的泥垢被搓下来后,他感到身体一下变轻松了。他换了衣服,刮了胡须,理了头发。他们说他又是原来那个凌五斗了。
洗了那身满是马厩味儿的衣服后,凌五斗在连队转了好几圈。找他的猪,但猪圈空空的。有几坨猪粪都干了,他用手指轻轻一捻,就成了粉末。接着又扩大了寻找范围,找遍了菜窖、废弃的羊圈,甚至地下掩体和哨楼——他觉得连队这些不懂养猪的人怕把猪冻着,可能会让猪待在那些人认为很暖和的地方。但失望的是,他连一根猪毛也没找到。三十多头猪,该是好大一群,他们能把它们藏到哪里去呢?他很是担心,傍晚的冷风吹着他,额头却冒起了热汗。
“你在找什么?”他从弹药库后面的地窖里钻出来的时候,“母牛”笑嘻嘻地问他。他袖着手,好像在那里等了好几年了。
“猪,猪呢?”他着急地问。
“母牛”“嘎嘎嘎”地笑了,笑了好半天,然后忍住,转了转又大又亮、有些妩媚的眼睛,随口说:“那些猪可比我们有福!”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母牛”“嘿嘿”笑了,“我们在这里守着,还没有下过山呢?你知道我一旦下山,最想干的是什么吗?”
凌五斗摇了摇头。
“看人。”
“看人?”
“是的,每天看到的就是你们这几张鸟脸,看得我直想吐啊。”
“可我怎么也看不够,我觉得一张脸就可以看一辈子。一张脸就是一个……”他想了半天,才很没有把握地接着说,“一张脸就是一个人世……”
“那也得看是什么脸。”
“所有的脸都是。当然只是人脸。动物也有脸,但它们害羞,都用毛遮着。所以它们的表情变化只能从眼睛里看出一些,而人脸就像这些山、这些季节一样,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所以说,每张脸上都有一个人世。”
“哦,我看你不要找猪了,去做哲学家算了!”
“母牛”这一说,凌五斗才知道“母牛”把他的话题引岔了,他赶紧言归正传,“对了,你刚才说那些猪有福了。猪会有什么福啊,无非是喂肥了挨宰,然后被吃掉。”
“我们天堂湾的猪怎么会挨宰呢,告诉你吧,它们进京了!”“母牛”用夸张的声调随口说道。
“你乱说吧,怎么可能呢?”
“我什么时候跟你乱说过?你不记得了?那两个畜牧专家来我们连考察后,回去发表了研究文章,报纸也报道了,这样,全国人民都知道我们这里创造了奇迹,然后呢,他们就产生了非常强烈的愿望,纷纷给报纸写信,想一睹我天堂湾这些英雄猪的风采,这样,我连的这些猪——你最心爱的伙计们,被上头拉到了山下,然后运到全国各地巡游去了。”
“连猪仔都拉去了吗?”
“都拉走了,连里现在就剩下‘黑白猴子’了,还是那么大一点,一点也不长,不过,已好久没见到它们的影子了,说不定已经被狼吃掉了。”
“它们巡展结束后还会回来吗?”
“你要它们回来挨宰啊?当然不回来了,听说巡展结束后,就直接把它们送到北京动物园,听说会与大熊猫住在一起。”
“大熊猫可是国宝啊,它们也享受国宝级的待遇了!你有没有听连长指导员说起,连队还会不会养猪啊?”
“你还想养是吧?作为战友,我奉劝你一句,千万不要和他们再提养猪的事了!我们连养猪养出了这么大的荣誉,已经够了。”
“可是,我们养猪是为了让大家吃上肉,到现在大家还没有吃上呢。”
“你要想养你就去跟连长说吧。”
“好的,我这就去找他。”他说完,转身朝连部走去。
凌五斗找到连长,连长一见他的神情,就知道他要干什么,没等他开口,就问:“是不是又是猪的事情?”
凌五斗点点头,“连长,我这几天一直在想着连队的猪,我听通讯员说它们被运到内地巡展去了,这很好,但我们连队没有人跟着,我不知道它们怎么样了?”
“哦,是么?巡展?哦,是的,巡展完了就送回来了。”指导员一见他提猪的事就心烦,一边写着什么,一边头也不抬地随口应道。
“但通讯员跟我说,它们在全国巡展结束后,会被送到北京动物园,和大熊猫住在一起。”
连长和指导员一听,忍不住爆笑起来。他俩笑得肚子疼,笑得弯下了腰。连长好不容易忍住笑,装起正经来,严肃地说:“那些猪跟大熊猫住在一起了,多好,这相当于什么呢?相当于你凌五斗住到了七仙女身边,我们不用操心了,你喜欢猪,就管管‘黑白猴子’吧。”
“通讯员说,‘黑白猴子’好久没有回来了。”
连长盯着凌五斗的脸,说:“我没想到你和猪有这么深的缘分,你如果在这里当连7Fv89Ywwtq4KBOWZfWOtb+I+xbfrCvrWYXpvqxIiFCY=长,我看你上任第一天,就会把这里办成一个养猪场。‘黑白猴子’没事,它们自由散漫惯了,在外面野一段时间就会回来的,它们回来后,你如果在这个冬天能把它们养肥,明年开春我就让你发展你的养猪事业。”
凌五斗一听很高兴,很有把握地说:“只要是猪,我就能把他们养肥。”
“我看你真是一张炖不烂、煮不熟、炒不进油盐的臭牛皮!”连长用悲悯的眼神看着他,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老兵走后不久的那场雪特别大,像是天上发生了雪崩。高原被冰雪严严实实地封冻起来了,直到来年五月,这里与外界将彻底隔绝。如果能从人间仰望这里,你会看到天堂湾像是一叶封冻在众山之上、雪海之间、云天之中的孤舟。从天空俯瞰,它则像一粒不断被冰雪啃噬的尘埃。
虽然凌五斗一心想着他的猪,但上级为了培养他,高瞻远瞩,特意让他担任了先进的天堂湾边防连里最先进的一班班长。
老兵走了,再加上一些回家探亲的官兵和外出学习、培训的,连队的人一下子少了好多。一班一共十人,现在把凌五斗算上,也只有五个了。
为了节约烧火墙用的煤,凌五斗建议,官兵在冬天应该集中居住。连长采纳了他的建议,于是,全连官兵就集中到了两个相邻的大房间里:连部和一排及炊事班住一个房间;二排和三排住相邻房间。这样,只需要把两个房间之间那面火墙烧热就够了,一个冬天的用煤量只需要原来的七分之一。连队把这作为一个经验上报团里,团里再层层上报,这就成了全区部队的一种做法。而这个建议是凌五斗提出来的,于是又多了一项勤俭节约、艰苦奋斗的先进事迹,报纸自然又把凌五斗宣传了一番。
“黑白猴子”是在老兵复员的第二天傍晚回到连队的。凌五斗老远就听到了猪哼哼。然后哨兵兴奋地喊叫起来,像发现了史前动物那样惊喜,“‘黑白猴子’回来了,‘黑白猴子’回来了!”
连队的战士们闻声而出,看到“黑白猴子”披着一身霜雪,大摇大摆、神奇得像两匹骏马似的走进了连队的院子里。然后,它们停住了,仍用尖细的声音哼哼着,用归乡浪子般的眼神望着大家。
凌五斗看到它俩时,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刚从室内出来,外面的雪光晃眼,把自己的眼睛晃得昏花了——看到“黑白猴子”还是那么瘦小——甚至比先前更加瘦小,只是猪毛长长了,眼睛更有神了,筋骨在高原风霜雪雨的锤打下,已变得如钢铁一般了,因为即使隔着皮毛,风敲在上面,也可隐隐听到叮当之声。
凌五斗不相信地问道:“它们……真是‘黑白猴子’?”
“不是‘黑白猴子’,难道还是黑白兔子?”
“的确是它们……”凌五斗看到它们还是那个小样儿——确切地说,是更小样儿——感到有些尴尬。
“它们是打定主意不长大了。”一个战士说。
另一个战士说:“可惜啊,真正值得研究的是这两个家伙,可惜那些专家来没有见到……”
一个老兵说:“你他妈的闭嘴!”
有人要去捉它们,但它们像一小股旋风,从大家的腿间“嗖”地窜了出去,然后飞身上了围墙,又一跃上了连部的屋顶,它们站在屋顶边沿,那瘦骨嶙峋的小猪身被积雪吞没了,只露出了两颗小猪头,“黑白猴子”用四只鬼精鬼精的小眼睛俯瞰着大家,显得既正经又滑稽,惹得每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俩家伙出门半年多,飞檐走壁之功更高超了。”
“说不定它们真是找到了隐居在喀喇昆仑雪山深处的绝世高人,学了功夫。”
“我知道那位高人是谁。”
“是谁啊?”
“昆仑老猴。”
听了这话,大家又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阵。
“黑白猴子”现在已经两位一体了,它们的动作大都是一致的。你叫它们的时候,也只能叫“黑白猴子”,如果只叫“黑猴子”或者“白猴子”,它们是不会理你的。
孤寂的雪山让大家觉得很无聊,就想让它们从高处下来玩玩,但它们就是不理睬。战友让凌五斗试试。凌五斗冲它们叫了一声,它们的耳朵就乍了起来,然后腾起一片雪沫,敏捷得像猴子一样,从房顶一步跳到围墙上,又一步从围墙上跳到雪地上,然后欢欢喜喜地来到了凌五斗跟前,望着他。
凌五斗蹲下来,抚摸着它们的脊背,那充满慈爱的神情,像在抚摸着自己的孩子。“黑白猴子”一动不动,嘴里齐声哼哼着,舒服地享受着来自人类的抚爱,就像沐浴着上帝的光。
“凌班长,它们比你的儿子还要听话。”
“凌班长,你再给他下个命令,我就不相信它们那么听你的话。”
凌五斗听了,就对“黑白猴子”说:“去,回你们圈里去吧。”
他话音刚落,“黑白猴子”“嗖”的一声,像小一股黑白旋风,刮到了已好久没有呆过的猪圈里。
大家啧啧称奇,称赞“黑白猴子”和凌五斗心灵相通,说它们前世有缘,不是兄弟就是父子。凌五斗“嘿嘿”笑着,也不谦虚,任由大家称赞。
凌五斗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成为一班长后与以前有何不同。任何事情,他都是带头去做,也从不命令别人去干什么。刚去当一班长的时候,班里没有一个人理他。他的床铺本来是靠最里边的,并且是下铺。听说他要去出任赫赫一班的班长,班里的战士就把它挪到了门口,且让他睡到了上铺。他什么也没说。不但如此,他也不像其他班长,很多事情都让战士去做,屋子脏了都是他打扫,战士们的衣服脏了他也帮着洗,半夜的岗都是他去站,连暖瓶里的水都是他去打。
连长原本就怕凌五斗不会当班长,现在果然如此,就对他说:“你这哪是去当班长啊,你是为你的兵当奴仆去了。”
凌五斗笑了笑,说:“没啥,挺好的。”
连长叹息一声,嘀咕道:“真是烂泥糊不上墙啊。”转身走了。
起先,那些战士们觉得自己能收拾班长,能把班长收拾得没脾气,还很得意。但十一天后,他们就变化了。他们先是把班长的床铺移到了原先所在的位置,让他躺到了下铺;然后凌五斗穿脏的衣服放在那里,就有人拿去洗掉了;屋子里有一点垃圾,也会有人打扫掉;总之,有什么事情的时候,大家都抢着去做,生怕被班长做掉了。
凌五斗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会去指使别人,他只会去做事。一班的战士们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班长,每个人都觉得,这个班长与众不同。他显得那么善良、宽容,使你不好意思再和他作对,不好意思不再听他的指挥,如果上了战场,你也不好意思不去为他而死。
因为连长答应过他,说如果能把“黑白猴子”养肥了,明年就可以继续养猪。虽然他看到已然一年多了,“黑白猴子”还是那么袖珍、那么瘦小,但一点也不灰心。因为凌五斗坚信,如果说战士的责任是保家卫国的,那么猪的最基本的职责就是长肉长膘。他不相信“黑白猴子”身为猪类,连这最基本的职责也履行不了。
凌斗五空余时间都用在了两头猪身上。他把猪圈重新拾掇了一番,把透风的裂缝都给塞上了,又在里面垫了一层厚厚的干羊粪。炊事班每顿做饭时削下的土豆皮、萝卜皮、废弃的白菜帮子,都收集起来,洗干净后,和上残汤剩羹,亲自加工成猪食喂养它们。他雄心勃勃地计划着,如果能把它们在明年开春前养肥了,就再养三十多头猪,到时,他不会让上头再把它们拉出去巡展,而是要留在连队,宰了后改善连队官兵的生活。
“黑白猴子”还是那么精灵,对于那个温暖的猪圈,它们呆在里面的时间并不多。前往各个山口的巡逻线路早已被积雪覆盖了,连队周围的积雪厚达一米,有些地方的积雪已经翻过了围墙。连队成立这么多年来,这里很少有外来人员活动,冬天,不要说人,就连一根鸟毛也不可能看到了。所以,官兵们只能窝在那两间营房里打发时光。“黑白猴子”老往那两间大屋子里窜。连队集合的时候,它们也跑来站在队列末尾,俨然队伍中人。大家在连队院子里一圈圈跑步的时候,它们也跟在后面,引得大家颇是欢喜。很快也就学会了更多人类的动作,比如,值班排长集合喊立正的时候,它们的四只小猪蹄也会靠一靠,也会把自己的小猪身挺一挺;喊稍息的时候,它们也会把自己两只右蹄往右伸一伸;包括向前看、向右看齐、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齐步走、跑步走这些队列动作它们都学会了。唯一没有学会的就是正步走。因为它们总想把前后一侧的小腿同时踢起来,这样每次都站立不住,滚倒于冰雪。报数的时候,它们虽然喊不清数字,但会用力地哼叫一声。有了“黑白猴子”,战士们感到其乐无穷。
总之,“黑白猴子”是把自己看成了名副其实的“人”。这在边防连队,其实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在一些报章杂志上,不时就可看到自觉为前哨班托运给养的军骡,为连队驮水十年的老黑牛,还有军马如何驱赶狼群救了战士,军犬怎样尽责捕获了敌特。这种消息之所以不时可见,是因为它们的确具有新闻价值,因为按照新闻“狗咬人不叫新闻,人咬狗才叫新闻”的定义——战士给前哨班送给养是不叫新闻的,而骡子能做这件事就叫新闻。所以,不少连队都有这类动物的墓碑。首长题词,领导撰文,英灵义魂永垂边陲,很是隆重。
“黑白猴子”似乎也在争做这样的无言战士。但是不久,它们就比一般的战士显得高傲了,因为它们会了文艺,以为自己是文艺兵了。起因是这样的:为了讨得大家的欢心,它们开始在屋子里表演跳高、两脚直立、后腿腾空,目的无非是引大家发笑,喜欢它们,容忍它们在有火墙的温暖宿舍里出入。对这个孤悬人世之外的雪海孤岛上的战士们来说,它俩给他们带来了欢乐,排解了寂寞,大大减轻了指导员做政治思想工作的压力。它俩很快就集全连宠爱于一身。每天都有人给它们洗澡、梳理猪毛,有战士把自己吃的馒头偷偷地带出饭堂给它们吃,有人教它们走横木、钻铁圈,教后腿站立、前腿倒立,彼此握手、拥抱、亲嘴,背靠背、肚贴肚,前空翻、后空翻、匍匐爬行,不出两月,黑白猴子已俨然是杂技表演艺术家和令人捧腹的笑星了。
全连官兵都很乐呵,只有凌五斗叹气连连。他知道,“黑白猴子”要是这样闹腾,怎么可能长膘长肉呢?它俩不长膘长肉,他明年重振天堂湾边防连养猪事业的宏伟目标就不可能实现。为此,他跟指导员提过意见。指导员说:“你让它们长一身肥膘,变得蠢头蠢脑的,有什么意思呢?”
“但是,连长说了,只有它们长膘了,才会让我明年……”
指导员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让你带兵,你他妈的却想着养猪!你把它们喂肥了,无非是给大家提供一两顿肉食,但它们如果能保持现在这个样子,你知道它们提供的是什么东西吗?”
凌五斗摇摇头。
“是精神食粮!是随时为大家带来的欢乐!这可比文工团那些演员强多了。所以,你现在不是一心一意地要它们长肉,而是要教它们多会几样节目,全面地挖掘它们的文艺潜能,让他们更好地为丰富官兵的业余文化生活服务。你知道吗?它们对连队先进革命文化建设作出了十分突出的贡献!”
“啊,原来是这样的,我知道了。”
凌五斗听指导员那么说,还是有些失望,他觉得,天堂湾边防连养猪事业的前景一下子变得无比黯淡。他心灰意冷地趟着雪,走到围墙外面,蹲在暗堡上,他想起了祖母和母亲,想起了自家屋侧的一棵桃树,想起了故乡的平原和平原上散发的庄稼和农家肥的气息。似乎自己的心和暗堡上的积雪一样柔软。
他望着远处。除了天堂雪峰,这里的雪山显得并不高拔,像是覆了白雪的南方丘陵。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已身处高拔之地,这里已处于众山之上。积雪把它们的棱角抹去,使它们显得和哺乳期母亲的乳房一样饱满。前方的前方再无山了,天空从那里沉了下去。凌五斗明白,那是大地的边缘。
雪不再飘飞的时候,天空重新笼罩在头顶,是没有任何污染的湖蓝,可以看到一些雪没能遮住的深黑色危岩。西沉的太阳像在那蓝色里洗过,把傍晚时的瑰丽洗却了,显得和月亮一般晶莹剔透。天地尽头,还余一抹红霞,在等待太阳归去。月亮已升起来,是一轮弦月,比夕阳更为晶莹,像一块用羊脂玉做的工艺品。
这样的冬天,连队的确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天堂湾边防连驻守的喀喇昆仑山口虽然偶有通行,但正如斯坦因当年在英国皇家地理学会的演讲稿《亚洲腹地》(载于该会出版的地理学杂志第65卷第56期)中所说的:其地海拔约一万八千六百英尺,仅此一路可通拉达克及印度河流域。道路既高险,地复荒凉,运输上颇为不便……
这些,凌五斗当然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自连队驻守在这里以来,就没有发现过“敌人”的踪影,他们是作为一个象征驻守在这里的。因为这里是生命禁区,连队也获得了不少荣誉,但获得荣誉的个人却屈指可数。其他人则被淹没在了天堂湾这个集体之中。而驻守条件同样艰苦的其他连队,也被天堂湾所代表了。所以说,凌五斗是幸运的,他代表了天堂湾近百名战士,准确地说,他已经成了整个边防团、整个防区的代表,其他人都是他的陪衬。而明年开春,有关凌五斗事迹的宣传高潮一到,他就会誉满天下,成为全军最有名的士兵之一了。
现在不去想这些事情了,他现在也管不了“黑白猴子”,他只好想一想怎么当好这个一班班长。
凌五斗从连队阅览室借来了一大摞有关书籍。有如何成为一名优秀班长的,有初级步兵指挥教材,也有介绍苏联、美国等国军队战术及战略思想的,而他最爱的是《毛泽东军事文选》。凌五斗如饥似渴,这些东西很快就刻进了脑子里。他根据教材,编写了一套边防连队军事训练法,连长看了,眼睛顿时发出了亮光,惊喜地问道:“这个方法,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也没咋想,看了那些书,又想了想我们连队目前的现状,就在脑子里形成了。”
“那你愿不愿意把这个训练法写出来?”
“我写东西不行。”
“你怎么想的怎么写就行了,把它理出个条条框框来,然后由我来完善。”
“那我试一试。”
凌五斗回到班里,先写下了“指导思想”,然后是高原边防部队春夏秋冬四季的训练特点、具体方法。他把这些东西交给连长,连长看了,惊喜得边看边拍大腿,然后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很好,非常好!”
连长根据高寒、低氧地区的作战环境,完善了《关于高海拔地区边防连队作战训练的经验报告》,用电报上报给了团里。他希望把这个训练法命名为“陈向东训练法”。这个命名让他有些飘飘然了。他在天堂湾已经干了三年半,等这个训练法一推开,说不定能直接从连长提为营长呢,然后团长、师长……一直青云直上……
团长接到报告,很是高兴,把连长狠狠表扬了一番,说他善于革命性地开展工作。但政委觉得要把凌五斗这个典型推出来,需要全面提升他的素质,而凌五斗缺乏的刚好是军事方面的突出事迹。所以,团长决定把这个经验放在凌五斗名下,他组织笔杆子们把这份报告加工成了《关于高海拔地区班排作战训练的经验》,然后又起草了《关于在高海拔地区推广“凌五斗训练法”的请示》,上报给了防区,不久,防区政治部向军区上报了《关于在高海拔地区大力推广“凌五斗训练法”的请示》;军区很快就下发了《关于在高海拔地区大力推广“凌五斗训练法”的指示》,还特别要求防区部队“一边推广,一边完善,大力宣传”。
连长看到团里的电报,看到他的训练法换成了凌五斗的,心里有一股非常奇怪的感觉,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而凌五斗却不知道这些。他当时正在给“黑白猴子”弄猪食。那两个家伙还是那个样子,可能是已经觉察到自己不再是只能偶尔逗人一笑的“天(堂湾)漂(泊)一族”,而是天堂湾的文艺明星,要保持身材了,所以吃得越来越精细、越来越讲究。虽然吃的还是剩饭剩菜,但萝卜皮、土豆皮、白菜帮和隔顿的饭食是绝对不吃的。凌五斗知道它俩是绝对不会长膘了,但它们能给大家带来欢乐,总算没有白养。春节即临,它俩的第一个专场演出就要开始,他更不敢马虎,把它们照顾得格外细心。
连长见他那样,死死地盯着他忙碌的背影,恨不能“突突突”给他一梭子。
随着春节的临近,连队表面上看着一派喜气,但稍微注意一点,就可以感觉到那种思念亲人的忧伤。这种气息弥漫在充满火墙味的营房里。
饺子是没有的,素菜和水果更没有。原因是今年冬天来得早,冬储物资只运送了不到三分之二,大雪就封山了。春节前夕,防区动用了山下的所有兵力,试图打通运输线,都没有成功。连队的粮食省着吃的话,可以维持到来年开山,但蔬菜已经吃完了,剩下的只有罐头和压缩干粮。罐头以红烧肉、荤炒什锦和酱爆肉丁为主,大家早就吃得一听它们的名字就想呕吐了。炊事班把菜窖翻了一遍,最后才在墙角的一堆垃圾里,找出了还顽强地保持着水分的一点白菜帮、几个长着白色根须的胡萝卜、十几个洋葱、一小堆土豆。
炊事班班长灰头土脑地从菜窖里钻出来,捧着那些“战利品”,来到了连部。他想告诉连长,这个春节没法过了。
连长用力吸了一口莫合烟,说:“没法过也得过。”
“那怎么过?”
他把一口白色的烟雾狠狠地喷向屋顶,说:“我有办法,你们等着吧。”他说完,死死地盯着乖顺地躺在火墙边的“黑白猴子”。
“黑白猴子”感觉到有一对目光正在剥它们的皮,剔它们的骨。它们浑身颤抖,翻身爬起,就要往外逃跑。
连长这次比它们还要敏捷,他像一发出膛的炮弹,“轰”地射到了门边,把门关死了。然后,他尖声喊叫道:“抓住它们,快抓住它们!”
大家一时没有明白连长要干什么,都没有动。
“黑白猴子”却明白了自己面临的凶险命运,它们飞身跳到了窗台上,想从那里逃出去,但它们瘦小的身躯没能撞碎玻璃。
“他妈的,你们看着我干什么?快抓住它们,我要把它们剁了,做饺子馅。”
战士们听到连长的命令,都朝“黑白猴子”涌去。“黑白猴子”站在窗台上,见逃跑不成,便有些凛然、有些悲壮地望着大家。它们的眼睛亮晶晶的,让抓捕它们的人一下犹疑起来。
凌五斗风一样刮到了“黑白猴子”面前,拦住了大家。他没有说话。他用复杂的眼光看着面前的人。大家站住了。双方僵持着。
“怎么啦?”连长恼怒地问道,摩拳擦掌地走了过来。
凌五斗的嘴巴嚅动着。他为“黑白猴子”求情,希望大家饶过它们,但可能是紧张,他的声音没有发出来。
连长站在了他的跟前。他的身上那股混合了烟草的味道转化成了硝烟味。凌五斗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杀气,他往后退了一步,把“黑白猴子”护住,“黑白猴子”似乎觉得自己安全了,把自己尖削、滑稽的猪头分别从凌五斗的左右腋窝下伸出来,好奇地看着大家——它们对这个高悬在世界屋脊之上的小小世界中的一切永远都充满了好奇;它们也想让大家认识到它们的真正价值——它们是娱乐明星,而不是饺子馅里的肉末。它们把大家再次逗笑了。笑声里混合了残留在嘴里的酱爆肉丁罐头发酵后的味儿。
这就像战场上冲锋在即时发出的笑声,他可能使整场严肃的搏杀变得滑稽,可能使战斗的勇气化为乌有。连长十分恼怒,回头对着自己的士兵大声骂道:“妈的,笑什么笑?!”
笑声戛然而止,“黑白猴子”吓得一下缩到了凌五斗背后。
连长想把凌五斗拉开,但他像一块铁板一样冰冷、沉重。他纹丝未动。
连长有些惊讶,但在身后十几双眼睛的盯视下,面对凌五斗这个堡垒,他不得不勇往直前。他吼叫道:“你他妈的,给老子滚开!”吼完,就开始推他。
凌五斗依然没有动,他的身体变得像钢铁一样冷,他身上的寒意让连长的手哆嗦了一下。他看着连长,对他说:“连长,不要……”但他的声音还是没有发出来。他很着急,他的脸憋成了紫红色。
连长回过头来,对身后的战士说:“这个家伙疯了,把他给我拉走!”他的声音因为恼怒变得尖厉起来,似乎可以像匕首一样刺透每个人的胸膛。
两个战士冲了上来,分别拽住了凌五斗的左膀右臂,用力去拉,但凌五斗一动不动,两个战士感到奇怪,赶紧松了手,其他几个战士一见,又冲了上来,他们一起使劲,又推又拉,但他像一根根系深深地扎进大地深处的老树桩,这几个战士很是不解,也停了手。其余的战士不知好歹,一见这样,一齐上阵,喊着号子,推拉拽搡,但凌五斗像一尊浇铸在地基里的青铜雕像。他们折腾了半天,他凌五斗却像一尊金刚,挺立在那扇窗户跟前。
连长的脸有些惨白。他僵在了那里,欲罢不能,好久才说:“妈的,这家伙莫不是……鬼魂附体了……”他说完,剧烈地咳起来,他的嗓子眼被恼怒呛到了。
大家听到近处的风声被风吹远了,然后,远处的风声又被风吹过来,把外墙拍击得“噼啪”直响。那些风顺带把淡蓝色的积雪夯筑得更加牢实。
这里的时间本来就像冰河下面的水,感觉不到流动,现在似乎是完全停止了——整条时间的河流都被封冻了。阳光和风一样坚硬,可以听到“啪啪”的响声。
凌五斗的嘴唇虽然发紫,但饱满而骄傲。他的眼睛微合着,眼睫毛覆盖着微合的眼睑,像覆盖着他内心中的万千秘密。
连长一见,更为恼怒。他大叫道:“去把全连的人都给老子叫来,老子就不相信动不了他!”
不到两分钟,连里的人以紧急集合的速度涌了进来,房间里军人的味道更浓了。
指导员也从另外一个房间里踱步过来了。他早已听到了连长的喊叫。但连长要去做的事,他一般是不插手的。指导员要做的事,连长也不会去管。他们有时会互看对方出丑,只有当一件事影响到两人共同的利益时,才会联手。这是他们共事以来形成的默契。
指导员看到这个情景,脸上浮出了笑意。他把两手抱在胸前,一只手拍着另一只手的肘部,像在打节拍。看到连长的窘态,他心里很愉快。
连长用突然变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尖叫道:“都给老子上!”
战士们得令,都冲了上去,全力拖拉,但凌五斗像是和整座高原焊接在一起了,依然纹丝不动。
这么多人动他不得,指导员也有些惊骇。他半开玩笑地问道:“这家伙什么时候练就了这样的绝世神功啊?跟定海神针似的。”
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力量,
大家都望着指导员,希望他有破解之法。
“你们都让开。”
大家闪开了一条通道。
指导员迈着那种世外高人才有的飘然步伐,不慌不忙地来到了凌五斗面前。
“黑白猴子”又把自己滑稽的猪头从凌五斗的腋窝下钻了出来。
指导员看着凌五斗的眼睛,用充满战友深情的声音呼唤着“五斗同志”,他一直是轻声的,充满真情,当他的眼睛变得潮湿,一颗晶莹的泪水从凌五斗的眼眶里滑落了出来。
凌五斗的嘴唇动了,吐出了两个含混的词,然后,他的声调突然像惊雷一样爆发出来,“……你们要杀它们,还不如杀了我!”
“五斗同志,你放心,我们不会宰掉‘黑白猴子’的,我以指导员的名义向你保证。”
“多谢指导员!”
这时,指导员拉了拉他的手,他站到了一边。“黑白猴子”一见,有些慌乱,它俩无助地看了一眼屋顶,从窗台上跳下来,想要逃跑,已来不及了。它们刚从窗台上跳下,连长和几个战士就扑了上去。连长抓住了“黑猴子”,“母牛”扑住了“白猴子”。
连长左手倒提着“黑猴子”,右手从“母牛”手里接过“白猴子”,也倒提着,不顾它们凄厉的尖叫,以胜利者的姿态来到凌五斗跟前,心平气静地看了凌五斗两眼,然后猛地把“黑猴子”砸到砖地上,紧接着,“白猴子”也被他狠狠地摔到了坚硬的地板上。所有人都听到了“黑白猴子”最后那声短促、绝望的惨叫。现在,它们没有声音了,它们在地上抽搐着。连长拍了拍手,“给老子拿到炊事班去,把毛烫了,连骨带皮给我剁成饺子馅。”他说完,转身走了。
两只小猪抽搐着小腿,朝上的一只眼睛圆睁着——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不理解。
两个战士小心地把它们提起来,拿走了。地上留下了两抹血迹。
凌五斗圆睁着眼睛。他没有动,他感觉自己又动不了了。这次是高原吸走了他身上所有的气力。他脸色发紫,嘴唇发乌,剧烈地颤抖着。他看着指导员,一直看着,直看得指导员心里发毛。
“五斗同志,你知道,它们不过是两头猪,我们养了它们这么久,不长大,不长膘……一点进步也没有……并且……我刚才说,我以指导员的名义向你保证,我不会宰掉‘黑白猴子’,你也看到了,我没有动它们,我连猪毛也没有摸……所以,我信守了自己的承诺……”
凌五斗刚才那颗泪水还挂在脸上,新的泪水又流了下来。泪如雨下,但身体纹丝不动。他只觉得氧气更加稀薄了。高原的含氧量突然间急剧减少,而这个房间里的氧气则像被抽空了。战士们觉得窒息,从里面跑了出来;指导员觉得呼吸维艰,要拉着凌五斗一起走,但凌五斗又定住了,动不了他。指导员只好退出了那个房间。
炊事班烧了开水,烫净了“黑白猴子”的毛,它们的眼睛还圆睁着。大家一边忙碌,一边说,真他妈的太小了,跟两只老鼠差不多。炊事班长亲自操刀,剖腹,取出内脏,大家看到“黑白猴子”的心肺是鲜红的,显得大而强劲;胃却很小,肠子细若鸡肠。炊事员把肠胃里还温热的食物和粪便清洗干净。问连长是不是拿来小炒。连长没好气地说:“小炒个屌啊,连骨带皮、包括肠肠肚肚、心肝肺肾都剁了,包到饺子里去!”
厨房里传来了急促地、用力地剁两头小猪的声音。战士们都挤在炊事班,有人揉面,有人擀皮,有人烧火,一齐忙碌起来,有新鲜肉吃,这个年的滋味似乎也变得新鲜了。
“黑白猴子”很快变成了一小滩肉馅,再和上从菜窖里捡来的洋葱、白菜帮、土豆、胡罗卜,“黑白猴子”的影子就更模糊了,最后再把红烧肉、荤炒什锦和酱爆肉丁这三种罐头搅和进去,又剁了无数遍,“黑白猴子”的踪影就再难看出来了,就连那点新鲜肉的气味也闻不到了。很快,这些东西就裹进了饺子皮里,变成了白白胖胖的总共一千五百五十三个饺子。“黑白猴子”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就只有它们曾经带给全连官兵的欢笑、从肠肚里挤出的粪便和一小堆黑白相间的猪毛了。
很多人都暂时忘掉了凌五斗。即使刚才看到连长摔死“黑白猴子”感到很难过的战士,现在也急切地想看到饺子下锅。
指导员害怕凌五斗出事,派“母牛”不时到门口去望一眼。“母牛”每次去,都看到他雕像一样站在原来的地方。
“注意把门给他开着,炉子里烧着煤呢,不要煤气中毒了。”每次“母牛”汇报完,指导员都要嘱咐一遍。
夜幕随着寒冷缓缓降临,风从天堂湾上面吹过,像一群饿狼嗥叫着在天空中奔跑。但这毕竟是新年之夜,包好的饺子给连队带来了新年的欢喜。
饺子下锅后,指导员持着蜡烛,来到凌五斗跟前,他看到他的眼睛大睁着,老半天才转动一下。“凌五斗,过年了,走吧,跟大家乐呵乐呵去。”
凌五斗没有动。
“‘黑白猴子’不就是两头吃了粮食不长膘的猪嘛,你想想,你当初养猪不就是要让我们有肉吃嘛,所以,是猪就是养了来吃肉的,就是要挨宰的,猪的价值也就体现在这里。它们已被你精心养了这么久了,要是一头好猪,早该长肥,被宰,用来改善连队的伙食了。而我们养了它们这么久。你看,它们现在不是也为我们连队的建设做贡献了嘛,这样一来,猪自身的价值已经完完全全体现了,你该高兴才是。没有它们,你说我们这个年怎么过?”
凌五斗还是没有动。
“那好吧,你在这里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吧,我会把饺子给你留下。”
晚宴开始后,指导员说了新年致辞,连长拿出一把56—1式冲锋枪,三个弹夹,说:“没有鞭炮,但我们也得有点响动,我来放他妈三梭子!”说完,他走到室外,对着除夕之夜的寒冷天空,一边大叫着“过年了!”一边把三个弹夹打空了。
随即,饺子的香味弥漫开来。虽然饺子馅里有骨头渣子,每吃一口就会咯一下牙,但每个人都吃得很香。吃完后,每个人的跟前都有一小堆“黑白猴子”的碎骨渣。
然后,为了度过这个难挨的夜晚,连队组织了扑克牌和棋类比赛,大家闹腾到凌晨才昏昏沉沉地摸上床,倒头睡去。
黑夜慢慢退去,光明开始一点一滴地汇聚,然后很快把整个世界填满了。这是大年初一的清晨。冬天的阳光和雪光一起,把宿舍照得雪亮。雪山灰色的阴影再也看不到了。起床的哨音还没有响,大家已从各自不同的梦里醒来,打完哈欠,伸完懒腰,揩掉眼角的眼屎,睁开因火墙的烘烤而变得过于干涩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每个人都惊了一下,然后把眼睛定定地朝向窗户那侧。他们在这个吉祥如意的新年看到的第一个景象就是依然挺立在那里的活雕像——凌五斗。他还站在那里。阳光透过结冰的窗户,打在他右边的脸上。灰尘在光束里欢快地飞翔。
一班战士李国昌猛地弹坐起来,大声问道:“班长,你昨天一晚没睡?”
凌五斗没有应答。
李国昌走到他跟前,用手在他鼻子跟前拭了拭。他还在呼吸,不过很缓很轻。再一看他的脸。发现他的脸变成了蓝色的。他吓了一跳,赶紧去报告连长。
连长睡在隔壁的房间里,那个房间里的人都还没睡醒。那个房间原是连队的会议室,四面墙上挂满了锦旗和奖状,荣誉沾带的血汗味道和战士们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味道堆积在这个空间里,混合成了一种非常怪异的、令人窒息的兵营味儿。这种味道让李国昌像驴一样甩了甩头,想屏住呼吸。
他叫了两声“连长”。连长很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妈的,这么早有什么鸟事?”
“凌五斗、凌班长出事了!”
连长一听,“腾”地坐了起来,翻身下了床。其他人也都从床上坐了起来。
连长只穿着秋裤,一边趿着鞋,一边问:“他怎么啦?”
“他昨晚一晚没睡,还站在昨天那个地方……”
“没有死吧?”
“还有气,出的气不多。”
“妈的,大惊小怪。”听到凌五斗并没有死,连长放心了,他又坐到了床上。
“他的脸变成蓝色的了。”李国昌补充说。
“什么?”连长又“腾”地站了起来。
“他的脸变成蓝色的了。”
连长一听,赶紧往隔壁的房间跑。一边跑,一边尖声喊道:“把指导员也叫起来!”
连长站在凌五斗面前,指导员随后也过来。两人盯着凌五斗,像盯着一个外星人。
凌五斗的脸的确变成了蓝色。那种蓝有些发灰。他们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东西。他睁着的眼睛已经微合,表情平和、慈悲;他的嘴唇微闭,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他的呼吸均匀、轻缓,可以感觉,他的内心异常平静,已没有一丝波澜。
连长一边使劲摇晃他,一边说:“妈的,你少跟老子装神弄鬼!”
但凌五斗没有动。他的呼吸和微笑也没有改变。
连长看了一眼指导员,“他妈的,你说我怎么摊上了这么一个屌兵!这家伙肯定是魔鬼附体了,你得快点想个办法,让他醒过来。”
指导员叹了一口气:“这家伙身上的确有些怪东西,我现在也没什么办法。”
“他这个蓝脸……不会有危险吧。哎呀,你看,他的手也是蓝色的!”连长低下头,把他的手拿起来。然后又提起他的裤腿,“他妈的,这脚杆也是蓝色的。”
指导员有些害怕了,“这不会是一种病吧?”
“应该是一种病。他的身体可能是因为病变,才成了这样的颜色。把他的衣服扒了,看看是不是全身都变成这个颜色了。”
连长叫李国昌动手。这家伙动作麻利,转眼之间,凌五斗上身已经光了。他上身的皮肤的确是蓝色的。
“还脱嘛?”李国昌转过头来问连长。
“全扒光!”
李国昌把凌五斗的裤子扒到了脚踝处。
凌五斗的屁股、生殖器、大腿、膝盖全都是蓝色的。
虽然他已近乎裸体,但他还是没有动。裸体的凌五斗肩宽背厚,胸肌发达,小腹结实、屁股紧凑,两腿修长。他健美的身体第一次如此分明地展示在大家面前,很多人不由得发出了赞叹。因为他的脸被太阳晒得很黑,脸上的皮肤也被高原磨砺得很粗糙,所以那种蓝色还不是很分明。但他身上的皮肤因为要白净细腻许多,那种蓝色就更深了,已接近深蓝,好像是被蓝天渲染过。在稍远处看,他好像是一尊刚出土、洗净了泥土的青铜雕像;近看则像藏传佛教寺庙里彩绘的大黑天神。
全连的人都聚集在了这个房间里,但没有一点声响,大家都惊呆了。
“妈的,快叫陈德全来!”连长尖叫道。
陈德全是军医,他在大雪封山前就得了甲亢,紧张、失眠、幻觉、躁狂、阳痿、饥饿常常折磨着他,肿大的甲状腺一吞咽时就上下移动。眼睛早已突起,上视不皱额,下视睑迟落。连队没有治疗甲亢的药,陈德全治疗自己疾病的唯一办法就是试图保持心情平静、防止劳累。所以,很多时候他都是端坐房间一角,一副与世无争的世外高人模样。
他用不高不低的声音答了一声“到”,然后近乎无声地来到了连长跟前。
“凌五斗都成这个样子了,你还像土地神一样坐在那里。”军医也是病人,兵龄比连长还要长,连长只能抱怨两句,不好过于严厉地批评他,“你来看看这家伙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大雪封着呢,有危险又有什么用?”他轻言细语地说,但看到凌五斗的样子,他平静的心情再也难以保持了。眼睛似乎又往外突了一些,甲状腺移动得更快了。他紧张起来,他突然大声说:“唵,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大家听他这么说,更加紧张了。指导员问道:“不会有事吧?”
“我来检查一下再说。”
他去拿来了听诊器、血压仪,在凌五斗身上舞弄了一番,又把了脉,掰开眼睛,观察了瞳孔,又撬开嘴巴,看了看舌苔。然后有些兴奋地说:“没问题!健康极了!”
指导员心里还是没底,对李德全说:“你再看看。”
“凭我的诊断,他的确没问题。虽然心跳缓慢了一些,但没有什么事。只是皮肤为什么会突然发蓝,这是否是一种少有的病变,我以前从未听说过,我建议最好给团里报告一下。”
军医说完,提起药箱回到了自己的床铺跟前坐好——他要努力把弄激动、紧张了的心情平复下去。
指导员把拟写电文的任务交给了文书温文革,文书是连队唯一的高中生,也是连队最有文采的人,他也喜欢买弄文采,咬个文,嚼个字。他知道这个电文不好写,所以字斟句酌,格外小心。因为他怕上级从电文中看出指导员和连长对凌五斗在管理手法上的不当——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他费了半天劲,想得脑袋都空了,终于把给团里的电报拟好了——
我连一班班长凌五斗同志之身体在一周前偶感不适,自前日始,即进入浅睡状态,至今未醒,即使站立,亦能入睡;其厌倦水及食物,已一夜一日水米未进,今晨又发现其皮肤变为蓝色,色若高原夏日湖水。对其病症,连队极为重视,军医对其身体进行了详查,结果令人讶异,其呼吸均匀,五官无恙,心肺功能正常。其嗜睡之症可能由于疲劳或缺氧所致,但皮肤变蓝,闻所未闻,连队无力医治,故报告上级,望能及时组织有关专家对凌五斗之病症予以会诊,并告知结果及医治方法。
温文革把电报读了两遍,很是满意,拿去让指导员过目。
“又给我文吊吊的,给我把这个半文半百的话都弄成白话!另外,你说他‘一日一夜水米未进’,那就是说,他除夕夜都没吃东西,这个就不要说了,还有那‘讶异’,读着不是让人讶异,是让人感到牙痛,把这个词给我换掉!”指导员指出这些问题,得意地戳了戳那张电文纸,对文书进行了进一步打击,“你看这么短个电报,就有这么大两个漏洞,我跟你讲了多少遍,这是电文,不是你的作文,写的时候一定要慎密!”
温文革连连说是。改好后,交给了指导员,指导员点点头,把电报交给机要员发走。
大年初一这天刚好是政委值班,一看是凌五斗得了如此怪病,想起他是团里将要推出的先进典型,非常重视,马上把卫生队队长和几名老军医叫到办公室,问他们这是什么怪病,几人一看电报中报告的症状,都说没有见过。
一个军医严肃地说:“战士在高海拔地区呆得太久了,心理会出现问题,会做出一些反常行为,建议连队落实一下,看这个兵是不是用蓝墨水把自己染蓝的。”
政委一听,就说:“扯淡,天堂湾哪有这么多蓝墨水!”
另一个军医说:“农村里有一种土布,是用织布机纺织的,染布用的是靛蓝草叶加石灰泡制而成的染料,这种布如果浸染得不好,穿在身上就会脱色,皮肤就可能被染成靛蓝色,可以看看他是不是穿过这种衣服。”
“这种可能倒是有的。”政委说着,给机要股打了一个电话,要天堂湾边防连调查凌五斗是不是穿过从老家带来的靛蓝色土布衣服。
连队收到这份电报,赶紧把凌五斗的东西清点了一番。这种衣服他自然是没有,但连长还不放心,又把全连战士集合起来,问谁是不是从老家带来过这样的衣服。大家都说没有。连队便立马回了电报。机要股收到回电后,立马送到了政委的办公室。
已当兵二十三年的卫生队队长,在世界屋脊干过很多年。他提出了一种新的假设。他说:“政委,我在高原当兵的时候,听当地的老乡说,他们见过在喜马拉雅山上修行的蓝皮肤的喇嘛。当时是当做传说的,没有在意。我刚才一直在想,是不是在高海拔地区呆久了的人,因为一种特殊的原因,皮肤就会变蓝。”
“不可能吧……”对这个问题,政委心里也没底。“看来,我们只有把这个电报转给防区,请他们协调陆军医院会诊了。”
陆军第十九医院接到防区的电报,马上找到了与高原病打过交道的专家会诊。大家都觉得凌五斗的病有些特殊。而对于皮肤变蓝,老医生李江州一听就很兴奋。他说:“好啊,终于发现了一例!”
李江州在国民党部队就是军医。他也听说过西藏的喇嘛在雪山上修行久了,皮肤就会变蓝。他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一些人认为这是他们修行后道行的表现,因为藏传佛教里很多护法神的皮肤就是蓝色的。而李江州认为,在高原生活久了,由于缺氧,血红蛋白的成分会变异,变异后的血红蛋白使血液呈蓝色,从而致使皮肤也呈蓝色。他最后得出结论:“凌五斗的病是缺氧引起的高原病,如不及时输氧,会有生命危险。”
但天堂湾的氧气早已用完了。政委听到这个消息,长叹了一声:“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虽然指导员知道凌五斗是个创造奇迹的人,但他还是担心他真有生命危险。虽然他如果死了,肯定属于病死,上级不会追究连队的责任,但在新年大节里死一个人,总是不好玩的。而更主要的是,来年他要为连队创造荣誉。他能成为先进典型,肯定是他指导员培养的结果,是他的政治思想工作显现了无比的威力。“但假如他死了呢?”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就有些害怕。他不敢大意,让军医一直守护在凌五斗跟前。
银白发亮的雪山如同大海的波涛,一望无际,连队就好像置身于白色的、定格了的惊涛骇浪之间。没有了“黑白猴子”,时光变得更加沉重、干涩,每个人都觉得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他们甚至觉得人类已经迁移到了别的星球,把他们遗忘在了这大荒之地。无处不在的孤独咀嚼起来,有一股朽木头的味道。战士们非常怀念“黑白猴子”带给他们的欢乐,但这两个可爱的生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唯一可供观赏的,也就是凌五斗这尊蓝色雕像了。大家过一会儿来看看,过一会儿再来看看。看看他身上的蓝色是不是变浅了,看看他的呼吸是不是加快了。但这样来回看上几回,也就没了兴致。大家还是觉得“黑白猴子”好玩。
凌五斗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他似乎置身于这个小小的尘世之外。这让大家有些嫉妒。军医陈德全最为恼火,因为他在凌五斗身边内心一直难以平静。他突然跳起来,把自己的小马扎踢开,来到凌五斗跟前,大声吼叫道:“凌五斗,你他妈的不要装了!”
陈德全长得一张马脸,吼叫的时候也像马在嘶鸣。但凌五斗还是微笑着,微笑像伽玛射线,似乎可以照透军医的五脏六腑。
大家需要凌五斗尽快醒来。在这样的孤独的世界上,众人皆醒他独睡,每个人都觉得不公平。大家指望文书和通讯员能想出办法来。文书的文采,按他自己的说法,在世界屋脊也是数一数二的,而通讯员一直是“连首长”身边的人,耳闻目染,潜移默化,早已有了“连首长”的气派。因为他俩都是“连首长”身边的人,两人平时自以为是,互不搭理,说话都是彼此攻击,含沙射影,指桑骂槐,通讯员说文书不过是个“刀笔吏”,只会替指导员捉弄两个酸腐文字;文书说通讯员不过是个跑腿的,也可以叫做狗腿子,所以只能是个副班级。但现在,他俩众望所归,又觉得该团结一致,共同维护连机关的形象和权威了。
两人怕人打扰,来到马厩,苦想办法。他们在马厩里转了几十个圈。突然,文书拍了拍手:“我有办法了!”
“有办法就说。”
“凌五斗这个样子,是因为连长把‘黑白猴子’活活摔死了,如果他突然听到了‘黑白猴子’的哼哼声,一个激灵,说不定就醒过来了。”
“可‘黑白猴子’已经死了。”
“但你还活着啊!”
“你骂谁啊?”
“你不要急,我是说你有高超的口技表演才能,口技,那可是传统艺术啊,你也算得上是我天堂湾边防连的口技表演艺术家了。你学‘黑白猴子’的哼哼声,肯定能学像。”
“母牛”仔细咀嚼着文书的话,他怕文书话里有话,把他骂了,他还乐呵。他已经上过很多次文书的当了。所以他觉得文化人话里藏刀,格外阴险,文书说的每句话他都格外小心,要动用全部的智慧、体力、心力和学识逐字逐句进行审查。他琢磨了一阵,没有琢磨透,但感觉是以肯定他的口技才能为主,就说:“我的口技表演才能,就是在防区也是没人能比的。”
“那是那是。”
“那我就试叫几声吧。”“母牛”说完,先学着试叫了两声,他自己觉得很像,颇为自豪,转过头来得意地看看文书,看似是要征询意见,实则是在炫耀才能。
“很好,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如果只听声音,简直像是‘黑白猴子’再世,但‘黑白猴子’很多时候是齐声哼叫的,你再学学。”
“母牛”把文书的话又揣摩了一番,很受鼓舞,便把“黑白猴子”在奔跑、散步、爬高、被追、被抓等各种情形下哼叫的声音系统地模仿了一遍。文书再次给予了肯定,叫他练习了几遍,便决定一试。
于是,奇迹般的,“黑白猴子”复活了,它们的哼叫声再次响起。
那声音先是在门外,是拱雪而行的声音,然后到了连部门口,可以感觉它们和平时一样,一边哼叫,一边东张西望,最后来到了走廊……
听到“黑白猴子”的声音,全连的人都以为自己在做梦,都觉得时光倒转了,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然后,“母牛”的哼叫声向凌五斗所在的房间靠近。可以感觉“黑白猴子”的声音先是触着地的,不时抬一下头——声音也随之抬起。有人从门内伸出了头,文书示意他们不要出声。“母牛”快靠近房间门口时,像“黑白猴子”在世时一样,叫声充满了喜悦,声音也随之抬高了……
当“黑白猴子”被连长摔在地上的响声一发出来,凌五斗内心里喷涌而出的悲痛在一瞬之间就化成了眼前的黑暗。那段黑暗是如此黑,即使阳光普照,要把那段黑洗掉,也要好长时间。
但黑暗在慢慢化去,就像墨汁里流进了越来越多的清水。凌五斗觉得窒息,有很长时间他很难呼吸。空气似乎异常稀薄。他必须调节自己呼吸的频率。每呼进一口空气他都会吸入丹田,细细消化,然后再缓慢地呼出。身体似乎慢慢地变得薄而透明。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命,他不得不放下人世间负载到身上的一切。放下后,他被一团温暖的光明笼罩着。他的灵魂在美妙的音乐中飞翔,而他的身体长出了无数的根须,深深地扎进了高原冰冻的泥土和岩石里,一直往下扎,一直扎到了海平面以下。
凌五斗觉得自己在生长,挣脱了连队这间四方形的房子,挣脱了天堂湾边防连,挣脱了雪山,挣脱了坚不可摧的防区,挣脱了世界屋脊,挣脱了中国,挣脱了亚洲,挣脱了这个小小寰球……他还在生长,无限的生长,大如须弥山一般,最后挣脱了宇宙。
他看到了“黑白猴子”,看到它们的时候,“黑猴子”身后已长出了一对白色的翅膀,“白猴子”背后已长出了一对黑色的翅膀,它们还像在天堂湾时那么快乐。他这才知道,它们已变成了一对猪天使,想带他看看美好无比的猪天堂。刚到天堂门口,“母牛”的叫声把他唤醒了,凌五斗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黑白猴子”在外面野够了,终于回到了连队。这个想法一产生,觉得自己脚下的根系一下消失了,大如须弥山一般的自己也猛地缩小了,他从九重天外一直坠落,“吧唧”一声掉到了连队简陋的房间里。看到他的战友都围着他,凌五斗惊讶地张着嘴巴,好像看到一尊兵马俑变成一个活了的秦朝武士。他甩了甩自己的脑袋,觉得屋子里的光线太晃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