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旦怡
(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通226019)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自言系出中山,自小生于江南。他是中唐诗坛的豪杰与翘楚,享有“国手”与“诗豪”之美誉。他在诗歌创作上独辟蹊径、探寻新路,堪与“韩孟”、“元白”相颉颃。杨慎推崇说:“元和以后,诗人之全集可观者数家,当以刘禹锡为第一,其诗入选及人所脍炙,不下百首矣。”[1](P299)七言绝句是他擅长的诗歌体式,历来为人所叹赏,对之评价甚多。严沧浪称“大历后,刘梦得之绝句,张籍、王建之乐府,吾所深取耳”[2](P36);高棅称刘禹锡的七绝“格力各自成家,篇什亦盛”[3](P429);陆时雍在《唐诗镜》卷三六赞誉刘禹锡“七言绝其最所优,可分昌龄半席”;翁方纲称誉“堪与盛唐方驾者,独刘梦得、李君虞两家之七绝足以当之”[4](P22);王夫之更是将刘禹锡的七言绝句推上了“小诗之圣证”[5](P133)的地位。
数词入诗是刘禹锡七绝诗的一大特色。刘禹锡现存七绝数字诗81首,占全部七绝诗的50%左右。在这些每首由四句组成的七言绝句中,刘禹锡共有96句运用了数词,数词出现在第一句的有25首,出现在第二句的有23首,出现在第三句的有20首,出现在第四句的有28首。在这81首七绝数字诗中,以一句使用数词的诗居多,有68首;其次是一首中两句使用了数词,有11首。此外,一首中三句运用数词的有2首,分别是《竹枝词九首》(其四)与《金陵五题》之《台城》。清人陆蓥《问花楼诗话》卷一提及“梦得、牧之喜用数目字”,并以刘禹锡七绝诗《夜闻商人船中筝》中的诗句“大艑高帆一百尺,新声促柱十三弦”为例,冠以其“诗中算博士”之头衔,这对活用数目字的高手刘禹锡而言,无疑是名至实归的。
刘禹锡七绝诗中的数词运用,或表明时空,或表现气势,或表达情感,可谓层出不穷、别出心裁。除了诗题中酬赠对象称谓使用的数词,如“韩七中丞”、“杨八敬之”、“元九侍御”、“白二十二”,“崔千牛”等,以及表示组诗的“二首”、“三首”、“四首”、“五题”、“九首”等,刘禹锡七绝诗作内容中出现“一”至“十”和“百千万”等数词出现频次的汇总情况见表1:
表1 刘禹锡七绝诗句中出现的数词频次表
据表1可知,刘禹锡七绝诗作中以“一”字出现的频率最高。《说文解字》:“一,惟初大极,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段玉裁注:“《汉书》曰,元元本本,数始于一。”[6](P1)结合诗句,“一”出现的位置更是“蔚为大观”。“一”在首字位置的诗有10句,细分为在出句的首字位置有4句,在对句的首字位置有6句;“一”在第二字的诗有1句,出现在对句第二字的位置;“一”在第三字位置的诗有9句,在出句第三字位置的诗有4句,在对句第三个字位置的诗有5句;在第五字位置的诗有11句,在出句第五字位置的3句,在对句第五字位置的8句;在第六字位置的诗有5句,在对句第六字位置的有1句,在出句第六字位置的有4句。此外,“千”与“万”在刘禹锡七绝诗中的营运也占有先锋地位。当“千”和“万”合用时,往往营造出宏阔的气势,如“千淘万漉”、“万门千户”等。“千”和“万”都可以用来表示时间和空间,但往往是虚指,含一定的夸张成分。表示时间的有“千岁”、“千载”、“千年”、“万代”等;表示空间的有“千里”、“千万重”等。表示虚指的有“千行”、“千树”、“千条”、“万条”、“万家”、“万方”、“万事”等。
刘禹锡在七绝诗作中除了较喜爱使用“一、千、万”外,还较青睐于“三”与“九”。究其数字背后的深刻文化意蕴,与他早年的博学多识分不开。有关数词“三”,《说文解字》:“三,天地人之道也。于文,一耦二为三,成数也。”段玉裁注:“三画而三才之道在焉,故谓之成数。”[6](P9)“三才”说取自《易·说卦》:“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爻而成卦。”[7](P281)由此可知“三”在被儒家称为“六经之首”、被道家奉为“三玄之一”的《周易》中的重要性。此外,《老子》第四十二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8](P98)可见“三”对万物的重要性。刘禹锡七绝诗中“三”的使用,有表示泛指地名的“三湘”,表示时令的“三春”,表示月份的“三月”,表示年数的“三年”,表示面积大小的“三亩”等。数词“九”是个位中最大的数词。“九”的解释有阳数与虚数。《管子·五行》:“天道以九制。”注曰:“九,老阳之数。”[9](P859)此外,明人杨慎在《丹铅余录》中指出“古人言数,多止于九。”而刘禹锡的七绝诗作中“九”的运用,出现了“第九天”、“九层云”、“九曲”、“九陌”以及三次“九重”,给人呈现出一种至高穷极的感觉,赋有审美的意蕴。
刘禹锡七绝诗作中还有各类形式的其他数词入诗,或是固定搭配,或是时令年月,或是典故征引,或是地名说明等。如“二直臣”、“两人”、“三春”、“四体”、“四府”、“四年”、“五陵”、“五云”、“六朝”、“六代”、“七香车”、“八月”、“九重”、“九陌”、“十二滩”、“十三弦”等,可谓琳琅满目。除了这些表示基数词的系数与位数外,刘禹锡七绝诗作中还常出现复合数词与概数。复合数词,即系数与位数的组合,如“十二”、“一百”、“十三”、“二十”、“三十”、“二千”等。其中“二十”出现了三次,用来表示时间之漫长。概数,即用连用的数词来表示大概的数目,如表示花面少女年龄的“十三四”,表示《潇湘神词》的迎神“三两”声,表示白须的“一两”茎。此外,刘禹锡还运用序数词入诗,如“第一篇”、“第一歌”、“第九天”、“第二流”。
刘禹锡七绝诗数词的运用具有自由灵活的特点。七绝诗中的数词不仅所处位置变化多端,而且搭配组合也是精彩纷呈,增强了诗歌朗练顿挫的节奏感。以“一”为例,既与量词搭配,如“一道巴江自此来”;又与动词搭配,如“一听曹刚弹薄媚”;还与名词搭配,如“晴空一鹤排云上”。此外,数词与量词的搭配组合,一旦运用倒装语序,便在诗作中呈现了不一样的面貌。比如“霓裳一曲在高楼”与“只缘一曲后庭花”;再如“一纸书封四句诗”与“凭寄狂夫书一纸”。刘禹锡通过变换语序,避免了单一与枯燥,为诗作增添可读性。此外,刘禹锡还将数词与否定词连用,如“莫言一片危基在”、“方寸莹然无一事”、“坐上无人第二流”、“百事无成老又催”等,更好地加强其诗意的表达效果。
刘禹锡七绝诗数词的运用具有生动形象的特征。数词“一”的融入增强诗句中事物的形象性,呈现栩栩如生的画面感。如“晴空一鹤排云上”与“华表千年一鹤归”,“一”字的运用使得鹤的形象更清晰化。再如“白银盘里一青螺”,诗句以白银盘喻洞庭湖,以青螺喻君山,在青螺前冠以数词“一”,使得君山的形象更鲜明化。又如“几度朝回一字行”等,诗中用“一字行”来比作参与永贞革新的八司马如雁行一字排开那般众志成城,往昔的情景随即历历在目。刘禹锡擅于活用数字,每一句的数词运用都收放自如,淋漓尽致地展现诗人所要表现的意趣。例如“九曲黄河万里沙”一句中连用“九”与“万”,巧妙地将河道的迂回曲折具体化,渲染了诗歌浩荡的气势。再如“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这两句诗句中“万”、“千”与“一”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与对比,更好地引起读者内心的共鸣。
刘禹锡七绝诗数词的运用具有表情达意的特性。刘禹锡将其深沉又沉沦的人生体验纳入七言绝句这一精粹凝炼且耐人寻味的诗体中,令人耳目一新,回味无穷。诗作中的数词有些实指,有些虚指,颇有虚实相生之妙。一方面,“百、千、万”这些虚指的数字,或是表明悠长而又清晰的时间概念,或是表示广阔而又清醒的空间意识,既为刘禹锡的七绝诗增添磅礴的气势,又为刘禹锡内心情感的宣泄提供了曲径。如“望来已是几千载”向我们展示了望夫盼归的形象,折射出刘禹锡渴望回到朝廷建功立业的拳拳之心。又如“玄都观里桃千树”这一诗句中,刘禹锡用“桃千树”来借讽那些权倾京师而红极一时的保守派新贵。另一方面,诗人刻意要陈述时间的精准性,运用“三、四、十、二十”等这些写实的数字与“年”或“载”相搭配,或表示自己贬谪时年之长久,或表示在集贤院的时长,或表示与故友及故地的离别之久等,都向我们传达着刘禹锡较为强烈的时间和生命意识。如“越声长苦已三年”向我们展现了逐客刘禹锡在贬谪地听到道士弹奏《思归引》时,想到自己贬谪已有三年之久时的泫然悲苦之情。又如“二十余年作逐臣”与“二十余年别帝京”无不道出刘禹锡经受贬谪之苦的时间之长久,这些数词为诗人一气呵成的情感表达提供了很好的渲染。
数字诗是中国诗苑间一朵美艳夺目的奇葩。宋代严羽《沧浪诗话·诗体》中就有“数名”体。中国的古典诗歌就与数词有着巧妙的不解之缘。一方面,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就已经出现灵活多样的数词入诗的形式。如《七月》这首以时间顺序叙写农奴们劳作的诗作就运用了纷繁的数词。另一方面,数在中国古典哲学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位,如《周易》运用象数理论来解说天下的万物之变,势必会影响古典诗歌的创作。此外,爱国诗人屈原以数词“九”来冠以诗名;“乐府双壁”之一的《孔雀东南飞》也出现了数词的使用;汉乐府《陌上桑》中数词的运用起到反衬与夸张的特效;鲍照用“一”至“十”写成《数名诗》,这些数词为诗作的表情达意起烘托作用。
到了唐朝,数词入诗更是蔚为大观,俨然成为诗歌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唐代诗人们在诗歌创作中得心应手地运用数词的现象不胜枚举。骆宾王、李白、杜甫、刘禹锡、白居易、李贺、韩愈、杜牧、李商隐、贾岛、张祜等诗人在数词入诗领域均有擅场。刘禹锡在其间有着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他的七绝数字诗是对初盛唐的承接与发展,亦是对中晚唐的启发与影响,具有里程碑意义。“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因《帝京篇》中的数词堆砌而冠有“算博士”之雅号。清人陆艺香《问花楼诗话》卷一提及“梦得、牧之喜用数目字”,并冠以刘禹锡与杜牧“诗中算博士”之头衔。“诗仙”李白与“诗圣”杜甫以数词入诗的技巧亦属上乘。“据《全唐诗》,李白诗1 166首,用一至十及百、千、万各数总计2 238次,篇均约1.92次;杜甫诗1 482首,用以上各数1 875次,篇均约1.27次。”[10]李白善于使用数词来表达夸张的艺术效果,淋漓尽致地渲染诗歌氛围。杜甫巧于运用数词来表现时空意识,或呈现诗歌的意境。据抽样调查表明,“《万首唐人绝句》卷18、19、20录白居易七绝680首,其中数字字符计597个,除标题外占诗作总字符的12.5%。”[11]可见,白居易也擅于将数词化用于其七绝诗中。宝历二年(826)刘禹锡与白居易于扬州相遇,“途辙既合,踪迹自亲,论诗力亦如骖之靳,故晚年酬唱,往复不衰”[12](P1608)。与同样擅长以民间语言入诗的白居易诗酒唱和,过从甚密。
陶文鹏在《论韩愈的七言绝句》中说:“刘禹锡七绝融合盛唐李白、王昌龄‘正宗’绝句和杜甫‘变体’绝句之长。”[13]可见,刘禹锡的七绝诗创作擅于汲取他人诗作的优点。谦恭博学的刘禹锡在七绝数字诗创作上亦乐于转益多师,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刘禹锡以数字入诗在某一种程度上承接了李白与杜甫,为自己的诗作增添了耳目一新的感染力。刘禹锡诗作的影响可谓光景常新,流传甚广。众多诗话家喜欢将刘禹锡与杜牧、李商隐、温庭筠列在一起评论。杜牧、李商隐与温庭筠均对刘禹锡的诗作颇为喜爱,且常有取法刘禹锡之处。如刘禹锡《故洛城古墙》中诗句“莫言一片危基在,犹过无穷来往人”与杜牧《故洛阳城有感》中的诗句“一片宫墙当道危,行人为尔去迟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自宋以后,刘禹锡诗作的认可度逐渐提升。王安石、苏轼等都十分赞赏刘禹锡的诗作。王士祯、袁宏道、徐文长等都争相效法刘禹锡的七言绝句。作为七绝诗一大特色的数词入诗乃是一门艺术。刘禹锡在七绝诗创作过程中立意鲜明又巧用数词,使数词与诗句浑然一体,使数词与诗意相得益彰。刘禹锡诗中的数词仿佛是镶嵌在广袤星空里的璀璨繁星,为其七绝诗增添了美不胜收的魅力,对后世产生了悠久深远的影响。
[1]明·杨慎.升庵诗话笺证[M].王仲镛笺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南宋·严羽.沧浪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5.
[3]明·高棅.唐诗品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4]清·翁方纲.石洲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5.
[5]清·王夫之.姜斋诗话笺注[M].戴鸿森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6]汉·许慎.说文解字注[M].清·段玉裁注.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
[7]周振甫.周易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1.
[8]贾德永译注.老子译注[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
[9]黎翔凤.管子校注[M].梁运华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04.
[10]杜贵晨.中国古代文学的重数传统与数理美[J].中国社会科学,2002(4).
[11]江建高.唐诗数词初论[J].湖南社会科学,2004(5).
[12]唐·刘禹锡.刘禹锡集笺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3]陶文鹏.论韩愈的七言绝句[J].文学遗产,2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