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娘在多好啊,别让她生气,多回家看看。
乖囡,时尚点啊!
我是弄堂里长大的上海姑娘,我娘是标准的海派势利娘,张口闭口都是银行利息和超市折扣。
我从心眼儿里瞧不起我娘。她隔三岔五地去纹眉,在廉价的理发店拉直了头发再烫卷,烫卷了再拉直。她夸张的眼线下,一双爱理不理的眼睛总盯着人家衣服上的品牌,据说她能看出是正品还是仿货……在大西洋百货公司做收银员的她,工资虽不高,但品位不低。
总之,她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我这个独生女儿身上。我呢,从懂事起便厌倦了她的虚荣与矫情。考上中学后,我便成了住校生。除了校服之外,我几乎不穿别的衣服。而在喜欢舞文弄墨的语文老师的熏陶下,我加入了诗社,成了一名不食人间烟火的文艺女生。当然,我和我娘的代沟也越来越深。
每周回家,她给我带东西,总会塞进几本时尚杂志:“乖囡,时尚点啊!不要让人家以为你是乡下人。”
后来,为了外婆家的拆迁,我们半年没说话。我的户口自小是落在外婆家的,拆迁的时候按理有我的一份。然而,我的小姨因为户口迁到了姨夫所在的外地,对此耿耿于怀。小姨揪着我的头发骂:“都是你顶了我的户口!”
我哪里打得过泼辣的中年妇女,更不屑与她去争抢什么。我清高地对小姨说:“你不就是要钱吗?我那一份给你好了。”我娘甩手给了我一个耳光:“你还不到18岁,你的这份自然是我来监管的。”
看到她和小姨在众目睽睽之下掐得死去活来,我发誓从此离她们越远越好。我甚至觉得上海的弄堂妇女身上有种可怕的影响,只要沾上了,就会一辈子势利庸俗。于是,在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我偷偷地把所有的选项都改成外地大学。以上海为坐标,越远越好。
我被广东的中山大学录取后,我娘那颗忐忑的心总算找到了点安慰:“还好,广州离香港比较近。你可以认识一些港商子弟,也算不错。”
上大学后,我离港台男生远远的,担心自己的命运被我娘的乌鸦嘴说中。我已离开了中国高房价的是非之地,如果可以,我只想找一个会拥抱土地的诗人,然后去乡村支教、去田野写诗。
女人像时装一样,
总是新款的值钱
暑假里,我娘就带着我四处相亲。相亲的原因很简单,娘说:“全中国除了上海,哪里都是乡下,你总归还是要回来的,所以,我早早帮你物色乘龙快婿。”娘在这一年里得了心脏病,于是我佯装乖巧,不太故意跟她对着干。面对非富即贵的男人们,我在第一次相亲的独处时间,总是会闪出自己的“杀手锏”:“跟你说实话吧,我有不孕症,否则我娘也不会这么急着把我推销出去。”人家都心领神会,还替我保守秘密呢。
这招用得多了,难免会穿帮。我娘知道真相的那天,真发了一次心脏病。看着她痛苦的表情,我像吃了死苍蝇一般难受:“难道我是你的洋娃娃,不随你心意,你就死给我看吗?”
于是,我的叛逆变得越发大胆。我和一个广东省潮汕市的同学开始了恋爱,并很快在诗情画意中走向了如胶似漆的境界。
我娘的招数除了传统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外,还加了一个“剥夺你的继承权”。外婆家拆迁属于我的30万元和我家价值100万元的房子,对我来说如同“屁”一样。
我娘也甩给我一句:“没有经济基础的爱情,才像离开身体的屁一样,虚的!”
一不做,二不休。我和男友成了“毕婚族”。我娘又玩起了苦肉计,在婚礼前寄来一封“血书”。
我拿起来仔细嗅了嗅:“八成是鸡血。”老公认真地看着我:“我觉得你们上海女人好恐怖,你以后还是不要回娘家了。”
随老公去了潮汕乡村,我才发现大男子主义的文化和海派女权的文化是多么格格不入。我骗自己说,会好的,慢慢就适应了。然而,当我被要求和婆婆一起呆在厨房里吃饭时,我忽然发现餐桌上的老公是如此陌生。
接下来,我怀孕了。没有工作的我成了老公的负担,我们住在阴暗的民房中,常常为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生下女儿之后,我开始一边带孩子,一边开网店。我几乎不知道一觉睡到天亮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比女儿的奶粉更贵。老公到底不是圣人,在女儿半夜的哭闹中,他脾气越来越糟。我多么羡慕他还可以宣泄一下,对我而言,哭泣都是奢侈的。偌大的广州,举目无亲,再经营不好这份感情,我还有什么呢?
无论我怎么打肿脸充胖子,我娘还是立刻猜出了我的窘境:“你每次打电话回来都在第59秒的时候挂断,你以为我傻呀?给你寄的钱再退回来,我就跟你登报划清母女关系!”
说实话,每次去邮局兑钱,我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然而这些陆陆续续寄来的钱,成了我那些年间最大的帮助。娘好像记忆力越来越差了,她总是算错“借给我”的总额。
“银行利息的两倍,知道吗?这3万元(其实总共有5万多元),你要10年内连本带息还给我。”
你看,又让我说对了!
经过努力,老公很争气,当上了科长。之后,许多好处如潮水般涌来。老公终于长舒一口气,可以过上让丈母娘看得起的生活了。
在我娘这代“上海炒股姨”的心中,公务员是死工资的营生。上海男人谨慎又胆小,故公务员没什么灰色收入。所以,我娘还是死脑筋到底:“要发财,你就经商,靠着当官发财,总有一天要吃官司的!”
老公身边都是阿谀奉承的声音,他哪里听得进我娘不合时宜的“嘲讽”。其实,我娘是金玉良言,只是我们之间成见太深,无论如何也是听不进去的。
老公升官后,我娘才第一次到广州来看我们。当我娘的屁股第一次坐在宝马车上的时候,她又提起自己年轻时坐着“官车”去和某高干子弟相亲的故事。老公一旁冷笑,冲我直摇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嫁进中南海吗?”我娘一边补腮红一边问,“官场风险太大,真有本事的人才不做官呢。”
司机憋不住笑了,我娘一边撇嘴,一边压低声音用上海话说:“外地人,终究是拎不清的。”
我娘的乌鸦嘴又应验了一次。2年后,老公果真因为贪污公款被拉下马,我的生活一落千丈。经过这次折腾,我才知道老公在外面早已有了“二奶”。最让我气愤的是,我娘居然一点都不惊讶此事。
“穷小子没经过富贵,一下子被捧到那么高的位子,非贪即淫,是迟早的事儿。”面对肝肠寸断的我,她居然能讲出这种话,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报当年我气她心脏病发作的仇,我的胸口也一阵阵剧痛。
女儿是冤家,
女婿是讨债鬼!
老公被拘留后,我被组织叫去谈话。如果能归还赃款,那他就可以少判几年。其实,老公把赃款早就花在跑得无影无踪的女人身上了。我所有的,都是这些年开网店攒下来的血汗钱。
以我娘的势利本性,她应该是第一个劝我离婚的人。不料,她竟然对我说:“你都二手货了,还指望谁呢?就算你离婚了,以后的男人都是冲着你的钱来的,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在外面养小的?万一你嫁个老色鬼,那你的女儿不是很危险?”
句句扎心,我娘的话如耳光一样,剥掉了我最后一点自尊和清高,也断了我逃离的所有念想。
就这样,我拿出了全部的存款。令我惊讶万分的是,我娘居然拿出来当年拆迁时属于我的30万元。
我惊讶地问她:“你不是说这些钱全套在股市里了吗?”我娘冷笑道:“女儿是冤家,女婿是讨债鬼,就当这是我上辈子欠你们的。”
当老公知道自己的父母和亲戚不愿拿出一分钱来帮他,而“势利眼”的丈母娘却为他一掷千金时,他哭得像个孩子。他说他出来后做牛做马也要好好孝顺我娘,我娘却眼皮一翻:“做牛做马能赚多少钱,你最好还是做点生意。到时候,我借给你本钱。银行利息的三倍,你要还给我的!”
这辈子不知道听过老娘讲过多少次“银行利息”了,唯独这一次,我听出别样的味道。隔着玻璃,老公的眼泪让我想起了很多童年的事情,想到了那时,没纹眼线的老娘其实也很美丽。
3年后,老公出狱了。老娘却进了重症监护室。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身上插满了管子……看到我爹和我老公鞍前马后地伺候她,医院的人都说她命好。我爹常说:“你娘这样的好女人是不该这么早就走的,如果她走了,我一定会陪着她去。”我爹还说,“其实那30万元是你娘攒了一辈子的积蓄。拆迁时的30万元,你娘早给了你小姨。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一辈子都这样。”
听到这话的老公,立刻跪在我娘的床头:“妈,妈,我这辈子要是再做对不起雅雅的事,我就不是个人了!”
如今,当别人羡慕我有一个会赚钱、会疼人的老公时,我也会跟她们讲我娘的事。在人家的泪水中,我总会缓缓添上一句:“有娘在多好啊,别让她生气,多回家看看。”